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将台—— by虚坛
虚坛  发于:2023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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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玉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说道:
“犬戎大军恐怕将至,请诸位速速前往临阳避难。”
“什么!”
众人愕然。而陈爷爷浑浊的目光中,却骤然亮起一种奇异的神色,他颤抖着苍老的身体,忽然道:
“以何为证?”
戚玉霜道:“犬戎大军应当在镇北关以外,今日却突然在此现身,必是北部防线已破。村中防御工事只能暂保一时。眼下之计,当去距此最近的临阳县城避难。”
“临阳县城有城池可以固守,犬戎骑兵无法迅速攻下,只要等到朝廷大军到来,自然能将他们悉数剿灭。”
陈爷爷颤抖的手掌落下,忽然道:
“好,我们听你的。”
陈大嫂一愣,道:“大伯?”
就凭霜儿一个姑娘家的一席话,他们就要离开故土,前往临阳县城避难?
陈爷爷忽然大吼一声:“听她的!”
在他的威望之下,无人敢于反对。陈爷爷年轻时经历过犬戎多次掠边,经验丰富,当下号召全村百姓匆匆收拾行囊,准备启程赶往临阳县城。
戚玉霜见陈大嫂伤重难行,拦腰一抱,将她抱到马上,把马缰交到她的丈夫手里。又牵来一匹犬戎人留下的马,让年迈的陈爷爷上马,之后匆匆赶回家中。
她伸手敲了敲墙壁。
戚玉云从墙的夹层里冒出头来,“姐姐?”
戚玉霜简单吩咐:“如今村里已经不安全了,我要去救一个人,你是跟着我走,我保护你,还是跟着村民父老们去临阳县城?”
戚玉云毫不犹豫:“姐姐,你自去便是。我能够保护自己和父老们。”
她也跟着戚玉霜学过三招两式,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简单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戚玉霜无话可说,摸了摸她的头:“去吧。”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年幼柔弱的妹妹,已经长到她的下巴那么高,几乎快要成为一个小大人了。
戚玉霜在村口目送着戚玉云和陈家村乡亲们向东出发,这才转回身,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从风中传来,仿佛用尽了全身之力:
“霜儿,你……姓戚,对不对?”
戚玉霜背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道:
“是。”
坐在马背上的陈爷爷,浑浊的老眼之中,忽然泪如雨下。
西风凛冽,残阳西斜,她的背影在地上拉得很长。
戚玉霜轻轻吐出一口气,摸了摸踏雪的脑袋。踏雪乌黑的大眼睛水亮亮地望着她,像是明白她想要说什么话。
戚玉霜轻笑道:“七年未临战场,你还能行吗?”
踏雪长长嘶鸣一声,前蹄在地面上狠狠刨了几下。
镇北关是万里骁山最后一道关隘,犬戎人已经越过了高耸陡峭的骁山来到陈家村,却至今并未听到镇北关失守的消息。皇帝御驾亲临镇北关,大军屯兵在此,一旦失守,应当是北疆防线全线溃败,而不是小股人马偷袭各村庄。
犬戎骑兵究竟是如何越过防线,进入骁山的,又是为何来到了陈家村这里?
戚玉霜脑海中念头飞快闪过,策马向埋剑山的方向奔去,欲登望乡台远眺敌阵。踏雪马蹄如飞,攀登至一半,却突然听到山下有马蹄杂乱之声越来越近。
她按下身形,以杂树作为掩护,向山下望去。
只见数十名犬戎骑兵,正策马飞速而来。前方马背上,一名少年死死埋头抱住马颈,向前方狂奔。
少年一身雪白锦袍已然沾上了血污,骑马的姿势似乎是有名师指点过,一板一眼颇有架势,身下的马应该已经奔逃了一天有余,依然能四蹄腾空,将凶悍的犬戎骑兵甩在身后,可见并非凡马。
戚玉霜的眼瞳却陡然一凝:
原来犬戎人的埋伏,正是冲着孤身出城的太子周显而来!
戚家村位于骁山防线以内,本应是绝对安全的,如今竟有小股犬戎精兵骤然现身,循此机会,欲截杀太子。周显也正是在亲卫护送下离开戚家村,当向镇北关方向而去时,落入了犬戎人的陷阱之中。
犬戎骑兵为首一人抽出弓箭,一箭向马腿射去。马应声中箭,一时吃痛,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周显差点被直接甩下马去。
只耽误这片刻,犬戎骑兵已然追上,又一箭狠狠射在马腿上。战马终于“咚”的一声向前仆倒,周显被吃痛的战马陡然甩出,腰身重重磕在了一块青石之上,随后跌落在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犬戎骑兵举刀欲砍,周显鬓发散乱,唇角带血,目光中却丝毫不惧,以肘撑地,强自站起身来,“苍锒”一声,腰间佩剑已然出鞘。一剑斩在了冲在最前方的犬戎战马腿上。
犬戎骑兵猝不及防,瞬间滚鞍落马,周显冷冷看着随后而来的数匹战马,身体微微后仰,雪白袖口中,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响了起来。
此时马蹄声、痛呼声响成一片,若非耳力极佳之人,根本无法听到这一点极为细微的声响。
后到的犬戎骑兵浑然不知,举起弯刀,对着周显高高劈下。
“铛!”
一支羽箭从斜刺里射出,力道极大,与弯刀相撞。犬戎骑兵只觉得虎口发麻,手中弯刀竟然直接脱手而飞!
雪白的战马跃出树丛,戚玉霜左脚挂住马镫,身体向下一探,拽住周显,一把将他拉上了战马。
周显身体一僵,刚欲开口,猛然听到身后羽箭破空之声。
戚玉霜笑了一声,暗道:犬戎人永远都是老三样。
没有时间停留,戚玉霜一手护住周显后颈,一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抱在胸前,右足勾住马镫,向马腹右侧一倒,两个人人紧贴在马腹侧下方。
镫里藏身!
踏雪与戚玉霜心意相通,再一次加快速度,箭雨纷纷扬扬落在地上,都射了个空。
戚玉霜手臂下意识加紧了力道,心道:
周显身形看着清瘦,重量还真不轻。她若是一个人镫里藏身,几乎已经如臂指使,刚才抱着他往下一坠,那一瞬间的重量,差点没让她的腰减寿十年。
她右足用力一蹬马镫,左腿跨过马背,重新坐回马鞍上,借力弯弓搭箭,没有时间回头,凭耳力向后连射三箭。
“噗嗤!”金属入肉的声音,身后传来三声惨叫。“扑通!”“扑通!”有人从马背上重重坠下。
怀里的周显被她刚才一抱,整个人僵硬成了一方木雕,后腰坐得笔直,丝毫不敢与戚玉霜接触。
戚玉霜道:“抱紧马颈。”双腿一夹,竟然向埋剑山上冲去。
身后的犬戎骑兵瞬间已折损了三人,怒不可遏,顾不得草原骑兵不轻易登山岭的多年教训,策马追了上来。
踏雪对埋剑山的地形十分熟悉,戚玉霜右拽缰绳,一路向望乡台冲去。
埋剑山山势险峻,险要处称得上壁立千仞,山顶却出奇地平缓,东部像是突出的剑柄,到西侧却突兀断开,与对面山峦形成近三丈远的悬崖。而望乡台,就在这悬崖的断口处。
戚玉霜在树林间隙里时不时回头放出几支冷箭,碍于树木遮掩,暮色昏沉,犬戎人根本无法觉察,连连中招,气得吱哇乱叫,越追越紧。
戚玉霜勾起唇角:上钩了。
眼前突然一片开阔,踏雪双蹄一跃,登上望乡台,凭借居高临下的视野,戚玉霜一眼看到身后的犬戎骑兵只剩下十余人。
她没有多做停留,踏雪往后倒退几步,忽然向前猛冲。
犬戎骑兵乍见开阔视野,夜色昏暗,看不清前方道路,又看到戚玉霜依然在狂奔,愤怒地催动战马想要跟上。
谁想到,戚玉霜的战马,忽然腾空跃起。
踏雪洁白的马鬃在风中徐徐飘动,修长的四蹄高高上扬,竟然直接从断剑山的悬崖上一跃而起。
踏雪流风,奔驰如电——这才是西域名马,天下独此一匹的照夜玉狮子!
犬戎骑兵见到前面是悬崖,才大惊失色,但此时已经收势不及,即使他们紧紧扯住马缰,也阻止不了战马前冲的速度,几个人连人带马,径直跌下了山崖。
马蹄稳稳落在对面山崖,戚玉霜回身冷笑一声,几支箭同时搭在弦上,最后的犬戎骑兵已经吓破了胆,慌忙掉转马头向回奔逃。
戚玉霜也只是作势威胁一下,她箭筒中的箭已经只剩下这最后几支,还得留在关键时刻保命。她见犬戎骑兵已经四散逃走,松了一口气,跳下马,向周显伸手道:“喏,没事了,下来吧。”
周显却依旧怔怔地坐在马上。
他生得清冷,白皙如玉的面颊上还残余着紧张的红晕,只是年纪尚小,颊侧尚未褪去最后一丝柔软的轮廓,黑而水亮的眼珠清澈干净,定定地看着戚玉霜。
看着周显的眼睛,戚玉霜心里没来由地紧绷了一下。
他认出我了?

第4章 同乘一骑
戚玉霜幼年丧母,皇后娘娘与戚夫人在闺中时是金兰之交,听闻消息悲痛不已,将戚玉霜接进宫中,带在膝下亲自抚养。
戚玉霜其人,生下来就会笑,刚会走就想跑,天生的胆大包天。从前有戚老将军严厉管教还好,自从进宫失了约束,皇后娘娘怜她年幼丧母,格外地溺爱,更是上房揭瓦,无恶不作了。
小太子周显出生后,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这混世魔王的气息,一见到她就哇哇大哭。说也奇怪,戚玉霜对比自己强的大人满怀着跃跃欲试的挑战精神,但对比自己弱小的,比如她的幼妹、她饲养的小马,却充满了一种奇特的怜爱心态——襁褓中柔弱的太子殿下不幸也属于此列。
戚玉霜觉得这孩子打出生起,就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小小年纪长成了一副端庄稳重的样子,着实无趣得很。太子刚学会上马,戚玉霜就抱着他骑马兜风去了。
那时候的周显还是个骨骼绵软的孩子,缩在她的怀里,雪白的脸颊上泛起激动的红晕,一边维持着太子殿下的架子,一边又忍不住探头向外看两侧呼啸而过的风景。
光阴转瞬而过,一别经年,昔日在她身后喊着“戚姐姐”的孩子,竟已然长成一个俊秀的少年了。
周显漆黑的瞳仁里雾气氤氲,仿佛有无数陈年的画面在脑海中纷乱地划过,最终却被冰冷的水面阻隔在了其下。
他勉强按捺下脑海中跌宕的思绪,仪态严谨地起身下马,端端正正向戚玉霜行了一个礼:“多谢姑娘相救之德。”
戚玉霜仔细打量了他半晌,看他估计是没有认出自己,心中感叹一声:时人说小孩子是最养不熟的,果真如此。当年如何吭哧吭哧地黏人,如今数年过去,竟全忘在脑后了。
她摇了摇头,无奈道:“犬戎为害北疆,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正好遇见,何必言谢?”
这次近距离听到戚玉霜的声音,周显神情微微一动,忽然道:“姑娘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戚玉霜笑道:“戚公祠一见,公子莫非忘记了吗?”
周显一怔,道:“原来昨日祠中长叹之人,竟是姑娘。”
他的目光不由得扫过戚玉霜的面容与打扮,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再次涌上了心头。那日他站在戚公祠门外,听得其内有人轻声长叹。那声叹息中,包含了一种沉痛复杂、欲语而还休的意味,不知为何,只听闻一声,便令人心中酸楚,几欲堕泪。
能发此长叹之人,胸中必有丘壑。因此,他才出声唤住了那人,只可惜对方似乎不欲见面,飘然离开。没想到不过一日,竟在此相遇,搭救于他。
戚玉霜道:“不过是牢骚人发牢骚语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周显眉头微微一蹙,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戚玉霜打断:“如今这北疆地界不太平,我送你一程。今天天色太晚,不知道还有多少犬戎人在外面,我们先去最近的临阳县城投宿,明天天亮后再赶往镇北关。”
周显细密的睫毛微微一动,有些讶异:“姑娘怎么知道,我要去镇北关?”
戚玉霜却没有再理会他的话,拍了拍马背,道:“小公子,怎么还不上马?”
周显这才注意到她的动作,双眼微微一凝:“我岂能自己上马,让姑娘步行?还是姑娘上马,我来牵马吧。”
戚玉霜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公子说笑了,这么远的距离,当然是一起骑马了。靠双腿走到临阳县城,是要走到天亮吗?”
周显一怔:“这……男女同乘一骑,恐怕于礼不合。”
戚玉霜心里好笑,嘴上调侃:“刚才乘都乘了,抱都抱了,小公子现在才知道于礼不合?太晚了吧。”
周显雪白的面颊顿时泛起一片红晕,羞恼道:“你……”
他刚才确实被戚玉霜抱在怀里躲避箭雨,她柔软却有力的手贴在他后颈上,他甚至都能闻到戚玉霜脖颈间淡淡的香气……
戚玉霜见他终于露出一点往日的少年情态,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命重要还是礼法重要?快上来吧。”
周显别无办法,只能先坐上了马。戚玉霜随后一踩马镫,跳到踏雪背上。
相比于周显仪态端方的上马方式,戚玉霜上马的姿势可谓毫不讲究,随心所欲。周显忍不住想说话,又想到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只能暂时按捺下去。
战马向前飞奔,戚玉霜习惯性地微微俯下身,减轻风力的阻碍,却忘了身前还有个半大少年,这一俯身,周显身体立时僵硬,为与她保持距离,也不得不向前倾身。
然而,就算他直挺挺地绷紧着后背,依旧能感受到,在这一方狭窄的马背上,戚玉霜的气息如同战马的掌控者一般,无处不在,萦绕着他的耳畔,如同拂过心尖的春风,催动着胸膛中的心脏不断地砰砰着。
周显的耳垂红得几欲滴出血来,这个姿势,他仿佛坐在了戚玉霜的怀里,幸好他面朝前方,背对着戚玉霜,否则他通红的面色,恐怕全都要让她看了去。
他这厢天人交战,戚玉霜却浑然不知,单手握着缰绳,姿态轻松,甚至还有功夫和他闲谈:
“你为何会被犬戎追杀?”
她话语中丝毫没有问他身份的意思,周显心中有些疑惑,沉默片刻,道:“我乃行商之子,名唤周二,从戚家村返回途中,在涂竹岭山下,遭遇犬戎敌军。逃亡之下,不想来到此地。”
涂竹岭?戚玉霜脑海中顿时将周显的行踪连成了一条直线:戚家村位于骁山西麓,他若是要返回镇北关,必经涂竹岭、埋剑山,过临阳城,回返镇北关。
涂竹岭到镇北关一线,正是骁山最后一道防线。
骁山月前,第一道防线骁山关被王奇拱手相让。所幸有杨元礼老将军守住蒙崖关,正面对抗犬戎大军,这才保住了骁山第二道防线。如今皇帝御驾亲至镇北关,大军屯扎。不日即将调兵北上,增援蒙崖关等关隘。而涂竹岭,正与蒙崖关相对,周显在涂竹岭下遭遇敌军,莫非蒙崖关……
戚玉霜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沉。
直到周显的声音响起,才将她的思绪唤回。周显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正试探性地轻声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戚玉霜将心中的不安压下,没有显露出分毫,语气中依旧是一派轻松之意:
“我姓陈名双,陈家村人士,就住在你方才经过的埋剑山下。”
周显“嗯”了一声,从戚玉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泛红的耳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戚玉霜心中纳闷:和女子说句话就脸红,以前倒不知道,这孩子竟是这么羞涩的一个人?
临阳县城就在陈家村以东十五里的地方,以踏雪的速度,戚玉霜估摸着一个时辰就能抵达。
忽然,戚玉霜隐隐觉得马背有些许不同的战栗。
这种颤抖的节奏!
仿佛应和着她的预感,从地底开始逐渐传来一种沉闷的声音,带着异常韵律的节奏,从远方越来越近。
戚玉霜猛地勒马回头。
旷远的山野草原,在夜色中镀上了一层沉闷的暗色,随着风一直延伸到天际尽头。
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影子铺天盖地,沿着那天地一线,缓缓现出了身形。
戚玉霜的瞳孔在一瞬间几乎缩至针尖大小。
犬戎大军……到了。
数千匹战马踏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从地底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
戚玉霜下意识伸手,捂住了周显的眼睛,大喝一声:“驾!”
踏雪快得像是要直接飞起来,四蹄踏在地上,宛如一道道追魂夺命的鼓点。
临安县城隐隐的轮廓已经在夜色中显现出来。
周显没有躲开戚玉霜的手,他声音极为冷静:“是不是犬戎大军已至?”
戚玉霜正策马疾驰,抽空回了一句:“不错。”
也不知她是说周显的猜测准确,还是称赞周显竟能做出这么精准的判断。
周显眉头蹙起:“犬戎大军怎么会来到临阳县城?”
戚玉霜道:“有关隘失守了。”
骁山防线,是沿着骁山山脊筑成的烽火防线。骁山山势极为险峻,想要翻越只能走已经开辟好的路线。犬戎并非是奇兵天降,而是大军直接压境,说明不是走山间小道奇袭入关的——那样人数太少了。
而此时镇北关的皇帝大臣们,多半还蒙在鼓里。
周显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双眉紧紧皱在一起。戚玉霜补充一句:“看这个兵力数量,多半还不是犬戎主力。”
周显一愣:“你连这都能看出来?”
说漏嘴了,戚玉霜赶紧岔开话题:“先进临阳县城。临阳城高壁厚,足以支撑数日。”
奔到城门口,大群百姓正如潮水一般涌来,男女老少哭叫推搡之声响彻四野。
“犬戎到了!”
“蛮子杀来了!”
百姓昏头昏脑地向城门口冲去,临阳县城上却已经响起了号角声。
瞭望台观察到了敌踪,准备关闭城门!
百姓们哭泣混乱,手忙脚乱地往城门里冲,戚玉霜把周显按在马背上,自己步行牵马向前,努力在人群里保持着平衡,跟在人群最后,不让踏雪踩到人群中的老弱妇孺。
在一片乱声中,城门上方传来沉闷的声音。
“吱呀——”
守城的士兵推动了绞柱盘,千斤闸开始徐徐下落。
戚玉霜牵着马,跟在人潮末尾进入县城。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孩童的哭声:“娘!”
原来是一位妇人不小心摔倒,落在了城门的千斤闸外。千斤闸距离地面只剩三尺有余,那孩童身量矮小,猛地从千斤闸下方的空间钻了过去。
“阿牛!我的孙儿!”一位老婆婆动作颤颤巍巍,哭着向千斤闸扑去。
戚玉霜一把将她拉住。
千斤闸一旦彻底落下,一时半刻根本无法再开启。
眼看妇人和还孩童就要被关在城门外,面对黑压压的犬戎骑兵。戚玉霜倏地回身,从腰间一抽,漆黑的的长剑竖立地上,狠狠顶住了千斤闸落地前最后的缝隙!
“陈姑娘!”周显双目一震。
周围百姓惊叫出声!
一旦被压到,后果就是粉身碎骨!
这个年轻姑娘,竟然妄图用人力阻止千斤之重的闸门!
剑身承受着极为骇人的重量,发出隐隐的金石之声,像是有龙盘踞其上,嘶声长啸!
戚玉霜双手稳稳撑住剑身,喝道:“还不进来!”
那孩童却像是看傻了眼,愣愣地站在当场。
周显飞身下马,一手一个,一把将孩童与女子拉进城中。
“砰!”千斤闸重重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戚玉霜吹了吹剑鞘上的土,别回腰间,一抬头正好对上周显漆黑的眼瞳。
周显的眼睛本就生得好看,如今专注地注视一个人,寻常人极难有抵抗之力:“那剑,是什么?”能以剑身对抗门闸千斤之重,绝非凡品,宫禁所藏名剑,他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神兵利器。
“什么剑?”戚玉霜装傻。
周显用手一指她腰间。
“看错了吧。”戚玉霜双手把住他的肩膀,把他强行转过身去,“那是我砍柴的柴刀。”
周显:“……”
他发现这位陈姑娘,别的能耐不说,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乃他平生所见第一。
刚才那对母子上前连连道谢,老婆婆甚至想要给她们跪地磕头。戚玉霜赶紧扶起老婆婆,那妇人泪水盈盈,一边感谢,一边也要行礼。
戚玉霜看到妇人要哭,顿时头大,她猛地把周显往前一推,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应付一下。”
周显被她这么一凑近,淡淡的气息吹在他耳朵上,顿时耳垂染上红晕。他顿觉羞恼,想说戚玉霜两句,却发现这人早就跑远了。
周显这样大儒教导出来的储君,在礼仪和待人处事方面,自然是样样周全的。他无奈顶上,涵养极佳地安抚了妇人与老婆婆。待他回头寻找戚玉霜时,却发现她正蹲在墙角逗那个孩子。
“阿牛,你多大啦?”
阿牛早已没了刚才冲出千斤闸的勇气,想来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举动有多么危险,声音蔫蔫的:“我已经五岁啦。”
“哦?阿牛很厉害嘛。”戚玉霜真心夸赞,“这么大就敢去救你娘,勇气可嘉。”
阿牛歪着头,小手扭在一起,细声细气地说:“阿牛不怕。”
“那你怕不怕我?”戚玉霜做了个鬼脸。
阿牛咯咯笑了起来,把手里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小石子郑重地放到戚玉霜手掌上:“姐姐这样貌美,又是阿牛的恩人,这个给姐姐做定礼。将来阿牛长大了,回来娶姐姐做妻子!”
戚玉霜哈哈大笑。周显清秀的一张脸黑成一片,踏雪用头拱了拱他,他回过头,正好和戚玉霜的爱马对上了视线。踏雪乌黑的大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他,忽然偏过头,柔顺地蹭了蹭他的手。
周显有些惊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踏雪的马鬃,踏雪的眼中却仿佛有灵性般,轻轻打了个响鼻,慢慢踱步过来,示意他可以牵自己的缰绳。
周显心中愈发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陈姑娘饲养如此良马,多半是一位军户之后,战马认人,非其主不得靠近,可她的马,为何会如此亲近自己,就仿佛……
戚玉霜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他听到戚玉霜颇为惊讶地“咦”了一声,这才回神,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对阿牛的母亲不咸不淡地加了一句:“孩子受了惊吓,夫人还是快些抱他去休息吧。”
阿牛神情颇为凄楚,像是被棒打的苦命鸳鸯,直到被母亲抱走,都还恋恋不舍地望着戚玉霜的影子。
戚玉霜拍了拍踏雪的马鬃,道:“你倒是亲近他。”
她这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像是有一种别样的意味蕴含在里面。周显手指微微一动,脑中刚闪过一道含糊的念头,忽然听到城外马蹄声震耳欲聋地传来,越来越近,沉重得像是响在耳畔的惊雷。
周显道:“接下来该当如何?”
戚玉霜神色并不见紧张,只是微微皱眉:“犬戎骑兵擅长马战,但面对高墙城池,攻击手段比较薄弱。这临阳的县令只要不是蠢货,固守待援,等朝廷大军到来,围困自然可解。”
周显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又问道:“今晚借宿何处?”
戚玉霜耳朵听着城门外犬戎大军尖啸声与轰砸城门的沉重声音,口中回道:“问问看吧。”
两人挨家挨户敲门,许多人家见到他们是一个姑娘带着个半大少年,都连连摇头,委婉地拒绝了他们借宿。
戚玉霜丝毫不以为意,对周显解释道:“大家看到犬戎围城,都在囤积自家口粮,谁也不想这时候留外人止宿。”
周显默默听着,心中却有些微动。
陈姑娘性子爽快,绝不吃亏,不想却在这种事上如此温和体恤。
最后两人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废弃老屋,戚玉霜拍了拍床上的灰:“将就一晚吧。”
周显用手在床沿触了一下,沾了一手的灰尘。戚玉霜知道他自幼洁癖,好言道:“你只要把床扫出来,今天晚上把床都让给你睡。”
“你呢?”
“我给你守夜,或者打个地铺,反正不妨碍着你。”
她给自己守夜?周显觉得戚玉霜这个人奇怪得很,好像处处都把他当成一个小孩似的。
周显想要反驳,戚玉霜却早已出了房门。他只好默默地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开始擦拭床铺。那种异样的情绪从喉咙到心里转圜一周,闷闷地压在了心底。
待戚玉霜从外面溜达了一圈回来,进门刚把一个包袱放下,就听到周显淡淡的声音:“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刚一出口,周显又懊恼起来,这话说得,好像他是那些深夜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室似的!
戚玉霜乐不可支,抓住机会逗他道:“我才一会不在,这就害怕了?”
她不过是去确认了一下陈家村老少和戚玉云的安全,没想到这孩子就担心起来了。
周显决定闭嘴不再理她。
老屋唯一的好处就是杂草丛生,戚玉霜将踏雪在门边一系,踏雪自己就开始啃起了草叶。她捣鼓了几下,用重物把院门堵住,然后把那个包袱抱到了屋内。此时周显已经支撑不住,躺在床上睡熟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周显把床擦得一尘不染,冬天的夜里格外寒冷,他心中估摸是不想睡在满是灰尘的被褥中,但又不愿意给她添麻烦,便没有说出来,只是裹着自己的外衣,缩在床角沉沉睡去了。
他本就生得秀丽,眉眼虽然还未完全长开,已经能窥见未来将是如何秀逸绝伦。
一天一夜的追杀,一路提心吊胆,周显睡得极不踏实,眉头蹙起,眼球一动一动,双手攥成拳,像是在梦里回味着惊心动魄的危险。
戚玉霜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解下外衣,动作轻柔地把他整个人裹了起来,掖了掖衣角,只露出周显一张清秀的面颊。
她轻声呢喃道:“睡吧,有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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