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约莫三十岁左右,生得仪表堂堂,说话密不透风,行动举止斯文贵气,比起不时互相别苗头放冷眼的大周三个皇子,高下立现。
楚王传达了南召皇帝,太子对圣上的问候与关心,随行内侍奉上了南召的贺礼。
南召国气候炎热,楚王送来的礼,皆为其国内的物产,大周少见的菠萝,芒果等,其余的皆是南召的珍珠,稀有的贝类种种。
最有趣珍贵的,便是南召送来了两只漂亮,五彩斑斓的活“凤凰”,即锦鸡,与几匹南召的矮脚马。
南召的矮脚马,虽然身形矮小,比不得夷族部落的马威猛高壮,耐力堪比骡子,速度远比骡子快,在山地很是适用。
新鲜的果子与珍珠等,大周的商贩也有贩卖,因着气候路途原因,到了京城之后大多都坏掉了,价钱昂贵,市面上极少见到。
礼轻情意重,大周寒冷的天气,果子不算太新鲜,万幸尚未烂掉,这一路走来,楚王应当费了不少心思。
程子安遗憾的是,南召未曾送谷物等粮食作物,南召产稻,靠近西北地区,也种植小麦,小麦只有冬小麦,稻谷却能收获两季。
热带的稻种,在大周种植的亩产如何,程子安不敢判定,但至少可以试一试。
大周的回礼,要在楚王一行离开时。待唱过礼单之后,就是热闹庆贺,
教坊司的琴师舞姬们进了大殿,舞姬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随着乐声翩翩起舞,一颦一动之间,美若仙子下凡。
程子安好整以暇看着,圣上手搭在龙椅上,脸上带着笑,双目微眯,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用心欣赏。
几个皇子看得很是满意,三皇子喜欢美人儿出了名,肆无忌惮的目光在她们的脸上身子上游移。
楚王则面带笑容,不时夸赞几句,让身边的随从打赏,看上去很是沉浸其中。
伴随着歌舞,黄内侍领着宫人小黄门送了酒水吃食进屋,食案上的茶水撤掉,换成了酒水饭菜。
圣上率先举杯先饮,底下众人随同举杯,程子安随着大流端起杯盏,凑到面前未曾闻到酒味,稍稍顿了下,扬首吃掉了杯盏里的清水。
放下杯盏后,肃立在身后的小黄门随即上前,提壶将酒盏斟满。
程子安看向肃立在圣上身边的黄内侍,举杯微不可查冲他颔首,再吃了半盏清水。
大殿觥筹交错,几杯酒之后,先前拘束端庄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楚王先向圣上敬酒,道:“这次能来大周,乃是本王的荣幸。大周州府城墙高大,城池繁华,国都更是热闹,昨日进城得以一见,本王大开了眼界。这次本王前来,君父悉心叮嘱本王,南召与大周多年交好,实属难得。这份交好,定当延续下去,亦是两国百姓之福。先前递交的国书中,列出了合议之事,本王盼着合议早日拟定,能再与圣上以及诸位皇子,贵人们一道庆贺。”
程子安听到了合议,递到嘴边的杯盏微顿,抬眼朝二皇子与曾尚书看去。
二皇子吃酒上脸,不知他已经吃了几杯酒,白面上透着赤红,放下酒杯本想说些什么,嘴张了一下,转头朝程子安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程子安迎着他的怒目,神色很是平静。
二皇子扭过了头,似乎有意无意轻哼了声,歪到在那里不动了。
曾尚书神色茫然,见二皇子不做声,他哪敢轻举妄动,只坐在那里当是缩头鹌鹑。
蓄势待发的大皇子与三皇子见二皇子没有动静,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好似有些傻眼。
圣上坐得高,大殿的情形大半落入了眼底,他吃了两杯煮黄酒,此时酒意上来,他感到有些疲惫,撑在龙椅上,道:“楚王难得来,大周过年的时节尤为热闹,不若先吃好喝好,再谈合议之事。”
楚王笑着应是,双手举杯,将杯中酒饮尽。放下杯盏,楚王状若无意朝程子安的方向看了过来,待看清他身上的朝服,不禁楞在了那里。
大周官员的朝服皆为朱红色,按照身前的绣花花纹,以及配饰来区分。
三品以上的官员花纹为龙纹,三品以下为山水,五品以下为花鸟,六品腰间则无配饰的鱼符囊袋。
云州府是下州府,程子安的知府品级为五品,官袍上的花纹为花鸟,能佩戴鱼符囊袋。
在大殿上的诸多龙纹朝服中,程子安这身就很打眼了。
先前程子安一直走在最后,楚王只看到了个俊朗的官员,以为是翰林礼部等文官,就未曾多加注意。
待看清了之后,楚王拧眉沉思,除了几个皇子之外,礼部与翰林院与他品级一样的官员都坐在他上首。
南召与大周一样,京城的京官与地方大员,品级就算相等,京官也要高于地方官员。
如此看来,楚王断定,程子安是来自地方州府的官员,估计某州府的知府。
楚王疑惑不已,如何都想不明白,一州知府,如何能坐在皆是高官的大殿上?
楚王行事向来沉得住气,他很是客气颔首招呼之后,便转开了头。
筵席结束,楚王留在偏殿吃茶略作歇息,圣上则回了寝宫午歇。
程子安立在那里,等着皇子相爷们等先行离开,何相与章尚书脚步一同慢下来,留在了他身边。
待楚王一行人出了大殿,何相迫不及待道:“好你个程知府,回京也不提前说一声!”
章尚书则作揖见礼打招呼,程子安忙让开回礼,搀扶着颤巍巍的他道:“章尚书身子可是不好了?”
何相被冷落在一旁,很是不满,道:“章尚书的腿是老毛病了,到了冬日的时候总会疼痛。照着我看,章尚书就该歇着,反正衙门快封笔,工部来凑什么热闹。”
章尚书只呵呵笑,程子安猛地抬头,朝楚王一行看去。
果然,楚王刚刚回转头,想必是听到何相的大嗓门,知道了他的来历。
“知道就知道。”
程子安暗自嘀咕了声,搀扶着章尚书往外走去,道:“何相的话虽然粗糙,还是有些道理,章尚书不若告假回府去歇着,若是有事,圣上定会派人前来传召。”
何相脸拉了下来,程子安只当做没看见,章尚书笑着应了,叹了口气,道:“我这腿啊,是撑不住了。程知府既然回了京,我就能放心了。”
何相一下好奇起来,问道:“章尚书这话是何意?程知府回京,难道要顶替你的差使?”
章尚书忙道:“不敢不敢,我致仕与程知府毫无关系,亦不敢越过了圣上,吏部,指认工部尚书由谁接替。”
何相哦了声,神色若有所思起来,看着走路缓慢的章尚书,未再作声。
这时,许侍中差了小黄门前来传话:“圣上有旨,待圣上起身之后,程知府前去面圣。”
程子安应了,拜托了两个小黄门将章尚书搀扶出去,他则转身回殿。
何相拉住了他,道:“圣上还要歇一会,走,你同我去政事堂坐着吃茶说话。”
程子安挣脱不得,道:“何相已离开军营多年,手劲还是一样大。”
何相放开了他,很是得意地举起了手臂,道:“日耕不辍,早晚都要打一套拳,练习射箭。身子骨好得很。对了,上次吉州府的叛乱,西北兵前去平叛,那苏成奉可是做坏事了?”
程子安道:“何相也知道苏将军做坏事了?”
何相脸上的笑容退却,道:“各路兵是如何德行,我岂能不知。兵营的粮草,无论是前朝,前前朝,大周,都未曾如数发放过,养不起那么多兵。既然粮草不足,他们须得自筹。从何处筹措,程知府,你是难得的聪明人,我就不多说了,圣上亦一清二楚。水至清则无鱼,苏成奉只被品级罚降了一等,一年俸禄,便是因着此缘由。”
道理归道理,人命归人命。
寒风穿过夹道,呼呼凛冽刮着,太阳耀眼刺目,却照不透彻骨的寒冷。
何相见程子安不作声,斜了他好几眼,道:“这次与南召合议,南召拿了银矿出来,有了银子,各路兵的粮草,多多少少能发放一些了。”
程子安淡淡地道:“让各路兵啃银锭子?”
何相愣了下,道:“有了银子,让他们去买粮食,将作监也能多做些箭矢兵器。”
程子安依然不紧不慢地道:“南召要拿银矿换粮食。”
何相道:“我清楚此事,户部也算过帐,南召出的银矿,这算下来,是以现在市价的三倍高在买粮食。而且南召并非让大周一次将粮食付足,而是逐年支付。如此一来,大周的粮食就不那么吃紧,还能卖个好价钱。”
程子安道:“何相,天上从没有掉馅饼之事,南召气候炎热,粮食作物丰富,向来比大周要好,他们能拿出银矿来换粮食,还给出了如此好的条件,你觉着,南召可是在给大周做善事?”
何相愣住,道:“南召主要是为了开辟商贸,想要大周让出海道,允许南召的海船,经由海上通道,入大周境内的州府做买卖。政事堂与户部商议过,大家争议不下的,便是担忧南召的海船,会在大周境内为非作歹,另外,就是赋税如何征收,征收多少。”
程子安呵了声,他先前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合议内容,现在听到何相如此说,脚步不由得加快了,道:“走快些,我要好生看下合议的内容。”
何相见程子安神色凝重,怔了下,忙加快了步伐,道:“说实话,我对钱啊赋税这些,向来比不过明相王相精明,一直稀里糊涂,由着他们做决断。看你的意思,可是不妥当?”
非但不妥当,还是非常,极为不妥当!
大周的海域,是海商,沿海渔民们的生存之道。
且不提放开海道,会让大周的海防门户大开,还会给海商与渔民们造成重击。
明州府等沿海州府的繁荣,皆是由海商缴纳的赋税做支撑。
程子安一直惦记着漕运这块顽疾,想要开辟海上交通运输,打造水师,筑起海防防线。
朝廷这群短视的混账,却想着要将海道海域让出去!
程子安来到政事堂何相的值房,他要来双方合议的内容,仔细看了起来。
端从合议内容表面来看,南召给的条件,着实丰厚。
首先,南召的银矿,已经开山凿开,含银量高达四成,眼下大周的银矿,皆为官银,含银量最高在三成左右。
银矿等矿产,不可多得,随着大周人口日渐增长,商贸往来等缘由,需求的银子越来越多。
大周现在境内的矿产银子,已经逐渐无法支撑其需求。
南召的金银矿产数量,本属于一国机密,碍于交通以及消息的闭塞,大周无法清楚得知。南召拿出一个银矿来换粮食,大周的官员便会以为,南召的金银矿产丰富,不缺这座银矿。
大周与南召在边境处,能看得到南召的船。从造船的规模,以及大小来相比较,南召的船在大周的巨舟面前,实在不值得一提。
大周的船开过去,直接能将南召的船撞得飞到海岸上去,故此朝廷的官员,从未想到过海防之事。
南召提出前来做买卖海船的赋税,按照现在的大周的税率收取,分别在一百课二到五的税,贵重的瓷器,丝绸,茶叶,木材,如檀木,花梨木,金丝楠木,乌木,酸枝木等,则按照一百课十收取。
这个税收,是大周境内的商税,对于榷场与番邦的商贸,则要高上一两个点。
南召拿出银矿换取粮食的诚意,体现在了要求大周少收商税上。
一切看上去都很合理,南召意在赋税,并非是在挖坑,天降馅饼。
程子安将手上的册子扔在案桌上,迎着一瞬不瞬盯着他的何相,道:“何相,你在看甚?”
何相刚想开口,这时门被推开,王相明相一起出现在了门口。
王相手上捧着一个罐子走了进屋,道:“听说程知府来吃茶了,何相吃茶如牛饮水,我这里有些好茶叶,程知府,快将你面前的茶水倒掉。”
不待程子安动手,何相伸手就将他面前的茶水端走倒在了渣斗里,很是干脆利落挪开身,道:“来来来,既然王相看不上我的茶,你来煮,你来煮!”
王相不客气坐了下来,明相眼神在程子安身上来回打量,对着他的拱手见礼,摆摆手道:“不敢不敢。”
何相眼珠子朝上,道:“明相,何须如此说话。”
明相不搭理何相,在王相身边坐下,催促着王相道:“你快些,等下圣上起了身,你的茶都没煮开。”
王相照样不紧不慢夹着茶叶,随口问道:“先前你见着了楚王,觉着他如何?”
程子安笑道:“楚王是南召尊贵的亲王,自然是人中龙凤,南召的合议,我不清楚是楚王的主意,还是太子的主意。”
王相沉吟了下,道:“我听说是楚王管着户部的差使,定当是楚王的主意。你可仔细看过了合议的细节?”
程子安点头,道:“我看了。”
明相插话道:“程知府可有什么高见?”
程子安不谦虚地道:“我的高见是,南召的野心太大了,处处看似合理,却处处是陷阱,这是要吞并大周之意啊!”
王相虽早与程子安商讨过,此刻听到他的话,依然楞在了那里。
明相与何相反应相同,难以置信盯着程子安,明相呵了声,道:“程知府何出此言?”
程子安肃然道:“明相府,可会大门敞开,让人随意进入?”
明相顿了下,道:“只要我的相府,兵丁守卫强大,何惧有人进出!”
程子安唔了声,道:“明相看来对大周的各路驻兵信心十足,以为有足够的兵力,船舶,就能震慑南召。且不提大周已承平日久,多年未打仗。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大周一旦打仗,粮草军饷从何而来?真让各路兵以战养战?”
明相神色微变,道:“历朝历代,皆如此!”
程子安寸步不让,眼神凛冽了几分:“陆上开战,与海上开战,两者区别大了去。大周的水师,迄今只有与南召的边境,有两只水师驻兵。明相可是以为大周的船足够坚固,高大,就能战无不胜?云州府能做出精细繁复的花楼机,明相难道就能坚信,南召打造不出与大周一样坚固高大的海船?”
明相脸色难看至极,沉声道:“程知府又何苦此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非只有程知府一心为大周,我们这些老臣,都是些废物!”
程子安也恼了,他笑起来,眼底却一片冷意,昂着下巴,道:“明相对自己的认识,我拍马不及也!”
何相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明相:“......”
作者有话说:
明相黑沉着脸, 拂袖而去。
何相见王相花白的眉毛都快连成了一道线,咄了声,道:“王相, 我向来是粗人, 不会拐外抹角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总觉着吧,就算一大家子人, 父子兄弟, 都有不是一条心的, 何况是朝堂上的官员,每次朝廷有丁点风吹变动,总有人反对,有人赞同,吵得不可开交, 口水都喷了一脸。明相有明相的看法,程知府有程知府的看法,孰是孰非,总会有个定论, 何须为此烦忧?”
王相不耐烦斜了眼何相,懊恼地道:“合议在即, 楚王可是聪明人, 自己先闹了起来,岂不是让南召看了笑话去,让南召有机可乘?”
何相梗着脖子争论道:“南召能拿出这些鬼合议, 就没拿大周当聪明人看!包括你我在内, 朝堂上一大堆人, 在南召眼里, 都是十足十的蠢货!”
王相气恼道:“那是你!”
眼见王相与何相也要争吵起来, 程子安并不后悔他对明相的还击。
道不同不与为谋,明相能安稳无虞做丞相多年,靠的是聪明,滑不溜秋,极擅长察言观色,揣摩圣意。
按理说明相在这种大事上会更谨慎,保持中立。但他却很积极,意见与意图都很明显。
明相上了年纪,过不了几年就该告老致仕。明氏后人不若他聪明,明相一系最能干得力者便是文士善,可惜他回到中枢,却没能得到实差,做了鸿胪寺卿。
文士善与程子安之间不合,明相当清楚。以他的城府,决计不会表现出来,趁着合议,就能正大光明与程子安对立,最好能将他罢官,再次贬谪出京城。
程子安倒不以为明相会与楚王勾结,他犯不着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与南召往来,要往来,也不会与楚王这个亲王。
明相想趁机做件漂亮的大事,留下贤名,明氏子孙能多得几个恩荫出仕的机会,借此给明氏子孙的路铺得更加宽阔。
又或许,选择了站队,争个从龙之功。
一切的缘由中,难寻大周的踪影。
王相的担忧,程子安清楚明白,如今不比以前,进京之后要做的事情,他就没想过能两全!
程子安慢悠悠地倒茶吃了几口,放下茶盏道:“圣上该起身了,我先告辞。”
王相瞥了他一眼,拂了拂衣袍站起来,道:“我随你一道去。”
何相瞄了他们一眼,继续稳坐不动,嘟囔道:“我可不去凑这个热闹。”
王相充耳不闻,与程子安一道走出政事堂。
午后的太阳高悬,照在红墙黄瓦上,风呼呼刮着,青石地面被刮得像是用水冲洗过一样干净。
王相抬起头打量着天,拢紧了衣衫,道:“要下雪了,瑞雪兆丰年,好啊,好啊。”
程子安道:“瑞雪兆丰年,可惜很多穷人没能活到丰年。”
老人,幼童,体弱之人,在寒冷或者太过炎热的天气都易生病。
麻绳偏挑细处断。
王相叹了口气,道:“总得看大体,大体上来说,下雪好过不下雪。”
程子安好奇问道:“王相,换作是你,你可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换取他人的安稳?”
彼此都是明白人,王相说不了谎,他怔了下,道:“刮风下雨,又不是人能决定之事,我有什么法子呢?”
程子安笑了起来,道:“刮风下雨四季变换,老天要如何就如何,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是无法战胜天。不过,人就不应当再雪上加霜了,有时朝廷看似一个很普通的策令,会有百姓付出性命的代价。”
王相神色若有所思,道:“就是圣上估计也难做,你就这般坚定?”
程子安道:“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王相看了他半晌,收回了视线,呵呵笑道:“我老啦,比不过你们年轻人。昨儿个我回府,阿尧还在问我,你回了京城,可要给你下帖子,请你吃饭。你不吃酒,就只有吃饭了。我同阿尧说,你们同学一场,无论如何都要请一请,待到你清闲些再给你帖子。”
程子安笑道:“再忙都要吃饭,说起来,我好久都不曾吃到王相府上的饭食,一直想念得紧。王尧请尽情给我下帖子.....,也无需下帖子了,省点笔墨纸砚,让人传个话就是,我天天来。”
王相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瞧你,唉!”
不惧与明相翻脸,亦毫不犹豫接受了他抛去的拉拢之意。
有棱有角,却不拘泥死板,如此方是真正聪慧。
到了承庆殿,圣上已经起身,程子安跟在王相身后进去,明相已经坐在了圣上下首,脸上的神情来不及收敛,犹带着几分激奋朝他们望来。
程子安上前请安,圣上声音中带着几分睡后起身的含糊,道:“坐吧。”
明相手边的茶,冒出些许的雾气。程子安观察之后,心道圣上还未来得及对明相的话做出回应。
“明相先前还在政事堂,脚力真快,这般快就来面圣了。明相可是来告状了?”
程子安干脆挑明了,将所有事情都放在台面上来说,省得一次次打太极,说废话。
明相神色一僵,王相垂眸不语,圣上则无语,道:“你还有理了?”
程子安道:“回圣上,理不辨不明,与南召合议之事,并非是理,而是学问,与一国应当坚守的底线!”
不待明相开口,程子安仔仔细细,尽量用简洁的话,讲述了何为通货膨胀,海域让出之后的危险。
圣上一动不动听着,神色逐渐凝重,道:“如今大周的各路兵,兵饷粮草短缺之事,该如何解决?”
大周对南召合议心动的缘由,最终缘由还是因为穷。
江山不能乱,各路有庞大的驻兵,保证天下太平。
要养着庞大的官员与兵将,钱粮从何而来?
全大周的百姓就是全身都被刮去骨血,也供养不起。朝廷只能从别处想办法,比如海贸,与周边国家的榷场,商贸往来赚钱。
思路是正确,的确要开放贸易往来,不能故步自封。
但是,此举非但不能解决大周的现状,还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因为沉疴仍在,病根未除。
程子安不能只顾着反对,却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紧不慢地道:“臣以为,精兵减员,强兵,开办士官学堂。”
明相呵呵道:“裁减兵将,程知府说得倒轻巧,我倒要听听,程知府打算裁减何路兵的兵将?”
程子安淡淡道:“明相估计理解有误,精兵减员,乃是让各路兵按照规矩行事,比如到了年岁的兵将,当解甲归田。吃空晌的,过了年岁还留在兵营中的,早放他们归乡,减轻兵营负担。”
各路兵吃空饷的问题,由来日久,兵权悉数掌控在圣上之手,明相万万不会去碰触,悉数否认此问题。
圣上唔了声,道:“这些只能省出一小部分军饷,精兵之事听上去倒可行,只在尚未打造出精兵之前,其余的兵将不能动。军饷粮草的问题仍然无法解决。”
程子安答道:“与南召的合议,百姓所需之类,粮食等全部免税,只进不出。铁马、能用于造船的木材等军需,严禁出售,同粮食一样,只进不出。其余如昂贵的珠宝等,则按照一百课二十收取赋税,茶,瓷器,丝绸等布料,按照一百课五收取。”
王相听罢,皱眉道:“如此苛刻的条件,南召如何能同意?”
明相趁机附和,道:“换作是你,你可能接受?”
程子安从容不迫答道:“南召同样不会将铁,马匹等军饷卖给大周,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底线。至于粮食,南召大可不卖。南召拿银矿换粮食,他们定是也缺粮。粮食能填饱肚皮,在人饿的时候,比起金银重要百倍。其余如珠宝,茶等,赋税则是双向,南召的果子多,瓷器与丝绸等,不如大周,在双方的贸易中,他们并不会吃亏。既然有诚心贸易往来,他们为何不答应?”
明相嘴张了张,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王相还在琢磨程子安的话,圣上道:“此事太过复杂,具体的赋税收取细则,程子安你回去写封详细的折子呈上来。户部眼下的情形不好,你可有什么想法?”
程子安道:“每年户部的开支中,当按照往年收益,提前做好计划。比若俸禄的支付几何,军饷的支付几何等等,再留出一部分,应对突发状况。要是来年大周户部的实际收益,达不到预计的收益,则会造成亏空,银钱短缺。何处出现了亏空,一查便能清楚。粮食欠收,商贸能收到的赋税,会跟着减少,占了大周九成以上的穷人百姓吃饭都困难,没能力,余钱去购买其他的物品。余下的一部分富绅,能收取到的赋税几何,相信大家都清楚。解决的办法,便是削减开支,查偷漏的赋税,从能征收赋税处去着手。”
圣上双眸微凛,目光如箭看向了程子安。
明相与王相亦如此,一起盯着程子安,明相重复了句程子安最后一句话,道:“敢问程知府这是何意?”
程子安一直想要变革的就是,士庶同等。
眼下不是提这件事的时机,程子安只是先抛了出来,让圣上心里有个底。
等从别处找不到钱时,圣上自然就会琢磨到富裕的官绅身上来。
程子安淡淡道:“我只是在想能填补户部库房的法子,除了这几点,王相明相可有什么建议?”
明相暗暗鄙夷了下,心道谅他程子安也不敢与天下的官绅为敌,何况他本身也是官绅,让官绅与平民百姓一起纳税,他自身利益照样会受损。
“我的建议,当然是与南召合议,增加国库收益。有了银子,先解决重要的问题,再细谈以后的变革。”
王相则很是直接地道:“我以为,程知府的想法很是全面,考虑得细致周到。”
明相朝王相看去,暗恼不已。
王老儿真是耳根子软,竟然如此快就被程子安说服了!
圣上手搭在扶手上,眼皮耷拉着,沉吟良久,终于抬起了头,厉声道:“传户部吏部尚书!”
许侍中应是,退到门口,快步走出了大殿。
王相愕然了下,很快就端坐不动了。明相深深看了眼程子安,大感不妙。
程子安心里直想骂脏话,曾尚书虽平庸,二皇子却是户部头上的“恶婆婆”。
曾尚书迟早得被罢官,圣上借着这个由头也无可厚非,可“恶婆婆”还在呢!
没一会,曾尚书与萧尚书随着许侍中到了大殿,揖还未作下去,圣上就冷冷道:“曾尚书,大周与南召的合议,你且再提一次,究竟如何好?”
曾尚书莫名其妙,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将好处道了一遍。
圣上再看向程子安,道:“你且教教他。”
程子安这把利刀,立刻出鞘,将大周与南召合议的坏处,重新再细致道来。
就算曾尚书以为南召与大周合议好处众多,只看圣上的态度陡转,就足够令他心惊胆战。
大殿里的地龙烧得热,曾尚书后背被冷汗浸湿,躬身听着圣上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曾尚书,你当着户部尚书这些年来,拆东墙补西墙,国库日渐空虚,实难当此大任!曾尚书是恩荫出仕,未曾经过科考。王相明相萧尚书,你们回去之后,将其履历,历年来的考核仔细核查!户部的差使,你既然做不好,就先交出来,由程子安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