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贺看着那满簸箕的花,满身的锐气都散了下来:“原来如此,倒吓我一跳。”说完又责备地瞪了眼正好走过来的丫鬟。
丫鬟满脸惶恐之色,容嫂睨她:“还不下去给公子们上些醒酒汤?”
斥退了丫鬟,她又望着常贺:“奴婢记得屋里还有套点心盘子,用来盛这鲜花饼正好,二爷既然已被惊扰,那索性容奴婢把它取出来再锁门罢。”
常贺自窗户前退开:“进来吧。”
容嫂迈步上阶,一时间,屋里的说话声便就全朝着小楼深处而去了。
苏祈哪里料到将死关头还能有这样好的脱身之机?!
当下走出花丛,手忙脚乱地把身上草屑清理干净,然后夺步出了竹林小径。
屋里几人正谈笑风生。
苏祈提袍坐下,先饮了面前的冷茶压惊,不动声色稳住之后才插入众人话题。
随后未久,常贺与苏祯也带着茶具回来了,果然是套质地极佳的钧瓷,众人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住,围绕着茶具与茶又展开了新的诗文话题。
苏祈余光观测常贺,见他笑如春风,全无异样,仿佛先前与苏祯在屋里的说话乃是苏祈的幻觉。而苏祯这蠢货却明显情绪高涨,话语声都比先前响亮了,不用说,这是先前得了常贺的允诺,自觉翅膀硬了,可以脱离苏家了。
方才光顾着在心里骂苏祯,都没顾上常贺,回想起来这常贺也真不是个东西,那话里话外的不都是在挑拨苏祯跟苏家离心离德么?还处处挑苏家的不是,给苏祯那蠢货上眼药,跟个长舌妇似的,难怪苏婼说他们常家不是外面人看的那么回事儿。
端起杯子抿了口茶压火,他又想到先前多亏了那个容嫂冒出来,不然的话今儿他怎么收场?
不过话说回来,常贺怎么会那么抬举那个容嫂呢?居然看到是她以后,立刻就深信不疑,属实让人疑惑。
常家的酒局在继续,苏家这边,苏婼吃着吃着午饭,就把扶桑木槿都叫了进来。
“二婶最近好像与祯哥儿处得不错,有听到些什么吗?”
丫鬟们面面相觑,随后木槿立刻道:“家里规矩严,各房的事都不许轻易外传,倒是没听说什么大不了的,奴婢立刻就去府里头转转,听到了再来回禀姑娘。”
苏婼摆手,指着一旁插花的阿吉道:“阿吉你去。她们去太扎眼。”
“噢。”
阿吉快速把剩下两枝花插好,然后乖巧地出去了。
木槿看着她背影,笑道:“这丫头虽然模样长得平平,但却是越来越让人喜欢了。”
扶桑上前来给苏婼添汤,一面睨她道:“人家模样怎么了?眉毛是眉毛眼是眼,我瞧着就生得极好。太太都说看见她也心情舒畅呢。”
木槿笑嘻嘻做鬼脸:“我可不是替我说,我是帮着我们二爷说话呢!”
扶桑扭头看她,她却是捂嘴偷笑着跑出去了。
“这死丫头,也不知道在胡说什么。”扶桑笑道。
苏婼接了汤道:“她说什么你还听不出来?”
扶桑便也抿上嘴了。而后看了眼门口,说道:“姑娘想打听二房的事,可是觉得今日二太太给大爷送荷包不大对劲?”
苏婼望着她:“你想说什么?”
扶桑凝默半刻,说道:“有些话奴婢也不知该说不该说,只是姑娘既打发了阿吉专门去打听,便觉又还是该跟姑娘通个气儿。”
苏婼放碗:“你痛快点吧,磨磨叽叽烦死个人。”
扶桑便就压低声道:“前一阵子,奴婢听二房的人说,祯大爷不光白天常去二太太屋里,有几回半夜里也上二太太房中去了。”
吃菜的苏婼倏地把脸转向了她。“哪听来的?!”
扶桑顿一顿,硬着头皮往下道:“都是二房里的婆子夜里吃多了酒瞎嚼舌根,有人听到了的。话当然没说得这么直白,但里里外外就是这意思。就是此番姑娘不问,奴婢也是打算找个机会跟姑娘禀报呢。这事儿……可大可小。”
苏婼犹如石化,黄氏巴巴给苏祯送荷包的那幕陡然浮现在眼前。
她攥紧牙箸:“你是怎么听到的?”
“奴婢的屋子就在婆子们住的大院后头,每日都要经过不少回。二太太屋里不是有四个婆子么?此番便是她们四个起了龃龉,其中一个趁奴婢晚归时,把另两个私下吃酒的事儿捅给了奴婢,约莫是想让奴婢去告太太的意思。奴婢自然不甘被当枪使,斥了她回去,又怕她们当真吃酒误事,就去劝阻来着,谁知还没进门,就让我到这般不像话的言语。
“姑娘,您说这些烂舌头,要是把话传给了胡姨娘耳里,那可怎么得了?”
苏婼看着这满桌子菜肴,把碗筷一推,站了起来。
“你去点破她们不曾?”
“奴婢不敢。若是别的事,奴婢自然要当面斥几句,可事关二太太的清誉,奴婢怎可露面?要是露了面,到时事发让二太太发现奴婢也知情,姑娘也要说不清了。”
苏婼沉气,只觉两腿有千斤重。
做为过来人,她对扶桑话里暗示的意思十分明白,黄氏不过二十多岁,年轻貌美,却硬生生守了多年活寡,而苏祯已满十五,那身材体格却俨然成年男子,他们之间并非亲生母子,如这般朝夕往来,未必不存在扶桑说的那种可能!
而他们行止若的确没有逾礼之处,丫鬟仆妇岂有那胆子敢造主母的谣?不想活命了吗?
不说别的,苏祯的荷包落在黄氏屋里,而黄氏还巴巴地给他送去,这又怎么解释?
胡姨娘侍宠生骄多日,时刻都恨不能把黄氏弄出家宅,好自己当家作主,可偏生她拿黄氏无可奈何,如今若听到这些浑话,那她岂不当做把柄闹翻天去?首先第一个,苏缵就绝对不能容得下黄氏了,就算是苏绶——发生这种事,苏绶也绝不可能答应留她。闹出这种丑闻,黄氏到时还能有活路吗?还有那苏祯,苏家也绝不可能会留他下来的!
揪着双手踱了两圈,她看向扶桑:“背后嚼舌根的是哪些人?”
“奴婢听到的只有两个,但我估摸着,怕是守夜的那四个人都知道了。”
苏婼沉气:“祈哥儿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扶桑看向窗外斜阳:“左右得用了晚饭罢?谈诗弄文怎么都得一日半日的……”
常府青竹斋里,茶香漫屋,夕阳给满堂染了色。
午饭宴设于青竹斋小楼之中,原来这里建有独立的厨房,屋后还有几畦菜地,朝颜缠绕着篱笆,在此烹饪与饮食,另有一番农耕之乐。
随后就围着园子漫步,沿途吟诗赏景,荷塘畔垂钓采莲,花样弄尽。
晚饭席间倒说了几句正经话,孙延今次之所以要借常家园子宴请,原来并非因为老夫人清修,而是孙家正给孙延说媒,女方家官职不如孙家高,但世代书香之家,受人尊敬。孙家极想成就这门亲事,但孙延并不热衷,甚至有些苦恼,故而出门躲避。
第279章 我命中有贵人
话题由此扯到了前番首辅靳阁老要致仕之事上,众人对下任首辅由谁继任开始了热烈探讨,只有宋沂和苏祈都未怎么开口。宋沂始终面含微笑安静听着,使人觉得他只是在倾听并不是不参与。苏祈是不感兴趣,且他一个小孩儿也插不上嘴,他就像只小狗,今儿就逮住了常贺和苏祈留意着,别人他管不着。
“你怎么就知道吃?”
苏祯终于关注起了苏祈,却是嫌弃着埋头吃饼的他。
苏祈看看投过来的一溜目光,举了举手上烙得金黄的鲜花饼说:“这裹了花瓣的饼我还从没吃过,真不错。”
常贺抚扇笑了:“别说祈二爷没吃过,就是我,在容嫂进府之前也是没见过还有这样的做法,说到这个吃字,还得是南边人讲究。——来人,把这饼装上几盒,给祈二爷及诸位公子各带一盒回去。”
“不用不用——”
“客气什么?你难得出门一趟,下次想邀你还不知有无机会。”
苏祈恼火着苏祯,遂藉着这话说道:“只要常大哥不嫌弃,小弟自当随叫随到!我常听父亲说,常家,孙家都是朝中的忠良,让我多加尊敬,宋家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的家风我早已很熟悉。常公子要是不嫌我人小不懂事,我下次还想来叨扰!”
众人对苏祈一直都很客气,但他始终只是个孩子,因此难以给与许多正视,他这么一说,大伙均笑起来:“没想到祈二爷年岁不大,却如此热情可亲。常兄,你要是推托可就失礼了!”
常贺当下哈哈笑起来:“岂有推拒之礼?!祈二爷不嫌弃我辈俗人,那我常贺就托个大,认下你这个弟弟,日后你可随时登门来找兄长我吃茶!”
“好勒!多谢大哥抬举!”
苏祈为了气苏祯有意跟常贺套近乎,而常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热情得出人意料,当下这“兄弟”俩言来语来,把臂同欢,说不出来的亲热,众人皆举杯凑趣,唯独苏祯眼露不忿,闷不吭声,一口接一口地往脖子里灌茶。
苏祈可没罢休,回府路上,滔滔不绝说着常贺热情可亲,对常贺的称呼也从“常公子”变成了“我常大哥”,眼看着苏祯脸色一点点发青,他心里却有说不出来的欢欣痛快——叫他这养不熟的白眼狼去抱人家大腿,气不死他!
马车进了府,苏祯就大步进了二房所在的西跨院,而苏祈直奔绮玉苑。
阿吉出去转了一下晌,晚饭后来找苏婼禀报结果。
“祯大爷近来很孝顺,早晚请安从未缺过,大小事都让二太太拿主意,二太太要办什么事,比如说黄家那边有什么,如今都是打发祯大爷去,且祯大爷十次出去倒有八次会捎些吃的玩的回来给二太太,大家都替二太太高兴,说她总算将来有了依靠。就连太太也夸他,还想着明年等他满了十六,给他说门好亲事呢。”
“二叔对祯哥儿怎么看?”
“没怎么看,二老爷鲜少在家,就是回来了,也多是在胡姨娘那儿,要么就是在书房,隔段时间倒是也会传祯大爷过去问问功课,但仅此而已,别的他就极少,几乎是不关心了。”
苏婼深沉一口气:“他可真是放得下心!”
扶桑清嗓子:“一般而言倒也出不了那样的事。”
“是不是那回事还不知道呢。但便是出不了那样的事,也能出别的事!原先祯哥儿不就揣着小心思四处结交了么?知道我们的说苏家仁至义尽,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多么苛薄他,非逼得他在外自谋生路不可了!”
扶桑不敢再多言。
这时候外头传来院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苏祈的呼唤声也传进来:“姐!我回来了!姐?”
木槿给阿吉使眼色:“二爷来了,快去迎迎!”
阿吉跨出门槛,迎门就撞上了飞奔而来的苏祈。
“二爷怎么走这么快?黑灯瞎火的,绊着了怎么办?”
“嗐,我这不是忙着来覆命么!哎,她歇了么?”苏祈指了指屋里,声音不觉压低了些。
阿吉摇头:“还没呢。”说完看到他手里拎的纸包,又道:“这是什么?”
苏祈低头一瞧,当下就把这纸包丢进了廊下水缸:“破烂玩意儿,你别管了!”
说完他扶着她肩膀把她往旁边一挪,进了屋。
“姐,苏祯真不是东西!”
苏祈一进门就开骂起来,“你知道他都存了些什么心思么?”
屋里几个人听得这话俱都心头一跳,扶桑赶紧示意木槿把阿吉她们带下去,然后把门关上。
苏婼道:“他有什么心思?”
“他跟常贺说我们苏家刻薄他!”说完,苏祈便把在小楼里听到的一切说了出来,末了道:“咱们苏家待他够仁义的了,他还嫌苏家没让他当能继承家业的嗣子,他也不想想,他有资格跟我们谈条件么?
“当初要不是祖父看他可怜,替二叔作主收了他回来,他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要饭呢,他还想攀交这么多权贵?
“而他藉着苏家大公子的身份在外攀交,结果却是想方设法地给自己赚身家,按说这也没什么错,但他竟然连二叔的话都不听,要越过二叔给自己找出路!他眼里还有二叔这个父亲吗?还有苏家吗?这不是打我们苏家的脸吗?!”
苏祈再也控制不住地把心里的怨气发泄出来。
苏婼本以为他要说的是苏祯与黄氏,但听到这儿她也有无名火起。
早就看穿苏祯是有后患的,只是以为上回跟黄氏讲过之后他就消停了,没想到他不但没打住这心思,反倒还直白地跟常家要起前途来!先不说从军领功根本没他想的那么容易,就算是有,那苏祯的意思是到时候就从苏家分离出去另立门户不成?
他也不想想,他要得个能与苏绶分庭抗礼的军功那得多少年?在那之前他想忤逆?苏家收拾那不是弹弹手指头的事吗?
黄氏也是,难道上回跟她提过的醒,她都没放心上吗?还是说,苏祯只是面上愚蠢,实则两面三刀,一面在黄氏面前奉孝,曲意逢迎,让她放松管束,一面却在外四处布网,给自己网罗机会?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苏祯,他有这份城府吗?
若他有这份城府,又为何会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把苏缵和苏家放在眼里,觉得他一定能从常家这边给自己赚取一条出路?
她心神略凝,又问:“你还敢跑去偷听?没被逮到?”
听到这个苏祈差点被茶水呛到:“还真的差点就被逮个正着,只不过我命中贵人多,有惊无险!”
苏祈便把先前遇险之事也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完后苏婼也不能不承认:“那容嫂来的那样巧,看来的确是巧。”说完她又疑惑:“你确定她没有发现你?”
“当然确定!那容嫂那么受常贺器重和信任,她要是发现我了,怎么可能不揭发,反而放过我?”
苏婼因为不曾亲眼所见,见他说的如此笃定,便不再说什么。好歹这趟还是有所收获,既确定了苏祯的小心思,又确定了常贺的表里不一,他如此卯足劲地蛊惑苏祯,也可以侧面印证袁清那些证据几分真实性了。
想到这儿她问:“你方才说,常贺让苏祯打听什么物事?”
“没错!”苏祯仰脖把剩余的茶喝了,徒手抹了抹嘴:“常贺把苏祯迷得五迷三道之后,就提到这么个事儿,他问苏祯他要找的物事如何?苏祯说没找到,苏家的事他参与不进来,但他问过二婶,二婶不知情。常贺就说,内宅妇人不知情也正常。话到这里他们就没再往下说了。”
苏婼凝眉:“要参与苏家的事才能打听到?这意思是,常贺要他打听的东西,是苏家的?”
“肯定是!而且还是只有苏家爷们儿掌握着的东西,不然常贺怎么会说内宅妇人不知情很正常呢?我估摸着,这东西怕是只有父亲和二叔三叔知道。”
苏婼了然:“这么说,常贺会看得上苏祯那蠢货,不是因为他眼瞎,而是因为他要利用苏祯给他办事。”说完她又警惕起来:“他要打听什么?”
她可没忘了常家涉及的是勾结党羽贪赃枉法的法子,以及还有个诬陷薛容的嫌疑,常家怎么会把目标转向苏家?……他们干的事,跟苏家什么关系?苏家纵然家底厚些,却也不至于令他们眼馋,这才走了个罗智,怎么又来了个常家?
“我也纳闷,所以临走前我特意跟常贺套了套近乎,苏祯是苏家养子,我还是苏家嫡子呢,难道我不比苏祯更有利用价值?倒看他会不会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苏婼望向他:“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苏祯是养子,跟苏家不贴心,他便是那颗有缝的蛋,你是苏家嫡子,天然跟苏家一条心,他如何要想不开地在你身上白费劲?几个当嫡子的会帮着外人撬自家的墙角?”
苏祈被她怼得噎住。
“不过,你这么做还是有用的。”苏婼话锋一转,又说道:“常贺虽然不可能会像对苏祯那样对你,但他对苏家有目的,一定也会保持跟你的交往,以此获得更多的契机。这大概就是他今日要与你称兄道弟的因由。”
苏祈马上道:“他还让我常去找他。”
“那你去呗。”苏婼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勒!”
苏祈如同得获圣旨,心满意足地准备回房。
只是刚走到帘栊下,他顿一顿又倒了回来:“还有件事。”
苏婼道:“说。”
“我发现,常家二房和他们长房之间,可能不太和睦。确切地说,是常贺与他大伯的儿子,那个唤作常赟的常大公子,可能有些不和。”
苏婼侧首:“何以见得?”
“今儿我在常家见到他们兄弟俩碰面,都有几分笑里藏刀的意思。不过他们碰面交谈的时间很短暂,也有可能是我有所误会。”
苏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说完就撩帘走了出去。
苏婼目光停留在晃动的珠帘上,半日才收回来。
世人对常家的了解,多数止步于常蔚一家,也就是苏祈说的常家二房,他们家长房如何,关心的人还真的不多。毕竟就是常蔚这一房真正出名,也是在薛容一案之后,在那之前,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六部郎中罢了。
常家有常蔚这么个出息的长辈,默默无闻的长房子弟常赟,为何会跟常贺不睦呢?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更应该团结么?
“姑娘,”送完苏祈出去的扶桑走回来,“这常家究竟让祯大爷打听什么呢?他们有什么目的?”
苏婼深吸一口气,目光深深:“如今哪知道什么目的?但是罗智原先就曾派人前往伍儿屯买田庄,他们那样的锲而不舍,让人不能等闲视之。如今常贺干脆利用苏祯在苏家有所图,更令我觉得,他们的阴谋好像一直都若即若离地环绕在苏家周围。”
“也真是,本来只是查太太的死因,结果,朝堂里的人倒出现了不少。”
扶桑也感受到了烦恼。
“姑娘!”
这时候房门被推开,木槿神色不定地走了进来:“祯大爷那边有情况!……”
苏祯撇了苏祈回房,进门先灌下一碗茶,完了那神色还是郁郁的。
小厮侍棋跟进来:“爷,二爷今儿给您什么气受了?”
苏祯当下瞪了眼:“你这话问的,他可是苏家长房嫡子,他给我什么气受我不都得受着?”说完他一伸腿,把面前的圆凳给踢翻,咱得侍棋急忙避到了一边。
侍棋小心翼翼上前:“二爷莫非抢了爷您的风头?”
苏祯从鼻子里重重一哼,没有言语。
苏祈那小子,何止是抢他的风头,简直是快把他好不容易攀结起来的这些交情都抢过去,每次与各家子弟们聚首,他都是代表着苏家这一辈的子弟列席,大伙对他都还挺尊重的,可苏祈一去,就哄得常贺也跟他称兄道弟,还在他跟前常大哥长常大哥短的,他想干什么?显摆他能耐?还是显摆他是苏家长房嫡子,身份比他尊贵?
侍棋是打他进苏家,就打发来侍候他的,一来也有十年了,不出意外,他这辈子就跟苏祯绑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听到苏祯这么说,他就劝道:“大爷也别气恼,二爷这苏家长房嫡子的身份是改不了的,您也得有心理准备。他便是如今不抢夺风头,再过两年年岁大些,也必然如此。
“大爷能做的,就是抱紧二太太这个双腿,二太太是您的靠山,您也是二太太将来的依靠,只要你们母子同心,大爷的将来是不用愁的。
“二爷就是在外再有身份体面,那又如何?长房是长房,二房是二房,老太爷在世时家都分了,如今家业虽在一起打理,但各占多少却是清清楚楚的,所以您和二爷之间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您与二爷交好,于您的处境反而更有好处呢。
“您想想,老爷还年轻,将来肯定还会大有作为,他升了官,随便提携提携大爷,您的福份不就来了么!您还跟二爷置什么气呢?”
第281章 母子
苏祯瞪他:“怎么没有冲突?你当我不知道,将来苏祈接掌了天工坊,我就是个给他打下手的,我得一辈子听他使唤,他说东我不能往西,说西我不能往东,那我跟当下人有什么区别?我本也是父母祖业的,难道就得这么窝囊地过一辈子?”
侍棋听闻一拍大腿:“谁跟您说您要给二爷打下手?再说了,就是打下手又怎么了?如今咱们老爷不就给大老爷打下手?这是兄弟之间的分工不同啊,您怎么就觉得成下人了?
“还有,当初您家里那点两三亩地的祖业,够您吃几口的?苏家这十年在您身上花费的,都不知够买多少个三亩地的了,旁人感恩都来不及,您怎么还委屈上了?”
苏祯脸红,拍案起来:“你本就是苏家家生子,自然是向着他们了!”
侍棋气得快吐血,又不好怼他,遂恨恨掉头出去了。
苏祯被这么撂下,也不自在。
方才那些话以往侍棋没少说,苏祯也知道有些道理,所以上回被荣家一吓也很是老实了一阵,可是一想到他如今可以有另外的可能,比如说常贺答应帮他弄去从军当将领——
前些时候常贺无意间提到兵部要栽培一批年轻的武将,常贺问他有无意入伍,表示去了就是当将领栽培的,一经选上来日前途无量,他苏祯又不是傻子,他当然想去!
而既有这样的可能,他又何必还要在苏家伏低作小呢?当然是给自己挣份前程靠谱得多!
只是没料到苏缵会不准……
“大爷歇了吗?”
窗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侍棋扬声回应,随后,二人就掀帘走了进来。
“大爷,”黄氏身边的丫鬟如意进来,“太太听说大爷回来了,传大爷过去说话。”
苏祯立刻自椅子上弹跳起来,惶然地“哦”了一声,先前那股子踌蹰满志,顿时不见了,然后下意识地抬步往外走。
侍棋看了眼桌上的纸包,连忙拿着追上去:“这不是大爷特地带回来孝敬太太的鲜花饼吗?您怎么忘了?”说了还不忘给苏祯使个眼色。
苏祯含胡着应着,接在手上才走了出去,
侍棋倚着门框看他走远,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头回屋。
二房里四口人,占着西跨院三个大院子带两个偏院小花园等等,当然整个房产都是苏绶一脉的,但是既然兄弟还住在一起,家产也是共同打理,那就算是二房的地盘,有独门出入。
也分前后院和正房,黄氏原先住正房,但前两年她搬去了靠近小花园的寄云轩,院子精巧雅致,又清静,还有个小花厅,十分适合她的性情,因而倒是在这边住的日子长。而小花园这边就是二房前院的崇云堂,住的正是苏祯。
苏缵已多年不与黄氏同住,便是有事相商也最多入房片刻,说完事就走,绝不耽误。而一般用得着他寻黄氏面对面要商的事情也少之又少,因而,正院里苏缵鲜少过来,寄云轩他就更几乎没有踏过足了。
苏祯穿过小花园的游廊,直达寄云轩。
眼看着他的身影径直进入院门,苏婼方从树枝后头走出来。
“姑娘……”
扶桑与木槿伴在左右,语意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苏婼转过身,树影下站了站,然后一言不发朝绮玉苑走去。
苏祯到了黄氏门下,先停步站了站,压住绷紧的心口,然后才掀开帘子。
黄氏端坐在榻沿上,妆容完整,纨扇轻摇,打从苏祯进门,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今日去常家,可还好么?”
这语气也很温和,简直找不出来还有比她对苏祯更温柔的人了。但苏祯却着她,却有着没来由的紧张。
“回母亲的话,一切安好。”
黄氏扬唇:“那我怎么听说,你是气鼓鼓地回来的?是受谁的气了?”
苏祯支吾不肯言。
黄氏端起燕窝,双眼未抬说道:“是祈哥儿吧?是不是有他在场,各家子弟的关注力都转到他身上了?”
苏祯惊讶:“母亲如何得知?”
黄氏轻哂:“他是嫡子,你是养子,他的父亲是苏家的掌家人,还是当朝的高官,谁更受欢迎,这不是显而易见么?你这么努力地在外结交,还不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取几分体面?他一去就抢了你的风头,等于是动了你的利益,你生气,自然只能是为这个了。”
苏祯听完,忙不迭地提袍跪了下去:“母亲明鉴!儿子与子弟们结交,只是为了能融入这个圈子,同时也是以他们为榜样,绝不敢有丝毫歪念!自上回母亲教训之后,儿子再也不敢乱来了!”
就是这样,黄氏的精明每每总让苏祯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没穿衣服似的,什么都让她给看穿了,后来这几次出门他是跟她禀报过的,也以为自己隐藏得够好,没想到还是让她看出来了!
“你慌什么?”黄氏还是那么轻言细语的,“站起来说话。动不动就下跑,哪像个官家少爷的样子?”
苏祯抖瑟着站起来。
黄氏持勺轻搅着羹汤,漫声道:“当初苏家是以养子的名义收养你的,并非有资格继承家产的嗣子,你会感到不安,想给自己找点出路,这是可以理解的。”
苏祯顿了一下,倏然抬头。
黄氏对上他目光,接着道:“你养在我名下,认我为母,你若有出息,那也是我的荣耀,我没有不赞成之理。”
苏祯听傻了:“母亲——”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问我,既然如此,为何上次还要那样训你?”黄氏的目光真像是能把任何一个人看穿,“上次训你,是因为你不知轻重,在外惹祸,可不是因为你在外结交子弟。如果是,你以为事后我还会允许你出去吗?”
苏祯心潮汹涌,讷然道:“可上次,上次母亲不是说,说儿子只需要依靠您就行了么?”
“这一点都不冲突,”黄氏站起来,“我跟你说得很明白,在这个家里,你只能依靠我,我也只有你。你我相依为命,我好,你就好,你好,那么我也好。你拜过了苏家祖宗,又有衙门盖过印的文书为证,你跳不出苏家去,无论你将来有无出息,你也只能遵守纲常,当苏家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