圣上听罢,心情更不好了。
各州府的折子,大多都是报忧,春耕时节青黄不接,还有州府缺种子,等着朝廷赈济。
圣上将眼神看向了程子安,道:“户部先拨付钱粮,不能耽误了春耕。”
程子安听到户部,赶紧睁眼,出列爽快地应了:“回圣上,春耕要紧,户部会先要考虑百姓的耕种问题,先行支付钱粮赈济。关于户部的账目,臣已经同户部的几个官员一起厘清,臣将送到御前,请圣上一阅。”
朝堂上所有的目光,顿时一并向程子安看去。
在以前,户部尚书需要要钱要粮时,先行会叫穷,再历经数次来往,勉强能挤出些钱粮。
程子安居然一口答应了赈济,难道程子安在户部厘账,真理出了闲钱?
一听有了钱,兵部的高尚书立刻不客气了,道:“拖欠各路兵的粮草,不知程尚书何时能发放?”
程子安一口回绝道:“没钱。”
高尚书被噎得伸长了脖子,怒道:“程尚书,你这是什么意思,各路兵拖欠的粮草,难道程尚书打算不给了?”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高尚书,户部真没钱,我先前说了,要先考虑百姓的耕种问题。百姓没种子下地,朝廷向谁收取赋税?”
这下高尚书额头上的青筋都快爆了,也只能将满腹的怨气硬生生吞下去。
百姓交不出赋税,难道去向官绅摊派?
大朝会上,你一言我一语,毫无逻辑,互相攻击,抓对方言语漏洞的辩驳,压根不适合议事。
圣上点了程子安等人御书房议事,起身离去,许侍中宣布退朝。
四皇子默默跟在了程子安身后,何相走在程子安身边,眼珠子拼命往后乜斜,看得程子安既想笑,又无语。
何相凑上前,低声问道:“听说四皇子给户部都送了灯笼呢。”
传闻还真是夸张,这么快就走了样,程子安笑道:“四皇子又不是开灯笼作坊的,哪有那么多灯笼送,就送了在过年旬休时节,还在当差盘账的几人。”
何相哦了声,犹疑地打量着程子安,看上去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既然何相不说,程子安也绝不问,任由他在那里纠结。
何相见程子安不问,自己反倒忍不住了,道:“四皇子......他送灯笼,二皇子过年都没出现。底下到处都在议论,说是二皇子在与四皇子的争斗中落败,失了宠,因为你出手帮了四皇子。”
程子安哈了声,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传闻,不由得懊恼,他怎地就忘了,聪明人会想太多,阴谋跟贪官一样,遍地都是。
他祖宗的,这些大聪明。硬生生将他与四皇子凑做了堆!
程子安深深呼气,缓了缓心情,道:“何相,你就别跟着他们起哄了。今朝还有好多事要做,楚王会进宫来,商议合议细节,户部还要尽快将钱粮拨付下去,不能耽误了百姓春耕。工部那边,除了修贡院,河道河工要巡视,修葺填补,哪一样都是要事!”
何相毕竟武将出身,他还是比较偏向于各路兵,道:“各路兵的粮草,真挤不出来了?”
程子安先前就已经打算,精简强兵之事,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先给何相了一个提醒,道:“何相,各路兵的粮草,已经拖欠了不少。但何相可知晓,大周的国库,已经糟糕到什么地步?”
何相愣住,道:“我并不清楚,程尚书不若仔细说说。”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待到闲暇时再说吧。”
何相跟着唉声,袖手望着眼前的承庆殿,闭嘴不再多言。
进了御书房,众人见礼后分别落座,圣上道:“等下南召一行会进宫,程尚书你负责合议细节之事。”
程子安应是,四皇子端坐不动,大皇子三皇子见王相他们并未出声,便也不发一言。
很快,楚王一行进宫,互相见礼之后,程子安拿出了先拟定好的文书,交到了楚王与他的随从手上,几个相爷,皇子们手上,也各自给了一份。
文书是程子安按照以前的合同拟定,分为几大类,大类下面有小类别,简单明了,精准且完善。
楚王捧着堪比一本书厚的文书,翻开看着上面工整的蝇头小楷,止不住地叹服。
大周人才辈出,就这份合议,放眼全南召,包括他自己在内,决计做不出来。
圣上前些时日拿到了这份文书,当时他看得爱不释手,震动不已。恐流传出去,他扣留在了御前,让许侍中挑选亲信,写字工整的御前伺候之人抄写了几本。
如今见到众人的反应,心里藏不住的高兴,大朝会时积下的气,一下就散去了。
程子安很快做出合议的合同文书,一是得靠前世时的积累,二是上次闻绪编撰工匠书时,他从中学到了不少,前世的经验,得到了巩固,这次做文书,几乎是驾轻就熟。
工匠书属于学习的书籍,不能误人子弟,必须精准。先理出大致的框架,比如做风车,份位车身,车尾等几大步,分好之后,再往里面填充细节步骤。
程子安就算在忙,合议也必须由他自己亲自撰写,不然他不放心。
同楚王在桑家园子见过面之后,他就开始着手,趁着晚上睡前的一段闲暇功夫,先列出范围,按照布匹面料,珠宝等分门别类,一项项填充进去。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纸张翻动的声音。过了许久,楚王合上纸,起身恭敬拱手,道:“圣上,这份合议的条约细节太多,本王一时难以看完,须得带回驿馆细度,待三日之后再进宫。”
圣上舍不得楚王将合议带走,不过楚王的话却让人无法回绝,一本书厚的合议,他要是一口应了,反倒要怀疑他是在敷衍,压根就不想守约。
待楚王一行告退,圣上立刻道:“你们手上的,都交上来吧。”
许侍中忙上前收取,大皇子怪叫道:“阿爹,我才读了不到一半,后面的还没看完呢,要是有错漏之处,南召肯定不会吱声,若是稀里糊涂签了,岂不是大周的损失?”
三皇子难得附议道:“阿爹,不读完如何能知晓,大周究竟与南召签订的合议细节,难道这些细节,不能对外声张?”
四皇子等人不做声,将文书交到了许侍中手上。
圣上不客气地道:“王相他们都已经看完了,你们只看了一半,是你们蠢!与南召的合议,赋税往来,是户部的差使,你们管不着。快还回来!”
大皇子与二皇子被骂了一顿,不敢出言顶撞,只敢暗自埋怨程子安。
都怪程子安,处处挣表现,悄无声息弄出了一本书厚的合议,好似朝堂上下,就他一个聪明人!
接下来,程子安取了各州府报灾折子,细看之后,道:“这次户部的赈济银,是从漕运处挤了出来,先用于春耕的种子。春耕的种子,以两个相邻的州府,互相调剂为上,庄稼人都知道,一片土地,不能连续耕种,会伤地。种子也是如此,往年留取的种子粮食,连续耕种之后,收成会逐年减少,更换之后,则会好上一些。眼下到了春耕时,选取饱满,未曾长虫蚁的种子,若是老天作美,收成就大致无碍了。”
漕运银?
众人皆忽略了程子安后面关于粮食种子的话,只听到了漕运银几个字。
漕运帮凶狠擅斗,大周的各路运河,几乎都被他们把持住,要是不给他们银子,他们则会停了运船,到时如何运送漕粮?
漕运帮的大东家覃万丰,身家丰厚,与世家大族,官员频繁联姻,底下兄弟众多,几乎是一呼百应。
在年节时,通往京城的运河就尤其忙碌,覃万丰的船拉着节礼年礼,停靠在码头,苦力一涌而上,扛着箱笼下船,再由马车送往京城各府。
覃万丰住在燕州府,他极少进京。二皇子以前管着户部差使,他只在二皇子刚上任时,进京过一次。
二皇子乳母的儿子,娶了覃万丰排行十八的庶女。
历任户部尚书,从未有人敢动漕运。
王相等人皆未做声,圣上神色若有所思,看不出息怒。
何相担忧地道:“漕帮一旦停船,河道就动弹不得,程尚书,漕运银,如何都动不得啊!”
三皇子讥讽地道:“我还以为,程尚书忙了这段时日,国库盘出了银子来,原来是要动漕运银子!”
大皇子瞠目结舌盯着程子安,尖声道:“你真是大胆,难道想要弄得大周上下大乱?”
四皇子听过漕帮的厉害,他此时一脸紧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力坐了回去。
程子安面带着微笑,说出来的话却如一道惊雷,砸在众人头上:“大皇子这话是何意?难道漕帮要造反了?!”
作者有话说:
前怕狼后怕虎, 究其根本,还是怕影响到自身的利益。
覃万丰的礼太过丰厚,在漕运这块得到好处的人太多。漕运帮的鼎鼎大名, 前世不学无术的程子安都听过, 用前世的词语来形容,就是垄断的路霸。
从没有民能真正与官斗, 哪怕是朝代末年的百姓起事, 如朱元璋等人, 他起初是栖身之地都没了,逼到了绝路才去投奔早就做好了起事打算的郭子兴,由此发迹建立了大明。
大周现在的情况,天下尚算太平,远比元朝末年的情形好许多。覃万丰身家丰厚, 儿孙成群,他并非如陈胜朱元璋等光脚之人。
而拿着好处的这群官员,程子安就是鄙夷他们。
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成日尽挖空心思钻营, 骨头比羽毛都轻,没卵子没勇气没出息, 只想着捞好处, 一人得道,家族从此抖了起来。
抖起来也有好处,他们养得膘肥体壮, 生怕荣华富贵没了, 再也飞不起来, 几近一盘散沙。
狗披官皮, 只敢对底层百姓汪汪叫。
圣上的脸色, 比外面雨蒙蒙的天气还要阴沉。
覃万丰的势力大到,居然连他的儿子都要忌惮!
再这样下去,难道要将周氏的天下,双手奉上不成?
王相等人觑着圣上一只手撑在案几上,身子微微前倾,双眼一动不动盯着前方,仿佛要吃人的模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漕帮,覃万丰完了!
圣上斥退其他人,单独留下程子安说话:“覃万丰不得不除!”
程子安听圣上声音如寒冰,一开口就充满了杀意,惟余一声叹息。
只除掉覃万丰有何用,漕帮就是一块大肥肉,没了他,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盯着。
圣上岂能不清楚,继续道:“漕帮也要除掉!他们这些年,霸占着河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实在是罪该万死!”
无论是漕帮还是其他帮派,为了独霸一方,杀人放火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
这时候的官府去了何处?
他们如何能壮大到了如今的势力?
说到底,都是官府的错,是官府纵容了他们。官匪一家,诚不欺我。
杀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程子安沉吟了下,道:“圣上,大周的出行,共有两条路,一条是陆路,一条是水路。大周的水道算得上畅通,造船等本领,足以称霸天下。”
圣上对大周的船颇为自得,他唔了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椅子里做好,颔首示意程子安继续说下去。
程子安:“水路则是走河道,河上行走的船,有民船与官船两种,河道上到处都是闸口,官船能畅通无阻,无需缴纳一个大钱。
民船与官船就不同了,臣坐过民船,官府随便在某条河道一拦,民船就得乖乖缴纳“买路钱”。这些“买路钱”,圣上定清楚,乃是官府在规定的闸口外,自作主张的摊派征收。”
圣上刚缓和了些的心情,瞬间又不悦起来,沉声道:“这些狗官,大周难道缺了他们的俸禄?!”
程子安道:“圣上,这里面的情形很复杂,等下臣会详细向圣上禀报。”
圣上摆了摆手,道:“你继续说。”
程子安应是,道:“民船为了赶路,不能坏了口碑,只能捏着鼻子掏钱。若想多添几条船,船东家就必须与官员打好关系,定时上贡。否则的话,官府随便寻一个借口,就能将其逼得买卖做不下去。臣来自明州府,明州府海河众多,船运因此也比较繁荣。臣的舅家在明州府做胥吏,二舅舅在告老之前,乃是明州府的捕头,臣自小听他说了许多官司,某个船家积攒了多年的家财,一夕之间都没了之事,数不胜数。圣上可让刑部大理寺送来卷宗,涉及到船家的官司有多少。”
能送到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司,皆都涉及到了命案,需得两部复核。
抹去于自己不利的人证物证,卷宗天衣无缝,刑部大理寺的复核,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圣上的粗气声都粗了,程子安心道这才开始而已,继续道:“另一方面,车马比不上行船平坦,运送重的货物,还是得靠船运。”
说到这里,程子安见缝插针,将自己的小心思加了进去:“无论骡车马车驴车牛车,官道修筑得再平坦,稍微快一些,就颠簸得很。主要缘由,乃是车驾的车轮,与地面碰触没有缓冲,好比是石头与石头,硬碰硬。要是换成细软的棉与石头相碰,情形就不一样了。车驾也是一样的道理。若是有工匠能钻研琢磨,将车轮改软,或在车身与车轮之间,添加能收缩自如的物件,有了缓冲之后,车马行驶起来就平稳了。”
圣上想起自己的御驾出行,也在里面颠得左右摇晃,就是出宫去祭天的短短一段路,也被晃得眼花目眩。
“你说得对,车马要是能改善,陆路好走了,不全然依赖水道,漕帮只会被瓦解。”
程子安心里呵呵,道:“这些都得靠工匠去想法子了。工部自行选了有本事的工匠之后,这些年的河道河工,一直做得很好。唉,章尚书身子骨不好,臣不知他能再撑几时。臣恐章尚书告老之后,工部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一朝再变回从前。工部的尚书,臣请圣上定要慎重考量啊!”
圣上没好气地斜睨他:“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继任工部尚书之事。说吧,你看好了由谁继任?”
虽然会有把持朝纲之嫌,工匠实在是太重要,程子安毫不避讳地道:“臣如今对工部的官员不太熟悉,要听从章尚书的意见后,方能下决定。”
圣上不耐烦地道:“那就待章尚书致仕,听他如何建议再说。你快将先前未说完之事,悉数道来!”
程子安顺道解决了一件事,心情很是畅快,沿着漕帮的事说了下去。
“既然得靠船运,有需求就会有发展,就算现在打散漕帮,臣敢断定,不出几年,漕帮会再死灰复燃。”
圣上怒道:“他们敢!朕灭他九族!”
帝王在私下,自称都很随意,在上朝等正式场合才会自称“朕”。
程子安见圣上大动肝火,垂首不语。
圣上长长呼出口气,沉声道:“决不允许漕帮东山再起,河道之事,我以前听你说过海道,一直在考虑。如今看来,不得不早日开辟出来了。”
程子安暗喜,不要钱恭维拍马屁:“圣上英明,真正深谋远虑,考虑周全,臣差点就将海道的事情忘了!”
海道之事明明就是程子安以前提出,他如今倒装蒜起来,圣上脸颊抽搐着,最终露出丝笑,道:“你去拟定个章程出来,海道也不能由着他们乱来,要服从朝廷的管辖。”
程子安道:“是,臣大致想了些,海道与河道一样,船要码头停靠,靠海之处,先要修筑码头,这件事,绝不能放给当地的官服,要交由工部章尚书去办。”
圣上重重喘息一声,道:“官员雁过拔毛,修码头有利可图,他们又要眼红了。不过,户部没银子,哪来的钱修码头?”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臣以为,可以让民间的商家去承修。比如某地的码头修建,由某个富商最终夺得,由朝廷定下船停靠码头的费用几何,交由富商去收取。在码头上,给富商一块地,由他修造铺子,库房。为了杜绝只有他一家独占码头,坐地起价,库房,铺子必须赁出去一半。有了竞争,当地的码头才不会被做死。收取停靠费,也有年限,到时候得具体看,修建一个码头需要多少银两,再定收回的年限,与停靠费。”
圣上手指敲着案桌,神情看上去颇为欣慰:“这个法子好!既然要让富商去承修,你为何又提出要工部参与进去?”
程子安道:“臣也有私心,工部的工匠参与进去,一是作监督,码头属于大周,利国利民,不能让富商胡乱对付,修成豆腐一样,只用几年就成了渣。二是民间有本事的匠人不知几何,工部的工匠能从他们身上学到本事,造福大周。”
圣上笑了起来,道:“你所言极是,就照着你的法子去办。”
笑着笑着,圣上的眉头又逐渐拧紧,道:“漕帮的覃万丰,不得不防。要是他借机生乱,着实是个大麻烦。”
程子安道:“圣上,只凭着覃万丰,起不了波澜。他敢造次,大周的各路兵,臣亲眼见过,他们杀起人来,还不在话下。漕帮有的是银子,这可是大肥差,他们会争抢着上阵。”
圣上领过兵,对兵将见不得光的那些手腕门清,他咳了下,道:“总得杀上几个,让他们见到血,也就安分了。”
程子安道:“漕帮的人遍布天下,干脏活苦活,为了养家糊口的,占据了至少九成。这九成的人中,有多少会冒着丧命的危险,与官兵干仗?丢了河道上的差使,可以去寻海海上的差使,如此一来,漕帮的人,大多都能得到妥善安置。”
圣上点头,道:“就怕漕帮底下的那些人,见开了海道,转头又朝着海道而去。他们有船,有经验,说不定海道还没开始,又被他们给霸占了。”
程子安微笑道:“河海不同,走海道的海商们,也绝非弱者,双方对上,还指不定谁赢谁输。臣不怕漕帮的人改去抢占海道,反倒害怕他们不去。”
要是海道被行海船的海商们占据,等于又再来了个“漕帮”。要是双方抢夺,问题就大致解决了。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还是得官府作为啊!官员要是不管束,或者偏颇向某一方,法子再好,办得走了样,最后肯定不会成。圣上,臣以为,既然新出了海道,随之应当有律法颁布,进行管束。”
圣上对漕帮厌恶得紧,恐这件事办砸了,威胁到自己的江山,狠戾地道:“要是官员敢伸手,杀无赦!到时将王相段尚书他么一并叫来,商议律法细则!”
有杀无赦在先,律法的细则,程子安就无需担心轻重了。
程子安鼻子几近发酸,官员真因贪赃枉法被砍头的事情,比见鬼都难。
新出具的律法,程子安誓要将其弄成大周律法的新版本。
官绅犯法,与民同罪,废掉官员拿品级,缴纳钱财抵罪的恶臭律令!
这是难得的好开头,程子安几近想哭,连最锋利,将圣上的心肺戳得稀巴烂的厘账结果都忘了。
圣上自己没忘,问道:“你先前曾说的情形复杂之事,如何复杂了,你且说来听听。”
程子安忙克制住心头的翻滚,道:“圣上,官府的官员乱收“买道钱”,他们并未全贪腐掉,一部分拿来填补了赋税的缺口。吏部对官员的考核,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赋税。赋税做不了太多的假,官员为了升迁,会想方设法筹措。哪怕是富裕的州府,一样面临着此种情形。”
圣上皱眉,道:“为何会这般?”
程子安静静道:“因为大周的赋税,已经收取到了十年以后。”
圣上瞳孔猛缩,脸色瞬间灰白。
大周国库现在捉襟见肘,还是已经将十年以后的赋税都提前支取的结果。
拔苗助长,寅吃卯粮都无法形容,大周财赋的糟糕境地。
程子安将圣上的反应看在眼里,他并不觉着同情,只感到一阵阵痛快。
有因就有果,这一切都是他活该!
皇室宗亲要锦衣玉食,官绅要锦衣玉食。
大周全天下的底层,就算是累死累活,都供奉不了那么多的锦衣玉食。
粮食亩产低,填饱肚皮都难。赚钱的行当,都把控在权贵手中。
牛马们的命,在权贵眼里不值钱,在圣上的眼里,也差不多如此。
唯一的区别是,无论肥瘦,天下所有的牛马,皆属于周氏。
牛马已经先被预支掉了十年的寿命,漏洞继续如雪团般滚下去,圣上敢不敢见到,牛马反正活不下去,会撂挑子不干,冲垮周氏皇朝的那天?
周氏本是镇守一方的武将,前朝末年,因民不聊生,揭竿而起,天下战乱不断,周氏趁机起兵,夺得了天下。
史书上对王朝更迭的记录,如周氏这般的屡见不鲜。
程子安垂下眼眸,敛去眼中的情绪,缓缓道:“大周的财赋状况,其实也并非无解。”
圣上双手猛地撑在椅子扶手上,太过急迫用力,手上的青筋都快暴开,急声道:“何解?”
程子安抬眼看向圣上,平静地道:“臣随后会将官员们手上的田产与铺子账目呈上来,圣上看后,应当会更清楚,大周为何会会走到今日的境地。臣建言,士庶一体,同纳钱粮。修改律令,官绅的子孙后代,不再因祖上的功绩,享受各种优待。官绅犯法,与民同罪。完善律法解释,令出必行,以法制天下!”
圣上脑子嗡嗡响,各种声音再回旋叫嚣。
这是比漕帮还危险之事!
大周如今的天下,也几近摇摇欲坠!
小叶紫檀做成的御椅,厚重宽大,圣上保养得当,不胖不瘦的身躯全落在上面,御椅巍然不动。
圣上却撑不住了,跌坐在椅子里,手颤巍巍抬起,半晌后,又垂落下去。
“此事留待再议。漕帮的事情交由你,海道河道,都由你统领。政事堂那边,我会交待下去,他们会协助你.....”
圣上哑着的嗓音,陡然拔高,盛怒到嘴角歪斜,面目狰狞嘶声道:“谁敢拦着,该杀就杀,该流放就流放!纵容他们太久,纵容他们太久,他们要将朕的天下,都吃干榨净,吃干榨净!”
作者有话说:
寒冷的风在夹道里回旋, 呜呜咽咽,程子安耳边就不由自主回荡起圣上的悲愤。
吃干榨净周氏江山......
程子安念叨了声,讥讽一笑。
周氏的江山, 也是吃干榨净了牛马的辛勤劳作。
真是不要脸得很!
民众的认知, 生产力的发展,制度等等, 都是循序渐进发展, 相辅相成。
程子安做不到振臂高呼, 让天下人人均田,共富裕。
均田其实也富裕不了,因为粮食产量在那里。就是他搬来一座后世的种子库都无计可施。
南橘北枳,种子也是同样的道理,后世的粮食丰收, 是生化农等学科,共同进步的结果。
程子安很是无奈,在有生之年,只努力争取百姓不用承担如此重的负担, 他们能不被官老爷们榨干最后一滴血,命贱如蝼蚁, 还要低他们数等。
圣上心疼周氏的江山家财, 就是他的契机。
政事堂内,王相与何相在值房里吃茶,没一阵明相也推门而入, 见到何相在, 他们两人不对付, 毫不掩饰地拉下脸, 嘲讽地道:“何相怎地在这里, 不去户部找你的程尚书?”
何相撇嘴,道:“我来王相值房,与你何干?我的程尚书,明相这句话说得真是可笑,亏你还是读书人,比我这个粗人武将都不如!程尚书是户部尚书,他何时成了我的尚书?难道明相是将政事堂底下的官员,都当成自己的了?”
明相自从二皇子被圣上责令关在府里后,一直就心烦意乱,贪图痛快说错了话。
何相与他斗嘴,向来都不是他的对手,谁知他的嘴皮子,竟然如此利索了!
明相幽幽斜撇了眼何相。哼了声,将座椅拉得离何相远了些坐了。
王相只呵呵,只当没有听见,提壶给明相倒了盏茶,道:“明相来可是有事?”
明相瞄了眼何相,这时也顾不上了,忧心忡忡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也就如实说了。程尚书先前在御书房中之言,着实令人震惊。说句大不敬的话,漕帮的由来,比大周都要早,得追溯到前前前朝去。王朝覆灭,漕帮仍旧在那里。我看圣上的意思,已经被程尚书蛊惑说动了心思,准备动漕帮了。”
何相立刻道:“蛊惑!明相,你的话是良言,程尚书的话就是蛊惑,这人与人的脸皮,着实不能比!”
明相气得胡子乱颤,骂道:“何老儿,你休得在这里胡搅蛮缠,听不懂就闭嘴,别丢人现眼了!”
何相蹭地一下站起身,身子前倾,冲着明相噼里啪啦一通淬道:“姓明的,你才是懂个逑!你自诩读书人,是经天纬地之才,你且说说看,出仕为官以来,你究竟做了甚惊天动地的功绩?我是没读过书,但我领过兵,在边境打过仗!”
明相被何相的口水喷了一脸,他下意识后仰躲避,抬手抹脸,楞在了那里。
自从出仕为官以来,上峰或者圣上交待的差使,他能遵照吩咐办得漂亮。
与朝堂上下九成九的官员一样,就是遵旨办事而已,可以称作平庸。
在未出现程子安之前,明相算得上是为官为政都说得过去,眼下两相对比,他就被衬得不能看了。
王相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烦躁不已地拔高声音道:“你们别吵了!”
两人见王相发火,悻悻地停了下来,何相坐回去,尤不平地道:“我好生生地同你吃茶,是他跑来挑衅,可怪不得我!”
明相欲回击,王相沉声道:“够了,你们都一大把年纪,成日吵个不停,还嫌朝堂上吵得不够?”
朝堂上经常争吵不休,遇到脾气上来了,互相厮打都屡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