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奉帝尚在,周显身为太子,还不好明着动手,如果真的等到那一天到来,高贵妃与周昂,恐怕只有自尽而死的结局。——野兽尚知垂死挣扎、困兽犹斗,可高贵妃与大皇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被幽禁在华康宫中,没有任何反抗与争斗的举动,这本身恰恰就是最大的问题。
而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王婕妤开口,语气中包含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之意:“陛下,恐怕要不行了。”
自从在朝堂上当堂呕出一口鲜血,天奉帝就已经显露出了油尽灯枯的状态,如同一脉油灯,费劲全力地死撑着最后一丝气息。然而,戚玉霜与周显都知道,王婕妤此刻语义隐晦地所说的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奉帝真正的大限,就要到了。
王婕妤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恐怕,就在这两日了。我深夜出宫,便是想要提前告知殿下与大将军,请二位……早做准备。”
她想要提醒太子殿下有关高贵妃与大皇子的异常,然而仔细思量,又觉得没有必要。对于太子殿下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来说,高贵妃与大皇子的举动,他恐怕早就有所留意,不可能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
“只是……”王婕妤犹豫了一下,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握住一根一根细长的指甲,片刻后,终于道,“我侍疾多日,却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戚玉霜道:“愿闻其详。”
王婕妤低下脸,轻声:“陛下这两日,病情骤然加重,以至于呕血不至,似乎、似乎……”
周显双眉猛地蹙起,忽然道:“你是说,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正是。”王婕妤急忙道,“陛下用膳之前,均需太监先行试菜,临到榻前,我也必然会先尝其中味道,若是无碍,才敢呈到陛下面前。可是这几日,不论是我,还是试毒的数名太监,均无异状,太医为陛下请脉诊治之时,也没有能从中看出任何异常。可陛下的呕血之症却偏偏突然发作起来。我的怀疑并无根据,但我总觉得其中,恐怕有些蹊跷。”
王婕妤的意思,戚玉霜与周显都明白——她怀疑,是高贵妃与大皇子一党,开始暗中下手。
但是,自从天奉帝醒来之后,就只让最贴身的心腹太监与侍卫把守寝殿,将自己所处的环境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就连太子周显也不能经常前往。想要往里面安插人手,更是不太可能。幽禁华康宫的高贵妃与大皇子,又是如何在天奉帝身上动手脚的呢?
周显忽然看向了戚玉霜,缓缓道:“这种病状,与我母后当年临终前,非常……相似。”
戚玉霜身体忽然一震。
当年戚家出事时,元慧皇后身体已然十分衰败。戚老将军身死狱中,戚玉霜不顾身边所有人的劝阻,也没有听从元慧皇后的苦劝与挽留,直接离开了京城,从此远离了所有京中的人与事,就连京中故人的消息,也不想再听到。
但她却知道,在她离开京城之后的第二年,元慧皇后在病痛的折磨下,溘然长逝,举国哀丧。即使远在北疆的小小村落,她也听到了元慧皇后故去的消息。
那一年,她偷偷裁了白布,缠在了贴身的衣袖之中,一带就是一年,算是聊表她对这位慈爱得像是母亲一般的温柔女子最后的怀念。
后来她与周显重逢,周显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元慧皇后过世时的事情。两个人像是保持了一种不动声色的默契,把那段分隔天涯的岁月,一笔带过地略去了。
周显道:“恐怕,我们很快就要进宫了。”
王婕妤道:“事态紧急,我唯一的牵挂,便是女儿孝真,请大将军允许我将孝真留在大将军府中。宫内,恐怕即将要有一场大变了。”
戚玉霜点了点头,没有犹豫,默认了这件事情。
王婕妤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她能够潜出宫门,已是不易,戚玉霜知道,恐怕是周显留在宫中的人手帮助了她。如今她若是离开的时间太久,一定会被天奉帝与宫中的人察觉。
方才一直藏在王婕妤身后的孝真公主终于露出了身形,她看着戚玉霜,细声细气地说道:“大将军,别来无恙。”
戚玉霜撑起一个微笑,道:“公主也是。”
孝真公主看着她的神色,道:“京城中的百姓,差一点就都要死了,前几日我趴在宫中的树上,看到了青屏山的大火。我们都仰赖了大将军的保护,孝真代表百姓,谢谢大将军。”
戚玉霜被她童言无忌的话语逗笑了,道:“公主小小年纪,不要想这么多,快去休息吧。”
她吩咐下人去给孝真公主收拾出一间最好的房间来,孝真公主的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最后慢慢地放开:“大将军,我有一日,也要保护你们,保护百姓。”
“好。”戚玉霜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第117章 急召入宫
不出一刻的时间,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地响彻在街巷之中。马蹄踏在青石上,发出前所未有的急促声音, 一声声响在人的心上。
戚玉霜猛然站起。
太监的靴底“砰”的一声落在镇国公府门口的砖石上, 尖锐的声音穿透层层墙壁,仿佛是直接炸响在人的耳边:
“陛下有旨, 传太子殿下、戚将军入宫!”
周显向前两步,手按在门上, “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那名太监见到周显, “扑通”一声跪在地面上,眼中热泪滚滚而下, 大声道:“启禀太子殿下, 陛下……陛下不好了!”
周显面上露出焦急之色,道:“什么?你说清楚!”
戚玉霜适时地在旁边道:“什么不好了,慌慌张张的, 把话说清楚!”
太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痛哭道:“陛下今夜戌时三刻,开始呕血,眼看着、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周显道:“孤即刻入宫!”
太监哽咽道:“陛下已经传旨太子殿下、大将军与诸位重臣入宫面圣,说是要……交代最后的那件事。”
他的声音已经压得极低,沉沉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最后的那件事,还能指什么?
皇帝大限将至,召集群臣与太子入宫,要交托的, 自然是传位之事。
太监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周显的脸色, 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隐隐的激动。
周显垂下眼睛, 道:“不可胡言。此事,岂是可以揣测的?”
他的脸上虽然并没有展现出预计之中的期待,眼前的太监却敏锐地从周显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若是真的至诚至孝之人,听到这样的话,第一反应一定是让说话之人住口,父皇天年鼎盛,千秋万岁,怎能议论此事?而周显却在刚才听到他的暗示之后,第一反应是——此事,岂可揣测?
太子周显,果然不是旁人口中所说的那样光风霁月,心无杂碍!
太监嘴角隐蔽地露出一丝满意的光芒,他垂下头,哽咽道:“听闻回雁堂的圣手也在国公府中,若是太子殿下有心,可以将其一同带入宫中,最后为陛下……想想办法,不知能否再延缓一二。”
周显点头道:“理应如此。”
太监心中的话终于全部说完,他这才缓缓站起身,拭着泪水,道:“事态紧急,宫中已备好车马,请太子殿下与大将军速速上车!”
镇国公府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停靠了两辆宽敞的马车。
周显看了一眼这辆马车,眼中露出一丝犹豫之色:“孤需先安顿好羽林军,随后调令亲卫,与孤同往。”
“时辰恐怕来不及了!”太监的语气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焦急与催促之意,“陛下危在旦夕,江山社稷尚未有托,若请太子殿下速速上车!”
周显目光挣扎了两下,最终似乎仿佛还是急迫占据了上风,他迈开脚步,向门口的车辆走了过去。
戚玉霜目光轻轻在太监的身上一扫,也迈开步子,跟上了周显。
门口停靠的两辆马车,外表是普通的宫中车马的样式,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只有车前的马匹似乎有些焦躁,不断地转动着马头,缰绳微微抖动,在极为寂静的夜色之中,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阵风掠过,周显的衣袂随风飘动,戚玉霜的手轻轻在袍袖之下,轻轻拉住周显的手,食指迅速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一个字:
“无。”
车内与车下,没有人埋伏。
周显敛眉低目,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迅速地登上了马车。
戚玉霜一撩斗篷,也钻身进入了周显这辆车中。
身后的太监脸上微微一急,刚想阻拦,戚玉霜蓦然回过头,微微眯起眼睛,眼神中寒光四溢。
太监后背骤然一凉,想要说出口的话,仿佛在一瞬间凝固在了唇舌之间,一点也发不出来了。
老堂主听到消息,也迅速披衣走出了房门,叫上了戚玉云跟随在身后。
两个人赶到门口,急忙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马车“吱呀”一声,悠悠启动,车轮 。拉车的马似乎越发急躁,马蹄响起杂乱的声音,在街巷的青石道路上飞驰起来,向皇宫的方向奔去。
戚玉霜贴着周显,在他耳边以几乎低不可闻的气音轻声道:“这种套马的手法,乃是军中战马所用的。”
这种套缰绳与衔铁的手法,较为粗暴,乃是应对军中战马的。宫中之马大多养在官厩之中,只供皇帝与皇子公主们偶尔骑行取乐,自然承受不住这样的套法,这才如此焦躁,不断地甩着马头,抖动着缰绳,发出异响。
周显微微地点了点头,忽然语气自然地道:“你是什么人,孤觉得似乎有点眼熟。”
那太监正坐在车夫旁,闻声回道:“多谢太子殿下记挂奴才,奴才是御前总管刘德生的徒弟。随着师父在御前侍奉,可能与太子殿下有过几面之缘。”
天衣无缝的说辞。
“嗯。”周显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依靠在车壁上,开始闭目养神。
他自然知道这个太监是谁。御前伺候的太监统共不过这些人,以周显的记忆力,每一个人的名字与相貌他都早已过目不忘。
刘德生是侍奉在天奉帝身旁已久的老太监,陪伴着天奉帝长大,与王宝福之于他来说,是一般无二的地位。刘德生的徒弟,他也见过几面,确实有眼前这个人。
果然,细节越真实,越令人难以分辨其中真假。
马车飞速行驶在道路上,夜色深沉,雾气四起,整座京城仿佛都已经陷入了深夜的死寂之中,只有这一辆马车,正在道路上发出急促的响声。
“咔哒”一声,马车终于停下,太监语气恭敬地说道:
“太子殿下,大将军,到了。”
周显撩开车帘,与戚玉霜一同走下了马车。
金雕玉砌的宫门恢弘华美地伫立在面前,仿佛在夜色中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雾,宫门以内深沉一片,往日里金碧辉煌的灯火,在天奉帝病重后已不再每夜点起。京城遭逢大难,宫娥婢女、太监内侍许多也感染了疫病,被送出宫,统一安排在病舍救治。宫中的人越来越少,值此夜晚,从宫门之外,竟然连一盏稀薄的灯光也看不见。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屋檐上张牙舞爪的螭吻张开了大口,一栋栋墙壁上画彩雕漆的盘龙狰狞地圆睁着漆黑的双目,仿佛在死死凝视着即将走入宫门的人。
周显与戚玉霜二人的脚步微微停顿,顿在了宫门口的位置。
太监的脸上,下意识地划过了一抹焦急之色。
戚玉霜停住脚步,站立在宫门前,忽然开口,悠悠然说道:“我等已然在此,为何不见其他诸位大臣?”
这宫内一片寂静,既无太监宫女往来走动的声音,亦无侍卫夜间巡查的声音,一点灯火也看不到,仿佛已经是一片漆黑的死域。
太监额头上,骤然生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的手在袖子里不由自主地捏紧,连忙道:
“诸位大人,已经在殿内等待了。”
“哦?是吗?”戚玉霜淡淡回了一声,不置可否。
太监刚想要继续解释两句,戚玉霜却仿佛并没有将刚才的对话当做一回事,只是一个寻常的问题,她抬起脚,大踏步向宫门中走去。
周显与她并肩而行,两道身影在昏暗稀薄的月光下,投下了两道长长的影子。
老堂主与戚玉云走下马车,跟随着周显与戚玉霜一同走向了宫门。
咔哒,咔哒,咔哒。
四个人的脚步声落在砖石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戚玉云走在最后一个,当她踏入宫门的一刻,忽然仿佛心有所感一般,忽然回头,向身后望去。
那名方才前来镇国公府的太监,此刻,正负着双手,立在马车之前。拉车的马匹仰天长嘶,在黑夜之中,对着头顶上冷淡而稀薄的一弯残月,发出了响亮而悠长的嘶鸣声。
他平凡无奇,常人看过之后,几乎都无法留下印象的一张面孔,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他与戚玉云目光相接,唇角向上阴森地勾起,嘴唇启动,似乎无声地说出了两个字:
“再见。”
戚玉云的目光,微微一凝。
就在这一刻,宫中无数道火把,骤然亮起!
在周显、戚玉霜四人身后,朱红雕漆的大门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突然推动,沉重的大门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在地面上划过一道深深的痕迹,就在他们四个人背后,轰然合拢!
“砰”!
烟尘四起,两道大门,严丝合缝地紧紧关闭。高高的宫墙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他们四人狠狠关在了宫城之中。
剧烈纷乱的脚步声在耳旁响起,无数人手持火把,从黑暗中奔出,在周显、戚玉霜四人身旁,围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火光闪动,照得这一片宫廷亮如白昼,每一个人的脸孔,都在火光映照下分外清晰。
全都是极为陌生的面孔。
“本王以皇位为诱饵,果然将我的好弟弟成功钓上钩。”
一道男子声音,忽然在包围圈之外慢悠悠地响起。
戚玉霜与周显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了一个一致的名字——
大皇子,周昂!
周显面容上没有丝毫的波动,似乎并并没有一点意外:“父皇何在?”
周昂的身影缓缓走进,终于在火光之下显露了出来。
他原本称得上一句俊朗的面孔,在高家事变的巨大打击,与之后的幽禁中,已经再也不复曾经的意气风发。憔悴脱形的面容与青黑的眼圈,让他与长身玉立、风姿端然的周显站在一起,根本不像是两兄弟,而像是两辈人了。
周昂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周显身上,听到周显淡淡的声音,面容上显露出一种狰狞的笑意,忍不住大声道:“周显,周显!”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要端着这副父慈子孝的架子吗?恐怕,你才是最盼望父皇驭龙宾天的人吧,怎么到了现在,反倒假慈悲地问起……父皇的安危了?”
周显道:“我要觐见父皇。”
他的声音很清亮,却也很缓慢,一个字一个字落在地上,仿佛金玉交鸣,清贵无比。
周昂的面孔猛然扭曲起来,下一刻,他抬起脸,哈哈大笑道:“既然你这么想见父皇,那就孤身随我……去见见他老人家吧。”
戚玉霜忽然道:“大殿下,这不合礼法。”
周昂猛然一愣。
都到这个时候了,谁还讲什么礼法?何况你戚玉霜,难道平日里是什么讲礼法的人吗?
他愕然道:“什么意思?”
戚玉霜淡淡道:“天子临终,榻前不可无臣。我奉皇命而来,觐见陛下!”
他的目光,落在戚玉霜的身上。
那一柄天下闻名的龙泉剑, 正悬挂在戚玉霜的腰侧。乌黑的剑鞘在苍茫冷月之下, 折射着人目几乎难以察觉的深沉寒光。
戚玉霜的手,此刻, 正按在那剑柄之上。
周昂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额头上也不由自主地渗出一层冷汗, 脚步缓慢地向后退去。
不知为何, 即使场中尽为他的手下,人数足以将周显、戚玉霜直接诛杀在宫门前, 但在戚玉霜冷厉如冰的眼神下, 他却依然感觉到了一种从心底透出的寒意。
戚玉霜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死人。即使隔着十步之远的距离,他却觉得在戚玉霜的目光中, 自己不像是处于层层保护之中, 而像是毫无防备、赤.裸裸站在剑锋面前,就连脖颈上都泛起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凉意。
周昂又向后退了几步,兵士的队伍层层将他掩护在其后,遮得密密实实,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缝隙,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远远在人群后方传来:“周显,你若是一个人过来,我就放过他们,否则, 你们全都会死于此地!”
戚玉霜的手指一根一根握紧在剑柄之上, 龙泉剑从剑鞘猛然中弹出三分, 寒如秋水的剑刃上龙影盘踞,寒光四射,周围一圈兵士,都在这一刻下意识向后猛然一退!
周显的左手,轻轻地按在了戚玉霜握住剑柄的手上。
他的手在夜风之中,却并不寒凉,柔和的热度透过手心,传到了戚玉霜的手背上。
戚玉霜的手指慢慢合拢,“苍啷”一声,将龙泉剑归入鞘中。
围拢在他们身边的兵士,终于松开了刚才骤然提起的那一口气,一个个心有余悸,不敢再次上前,只远远地将他们四人包围。
周显道:“孤随你进去。”
他的声音淡淡地在风中响起,周昂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面上涌出难以掩盖的喜意。
第二重宫门缓缓合拢,周显的背影,随着周昂消失在了闭合的厚重大门之中。
周昂目光阴森地看着周显:“将羽林军帅印交出来,为兄可以给你留一个体面。”
周显的目光越过他,投向了不远处唯一亮起灯火的地方。
那是天奉帝的寝殿。
周显道:“原来当年,冀州刺史彭诚处失踪的数千两官银,竟在于此。”
每一年黄河修堤的银两皆有定数,由朝廷直接拨款下到地方,黄河大堤如此偷工减料,大批筑堤官银在冀州刺史彭诚的手中不翼而飞。大理寺审理之时,将之着重审查,彭诚也如实交代,说这数千两官银,均送入了中书侍郎高良的府中。但高良以之用在何处,他便不得而知了。
周显一举扳倒高家之后,高家受审,高良一口咬定,这数千两官银是被他自己所贪墨,从此下落不明。
高家在朝廷上下,乃至于各地地方,均有党羽。贪墨黄河大堤的银两,恐怕也只是这其中略微值得一提的小部分。
高家行事作风虽然奢侈,却远远没有到达金银成山,排场奢靡无度的地步。那么这些银两,到底花在了什么地方?
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周昂道:“不错,你们恐怕根本没有想到,我与母妃早已料到了这一天,在京中暗自豢养了私兵!”
“周显,你自诩早慧,才智无双,可惜却从来没有想到过,父亲在皇位之事上,如此偏袒于你,我与母妃,又怎么可能不早做打算?”
周显目光沉静,并没有接周昂的话,而是直接道:“纵然得了这羽林军帅印,难道你觉得,以你之力,可以守住京城?”
犬戎的下一度攻城迫在眉睫,即使与东、南两座城门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烈火燃烧的味道依然能够从风中隐隐约约地传来,焦糊而刺鼻的嗅觉如同一种紧迫追赶在身后,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周昂的双目紧紧盯着周显,似乎在分辨他脸上的平静神色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强自撑出来的,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几乎是大笑出声:“守住这座京城?”
“我为什么要守住这座京城?”
周显眉头猛然一蹙。
周昂的双眼中慢慢浮上一丝狰狞的笑意,缓缓道:“这一次纵然守住了,可犬戎根本就像是无法甩掉的附骨之疽,永远笼罩在大孟的上空,永远是我们阴魂不散的噩梦,我已经受够了!”
“就为了犬戎年复一年的阴影,父皇不得不向这些武夫,向这些所谓的名将,卑躬屈膝,笑颜讨好。一旦你不遂了他们的意,他们就要随时以北疆,以百姓作为威胁,告诉你,没有他们,我周家的大孟,就什么也不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弟,这是当年你我在上书房中,一起诵读过的!你恐怕早就已经忘了,这究竟是我周家的天下,还是他们这些将门的天下?若是再过一百年,周家天下,是不是就要改名换姓,改姓戚,改姓徐,改姓卢了!”
“父皇在位数十年,可有一天舒心的日子?贵为天子,应当是一言九鼎,天下仰望,至高无上的存在!我绝不会步他的后尘,也不要再当这样窝囊的君主!”
“你待如何?”周显的眉宇中,终于浮上了一层怒色。
周昂的声音越来越癫狂,宏亮的嗓音在剧烈的激动中已经变得嘶哑。他忽然向前一步,充满血色的双目死死盯着周显的双眼,厉声道:“我待如何?周显,我会带着兵将,离开京城,南下渡过长江,在江南重建社稷,再立江山!犬戎骑兵纵然再所向无敌,也不可能渡过长江天险,只有在江南,我大孟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
周显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他一向清冷沉静的声音,在这一刻,也终于带上了滔天的怒意:“周昂,你要将我大孟江北的万里国土,千万百姓,拱手让与蛮夷吗?”
他的语气极冷,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从牙尖迸出,除了正处癫狂情绪之中的周昂,在场的其他人,都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一丝杀意!
周昂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阴冷地回以一个笑容:“这就用不着你来担心了,皇弟。”
周显的手指慢慢地攥紧,他的声音再度恢复冷静,道:“犬戎围城,你就算怀有羽林帅印,也不可能突出重围。”
“谁说……这不可能了?”周昂脸上的笑意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周显,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的私兵,究竟豢养在哪里,为什么你明里暗中搜索过无数次,最终都一无所获?”
周显没有说话,默认了周昂的问题。
周昂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的面色,似乎想要从其中寻找到一丝失败的颓然与失意,只可惜,周显的面上依旧是一片如同深潭般的宁静与镇定。周昂略微有些失望,开口道:“当年,本以为能借落水将你杀死,没想到,你居然能活下来。幸好你在发热中失去了记忆,否则,我与母妃,便真的要用出最后的手段除掉你了。”
“周显,你恐怕永远也想不起来,那天你在水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携景园。”周显慢慢吐出三个字。
“不错!”周昂道,“你以为,父亲最疼爱的是你吗?他虽然将皇位留给了你,却给我留下了一道足以保命的护身符。这道护身符,最终成了我翻盘最重要的筹码!”
“周显,你难道没有想过,大孟立国百年,皇室之内,怎么可能没有一点保命的底牌?”
周显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
周昂已经沉浸在了长久压抑之后的狂喜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周显的神色,他自顾自地说道:“京中有一密道,可供一人通行,绵延十里,直通青屏山之外。这是历代皇室秘不可宣的最后底牌,国难之时,皇室子孙,可以由此逃出生天!”
“这条密道,就在携景园底,你当初落水的地方之下,是一座巨大工事,可以容纳皇室千人避难。一旦乱兵入京,皇嗣嫔妃,均可躲入水下!”
周昂的声音慢慢拖长,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恶意: “这条密道,父皇在我十岁那年,就已经告诉我了。而他醒来许久,却从来没有想过,将其告知于你!”
这是天奉帝给这个最为疼爱的大儿子,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障。
周显目光淡淡,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局。
天奉帝一生优柔寡断,总想要处处圆满。他把皇位留给了周显,却将保命的逃生通道,留给了周昂。
天奉帝封周显为太子,因为他是中宫嫡出的皇室正统,因为他寄托着天奉帝对于国之储君所有不曾满足的幻想与期待。当国难来临之际,天奉帝希望,这个儿子,能够像所有圣贤口中的明君贤储一样,誓死不降,以全名节。
而他将逃生的退路,苟活于世的希望,留给了他一生所爱的女人,与她生下的唯一的儿子。
周显看着周昂满怀恶意的表情,表情缓缓归之于平静,淡淡道:
“皇兄,你之所以如此急匆匆地发动刀兵,恐怕是因为,孤即将要把携景园湖中之水,全部抽干了吧?”
周昂的面色,突然僵硬。
周显的唇角,忽然慢慢浮上一丝细微的笑容,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冰冷:
“若非皇兄沉不住气,将私兵全部调出,孤恐怕还无法发现,你的……藏身之处。”
他瞬间后退了一步,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冷月高悬,白雾升起, 初春的寒意如同浸透了潮湿的青苔, 慢慢侵入肌骨之中,在稀薄的清辉之下, 令人感觉脊背生寒。
周昂向后退却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之中, 显得格外明显。靴底擦过砖石的细微摩擦声, 惶然地响在黑沉的地面上。在他身后,一柄柄锋锐的利刃, 在月光映照下, 反射出一阵又一阵森冷的寒光,森然排列,如同周昂背后生出的一道冰冷的铜墙铁壁。
这一群他私下豢养的兵士, 被他取名为“龙虎卫”, 在他重金聘请教头进行的训练之下,骁勇善战,据教头所言,可以以一当十,甚至可与镇北军的精兵相媲美。感受到身后兵士的存在,周昂心中的恐惧这才慢慢消散了三分,他清了清嗓子,干涩地说道:
“周显,你交出羽林军帅印, 为兄可以放门外那三人安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