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地盯着我,如此咄咄逼人道,那脊背挺直的姿态令我想到预备进攻的眼镜蛇。
真可怕,好想快点离开这里。
我最见不得这样胡乱发火的人了。由于我那份软弱的秉性作祟,对方越是雷霆万丈,我越是会主动恬下脸,努力安抚他的情绪。
为此,我摆出一副温顺的表情,轻轻将食盒往前推了推,耐心解释说:
“请不要生气,我只是想为你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而且,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说毁约的意思。”
可退让并未减轻扇的怒火,在他嘴里无知樱花落海洋同样成为了一种罪孽。
“什么都不知道么?这样一句话就可以轻易脱身了么?到头来,只让我一个人承受这种折磨?”
听过扇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质问,我终于得知母亲从未告诉我,关于“交换学习”的另一种真相——
眼前这位与我同龄的禅院扇才是我原本的婚约者。早在直毘人之前就获得了我的相亲照,为了未来的婚事,他甚至屈尊给我写了封自我介绍的信件。
然而在我回信之前,他收到的却是兄长横插一脚的消息。于是,对此浑然无知的我一下便成了他口中爱慕虚荣、不守信用的骗子,现在表现出的善意也不过是遮、羞的惺惺作态。
多么不讲道理的指责啊!一般人若是受到这样的羞辱早就该挥袖离去了。
但当人面顶撞家主也只得到这样不痛不痒的处罚,扇在禅院家受宠的程度已经可见一斑。他那骄横的性格十几年下来早就固定成型。
要是在扇盛怒的时候逃走,天知道后面他会造出什么麻烦。
为了今后能够平稳相处,我努力挤出辩解:“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家里的女儿,这些事是父母决定好的。如果当初收到那封信,我……”
我极力放低姿态,表现得出应有的纯真无害,可我真是不擅长同男性相处,话说到一半我就因为紧张生生卡壳了。
这一霎的软弱助长了他的狠厉。
少年挤出一句压抑的逼问:“你会怎么样?你能怎么样?”
我越是退缩,他越是逼近。
他好像一只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随时会扑到我的身上,用粗粝的犬齿摩挲我的喉咙。
垂首的我望见汗水正顺着少年微微凸起的喉结滚落。
这屋子有那么热么?他的视线好像厨房里的保鲜膜,将我密不透风地缠了了起来,汗水渗入单薄的夏衫摸上皮肤,令我感到坐立不安的粘腻。
不知不觉中,原本正座的他,身体已经完全倾向了我的方向。而平放在膝上的双手也作为支撑,紧紧抠上了铺于地面的草席。
他的指尖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直扮演“好孩子”的我当然知道,平息他人怒火的最有效的方式是完成他的要求。
可我又能真的给出他怎样的补偿呢?
我没能回答他。
禅房内一时极静。暗淡的日光下,唯有不太安稳的呼吸声缓缓散开。
我的影子因为不安的心情而产生了晃动。
最后先开口的是扇,他说:
“出去,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我得以落荒而逃,慌忙之中甚至没有来得及带走自己的食盒。
作者有话说:
这也很纯爱
◎安慰【修改】◎
禅室外,日光将走廊照得一片澄明,带有草木清香的微风拂面而来,吹散了我周身挥之不去的黏腻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平复一团乱麻的思绪,手掌越过砰砰作响的胸口,径直摸向脖颈的位置。
扇的眼睛唤醒了我脑中的糟糕回忆。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狠狠地掐住我的喉咙,将我这个污点从他的生活里抹去。
但真正同我对坐时,比起拳头,他贴得更近的却是嘴唇。
他动不了手么?
尽管有所顾忌,但生活中惹人厌烦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才不想再去理解这样麻烦的男人。
真是的,我还手脚俱全,被关在禁闭室里独自烦恼的人是他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怕?
如是忿忿,我用手指在颈侧揉了又揉,努力将他视线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除掉,接着头也不回地朝出口走去。
禁闭室门口,除了等候已久的阿玲,还有一位年轻女子。
她生了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乌枝似的眉压着双温润秀美的眸。和久居乡下、为了顺应母亲心愿而表演的我不同,这美人是位真正的京都大小姐,受这座城市悠久的历史温养,自带着一种沉稳而大方的气质。
当她徐徐露出笑容,其姿容宛若绽放的白百合,纯净而温柔。
这大概就是常人口中,贤妻、慈母会有的感觉吧?
此类想法在我同她初见时,就不受控制地闯入我脑海,令一向对他人兴致缺缺的我难得对她多了几分好奇——
禅院常夏,扇现在的未婚妻。
我才刚跟扇起了场单方面争执,现在看见常夏只觉得心里发虚,连带着向前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显然常夏也不想见到我。
当阿玲喊着“小姐”以喜悦笑容迎接我时,与我对视的她露出了有些恍惚的神情。
这表情只在她面上出现了一瞬,不待我细看,她便抿了抿娇美的嘴唇,飞快垂下脖颈,颔首问候说:“泉鸟小姐。”
真是位有教养的大小姐,对我这种空有虚名的小女孩也能露出亲切的笑容。
禅房里的扇还在气头上,就算不喜欢和人相处,我也得想办法拖上常夏一段时间,免得她莫名接下这个烂摊子。
我飞快地扫了眼常夏手中的食篮,先是朝满面期待的阿玲,轻轻摇晃手掌,以恰到好处的苦笑作为回应,宣告此次交流的失败。接着,我主动同常夏寒暄道:
“很高兴能见到你,是来给扇送午饭的么?”
常夏比我年长一些岁数,身材窈窕的她为了和我交流,谈话时都要低着脑袋。
此时,她攥着深棕色的手柄,眸光微微闪烁,言语中仿佛生了几分退却的意思:
“是的,平时这种事都是我在做。都是些普通的小菜,今天劳您费心了。扇大人已经用过膳了么?那我……”
她要走了么?她不想见到我么?
随常夏开口,出现在我脑海中是扇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应该不会动那份饭食,如果常夏不去送饭,我又要多背上一份害人挨饿、离间夫妻的怨恨了。
为杜绝这种可能性发生,我急忙伸手拉住了常夏的衣袖,轻轻晃动了两下借以打断她的发言,扬起纸板她解释说:
“请不要走。我明明跟他差不多大,却摆着长辈的架势和他相处,似乎惹他不快了。所以东西也只是强行放在哪里而已。”
“我好心做了坏事,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但还好你来了。果然这种事还是要喜欢的女孩来做比较好 。”
帮帮我吧,我可应付不了那种男人。
我以那种看到了救星的目光,恳切地望着常夏,努力将自己从这场闹剧中摘出。
“诶?”
突如其来的亲密举止令常夏发出了细弱的呼声。
她稍稍睁大眼睛,惊讶地出声:“没有接受您的礼物?他朝您发脾气了么?”
听到“扇心情不快”后,常夏美丽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忍,显然对未婚夫的脾气早已清楚认识。
“……谢谢您的鼓励。请您放心,我会劝他好好吃饭的。”
常夏分出了拎着食篮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牵她衣袖的手背,动作轻柔又小心,之后也不再询问发生在禅房里的事情。
像安抚孩子的妈妈。
我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了,只觉得手像遭了火燎。
她碰我就顺势收回了手掌,用在纸上划出些感谢的话,将话题转到她今天的菜式上,胡乱称赞了几句她的厨艺。
等消耗时间的目的一完成,我便以“不打扰你们两人独处”为由,带着阿玲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同我攀谈时,垂首的常夏表现得内敛又沉静,我实在摸不透她的真实想法,但当我真正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视线又会重新黏上了我的后背——
她一直目送我拐入长廊尽头。
这无声的注视也是我对她留有印象的原因。
我不禁猜想常夏是否早已知晓我和扇之前的婚事。
接踵而来的突发情况令人头脑发胀,好在我藏在结界里的食盒没有出什么意外。
黑色的触、手像花一样打开,正中的菜肴摆放与先前完全一致。
我松了口气,将小小的胜利品紧紧抱进怀里,踏着月色去寻我的狗狗。
甚尔的小屋没有开灯。
房门未锁,室内的事物覆着一层薄薄的月光,入眼的一切都轮廓黯淡、模糊不明。
靠近墙壁的位置卧着一团人形的黑影,我看出那是床的位置。
甚尔还在睡觉么?
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又受了很重的伤,这样陷入昏睡绝不是什么好事。
没有咒力的流转,隔了一段距离我甚至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呼吸。
我被吓了一跳,顾不上开灯,就径直朝他快步走去,用力去推甚尔的身体。
来回推了四五次,沉默的甚尔终于有了回应。他胸腔起伏,叹息沉重:“……别闹了。”
“漆黑一片啊,已经这点了么?”
如是发出感叹,甚尔伸手探向我的腰肢,钢筋般的胳膊夹着我向他身上倒去。
失重感突然袭来,接近时错乱的呼吸相互交缠,眼见我的正脸就要砸向他的胸膛,甚尔另一只手掌穿过我的腋下,托住肋骨,稳稳地把我放进了他和墙壁的空位里。
轻拿轻放,背后是厚实的床铺,我仿佛经历了一场刺激的低空飞行,只不过换位的时候,蹭到了墙上的凸起物——
开关发出脆响。
橘红色的灯光倏地灌满了房间。
太亮了!
下意识用手掌盖住眼睛,透过指缝我看到罪魁祸首俊秀的面孔。
“晚上好。”
他像只冬眠的巨兽,严冬中养精蓄锐,待到开春重新舒展筋骨。
单手撑起身体,甚尔侧坐在我身边。他眯着双幽绿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然后他慢慢皱了皱鼻子,询问说:
“好重的‘静心香’味。怎么?你进禁闭室了?”
“让我猜猜你要慰问谁……是扇么?”
熟悉的名字令我精神一振。不需要强压不快同人微笑,我一下找到了说人坏话的地方。
甚尔的大腿还挨着我的肩头,在他和墙壁构成的角落里活动实在不大方便。
我在他腿上拍了几下,将他往边上赶了一赶,才好掏出贴身的纸张同他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情、顺便询问他的身体情况。
“除了肚子饿没什么问题。”
临别时相拥的高温一直持续到了今早,他起来再次吞了片药就重新睡了回去,等到晚上,居然也真叫他把高烧压了下去。
起床气的阴沉已经散去,甚尔脸上并无乏色,他埋首在饭菜中大快朵颐,还能分出神回答我的问题。
“扇啊。他虽然没什么实力,但他一直都是家主可爱的弟弟,尊贵的小少爷。这个家里,没觉醒咒术的男的都要接受他的命令。”
“但怎么着?他的兄长前脚刚给他预定了‘炳’的下一任席位,后脚就把他的婚事搅黄了。他自己气得发狂,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就在禁闭室里送了我一场特别指导。”
“不过现在我出来了,他变成里面的人了。”
他说这话时,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冷笑。甚尔舔了舔嘴角的肉汁,以碎发下低垂的绿眸望向我的脸颊。
“……烦人的小子。你讨厌他么?那就像今天一样,多给我准备一些食物,只要我养好伤,就帮你揍他一顿吧。”
如此循循善诱,他好似瞄准猎物的巨狼,正蓄势待发。
明明没有任何咒力可言,甚尔正说着好似天方夜谭般的话语,但我却莫名觉得他或许能做到——
折弯扇伸向我的手腕,使他匍匐在地,那张傲慢的脸也浸入泥水。
就像我的小狗为我挡下母亲施暴的手掌,释放了咒灵的本能。我的意气用事得到了一时痛快,可之后呢?我又为它做什么?
如果时间能够重回,我想把狗藏起来,藏到只有我们两个的夜晚,所以现在也要避免这样无意义的行动。
我看着甚尔那双熟悉的绿眸,忍不住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我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出气才帮你的。所以不需要你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我只想你养好身体、过得好一点,然后陪陪我。”
少年的下颌线条干净且流畅,像是一件优雅的艺术品,但垂在耳边的碎发却十分柔软,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我总是喜欢拒绝他,这似乎使他觉得有些烦躁。
甚尔脸上褪去了玩世不恭的冷笑,呈现出一种阴郁的平静,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无所谓,反正我也是要揍他的。”
甚尔任我托着他的面颊,歪了点脑袋,泄气般将头部的重量完全交付于我,斜眼问道:
“倒是你,你很难受么?为什么一直在摸脖子?”
犀利的发言使我面上一凝,险些又去揉搓颈侧的皮肤。
这是多年养成的坏习惯。生活所迫,我虽然能维持与人表面上的交流,但是等到了无人的角落,白日里的惶恐、焦虑就会重新涌上心头。
之前有小狗贴进我的怀抱,用湿润的鼻头、温暖的舌头、软软的肉垫来抚平我的痛苦。
现在呢?
提到扇我还是会感到后怕,那我的小狗会帮我么?
我用那种茫然的眼神看向眼前的甚尔。
“让我给你表演个小把戏么?行啊,我会很轻、很小心的。”
如是喃喃感叹,他显然无师自通掌握了要领。
越过放满空盘的木桌,甚尔在我面前俯下了身体。
“可以么?”
他同我对视,在征得同意后,甚尔用一只手掌扶住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掌的指腹则轻轻按上了被我揉红的皮肤。
颈动脉这种要害被触碰,激起一阵令人战栗的感觉,我觉得有些痒,又有点害怕。
好在甚尔只是简单确认了下位置就撤去了手掌。那之后,覆上皮肤的是柔软的嘴唇。
“我看了、我抹掉了,这就好了吧。”
热热的风吹上脖颈,在少年的低语中,我慌乱的心跳停了下来。
从甚尔那里回去没多久,我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这声响来自睡在小床上的直哉。
他双眼紧闭,从喉咙里发出几声猫叫似的呜咽,像是想要扯开什么束缚似的,胡乱地伸手抓向颈间的皮肤——
那里正悬挂着一枚朱红色的护符。
它被丝丝缕缕的黒气环绕,有了枯萎的趋势。
作者有话说:
放宽眼界,打开格局
你就能发现纯爱,泥里扣糖
你就是最棒的!
◎祝福的烛火【修改】◎
我的家族蒙受祖上余茵,从事工作多和咒具有关。多亏了家中教育,无论是封印还是修复我都有所了解。
影子从角落爬出,它紧贴着床面蜿蜒而行,沿着直哉身体的起伏探向护符。正如关闭禁闭室结界所做的,我试着通过术式解析咒具里的结构。
小小的护符中封存着一间既富有生活气息的和室。柔白的纸门、浅黄的榻榻米,深棕色的墙壁内嵌一尊造型精致的神龛,神龛台面上摆放有达摩、牡丹饼之类的物件。
房间中最引我注目的要数摆在正中的烛台。它如同一朵绽放的莲花,蕊中绽出一片安宁美丽的柔光,将室内照得澄明。
显然这烛火正是术式的核心所在。原本静静燃烧的它正被一束黑色的细线笼罩。
无数细线自上方垂下,像是层厚重的帘幕,缓缓压向烛台的位置。豆大的烛火因此不断摇曳,随时有了扑灭的可能。
面对这骇人的景象,黑色的影子从我脚下射出。他们在末端化出蛇首的姿态,争先恐后咬向细线的位置,灵活的腹部则一把卷上烛台底座,将它带往安全的空旷处。
可袭向神龛的细线不是全部,在用影子夺回烛台的那瞬,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摸向了我的脖颈,它们细密地缠了上来,似乎下一秒就会把吊上房梁。
光滑又冰冷的触感让我汗毛倒数。我脚下一软,当机立断抱着脑袋滚向了另一侧,在翻滚的过程里,用余光确认了异物的真身——
是头发。
蜘蛛似的怪物正以四肢着地的方式悬挂在房梁上,垂下的发丝如钢针一般刺进入了我方才战力的榻榻米。
一击不成,它缓缓抽回了那缕黑发。
然后,就像是抽丝的蚕茧、展开羽翼的飞鸟,作为补充,漆黑的怪物从身上解开了更多的头发。
漆黑的发团如此茂密,如浪潮般拍向我的身体,使人感到了窒息般的绝望。
可我是结界师,比起诅咒打交道,更擅长使用各类封印物,在阵眼落到我手中时便已经赢了一半。
【祝福的烛台】
【治愈系一级咒具】
【温暖的烛光下,女人抚摸隆起的小腹,许下心愿:就算此身陨落,但愿慈爱的烛火永不熄灭。让它护你渡过无数夜晚,将黑暗通通燃尽。】
我向怪物举起烛火,一口气灌注了大量咒力:
“燃烧吧。”
火光大盛。赤红色的烈焰如同巨龙腾空起舞,顷刻间将漆黑的发丝化为灰烬。
在明亮到使人几欲落泪的光芒中,我撞见了一抹浓郁的深绿。
“吱呀。”
与此同时,像是有人推开了窗户,背后的神龛发出一声轻响。
等到再回神时,身边的场景已然发生了转变。我从护符内部重新回到了卧室,手中紧抓不再是保命的烛台,而是熟睡的直哉。
晨光破晓,室内笼罩层朦胧的鱼肚白,耳边是阿玲细小的呼噜声,一切显得如此平静,好像刚刚的战斗不过是场噩梦。
直哉用小手搂着我的胳膊,白净的脸蛋紧贴我的胸脯,那种寻求保护的姿态看起来十分惹人恋爱。
而他颈上的护符正稳定地释放着祝福,环绕的黒气消失不见,相较之前,护符看起来只是稍微旧了一点。
陈旧的红色使人想到花瓶内风干的玫瑰。美丽的花朵依旧保有优雅的形态,只是那花瓣已经脆弱如纸,抵不住下一次冲击。
保险起见,我在直哉身上附加了一层结界。
等到清晨,我轻轻拉住阿玲的袖子,同她打听护符的来历:
“这个护符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有没有替换的咒具呢?”
阿玲脸上笑容一顿。她停下为直哉更换衣物的动作,转而用手指捻起护符的红绳,仔细地看了起来:
“颜色变旧了么?我看不太出来呢……”
而提及直哉出生的事情,似乎让阿玲想起了前一位主母,她声音低沉,些许哀伤浮在面上:
“不过不愧是天元家的小姐……这个咒具是老爷在少爷出生时,特地从高僧那求来的,它陪小少爷长大,也该到使用年限了。”
“老爷这次出任务,就是为了给这孩子求得一个更好的咒具。”
“他应该就快回来了……”
尽管阿玲给出和我截然不同的判断,但我的出身还是引起了她的重视,让她主动向家中的长老说明了护符的情况。
上面的老人商量合计了一番,派人从了几件新的护符,精致锦囊里塞有几张写有咒字的黄纸片。
有“祝福的烛火”珠玉在前,新的护符从哪里看都是些漂亮草包,作用聊胜于无。
还没我的结界结实呢。
我注视着将它们缝进直哉外披的阿玲,忍不住胡思乱想道。
作为第一接触人,直哉似乎对此也深有同感。他嫌恶地从护符的层层包裹中挣出双手,然后用它们够向我的方向,并从嘴里发出几声“抱”的呼喊。
他可重了,才不要抱他。
我望着他澄清的绿眼睛,捏了一把他的脸蛋。
今天,我没去触扇的霉头,换个“想要变得和阿玲一样做出美味饭食”的理由,在厨房搞定了给甚尔的份额。
午后,我就趴在小桌上,望着屋檐上叮铃作响的风铃发呆,因疲惫而沉重的脑袋随着铃铛的节奏,一下一下点着。
在步入睡梦前,案上升起的咒力引起了我的注意。
二十世纪末,翻盖手机刚刚问世,家家户户都安装了电话,通信变得非常发达,但是我失去了声音,母亲只能选择以咒术师特有的方式送来问候——
设有法阵的案台徐徐发亮,一只染有香薰的千纸鹤从中浮出,它挥动双翅,落入我掌心时展为信件的原样。
略去一些对于生活琐事的叙述,母亲在信件的末尾询问我现在情况,同我叮嘱道:
“作为未来的主母,要学会把丈夫的家人当成自己的亲人。禅院家的那几位都是年轻男子,正处在情绪不稳的青春期。你年纪还小,事情也还没有完全定论,相处最忌仗着虚名端出架子。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妈妈。”
只是初来乍到,作为母亲的她便提前帮我勾好了未来的人选。
而这关心的话语,则让我感到被质疑的难堪。
……我哪里能用端出架子呢?
明明已经努力好好和扇相处了,结果还遭遇了那种对待。
不擅长就是不擅长。
既然母亲的嘱咐正是我现在面临的难题,毁约之事也是她和父亲擅作主张,那理应由她给我一个解决方案。
我努力压下了心中的沮丧,将同扇相处的尴尬写入信中。
不到一个钟头,纸鹤重新飞回到我的手中。
母亲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在被遗弃到别馆后总爱念叨父亲的不是。
她像头发狂的母狮,一边愤恨“只有女儿才是最好,只有泉鸟你会留在我的身边,你千万不要受到男人的蒙骗。”,一边将我紧扣于怀,日常的生活里严禁我同除医生外的异性来往。
而这份歇斯底里在和父亲重归于好后得到了缓和,成功步入下一阶段的她终于在我出嫁后,发觉了我对于男女相处的陌生。
母亲头一回同我聊起感情方面的话题,详细解读了扇的表现:
“扇也是家里的小少爷么?啊,这个性格让我想到你的父亲。你也不要太怕他了。”
“因为已经有了备受瞩目的继承人,末子便更能享受父母的温情。他们这类人稍微有点能力、但不够也不重要!这爱不过是种溺爱,是轻视、不关心的。所以他们看起来傲慢、暴躁,但实际却是纤细,甚至寂寞的。而这些缺点只是因为他内心不安!因为他们一直缺少真正的关心,在外面找女人也只是想要得到关注罢了。”
“你父亲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我爱他,所以也懂了他的不安。我们之前很相爱的,但泉鸟你那时候没有觉醒咒力,他本来就是个敏感的孩子,这时候家人同情他,想要帮助他,反而让他觉得压力很大吧……所以他才会逃走,想暂时逃到别的女人身边。”
“好在他回来了,他终于明白了我的一番用心……男人就是这样,笨拙得可怜,需要你再多用心体谅,哎,真是像个小孩似的。”
“我想扇也是这样,只要你展现出自己的温柔,他自然会放下伪装,接受你的关心。”
我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母亲的感叹。
想不明白,好想哭……对于扇,我怕就是怕,讨厌就是讨厌,为什么要我体谅那些想要伤害我的人的心情
等她提及父亲时,话语间爱怜的感情,更是让我感到难以言说的愤怒。
为什么?如果父亲是她可爱的小孩?那我是什么?
不厌其烦安抚她,承受怒火、虐待、无止尽抱怨的我,对于妈妈又是什么?
如果这种让她轻而易举原谅父亲的花心、冷漠东西就是爱,那爱是多么可恶的东西啊。它折磨我、令我痛苦,我为这样的东西遭受了……
混乱的感情在我心间满溢,我手指颤抖,几乎要戳破薄薄的信纸。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声。
阿玲的尖叫声。
如此同时,我感觉到直哉身上的结界,产生了被攻击的波动。
作者有话说:
我喜欢看恐怖游戏实况
夜里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咒力是人类情绪的产物,术式的运转情况和术士的精神状态挂钩。就在我因来信动摇的那一刻,潜伏的诅咒便抓准空子,全力撞向结界的薄弱处——
“啪”、“啪”、“啪”。
如同锅内滚水翻腾,气泡破裂的声音在空气接连响起,
那是直哉身上的草包护符发出的悲鸣。此时,除去我那变薄的结界,只有他颈上“祝福的烛火”还在努力跳动。
加护折了大半,直哉仿佛也置身于沸水之中,漂亮的脸蛋上浮出异样的绯红,本应沿体表循环的咒力也乱成一团。
眼前的一切都太异常了!
不详的黑气、凶猛的发热,以及尖叫后陷入混乱的阿玲——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骇人的景象,将一丝不苟梳起的头发挠得散乱,佝偻背部,以双手掩住面颊,自指缝间挤出慌乱的悲鸣:
“是夫人,夫人要带走这孩子了。”
被诅咒影响神志了么?
……快给我派上用处!
漆黑的触、手如利箭射出,它们越过阿玲,将直哉揽入我怀里。我一边努力修补皲裂的结界,一边抓紧了阿玲的胳膊,催动咒具。
“未尽之言”通过身体接触直接发挥作用,将我的呼喊直传阿玲脑海,她摇晃的身体一顿,终于找回些沟通的意识。
“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告诉她大夫的事的。”
“他说他会帮忙的,大家都这么做……”
“夫人不该吃那些药的……我为什么没有劝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