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张弓,是普通的木质软弓,以麻线为弦,本是用来打猎的。短兵交接时回马射箭,还算有箭轻速高的优势,但是从城上远射对方敌将,距离极远,又只有这一箭的机会,她是用臂力拉满了弓弦,将一张软弓几乎撑圆,弓弦拉到极致,才能射出如此千钧之力的一箭。
那以麻线搓成的弓弦,深深勒进她的右手食指、中指肉中,当场鲜血就流了下来。
周显咬住牙关,道:“快把手给我!”
“干什么?”戚玉霜哭笑不得,“一点小伤而已。”
周显伸出手,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真急了,戚玉霜心想。
她慢吞吞地伸出手。
戚玉霜的手型很漂亮,十指修长如玉,手心很软,却并不像寻常少女的手一样柔嫩——她的虎口、指节结着厚厚一层茧,一看就是长年累月练功习武留下的。
这是一双天生该执剑挽弓的手。
周显命人取来白色的细麻布,“嗤啦”一声撕成窄条,一手攥着戚玉霜的手腕,一手沿着她的伤口一圈圈包扎起来。
周显手心温热,被他攥着手腕,指尖不断触碰,戚玉霜感觉有点发麻,硬着头皮道:“好了没?”
“等着。”周显连眼睛都没抬。
戚玉霜伸着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五个指头被裹成了五根不能伸缩的粽子。
她微弱抗议:“那个……我小指没受伤吧。”
周显猛地一紧布带。
“哎哟哟哟……”戚玉霜抗议无效,反受内伤,大为冤枉。
孙万感觉自己在旁边极为多余,他踌躇了一下,终于等到周显给戚玉霜包扎完,戚玉霜道:“走吧。”
孙万如蒙大赦,三人走下城头,城内百姓见到白袍金甲的戚玉霜,纷纷跪在地上,高声叩谢:
“多谢卢将军!”
“多谢卢将军救命之恩!”
戚玉霜连忙双手扶起为首的老人,道:“岂敢岂敢!我并非卢辞卢将军!”
百姓们面露迷茫,这样威风凛凛的打扮,能一箭退敌,又能设计打得犬戎人落花流水。难道不是朝廷派来的卢辞将军?
忽然,人群里一个孩童的声音大声喊道:“姐姐!”
阿牛像是一个小炮仗般冲了出来,抱住戚玉霜的腿:他不会认错,这就是今天在千斤闸下救了他和她娘的姐姐!
姐姐不仅是他的恩人,还是临阳的恩人!
戚玉霜哈哈大笑,俯身单臂一捞,一把将阿牛抱起来坐在自己肩上。在她背后,周显脸色明显一凝。
她这么喜欢抱孩子?
戚玉霜另一只手摘掉头盔,笑道:“诸位父老乡亲,我不过是军户之女,刚才假扮大将,只是为了退敌。”
盔甲下露出的,是一张明显属于女子的面庞。
众人无不惊愕,有人这才回过味来,惊声道:“原来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援军到来……”
“是又怎样?”戚玉霜笑道,“我北疆百姓,即使只剩一兵一将,也从未惧于敌前!”
她声音朗然,传彻在夜色之中,响遏行云,震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明亮的火把将她的面容照得极为清楚,周显的心脏突然轻轻地跳动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位老人在火光下,目光直直地看着戚玉霜,忽然浑身颤抖,低声道:“你——”
当年,他所在的村落遭遇犬戎侵扰,戚家军及时出兵,歼灭了那一只犬戎军队。因此,他作为里长,为表感激,曾为戚家军的临时大营送过炊饭与猪羊,犒劳将士。
那日夕阳烈烈,戚家军的兵士对他笑道:“老伯,您今日来得正巧。少将军演练大军方罢,即将率军归营了。”
“少将军?”他激动地问道,“莫非是戚少将军?”
“正是。”兵士哈哈大笑,“老伯莫非不知,前日率军迎敌的,正是少将军啊!”
“天哪,岂敢、岂敢……”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们小小村落,怎么惊动了少将军的大驾?”
兵士听他此话,笑得更大声了:“老伯,您此言差矣!唉,见到少将军,您就知道了!”
话音甫落,夕阳余晖忽然一暗,兵士神色猛然一肃,低声道:“少将军回营了!”
营中兵将分列两排,刀枪在金色的光芒下熠熠生辉,一匹雪白的战马背对落日,缓缓出现在了大营门口。
马背上,一人身披金甲,赤红征袍猎猎作响,“戚”字大旗在她身后随风飘扬。凤翅金盔之下,是一张年轻而冷峻的面容。
威风凛凛,宛若神明。
那是他第一次从心底感受到那种深入灵魂的震撼。他隐约记得,自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她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想要磕头。而那冷若冰霜的将军,却翻身下马,快走两步,双手将他扶了起来。
他身体激动得有些颤抖,口齿不清地说道:“多谢少将军……多谢少将军!我们这样的小小村庄,怎么配劳动少将军亲至?”
金盔之下,少女听到他的话,一双冷厉的凤目却弯了起来,手臂有力地托着他的肩膀,不使他再度跪下,笑道:“守土保民,乃我辈之职分也。老伯何必言谢?”
她冷峻的眉眼在这一分笑意下,竟完全柔和了下来,丝毫不见高坐于马上之时威风凛然的模样。
那一闪即逝的笑容,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纵使经过了如许年岁,他的双腿都已经步履蹒跚,但当火光映照在那张面容之上的时候,他的眼睛依旧在第一时间,认出了眼前之人!
“你是……”他的唇舌颤抖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这一声极细的呢喃,如同滴水落入江河,迅速被激动的人群所淹没。然而戚玉霜却仿佛有所感觉般,目光朝着他的方向看来,轻轻眨了眨眼睛。
他的喉咙骤然哽住,两行热泪再也不受控制,从苍老的双眼中滚滚而下。
火光掩映,烧得半片天空火红如炬,一张张老迈的、年轻的、幼稚的面庞,满含着激动的热泪。
一开始还只是细微的几声,随着呼啸的北风,声音越来越壮,越来越响:
“多谢姑娘!”
“此恩此情,临阳百姓,没齿难忘!”
周显立于城上,目光深深地望着城中来往奔走的兵将、官吏与百姓。
一夜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他第一次看到短兵交接的战场,看到战场上的鲜血——既有敌人的鲜血,也有百姓的鲜血。
那是他大孟的百姓,是他未来的子民。他们在犬戎的屠刀下逃亡、奔走、反抗。
这就是他大孟的北部边疆,数十年来生生不息、顽强不屈,拒大敌于塞外的防线。
即使他在上书房天天读着圣人的遗训,听着须发皆白的太傅谆谆教导他,“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也没有让他亲眼面对一场战争来得真切而刻骨铭心。*
这时,戚玉霜忽然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周显回头望去,见戚玉霜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道:“不要勉强自己。”
少年的身形骨肉单薄,还未长成的骨骼却像已压上了千斤之重的负荷,脊背挺直地站立着,支撑着一身不可摧折的骨气。
戚玉霜心中轻轻叹息:他于我不在的这些年里,已然长成这样一个心绪沉重的孩子了。
她放在周显肩上的手指下意识捏了捏他的肩头,似乎还能摸到他清瘦的骨骼。当年手软脚软的孩童,仿佛就是一转眼的时间,已经迅速地长大了。
戚玉霜望着他酷似皇后的五官,心中悲哀地想:元慧皇后过世后的这些年,他一个人在权力倾轧的宫廷中,是如何长大的?
似乎有些不适应她的注视,周显密而长的睫毛垂下,鸦羽般轻轻颤动着,道:“你的伤口如何了?”
戚玉霜道:“已经无碍了。”
周显却显然没有把她敷衍的话当真,他伸出手,轻轻拉过她的手腕,一根根检看着绷带上的血迹。
戚玉霜有点无奈,一边把手交代在周显那里,随便他怎么收拾,一边回头对孙万道:“去仓库中整理寻找守城用具,绊马索、铁盾藤排、钩镰枪,老旧毁坏的筛出去,只要是能用的,清点数目,全部取出。你是一县县丞,这一点比我清楚。”
“将临阳城外所有村庄百姓移入城中,带上所有的储备粮食。如今正值冬季,百姓手中的粮食与仓库中的粮食足够支撑过这个冬天,如果有所准备,撑上三五个月不成问题。”
“擂木、滚石、火箭,用于守城的器具,在这两天内尽快准备。犬戎一击受挫,不会这么快回来。你们有足够的准备时间。”
孙万目光严肃,一字一句全部记了下来,这才犹豫着问道:“姑娘,您不留下来与我等共守临阳吗?”
戚玉霜远远望着东方的天空,仿佛能穿过山岭,看到镇北关巍峨雄伟的轮廓:“犬戎的主攻目标并不在此,而在——镇北关。”
门外响起马嘶之声,周显向门外走去,牵来了一匹战马,又将踏雪的缰绳解下,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静静等待着她。
戚玉霜又转回身,对孙万道:“孙大人,我走之后,劳烦您帮我照应一个人。住在顺安巷里,名唤陈云。您只要说是我托您转达的,她就会明白了。她若是问起,您就说我不久就归,让她不要挂念。”
孙万见她神态郑重,连忙点头:“陈姑娘,您放在心上的人,我一定给您照顾得周周全全的。您就放心吧。”
周显背脊挺直,知道戚玉霜在和孙万说悄悄话,有意回避不去听他人私事,耳尖却还是忍不住竖起,将那只言片语的音节分明地收进了耳朵里。
放在心上的人……
照顾得周全……
周显猛然抬头,看向戚玉霜的神色,却见戚玉霜笑眯眯地看着他,嘴型隐约比划了两个字:
“真乖。”
这是在夸他牵马备马,把离去的事情提前准备好么?
周显心里微微一紧,胸口忽然有些气闷,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缰绳在他的指间有些变形。
戚玉霜交代完妹妹的事,向孙万微一抱拳,道:“就此别过。”
说罢,她大步而出,翻身上了战马,周显在马上也对孙万遥一施礼,两人两骑在夜色之中飞驰而去,消失在了城门尽头。
夜幕四合,临阳城外的原野上,到处都是犬戎人留下的兵戈与战旗。
戚玉霜随口道:“这便是所谓的丢盔卸甲,犬戎人只知逞勇,鲜少练兵,一旦兵败,便一泻千里,溃不成军。”
周显的眉头微微一动,忽然道:“你……似乎对行军之事极为了解。”
戚玉霜笑了一声:“还行吧。”
她说得很模糊,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表示反对。
周显心中那种模糊的预感,似乎越来越强烈。风声掠过,戚玉霜的眉目在月光下看不分明,只能看到她身下的战马在夜色中划过的雪白虚影。
两马并骑,戚玉霜不得不略微放慢速度。周显所骑的,是刚从犬戎那里缴获来的高姚马,即使高姚马乃月阚国名马,是犬戎不惜一切代价攻下月阚国抢掠而来的马种,但毕竟有上中下品之分,普通犬戎骑兵所乘的也不过是高姚马中的中品、下品而已。
踏雪是当年大孟威震西域时,西域金氏国王献上的贡品,通身上下雪白一色,传言能日行千里,乃西域九国独此一匹的照夜玉狮子。
皇帝将这匹小马驹赐予戚大将军,戚大将军看这匹小马性极聪慧,所以转手又送给了她。她与踏雪一同长大,弓马骑射无不是一处练习,心意相通,如同一人。
她的手指下意识捋了捋缰绳,心里寻思道:将来还是得想办法给这他弄匹好马来——这些年大孟武力衰退,国无良将,不仅北疆频遭掠夺,对西域也缺乏了原有的掌控力。往年按岁进贡的西域诸国许多已经不再前来朝贡,西域名马自然也无从得来。
她遇到周显时,周显骑的只是一匹国内培育的良种河内马,虽然耐力极佳,速度也足够快,却依然算不上顶尖的好马。最好也是弄一匹小马驹,慢慢养着,和他一处长大,这样将来才能心意相通……戚玉霜构思着,忽然道:“你想要匹什么样的战马?”
周显轻声道:“像照夜玉狮子那样的战马吗?”
戚玉霜心脏突的一跳:“你说什么?”
周显的眼睛在月光下极为清澈,漆黑水亮,像是会说话一般。
戚玉霜被他这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顿时感觉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心道:他这双眼睛长开之后,和小时候宛然是两个样子了。从前只会板着小脸口是心非,如今长大了,竟反而学会磨人的那一套了……
她心中思绪飘飞,脸上却毫无异色,道:“你说的,可是当年戚小将军所乘的那匹照夜玉狮子?”
周显道:“正是。”
踏雪鼻子抽动了一下,刚想打个响鼻,被戚玉霜的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了头上,只好极不情愿地放弃。
戚玉霜道:“听闻七年前此马随其主一道消失,不知所踪。恐怕公子是难以觅得了。”
周显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可惜戚少将军从此归隐山林,不见故人,否则,也好派人前去求访。”
戚玉霜“嗯”了一声,表情似乎也颇为惋惜。
周显道:“不过,这也是情理中事,老父受屈而亡,沉冤难雪,何必再为昏君佞臣效力?”
戚玉霜却忽然道:“有何冤屈?”
周显微微一怔:“戚老将军含冤而死,世人皆知,姑娘,你……?”
戚玉霜却转回了头,不再看他。战马飞驰,她的身影在夜风中极为模糊。半晌,一道声音才轻轻从风中传来:
“若是我说,未必呢?”
周显愕然:“什么……”
“哎哟!”戚玉霜忽然惊叫了一声。
周显连忙勒住马缰,回身焦急道:“怎么了?碰到伤口了?”
戚玉霜一声不吭,像是在痛得发抖。
周显在昏暗的月光下看不清她的表情,见她一直不做声,心里也慌了,勒转马头,战马几步跨到她身边,伸出手想要去拉戚玉霜的右手:“快给我看看。”
戚玉霜突然哈哈大笑,猛地伸出手,一把捏住他脸颊上的软肉:“小公子,刚才说什么‘昏君’,什么‘佞臣’,我可全都记下来了。我看看你这张嘴,还能说出哪些大逆不道之言?”
周显被她捏住脸颊上的软肉,方知她一点事没有,顿时气得天灵盖直冒烟,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
戚玉霜乐不可支:“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昏君’、‘佞臣’?小心祸从口出。”
她虽笑着,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时,语气中却带着一丝郑肃。
周显看着她的神情,眼圈却渐渐泛起了一丝红意。
“陈姑娘,你……”
戚玉霜缠着绷带的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小公子,从今而后,当时刻谨记,不可有失。”
她的手温柔地抚过他的鬓发,把他有些松散的发髻理了理,周显的眼中刹那间浮上一层淡淡的水雾,几乎是要下意识地开口。
戚玉霜却轻轻捂住了他的嘴,道:“骁山防线已破,犬戎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镇北关。你进城后告知……令尊,早做准备。据我推断,被攻陷的关隘,应该是镇北关以西的蒙崖关,让他们去那里截住犬戎大军,此难尚还可解。”
周显知道她在嘱咐大事,此时战事关天,他不敢打断,只默默把戚玉霜的话记在心里,点了点头。
戚玉霜又道:“这三军呢,心难免不齐,所以作为消息,能告诉多少人不重要,告诉谁,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么?”
周显点了点头。
戚玉霜思索了一下,道:“卢辞其人,骁勇能断,可以用之。只是他过刚易折,性如烈火,极易中敌之圈套,可守城池,而不可使之为先锋。至于汪合……”
她语意中带上了一丝犹豫,道:“谋略有之,智计有之,但我观其为人,总觉得心术有所不正,当年曾欲借机敲打,却分身乏术,暂时搁置。……我也从未料想到,他竟能升到今日这个位置。”
周显轻轻握住她缠满绷带的右手,道:“你不随我一道去吗?”
戚玉霜摇了摇头。
周显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沉默片刻,并没有追问原因,只是道:“好。”
戚玉霜不由得一笑,道:“真乖。”
第二次被形容为“乖”,周显无奈地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精致的面颊如同冰雪融化,格外柔和。
天色逐渐放亮,镇北关城墙的轮廓也在晨光中隐约可见,高耸的城门依然对外打开,百姓在官道上来往进出,显得颇为热闹,丝毫不知道,就在十余里外,刚刚发生了惨烈的一战。
周显猛地勒住马。
戚玉霜笑道:“就此分别吧。”
说罢,她不等周显回答,一抽周显战马的马臀,轻喝一声:“驾!”
周显的战马乖顺地服从着指令,扬起前蹄,向城门口飞驰而去。
周显怔怔地坐在马上,眼睛却依然回望着戚玉霜的方向,动作幅度大得完全超出了他平日的礼仪规范。
戚玉霜向他挥了挥手,用嘴型比划着四个字:“后会有期!”
在看到这四个字的一霎,周显的眼睛忽然一酸,方才的冷静与镇定,仿佛在一瞬间兵溃如山。
天大地大,他们以后……还会有再见之期吗?
周显突然紧紧咬住牙关,双手勒住缰绳,策马回头,想追上戚玉霜的背影。
四野旷远,骁山巍峨,北风空荡荡从远山摧枯拉朽而过,掠过他的耳畔。
四面八方,早已不见戚玉霜的影子。
“呸呸呸!”戚玉霜猛地吐了两口嘴里的土。
踏雪得意忘形地看着她,前蹄还在跃跃欲试地刨动着。
戚玉霜擦了一把脸上的土,苦口婆心道:“我只是伪装一下而已,不是给你换了个新主人。”
踏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转——表示没听懂。
“知道什么是伪装吗?”戚玉霜无奈地念叨着,“若是被他们认出来了,咱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踏雪不屑地打了个响鼻。
这倒提醒了戚玉霜,她打量了一下踏雪:“你这样子也太惹眼了,也得伪装一下。”
全身雪白、毫无杂色的照夜玉狮子也太招人瞩目了,稍微熟悉她一点的,都能靠踏雪认出她来。
在踏雪“咴溜溜”的抗议声中,戚玉霜把它从头到脚抹成了一匹灰扑扑的杂色马。
戚玉霜终于满意,牵起缰绳:“走吧。”
去镇北关,会会那些旧日的……故人。
镇北关城门口,迎来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和一匹灰扑扑的杂色马。
守城官兵看了她的身份文牒,随口盘问道:“来镇北关做什么的?”
戚玉霜压低嗓音:“俺家是马户,来给军队送马的。”
大战将至,各级马户都要把饲养的战马送来军队,以供战马储备之用。官兵看了看这匹灰不溜秋的马,质疑道:“怎么养成这样,成色看着太差了吧。”
戚玉霜:“……”可能是抹得太过了。
盘问半晌,总算被放进了城,戚玉霜牵着马刚想寻一处地方落脚,城墙拐角处,一队整齐精干的巡城官兵正好转了出来,队伍齐整,神气十足。
戚玉霜暗赞一声不错——果然是北疆的精兵,与临阳县城的官兵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也不知是谁训练出来的,颇有风范。
“四下加强警戒,不可懈怠。”一个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从转角处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戚玉霜脚步一顿,就见转角处,一名年轻的将领信步而来。
他身形颀长,素银色的甲胄披挂周身,并不显得臃肿,反而格外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手压佩剑,双眉微蹙。
戚玉霜浑身血液在一瞬间涌上头顶。
只一眼,戚玉霜就认出了他!
她猛地转过头,大步向反方走去。
卢辞正吩咐着巡城官兵加强戒备,忽然余光中,看到一个牵马的姑娘背朝他的方向疾步赶路。
他眼睛微微一眯,眼梢无声地勾出一个锐利的弧度。
那背影为何有些眼熟?
这位姑娘脚步看似迅疾,下盘却极稳,步伐间与呼吸吐纳的节奏完美地融为一体。他瞬间得出结论——这是一个习武之人!
更何况……他目光逐渐冷厉,这个背影,带给他一种深深的熟悉感。
“站住。”
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虽然只有两个字,戚玉霜却仿佛能听出那声音是从卢辞牙缝里发出的,带上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不像他平时的嗓音,反而异常的森冷。
这么多人,被卢辞堵在当街,戚玉霜身影一僵。
这么多年过去,卢辞竟然凭借一个背影,就将她认了出来。——他是不是……还没有从当年的仇恨里走出来?
她背对着卢辞,没有回头,像是在等待一个即将到来的结局。
卢辞的脚步一步一步踏得很重,在青色的砖石上发出格外沉闷的声音。他的手已经压在了剑柄上,五指张开又合拢,紧紧地握住剑柄。
十步,九步,八步。戚玉霜默默地数着。
一声清脆的嗡鸣,卢辞手中的剑从剑鞘里抽出一半,明如秋水的剑刃在日光下折射着极为耀眼的光芒。
戚玉霜闭上了眼睛。
七步,六步,五步。
忽然,背后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我说怎么四处遍寻卢将军不见,原来是在此躲懒呢?”
卢辞猛地转过身,一个身材中等的少年将军正站在城门口,个头不高,却穿了一身镔铁重甲,甲胄花纹繁复华丽,一看就是能工巧匠专门打造的,极为威武雄壮,只是远远看过去,都不知是人穿甲,还是甲穿人了。
卢辞双眉蹙起,露出极为克制的不耐:“哦?是汪怀小将军。”
仿佛是被“小将军”三个字戳痛了,汪怀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小将军”多用于称呼随父出征的将门子弟,这些年轻人大多没有实职,在阵前领兵杀敌,众人尊敬的话称一声“小将军”,不尊敬的话,说什么都是有的。
若像当年戚老将军帐下戚玉霜与卢辞两位左右小将军,所有人无不是敬畏有加——那是因为人家的本领与赫赫的战功。可汪怀这等纨绔子弟,父亲靠着好运一路高升,自打娘胎里出生,从未上过战场,没立下过半分功劳。
卢辞成名的年纪与他相仿,如今早已脱离了“小将军”的行列,卢老将军殉国后,卢辞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圣上亲封正二品车骑将军。如今圣上御驾亲征,又点他作前部正印先锋官——简直是风光无限。
而自己呢,至今还是个无职无衔、有名无实的“小将军”,在数九寒天顶着沉重的盔甲巡守城池,却只得来卢辞的一句讥讽。
汪怀强压着怒火,恨恨道:“卢辞,你再这么玩忽职守,信不信我到父亲面前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父亲汪合此次出任三军主帅,卢辞也归于他父麾下,他就不信治不了卢辞!
别人不知道,戚玉霜可是知道,卢辞外表看着清清冷冷的,内里脾气简直是爆如烈火,一点就着。她趁卢辞不注意,牵着马开始慢慢向后撤去。
果然,卢辞的不耐已经要冲破眉梢,他平生最瞧不起这些草包来前线蹭功劳,不仅帮不上忙,还常常拖全军后腿。他勾起嘴唇,冷笑一声。
“汪怀小将军。”他故意把“小将军”三个字拖得很长,恶劣地欣赏着汪怀越来越绿的脸色,“你请便。”
“我倒是期待,汪将军听了你的话后,会不会赏我八十军棍呢?”
“你!”汪怀气结。他说这话当然只是吓唬吓唬卢辞,谁不知道卢辞在北疆的声望?他出身戚家军,年少成名,北疆军民上下对他无不信服。即使他父亲这次挂帅征北,从朝中带来一部分军队,但大部分还是原本驻守北疆的军队。在这样的军营中,谁敢动卢辞?那是不怕北疆军队暴动吗?
汪怀一甩袖子,却忘了他身上如今是一套极为沉重的镔铁重甲,这一甩,力道沉重得出奇,差点把自己跌个跟头。
卢辞身后的亲兵们放声大笑,卢辞斜着眼梢,嘴角勾起,似笑非笑。
汪怀气得满脸通红,带着他从京中带来的一队亲兵,怒气冲冲地回营去了。
卢辞收敛起笑意,转回身,却发现戚玉霜早已不见踪影。
他用手揉了揉额角,心中微微波动:刚才那人,究竟是谁?
戚玉霜趴在墙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里暗道:难道是老天爷看不下去我昨夜冒充卢辞,所以今天就让我犯在他手里?这次竟还多亏了汪合生的草包儿子。
刚才卢辞与汪怀一阵交锋,戚玉霜也大致听明白了,卢辞对面这位汪小将军,正是如今三军主帅汪合的亲儿子,名唤汪怀。
汪合当年在戚家军中,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副将,在邙谷之战中机缘巧合活了下来,成了那一战硕果仅存的几位戚家军将领。戚老将军被夺兵权,卢老将军战死,汪合趁机巴结上长公主,娶了其女燕平郡主为妻,从此简在帝心,一路青云直上,从一介副将迅速升为京师将军,负责京都五郡的守备。这次御驾亲征,皇帝格外信重,特意点他为兵马元帅,统领三军。
戚玉霜远远望着汪怀,心中突然浮上一丝淡淡的怪异:
汪怀身量不高,五短身材,这在武将之后身上是较为少见的。将门子弟一般从幼时就开始学习弓马骑射,不说各个身高八尺,也至少七尺有余。就像她的身量自小就比同龄女郎高一截,向来是俯视看人。
可汪怀看起来身量在大孟男子中也属于中下,这种精干瘦小的五短身材——更像是犬戎人常见的体型。犬戎人常年以牛羊鼠肉为食,许多人身量不过五六尺,腰长腿弯,更显得身材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