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抬眼,严朗鬓边束得整齐的头发被水波冲散了,几许凌乱的发丝贴在额头上,眉眼沉沉。
严朗冷着脸将裴昭从水中抱出,衣服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很快积出一滩水洼,裴昭试着动了动手臂,吸饱了水的布料变得沉重,轻轻一抖,就是一片水花落下。
“六娘子!”惊住的侍女这会儿才陡然反应过来,严朗冷眼扫过去,本就颜色浅淡的瞳色,此刻透出无机质的冷,下颚绷的紧紧的,抱着裴昭大步往房间里走。
严朗没有掩饰自己的怒气,他看出来了,裴昭是故意的,故意在看到他的时候松开手。
出了这么大的事,赵嬷嬷早就拿了披风迎上来,严朗接过披风,随手往裴昭身上裹去,把她裹的严严实实,呵住想跟着进来的赵嬷嬷:“退下!”
赵嬷嬷一愣,脚步也跟着顿了顿,严朗斜睨了她一眼,就大步跨进房门,动作不算温柔地将人丢在榻上,俯身逼近裴昭。
“为何要这么做?”严朗咬牙。
裴昭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闯祸了,严朗把她摔在榻上,磕到手臂和肩胛无法忽视的痛感从这两处地方绵延不绝的传来,裴昭小心道:“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吗?”
裴昭回想着刚才,是故意的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那感觉和想法太短暂,现在她已经分不清楚了,那么她想寻死吗?那绝对是没有的,若是想寻死,她不会安静待在别庄那么多年。
“你觉得我傻吗?”严朗冷笑,低头盯着裴昭的眼睛,水珠从发间滚落,划过轮廓突出的眉骨,滴落到裴昭裹着的披风上,氲开了一片水汽,一字一句地问,“你想死吗?”
裴昭摇头,跪坐起来,手挣脱被裹得紧紧的披风,诚恳道:“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荡的太高了,我没力气了,而且你来救我的时候,我还向你伸手了,对吧?”
严朗脸色变换不定,裴昭继续说:“我并非想寻死,如果我想寻死,我该推开你。”
“那为何在水中你笑得如此开怀?”严朗不相信裴昭苍白无力的解释,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裴昭不知,严朗眼力很好,他确实清楚看见裴昭是自己把手松开的,而不是如她所言只是没力气。
没力气拿稳武器的人他见得多了,不会是裴昭那种表现,她当时姿态自然,也很放松,脱力和自然松手的状态是不一样的。
裴昭笑了起来,眼眸亮晶晶的,自下而上仰视严朗,嘴角自然而然勾起,仿佛想到了令人开心的事:“你不觉得在水里看天空很美吗?晴空蔚蓝,湖水是沉稳华贵的蓝绿色。
那些锦鲤惊慌失措地从我身边游走,尾巴游动的时候,好像宝石一样,我伸手就像抓住了光。”
“这就是你的理由?”严朗难以置信,居然会有人为了这么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坠湖,随后他又想起那些无聊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世家子,又觉得裴昭这理由其实也不是特别离谱。
只是他还是无法理解。
“什么理由?”裴昭疑惑道,然后反应过来,又强调,“我说了,我没有故意松手坠湖,这只是一个意外。”
“而且,意外已经发生了,伤春悲秋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我好好欣赏一番以前没欣赏过的景色。”
严朗:“……”
这就是所谓的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的另类解释吗?
这心态真不错。
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严朗和裴昭同时侧头看去,赵嬷嬷端着两碗姜汤,半垂着眼眸,一眼也不往那边看,语气有些生硬:“灶上已经熬好了姜汤,春寒料峭,我要伺候娘子饮汤了,三郎君不若稍后再来寻娘子说话。”
严朗挑眉,也不理会这老嬷嬷暗含的责怪不满:“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娘子的?”
“奴等失职。”赵嬷嬷一句辩驳也未有,这确是她没有尽到责任,若是裴昭因此伤风,她们的下场不会好。
裴昭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严朗质询,她也回过味了,她一时不合宜的举动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心下不禁一阵厌烦。
“这事与她们无关,她们既劝阻不了我,也干涉不了我的决定,何必牵连无辜。”
严朗侧头,面无表情,那双淡琥珀的眼睛微微下垂,狮子一样慵懒高傲,他非常认真且不解地说:“昭昭,这当然与她们有关,没有照顾好娘子就是她们最大的失职,不能劝阻娘子,那她们还待在你的身边干什么呢?你太心软了,昭昭,下人不听话就换了。”
裴昭呼吸一滞,在离开自己的小院之后,这种难以言喻的隔阂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她们的职责只有照顾我的衣食住行,我的行为是她们无法规劝的,我不喜欢有人管教我。”
两人静默无言,对视了好长一段时间,严朗妥协道:“既然你不想处置她们,那我先不插手,不过昭昭……我希望下次不要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在你身边的。”
裴昭缓慢点头,两人暂时达成一致,严朗看着那冒着白雾的姜汤,苍劲有力、开弓执枪的手指搭上黑红的碗,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你好好休息,这几日我就不来扰你了。”
两人身上都湿哒哒的,裴昭倒是有严朗给她裹上的披风,严朗却穿着一身湿透了的衣服,这会儿迈步出门,守在门外的绿松也适时给他递上了一件披风。
“昭昭为你们求情,这件事我暂且揭过,若是有下次……你要记得,昭昭才是主。”
“奴定当尽心竭力。”
严朗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几眼,扯过披风,随手往身上一系,大步流星往外走。
从裴昭的小院里离开之后,严朗没过多耽搁,也径直回房换衣。
他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对待这个未婚妻了,原以为一个小女娘,好好养着也就是了,翻不出什么大浪,他给她妻子的尊贵、荣耀、与之分享他的权力和地位。
裴昭过于晃眼的美貌蒙蔽了他的眼睛,严朗此刻才发现不对,裴昭似乎不只是冷淡疏离而已,她还不看重生命。
说实话,如今正逢乱世,悲观的人有,但那大多只出现在衣食无忧的富家子身上,有钱但无权,无法护住家财,即便想找人依附,也要担心对方的心性,若是心狠一点的,直接以莫须有的罪名侵吞家财的也不在少数。
如裴昭这种阶级更高的一层的存在,乱世不能说对他们没有影响,但影响绝对远远小于平民和无兵无权的富商,他们依然可以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严朗需要的是一个足够理智,也足够清醒的妻子,不会被严家的繁华迷了眼,他很清楚,他的父亲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也不好蒙蔽,严蛟是个标准的士人,重视家族,重视嫡长。
严朗或许会因为出身严家而享有一定的优待,但那是越不过他的兄长的,乱世之中阶级有时候不太明显,有时候又会特别森严。
如严朗,庶子出身,若是太平盛世,他能谋划的最好出路不过是给兄长当马前卒,靠兄长庇佑,而现在他依然依托严家,可他手下有了自己的兵马,虽人数不多,但姑且算是有了底蕴,有了一门强力的姻亲。
正因如此,若是裴昭愚钝,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严朗也会娶她,但是绝不会和她分享权力,甚至连掌家权,他都要仔细思量一番是否交给裴昭。
严朗不是他那自小被捧着长大的大哥二哥,他母亲虽然受宠,不过也只是一个妾而已,严蛟喜他母亲的样貌,却不会将这种感情转移在严朗身上,他看重的只有嫡长,次子虽然也是正妻所出,不过次子受到的教育比嫡长还是差了一筹,更别提身为庶子的严朗了。
他有的东西很少,所以行事必须谨慎。
如今看来裴昭安分是有了,聪慧因着接触不多,他也不甚了解,可那个性子倒是令人头疼。
接下来的几天,严朗果然没有再来,裴昭不觉得有什么,赵嬷嬷她们却忧心忡忡,裴昭被按在床上静养了几天。
出乎意料的,裴昭落水这件事没有引起什么大波,裴景亲自来探望过后也敲打了一番赵嬷嬷等人,过后却没有更多的动作,这让她们提的高高的心放松不少。
这意味着这一茬已经揭过了。
院子里的秋千被拆了,裴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只是点了点头,又恢复平时那安静的样子,她不挑剔吃食,不挑剔衣物,不挑剔首饰。
裴昭不喜出门,然而她最喜欢的就是趴在窗台边晒太阳,她不太会掩饰自己,高兴还是生气很容易令人看出来,可赵嬷嬷等人依然很难透琢磨裴昭的心情,盖因她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实在太少了,偶尔的微笑只是因为礼貌。
少得让她们怀疑落水之前开心荡秋千的少女是否只是她们的错觉。
“六娘。”绿松轻声唤。
“何事?”裴昭语气总是轻缓的,仿佛晨起的早雾,风一吹就散了,头枕在双臂上,衣袖微微下滑,手腕处被系上一根细细的红线。
那是很早以前流传下来的风俗,给受惊的人腕上系上红线,魂就不会被吓走了。
“大郎君那边刚来传话了,七日后回北疆。”绿松想了想,觉得这个话题说不定裴昭有兴趣。
裴昭低低应了一声,依然兴致缺缺的样子:“我知道了,需要什么你们自己准备吧,我的钱匣子在赵嬷嬷那里,你去找她支取钱财。”
“是。”
其实并不需要在准备什么了,东西她们早已备齐,她只是想和裴昭说话而已,她有时候真怀疑裴昭是个哑巴。
绿松看着背对她的身影,裴昭的衣服多为白色,只在腰间系一根红色的宫绦,她也不佩玉,简朴的不像一个世家女。
二夫人给她准备的衣物也多为白衣,绿松以为裴昭喜白,结果观察了几天之后发现有侍女给她准备其他颜色的衣服,裴昭也并未流露出不喜。
赵嬷嬷问她,既然不是喜白,为什么不爱穿别的颜色,裴昭当时绕着宫绦玩,掺杂着金线的红绦称得那手莹白如玉,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别的衣服只能穿一次,太浪费了。”
这是个她们绝对没有想到的答案,如今颜色鲜亮的衣物难染,更不能清洗,因为洗一次就会掉色,颜色暗沉无光,要面子更爱华服的世家不会让这样的衣物上身,她们身为世家之仆,也早就习惯了主子穿一件扔一件的作态了。
哪里知道,裴昭居然会如此自苦……且小家子气,绿松下意识地对裴昭升起了轻视之情,虽然这念头出现了不到一秒就被她压下,她并不会觉得裴昭是节俭,只会认为裴昭上不了台面。
于是,她再次开始怀疑自己要跟着裴昭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可裴昭这几日的表现又确实体现出她不是一个草包美人,绿松将自己心里大逆不道的想法又往脑海深处压了压,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背弃裴昭。
绿松没有多么远大的理想,她只是想活着,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能活的好一点。
可裴昭和她的旧主不同,裴昭生的太美了,美貌是件好事,但如果只有美貌那就是灾难。
裴昭躲在小院,不问世事,于是每一天都过的差不多,只余赵嬷嬷等人仓鼠一样,勤勤恳恳打点着所有出行需要的东西。
临出发前,裴昭又一次见到了她的祖母,这次没有旁人,只有那个厌她至深的裴老夫人。
裴昭不明白为什么裴老夫人要见她,她们不多的几次见面,都很不愉快。
裴老夫人居住的院子很富贵,繁花似锦,她也不爱那些沉闷的打扮,院子里的小丫鬟总是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花骨朵一般鲜妍。
裴老夫人穿着很正的大红色衣服,这颜色按理说出现在老人身上太艳了,偏偏裴老夫人气质很稳,压得住这样的颜色,于是这如朱砂一般的红也只成为了她的陪衬。
下人早已被裴老夫人屏退,裴老夫人微微抬眼,从水廊独身而来的裴昭款款而来,她下意识地皱眉,厌恶和复杂交织。
“六娘,你知道我为何厌你吗?”
裴昭愣了一下,因为这话太直接了,这年代说话以含蓄为美,裴昭因为是转世的,思维早已定型,她也不想改,所以她讲话不太讲究措辞,可这样直白的话出现在裴老夫人口中就奇怪了。
“是因为我八岁那年劝族姐杀夫的事?”
裴老夫人当即冷笑一声:“六娘,若是你如今遇到当初一样的事,还是同样的想法吗?”
裴昭摇头,当年她初初恢复记忆,头疼得很,做事就偏激了点,她的族姐夫确实不是个东西,竟然殴妻,族姐的孩子还因此被打掉了,但她教唆族姐杀夫也不那么妥当,这件事要是被拆穿,族姐会声名尽毁,裴家也容不下一个败坏家族名声的女儿。
更好的办法是,先和离,然后打压报复,若族姐想再嫁,就为她择一良婿,若不愿,那裴家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女子。
说起来她那族姐后来日子过得也不错,她过不了一个人孤独的日子,前些年再嫁了,膝下还未有子嗣,只是曾经薄待了她的前夫如今却没什么消息。
“六娘,你将出门,老妇和你虽不亲近,到底还是血脉亲人,如今我指点你一句话,你听也好,不听也罢,都随你,只希望你做事之前多多思虑,女儿家最重贞静贤淑。”
裴老夫人抬起茶,轻啜一口:“行事需谨慎,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名声,你明白吗?”
闻言,裴昭下意识抬头,对面的老夫人半垂眼眸,抿了一口茶之后,意有所指地看着她,裴昭缓慢眨了眨眼:“多谢……祖母教诲。”
见裴昭听懂了,裴老夫人侧头,慢慢道:“严家势大,我听你叔父说过了,严大朗已成婚,他的妻子出身名门,嫁入严家多年,你万不可得罪了她,严二郎倒是不用操心,他的未婚妻才十二岁,等他们成婚,你早已站稳了脚跟。
六娘,你要记住,你虽为裴家嫡女,嫁给严朗也还是不委屈你的,严家有望夺鹿,无论成败,裴家既已早早压注,那与严家联姻就是上上之选。
你与严朗成婚,不要想着自己是下嫁,也不要认为我裴家高攀,严家虽势大,严朗却也不是嫡子,你只与他好好过日子罢,旁的不要多想。”
裴老夫人如树皮一般的手摩挲着腕间玉镯,眉还是略皱着,语气也不多么柔和,但她为自己这个不讨喜的孙女指了一条路。
裴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擅长处理这些琐碎的人情世故,对裴老夫人的话只能附和点头,再提不出什么想法。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教学,裴昭却不想那么快回院子,漫无目的地游走,等回神时,她已经寻着花香走到花园里了。
裴昭立在花前,怔怔然看着怒放的鲜花,伸手摸了摸柔软的花瓣,笑了一声,总归她现在的日子也已经比大多数人过得好多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她不该为此伤神。
裴昭垂眸,随手拨弄一番腰间的玉佩,深深吐了一口气,慢慢踱步回到自己的院子。
裴昭再次坐上千年之前的交通工具,不过拉车的由牛变成了马,然而物种的不同没有影响车厢的颠簸,甚至因为这次是赶路,马车也不像之前一样慢悠悠地走。
这个年头,路不平是常见的事,车厢更不会有什么减震设施,裴昭被颠的头昏脑涨,车帘也不能拉开,外面风沙太大了,一撩开车帘虽看不见风沙,但只要你探出头不过一刻钟,保准当场变得灰头土脸,出了鲁安的地界,片片良田逐渐消失,杂乱无章的野草四处生长。
马车咕噜咕噜往前跑,车厢里的东西死死固定在原位,裴昭只觉得脑子昏沉沉的,晌午刚过,又行了一段路,日头偏西之时,车队终于停下休息,驻扎在溪边,马匹全部单拴在一起,形成一个简易的围墙,裴昭的车被围在最中心,严朗和裴景一人带着七八人往远处的密岭行去。
裴昭从马车无尽的颠簸里缓过神,推开车门,左右张望一番,发现营地少了很多人,剩下的人暂时由裴渝管理,陈义辅助他。
见暂时没人注意她,裴昭拉开车门自己下了马车,离她不远和赵嬷嬷在一俩马车上的绿松手上拿着披风,远远看见裴昭往河边走去,她连忙加快了脚步。
溪水不深,两边是平缓的河滩,被河水磨的圆润的雨花石一粒粒散在河床内,裴昭站在河边,河风刺骨,绿松手捧着披风给裴昭系上:“河边风大,娘子仔细风吹的头疼。”
裴昭微微抬起下颚,方便绿松系绳子,余光看见裴渝在指挥人挖灶,他穿的同样单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四哥哥那里可有衣物?”
裴家两房因为下一代孩子少,裴杞、裴格两兄弟感情也好,所以两家孩子序齿是排在一起的,因此裴渝虽为二房次子,序齿却跟着大房行四。
“奴刚才过来的时候,瞧见火儿给四郎君取衣物去了。”
“火儿?”
裴昭有点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她上车之前晃眼看了一眼,跟在裴渝身边的似乎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长相如何她倒是没有看清,只是依稀记得是很端丽风流的体态,这么孩子气的名字,居然会是裴渝身边伺候的人。
“娘子没见过他,不知也是常理,他也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娘子无需在意他。”绿松不想多和裴昭谈论这个话题,简单提了一句之后就转移了话题,“严郎君和大郎君往密林里去了,娘子若是嫌车里无聊,趁现在也好松快松快,明日一早还要赶路,那时可就下不得车了。”
“赵嬷嬷呢?”裴昭看了一圈,没看见赵嬷嬷,疑惑道。
“赵嬷嬷在后车呢,拿些做饭需要的调料。”
裴昭点头,抬手把兜帽戴上,特地做的宽大的帽檐垂下遮了裴昭一半的脸,只余下颜色浅淡的唇,轻柔而冷淡的声音从帽檐下传来:“你自去歇息吧,不用陪我。”
绿松笑了笑,试探性的上前一步伸手想扶住裴昭的手臂,裴昭微微后退,躲开了绿松想要搀扶她的手:“娘子可别担心我了,我看娘子才是要人担心,坐了一日的车,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陪娘子四处走走,也好活动活动,松松筋骨。”
日头一点点西沉下去,面前是一片开阔的河滩,背后是有些距离的密林,更远处是泛着淡青色的被雾气缭绕的山峰,唯一多彩的是萦绕在金乌周围的晚霞。
篝火已经升起,灰黑的烟雾笔直上升,天色逐渐暗下,变成一种雾蒙蒙的蓝,五名士卒结成的小队持着长长的木棍,小心而缓慢地踏进草丛,细长的木棍时不时拍打草丛,发出一种细微的声响。
被这种声音所惊动,草丛里偶尔会有色彩斑斓的蛇快速游走,而每发现一条蛇,负责惊蛇的士卒总要停一停前进的脚步,更细致的检查四周,以免有遗漏。
“不了,”裴昭轻声拒绝,“我不出营地,你不用跟着我,自去吧。”
裴昭迈步走开,绿松下意识追随着她,披风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很快又轻轻伏在她的脚边,她并不需要提起裙摆,因为北疆和鲁安过于遥远,裴昭出行的衣物比在家轻便许多,至少一条长度只到她小腿的衣裙不会给她的行动造成什么麻烦。
裴昭猫一样灵敏,安静待在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听着这些士卒聊天,很多聊天都没什么意义,也很无聊,但裴昭却乐此不疲,裴渝刚安排好一切,转头又看见裴昭和部曲混在一起,哪怕她离他们还有很远的距离,裴渝依然感到一种不快。
他微微提高声音:“昭昭。”
裴昭侧头,裴渝慢步走来:“饿不饿?大哥和三郎带人出去打猎了,一时半刻还回不来,我让人烤些饼给你垫垫肚子?”
裴昭抬手将兜帽牵起,自下而上的看着裴渝,袖口用红绳紧紧扎起,这是为了防止蚊虫叮咬,所以足够飘逸美丽的大袖就暂时被舍弃了:“我整日没有活动,现下也还不饿,四哥哥不用担心我。”
略略这么回答一句,裴昭觉得自己好像回答的太简单了,于是她又礼貌的再补上一句话,引出话题:“四哥哥忙完了?”
裴渝小幅度摇头,帮裴昭理了理帽子,温和道:“不要乱跑知道吗?如今不像是在家里了,千万千万不要出营地,你在家自然一切依你,如今世道不太平,哪怕周围大哥和三郎派人出去巡视了,但也不保证一定安全,你明白吗?昭昭。”
“我明白,四哥哥放心。”
正说着话,负责打草惊蛇的士卒也回来了,准备等裴昭和裴渝说完话再上前禀报。
“四哥哥有事先忙,我四下转转。”
裴渝顿了顿,想再叮嘱一番,仔细思虑过后还是作罢,裴昭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他没必要看的太紧:“去玩吧。”
裴昭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裴渝陡然反应过来,他刚才的语气就像对孩子说话一样,裴渝不稳重地敲了敲额头:“是哥哥说错话了,昭昭不要见怪。”
裴昭神色更古怪了,讲道理,裴渝虽然不是长子,但他是裴格膝下仅有两个儿子,对这两个儿子都是一样的教育,别家对儿郎的要求裴昭不清楚,但是在裴家跳脱是不允许的。
“怎么?你也以为我和大哥一样?”裴渝大笑起来,很快又收敛了一些笑意,再次叮嘱,“不要乱跑,昭昭,只可以在营地里散步。”
裴昭点头,慢慢踱步走开,初初长成的青草还很柔嫩,裴昭寻着先前惊蛇踩出的道路往前走,营地驻扎的地方树木不丰,稀疏几棵树立在土中,树枝上模糊挂着黑影,天色昏暗,看不清楚,裴昭上前几步,看清之后顿住脚步。
挂在树上的不是果子,也不是枯败的枝叶,而是被风干的动物尸体。
裴昭往后退,抬头四处张望,没有在周围看见鸟窝,被吓了一跳,原先散步的兴致瞬间索然,转身回马车休息去了。
暗地里得令保护裴昭的陈义眉眼微动,裴昭的胆子出乎他意料的大啊。
茂密的树林里,裴景和严朗兵分两路,两边隔着一条长长的深涧,细瘦的树木从涧中升出它们同样细瘦的枝叶,两边只能透出树木模糊看见对方的身影。
山林里的动物,机警过人,严朗和他身后的士卒皆是战场历练下来的,一身锐气隐而不发,这却瞒不过敏锐的草食者,敏感而弱小的动物早早藏起来了。
进来大半天一无所获,严朗并不急躁,脚步依旧轻而稳,有种如狮一般的优雅沉稳,兵卒四散在周围,树丛偶尔快速震动一下,黑影很快从眼前掠过,严朗霎时间转过弓箭,破矢之箭转瞬便牢牢钉在地上。
“郎君好眼力,”同为严朗亲卫,赵西赞了一声,上前拔出牢牢钉在土里的羽箭,捏了捏兔子的胸腔,“全是骨头,身无二两肉,要是寻到一只獐子就好了,那个肉多。”
“运气好说不定能遇上。”
正说话间,山间鹰呖阵阵,严朗抬头,很轻易地看见天空中盘旋的苍鹰,严朗微不可察地蹙眉,这鹰是他母亲派人训养的。
取出腰间的哨子,尖利的哨声穿破云霄,盘旋的苍鹰一下找到了方向,猛的俯冲而下,轻巧落在严朗面前的树枝上。
严朗再一吹哨,与先前的哨声不同,树枝上居高临下的苍鹰轻轻振翅,收起过于锋利的爪子,安然落在严朗伸出的手臂上,严朗抽出绑在鹰腿上的信,抖了抖手臂,苍鹰顺势起飞。
赵西用刀破开兔子柔软的腹部,随手把野兔丢给飞在半空中的鹰,鸟喙和尖爪轻松扯下兔肉。
严朗一目十行,眉峰微扬,轻斥道:“散开,三人一组。”
随即,严朗再次吹哨,长短间隔很有规律,哨声尖锐,轻易穿破层林间隔,使该听到哨声的人听见了哨声,不一会儿,与严朗的哨声略有不同的哨音响起,两边同时加快进度。
灰蓝渐渐占据了整片天空之时,两人满载而归。
清澈透明的河水染上血迹,油脂滴在柴火堆上,发出一种诱人的香味。
原先的北疆地如其名,边疆之地,帝国屏障,接壤的小国不多,其中最值得注意只有两个国家,北边的阿莫部,西边的诨谷,阿莫并非一个统一的中央王国,而是采取了部落联盟的形式,各部结盟,强者为尊,王位十年一选,只有部族最强大的勇士才能当王。
诨谷同样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与其说国家不如说它更像一个联盟,与阿莫不同的是,诨谷人懒惰却自大,虽然总打不过姜朝,却屡屡爱挑衅,不管打退多少次,诨谷总记不住教训。
姜朝内乱,国内四分五裂,实力瞬间大跌,又恰逢阿莫部王祭,诨谷同样蠢蠢欲动。
阿莫部王祭不是一件隐秘的事情,诨谷则脑袋不太聪明,北疆很轻易地探听到了两地战报。
严蛟端坐首位,头戴冕旒,九串玉珠和修得齐整的胡子遮住了他的神情:“想必诸位已经知道孤诏尔等前来所为何事了,如今天子年幼,朝中大权落于王集之手,王集之威不足震慑邻邦。
阿莫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今年乃阿莫王祭之年,按照他们的惯例,为王者当勇武,阿莫必然南下,侵我朝领土,以扬其威。
诨谷蠢笨,却也并非傻子,探子来报,阿莫欲与诨谷结盟,北疆虽大,然孤如今是内忧外患,众卿可有良策?”
“两个蛮夷凑在一起就想叩我边疆?”有将军不屑冷笑,向严蛟请命,“君侯,卑职请战!”
“卑职请战!”武将齐齐道。
文臣静默一瞬,面色肃然,很快有人走出,对着众位武将行了一礼,又向严蛟拱手,之后才道:“诸位将军稍安勿躁,君侯,诨谷人心浮动,不足为惧,我军可轻易败之。
阿莫却是我朝心腹大患,元帝一朝,阿莫部几乎被灭族,只余几千零散妇孺幼童,元气大伤。
然不过六十年,阿莫部又卷土重来,元帝在时,他们不敢叩边,元帝崩逝之后,余威犹在,阿莫依然战战兢兢地伏在我朝铁骑之下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