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渣被逼考科举—— by映在月光里
映在月光里  发于:2023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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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武嗤笑,接着正色道:“王爷,你我明人不说暗话,外面的事情,你比我清楚......”
王半城清楚,还能有心思吃什么风雅的茶,以他的性情,这件事,要不是他够不着,要不就是压根没事。
崔武神色微定,随着王半城进了他的书房。
王半城吩咐随从拿了他一两茶一两金的大雅之茶进屋,王半城挥手让他退下,亲自提壶冲茶。
“王爷,我不比你,身上还担着差使呢。”崔武见王半城慢吞吞地冲茶,到底坐不住,提醒道。
王半城冲了盏茶,先递给了崔武,道:“不急不急,一盏茶的功夫还是等得起。再说崔爷,你再急,文知府再急,能快得过街头的那些铺子东家?东南西北四地,市坊,瓦子,茶楼食铺,关门不做买卖,不过是将歇下门板重新装上的事。自己的买卖,先要歇息,圣上都管不着,崔爷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崔武起初就感到有些不对劲,大致猜到了些。明州府真要罢市,此事传出去,圣上都得头疼,何况文士善。
王半城笑道:“明州府,究竟是姓周,还是姓其他,还难说呢。”
周是皇姓,崔武脸色不由得变了变,递到嘴边的茶盏又放下了,道:“王爷,可别胡说。”
王半城呵呵道:“我拿崔爷当自己人,就你我坐着说话,有甚不可说之处。这些时日崔爷忙得不可开交,我想要寻崔爷吃盏茶的功夫都没有。今儿个崔爷既然得空上门来,咱们就好生坐着吃杯茶。”
崔武继续拿起茶盏吃了口,王半城也啜了口茶,微眯着眼睛满脸享受:“唔,比用蔷薇花窖进去的要香,雅!”
反正崔武是吃不出来,忍不住淬了他一口。
王半城毫不在意笑道:“定要有蔷薇花香,不然,这银子花了出去,可就得心疼喽。这茶呐,我当做珍宝,明州府真正有头有脸的贵人府里,管事都不稀得吃。崔爷,你可知道,文知府吃的什么茶?”
崔武愣了下,他哪在意过这些细节。
王半城抿了口茶,咂摸着嘴,道:“文知府只吃清水,不吃茶。便宜的茶叶与树叶没两样,还不如吃清水。文知府是清官呐,他要做清官,就要做出一番模样来。至少在圣上眼中,他得清。”
崔武一言不发听着,文士善对府学动手时,崔文与他说过,他是贪着府学的钱财,可不是什么清官。
如今看来,文士善所图不小。
王半城道:“不能辜负了君意,文人都这般说。这上意君意,得揣摩。明州府说富吧,那是真正富裕啊。说穷吧,底下的百姓真是穷得叮当响。我不比崔爷,幼时家贫,穷得连多余的裤子都没得穿过。不止是明州府,大周疆土辽阔,十几道,所有州府,皆如此。富了谁,穷了谁,圣上那是真龙天子,他高高在上,岂能看不清楚?”
崔武脸色微变,程箴昨日一早就进了城,问了明州府历年来上缴的赋税。
王半城与程箴的话连在一起听,便是大周户部收不到钱粮,钱都在世家大族手中。
这样的情形,崔文最了解不过,每次上缴朝廷赋税时,就会与他感慨一翻。
程箴叮嘱过崔武,千万得小心行事。别事事冲在前面,要是忙不过来,有危险时,就推掉差使,先顾着眼前要紧。
真有紧急情况了,差役不当事,还有江南道的厢兵在。
程箴当时也未讲太多,崔武急着当差,来不及细说。
此时回想起来,要是动到厢兵,明州府真正就要大乱了。
文士善这般大胆,定是得了圣上授意,户部国库穷了,要对明州府的世家大族动手。
王半城笑呵呵道:“天下之大,莫过王土。动了明州府这片土,其他州府,朝廷那些人就坐不住了。这片土可不好动啊,得找个厉害些,不怕死的前来。除非,他们会底下握手言和,做些表面文章送上去。若非如此,你我就端看着,究竟鹿死谁手了。”
崔武脑子突然冒出个古怪的念头,若是背后还有第三只后手在推动,定要使得有人退不得,要将弄得双方两败俱伤呢?
这样一来,既弄死了文士善,又能打击明州府的世家豪绅。
明州府方能得到清朗!
作者有话说:

“程哥!”
大嗓门传来, 接着是咚咚咚地动山摇的脚步声,辛寄年如一阵狂风,卷到了程子安的面前。
程子安打量着辛寄年肥硕的身形, 很是佩服他胖归胖, 却很灵活,跑得飞快。
“喏, 你喜欢吃的杏。”辛寄年将一个匣子递到程子安面前。
红木的匣子上, 雕着精美的吉祥纹。程子安每天看着路边的杏, 如今尚只有拇指大,辛寄年的杏肯定不是来自明州。
果然,辛寄年道:“这个不算顶顶甜,从天气炎热的南夷来,就是吃个新鲜。”
程子安打开匣子, 匣子里面垫着一层干净的细纱,纱里面放着金黄的杏。表皮略有碰撞,路途遥远干瘪了些,却杏香扑鼻。
辛寄年道:“我已经吩咐小厮洗干净了, 程哥放心。”
程子安拿杏咬了一口,酸中带甜, 他笑道:“多谢了。”
辛寄年满不在乎地摆手, 很是大方道:“几颗杏罢了!”
程子安取出细纱兜着杏,将匣子还给辛寄年,他依然摆手:“你拿着玩吧, 我多得是。”
“买椟还珠”, 杏从遥远的南夷而来, 不压于红木匣子的价钱。
程子安从杏中吃出了当年杨贵妃吃荔枝的感觉, 他咽下杏, 道:“又是你家老太爷给你的?”
辛寄年道:“是啊,老太爷院子里好东西多得很,太婆也是。”
程子安已经吃过了辛寄年的樱桃,他随意地道:“你家老太爷待你真好,估计看到你有出息了,经常叫你去说话。”
辛寄年叉着腰,得意洋洋地道:“我总算入了老太爷的眼,这些都多靠程哥。老太爷还不肯相信程哥聪明呢,嘻嘻,程哥你放心,我保管不说出去。”
程子安笑着去推他,接着笑容顿消,怏怏不乐道:“等下就是诗赋课。”
辛寄年嗷呜怪叫,一脚踢向路边开得正盛的蔷薇,愤愤地道:“又是诗赋课,真是讨厌得紧!”
程子安说可不是,“有诗赋课在,我肯定考不中功名了。我打算改学医。”
辛寄年眨巴着眼睛望着程子安,惊奇地道:“医?医者虽说厉害吧,终归是入不了流。”
程子安道:“那有什么办法,诗赋实在太难了。”他晃了晃肩膀上的书箱,“我都开始看医书了,学医要认真,不然治不了病人。喏,以后你要是有病,我保管尽心尽力给你医治。”
辛寄年这时倒不傻了,回呛道:“哈哈,你才有病。”
两人打闹着进了课室,时辰尚早,辛寄年放下书箱之后,来找程子安说话。
方寅已经到了,程子安叼着杏,一边打开书箱,一边扔了颗杏过去,“尝尝。”
方寅手忙脚乱接住,辛寄年只看了眼,便满不在乎收回了视线。
程子安对他说,以后别欺负方寅,胜之不武。
辛寄年一想也是,方寅太弱,欺负起来不得劲,程哥说的总没错。
“程哥,你还真有医书啊?”辛寄年惊叫了声,拿起程子安的医书翻看。
程子安道:“真有,我骗你作甚。对了,你府里可有珍藏的独门秘笈,借给我看看呗,等我成了绝世神医,保管带你去吃香喝辣。”
方寅吃完了杏,犹豫了下走上前,偷偷瞄了眼辛寄年,道:“多谢。”
匣子里还有三颗杏,程子安塞了颗在辛寄年嘴里,自己吃了一颗,剩下的一颗顺手递给了方寅。
辛寄年嘴被杏堵住,胖脸蛄蛹了几下,放下医书,伸手去接杏核。
方寅小口咬着杏,拿起医书好奇翻看,“你怎地看起了医书?”
程子安面不改色吹嘘道:“诗赋太难,考功名无望,我决定成为名动天下的医者,让天下无疾。对了,我以后的字,就叫无病吧,无灾也行。”
方寅被程子安逗得哈哈笑,“与你阿爹的字相近了,仔细回去要挨打。”
辛寄年吞下了杏,撇嘴道:“程哥,你这医书,一看就不值钱,乡下游医郎中都做不好,还妄想名动天下呢。外面能买到的医书,可不是什么好书,谁舍得将自己家的秘方传出来。我回去问问老太爷,他有很多珍藏的医书。”
程子安忙拿起医书,道:“不用,这本书其实很不错,只有些方子很模糊,你拿回去帮我核对一下就是。”
辛寄年随便看了眼,见是什么麻沸散。他一看书就头疼,也不感兴趣,合上书大包大揽道:“行,我回去帮你看看。”
程子安垂下眼眸,捅了捅辛寄年的腰,低声提醒道:“先生来了,快回去做坐好。”
辛寄年探头往外看去,拿着书转过身,飞快地溜回了座位。
府城里的东边市坊,闭了市。
除了朱门大街上的铺子关了门,桑榆里瓦子跟着关了八成。
十二时辰灯火通明,热闹整夜的桑榆里,变得冷冷清清。
纨绔闲汉们没了去处,在街上来回晃荡,涌进还未关门的铺子,惹是生非。
不断有人上衙门来告状,衙门的差役忙得喘不过气,还未等他们赶到时,纨绔闲汉们脚底抹油,早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累瘦了一圈的崔武,不小心崴到了脚,病倒了。
除了他之外,好几个差役都一样,陆陆续续告了病。
近日衙门快被踏平了门槛,差役已经尽力了。常甫都看在眼里,气归气,可让他们拖着病体去抓人,毛都抓不到一根。
常甫已经好些时日没能睡好,眼袋垂到了脸上,谨慎着道:“东翁,你瞧眼下的情形,我估计他们是铁了心,要与东翁斗到底了。”
文士善阴沉着脸,从齿缝中挤出一丝寒意,道:“找死!你亲自走一趟,将这封信送到厢兵兵营苏成奉手上!”
苏成奉是明州厢兵的指挥,常甫接过信,心中方稍定。
等调了厢兵,若世家大族还要抗争,那就是要反了。
文人造反,手上没有兵马,三年不成气候。
常甫跑了一趟兵营,将信递给了苏成奉。
苏成奉在明州府驻兵五年有余,他打开信一看,神色微变,忙道:“既然如此,常师爷坐着吃杯茶,待我去整兵。”
常甫只能等着,苏成奉走了出去,唤过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
亲兵奉命离开,苏成奉转身回了屋,客气地道:“常师爷也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说府城离兵营只有一个多时辰的路途,总要备些干粮,马匹的粮草,琐事一大堆。”
常甫心里暗骂了句,文武官员之间,本就不合,地方武将难缠,他来时就已经有了打算。
苏成奉说了一堆,明显不当回事,定是早已听过府城的局势,与地方世家有牵连。
圣上的旨意,他苏成奉哪怕阴奉阳违,也不敢不听。
若是敢耽误了正事,文士善肯定不会放过他。
常甫也客气地道:“有劳苏指挥了,你是武将,有自己的规矩,文知府已经叮嘱过我,不得擅自乱拿主意,一切听从苏指挥安排。”
苏成奉笑呵呵道不敢,幸好吃了两盏茶,底下的副将就整好了兵。
常甫随着他出去一看,校场里立着待出发,约莫两百的兵将,总算满意了几分。
兵马一行浩浩荡荡进了府城,城内的百姓见势不对,大门紧闭,偷偷在门缝后打量,议论纷纷。
“怎地进兵马了?明州府可是要打仗了?”
“又没敌人来犯,除非有人造反才会打仗!”
“这次时日明州府乱得很,米面粮油全部涨了价,都快吃不起了。再这般下去,可不得造反!”
“嘘,你小声些,这是上面的贵人在斗法呢!”
“呵呵,斗法,没人顾我们的死活,都不是好东西,我巴不得他们打得两败俱伤,一个都不剩!”
“可不是,明州府的田产铺子,都在那几家手上,我们这些人,就吃他们手上漏出来的一点残渣,还要被官府层层加税。都没了才好,以后明州府也就不会被他们一手遮天了!”
文士善亲自骑了马,到城门边迎接,与苏成奉彼此见礼,笑道:“苏指挥,有劳了。”
苏成奉穿着戊装,在马上拱手一礼,道:“文知府客气。既然有旨意,一切都听从文知府安排。”
文士善脸色一沉,道:“先从明辉楼查起!”
苏成奉传了令,兵马驶向了朱雀街,到了明辉楼门前,将其团团围住。
明辉楼隔壁,一直关着门的医馆广善堂,门这时打开了。
辛老太爷手上拿着一本医书,与李老太爷,张老太爷等人一并走了出来。
文士善心底冷笑,看着这几个明州府世家的话事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时总算愿意出现了!
彼此见了礼,辛老太爷惊讶地打量着他们,问道:“我们正在医馆闲聊呢,听到外面的大阵仗,苏指挥也来了,可是要抄家,还是要打仗了?“”
文士善心道看你能装到何时,他也不拐外抹角,笑着道:“明州府的田产,铺子,究竟有多少是属于官身无需交税,有多少是按照规矩要交税,都要如数查实。圣命不可违,辛老太爷在正好,省得去贵府叨扰。”
辛老太爷恍然大悟,道:“文知府既然奉了圣命,查,当然该查。快请进,请进。”
明辉楼的门,从里面无声无息打开。辛老太爷与身边的几人说了几句,侧身笑呵呵请文知府与苏成奉进屋,上楼在雅间坐下。
茶酒博士上了茶水点心,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文士善将一切看在眼里,辛老太爷明显做好了准备,在等着他来。
目光从一旁隔岸观火的苏成奉身上掠过,文士善气恼更甚,手指点着桌案,道:“事务繁重,苏将军还要守护一方安宁,就不吃茶了,还请辛老太爷快些。”
辛老太爷将手上一直拿着的医书放在桌上,忙道:“也是,万万不敢耽搁了文知府的差使,我这就去叫账房掌柜,将明辉楼的地契,屋契拿来。”
屋契地契上有东家的名号,东家若属于官身,按照品级,有不同的免税额。
田产亦一样,按照官身功名免税。
上有对策,下有政策。地方州府冒充官身,虚报品级的,比比皆是。
掌柜与账房很快捧着文书前来,苏成奉只管着跟文士善助威,查账契税的事情,他万万不会沾手,放下杯盏起身出去:“我去下面守着。”
文士善暂且来不及搭理苏成奉,伸手接过账房递来的契税单,视线瞄到辛老太爷放在那里的医书上,顺便就多看了眼。
渐渐地,文士善眼珠突起,抬头看向了辛老太爷。
辛老太爷神色不变,脸上挂着惯常的笑。
翻开的医书上,乃是做麻沸散的方子,曼陀罗几个大字,跃然纸上。
这是文士善第二次见到麻沸散这个方子。
第一次,是在闻山长的案桌上。
作者有话说:

当年之事, 文士善不愿意去回想。
阿娘为了他读书,与后爹眉来眼去勾搭上了。他亲自撞见他们在一起,阿娘哭着对他说, 一切都是为了他。
不仅仅是后爹, 她还与族长不清不楚。苦忍了多年,想方设法, 使得道貌岸然的姜氏族长, 放他出了族。
后来虽有些流言蜚语, 最后苦于无证据,且他在临水县的名声颇好,没能传开就平息了。
文士善只要想起就恶心,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眼下却不敢断定了。
姜氏的族长早在事情发生时就已经去世, 出族的内里,只有他们两人清楚,死人不会说话,文士善不用担心。
辛老太爷将麻沸散的方子摆在那里, 虽说他当年并非用的曼陀罗,却也相差无几。
只要做过的事, 就会留下痕迹。
何况, 他当年去临县陆陆续续买过几味药,当时他寂寂无名,无人会在意。
但他如今有了名, 医馆药铺仍在, 里面的伙计掌柜, 文士善难肯定他们都认不出他来。
辛老太爷这个老狐狸, 用意清楚明白。
明州府的世家有钱有人, 他们若沿着这个方向查下去,定会有水落石出的那日。
文士善杀心顿起,眼下辛老太爷他们似乎胜券在握,只能暂时克制住了,装模作样查了几家,招呼苏成奉收了兵。
回到衙门,文士善在书房里枯坐了一整夜。
明州府的世家盘桓多年,贵人世家频频联姻,彼此之间的关系如千丝万缕的蛛丝网,牵连不断。
比如辛氏的女儿嫁进永安侯府,永安侯则与三皇子生母,秦贵妃娘家有姻亲关系。
圣上正当壮年,永安侯府还不足为惧。
辛老太爷与几大世家一同出现,向他表明了一件事,若他敢真正动他们,他们会拼个鱼死网破。
文士善虽有圣上旨意,圣上亦不能无视汹涌的臣意与民意。
朝堂中多的是官员盯着他的位置,好不容易得了今日的地位。其中的艰辛苦楚,回想起来就是噩梦。
文士善不敢赌,且他始终想不明白的是,闻山长究竟是何方势力,用意何在。
闻山长继续做他的山长,这段时日将府学那帮人查了个底朝天,他从未伸手拿过一个大钱,清廉得不能再清廉。
他为何要参与进来?
是有意还是无意?
天刚蒙蒙亮,文士善洗了把脸,匆匆去了府学。
春日已经接近尾声,明山上一片浓绿,山泉淙淙,读书声郎朗。
少年郎们结伴打闹,看上去如朝阳般明朗。
文士善看得眼睛酸涩,说不出的愤恨。
临水县穷困,能上学的少,县学破败不堪,与明州府府学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天道何其不公!
常甫尽心尽力缀在文士善身后,从昨日起,他就察觉到了文士善的不对劲。
调了苏成奉来,最后又偃旗息鼓收了兵。苏成奉的厢兵如今驻扎在城门边,百姓都看在眼里。
明州府的气氛,诡异又胶着。
文士善此刻与平时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身上灰败之气,与难以言喻的阴森交错,常甫直感到心惊肉跳。
长山奔来见礼,将他们迎进了院子。闻山长一如既往,早早就到了,等在门口客气地道:“文知府快快请进。”
文士善勉强挤出个笑脸,抱拳回礼,让常甫留在外面,他独自进了屋。
闻山长让开身,请文士善入座,提壶倒了杯茶奉上,问道:“可是府学贪腐的那些人,已经判决了?”
文士善吃了口茶,茶苦涩,他嘴里更苦,便烦躁地放下了,道:“他们牵连甚广,还未彻底审清楚,须得等一等。前些时日府学的士子庆贺,我没能好生与闻山长道个喜,今日特地来再次道贺。府学有闻山长在,以后明州府的文气,定会愈发浓厚了。”
春闱中进士的考生名录,喜报正式送到了明州府。考中的新科进士尚在京城等着派官,热闹喜庆少不了。尤其是府学,文士善亲自前来送喜,以鼓舞其他的读书人。
闻山长笑呵呵道:“文知府着实辛苦了。读好书不容易,做好人更不容易。”
文士善听得瞳孔猛缩,极力镇定下来,道:“闻山长这句话说得颇有深意,文某受教了。”
闻山长忙谦虚道:“不敢不敢。”
文士善眼神在书案上扫过,堆满了书卷的案桌上,上次见到的那本医书,压在了一本《大学》下面。
“闻山长也读医书?”文士善手伸过去,佯装随意抽出了医书。
闻山长道:“闲暇时会看上一看,平时有个头疼脑热,也省得去请郎中了。”
文士善见闻山长对答如流,后悔不迭自己看走了眼,暗自咒骂老狐狸,心里愈发没底。
闻山长叹了口气,翻开《大学》,点了点书,道:“先前我说读好书不易,其实我张狂了。能否读好书,乃是其次,能读上书,更为不易。大周天下百姓,不识字的占绝大多数。书中的道理,皆不过讲给读书人听。惟可惜了圣人之言,倒是有孤芳自赏,闭门造车之嫌了。”
文士善全神贯注听着,一个字都不落下。闻山长话中有话,他如何都辨不清,闻山长说这句话的用意。
闻山长肃然道:“先前文知府曾言,府学要多收贫寒学子,文知府能替贫寒学子做想,我甚为敬佩。可府学究竟能力有数,一时无法收那般多的学子。我倒有个主意,不知文知府可有兴趣听?”
文士善心道来了,不由自主坐直了身,戒备道:“闻山长既然有好法子,不如说来听听。”
闻山长道:“在明州府全府各县,村设立私塾,夫子的束脩,由府衙支付。年满六岁者,皆可进私塾读书,束脩书本笔墨纸砚,皆全免。原本县与村中,办有私塾的夫子,亦不会没了差使,他们继续留任,由府衙支付薪俸。”
文士善无需仔细算,便知晓这是一笔巨大的花费。明州府收上来的赋税,全部扣下不上交朝廷,估计才能勉强支付。
既然闻山长提了出来,他就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文士善斟酌着道:“闻山长此举甚好,只是钱财从何而来?”
闻山长放下《大学》,看似随意翻起了医书,笑道:“明州府富裕得很,岂能没有钱。天公作美,今年又是一个风调雨顺年,快到端午时节,麦子又得丰收了。一座明辉楼,陆家园子,桑榆里的瓦子,海船进港,番邦而来的奇珍异宝,这些都是数不清的钱粮呐!”
的确是数不清的钱财,只朝廷能收到的赋税,少之又少。
否则,圣上也不会心生不满,要拿下世家,充盈国库。
文士善陡然明白,闻山长亦是要逼着他,对世家大族动手!
闻山长致了仕,在国子监多年,学生弟子众多,仍有余威。
要是他紧咬不放,文士善绝对难以脱身。
眼下,文士善想退,背后是闻山长。
想进,前面是不死不休的世家大族。
闻山长与世家大族之间并没牵连,而是要逼着他,将世家大族连根铲起!
文士善彻底明白过来,为何双方手上都拿着医书。
若辛老太爷等世家手上没威胁,说不定就后退一步,会想方设法言和。
此事末了,就是做些表面功夫,杀鸡儆猴,拿下几个小鱼虾,多交些赋税到户部国库,结果不了了之。
世家大族依然盘桓,他步步高升。
但他若不进,既然已经揭破了这层纱,闻山长不会放过他。
他进,世家就会奋力反击。
圣上虽下了旨意给他,文士善却不敢冒险。
君心莫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最重要的乃是一个忠。
不孝,皆为不忠。
就算他这次能被圣上宽宥,此事定会扎根在圣上心中,没准哪天就会被翻出来,抄家灭族。
文士善喉咙腥甜,本就血红的眼眶,几欲滴血。
闻山长道:“文知府做出了这番功绩,全明州府的百姓,都会感恩戴德,定会名留青史呐!”
文士善喉咙呼哧作响,几近抽搐。搭在椅背上的手,紧紧拽着,青筋直冒,嘶哑着道:“闻青云,你好狠!”
闻山长微微一笑,温和地道:“不,文知府,我真比不过你。且我问心无愧。”
名留青史,生死一线。
背后是圣上的旨意。
两项加起来,前面唯一的路,依旧是悬崖峭壁。
文士善左右权衡,只能闭着眼睛,奋力一跳,求得一线生机。
屋内寂静无声,闻山长再无他言。
文士善心灰意冷,起身踉踉跄跄向外走去。到了门边,文士善回过头,困惑问道:“闻山长,你为何要这般做?”
闻山长神色平静,问道:“文知府,你出生贫寒,为何要读书?”
文士善神色迷茫,他为何要读书?
当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位极人臣,权势滔天。
身为贫寒学子,好不容易考中进士之后,汲汲营营多年,前面却没有出路。
他当时很极了权贵,最终,他变成了权贵。至此眼睛再没往下看过,穷苦的蝼蚁罢了,随便就能踩过去。
天气暖和起来,学生们又活泛了。课间歇息时,到处乱窜着玩耍。
辛寄年昨日吃坏了肚子,告假没来上学。程子安课后与章麒他们一同出去玩,方寅也跟在了身后。
文士善与常甫匆匆经过,方寅坐在修竹林边,拉了拉在里面找竹笋的程子安,道:“你看,文知府来了。”
程子安抬头顺眼看去,文士善从闻山长的院子方向而来,脸色很不好看。他心中大致有了数,随口应和了句。
方寅艳羡地道:“听说文知府家境贫寒,他勤学苦读方有今日,我以后要是能有文知府的一般出息就好了。”
程子安哦了声,问道:“方寅,你为何而读书?”
方寅如以前那样答道:“当是为了考功名,入朝为官,为君分忧,为民解难。那些嚣张的权贵,贪官污吏,我定要将他们全部拿下!”
程子安笑了笑,问道:“你是恨权贵,还是恨自己不能成为权贵?”
作者有话说:

人各有志, 程子安没去管他。
在竹林中寻到了三根笋,他偷掰了嫩笋尖藏好,回去课室拿了诗赋的功课, 晃悠悠去了闻山长的院子。
下堂课是算学, 程子安哪怕不学,算学次次稳坐第一的交椅, 徐夫子从不管他。
下下堂课是诗赋, 向夫子布置的功课, 他一个字没动。
已经挨过一次打,滋味销魂,辛寄年笑了他很久。
竹笋炒肉的滋味很美,程子安还是喜欢吃在嘴里,而不是落在手掌心。
到了闻山长的院子门口, 长山走上前,他将笋递过去,道:“与千张同煮,笋留下, 只给老师盛咸肉与千张,让他尝尝味道过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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