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蛟想到一种可能,眼睛锐利,面色却缓和了下来:“和儿,赵煜之才比你如何?”
他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赵煜是想拿他家当垫脚石,自己做了皇帝之后,暗中收拢权利,再振姜朝。
“比孩儿自然有所不如。”严和自信道,赵煜活在什么环境,他活在什么环境。
赵煜不比他蠢笨,但严和却自信他比不上自己,严和从小就被严蛟带在身边,战场他去过,他爹处理政事的时候从不避讳他。
赵煜即便活在刀光剑影里,见识又岂有他广博,两人看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严和会很自然地代入上位者,赵煜却不然。
他更习惯单打独斗,而且他对人极其防备,他爹也疑心重,不过只要决定信任,严蛟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赵煜却是那种,用人要疑,还会反复试探的那种。
这种人或可为一时枭雄,但绝不长久。
第43章
京都内, 王集听了谋士的话,先把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又派出亲信出海, 将财宝分批送出, 事关王集最在乎的钱财, 他不惜以己身为饵, 自己留守京都, 吸引四方视线,麾下谋士为了安置这批钱财隐匿自身, 躲藏在东海岸。
当日朝议之前,王集已经命人暗中撤离了,这段时间,天子崩逝的消息传遍全城。大族全被围在坞堡, 京都也诡异和平下来, 生活在京都的百姓,几乎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遭遇一次政变,有些他们知道, 有些他们不知道。
家里有老人的, 早早听话买了粮食囤着,没有老人的, 看了这情形也知道京都近几年是安稳不下来了,同样要屯粮,导致粮价一路上升,上层的安稳和底层的风起云涌交织在一起。
敏锐的人早早感知到风雨将至,迟钝的人也终于意识到——真正的乱世, 要来了。
赵煜的到来给了严蛟一个更好的借口,没几日, 北疆兵卒少了大半,不止李夫人,崔明静也忙碌起来。
裴昭全身心投入在幼学里,她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以前会有人觉得工作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她现在也体会到了这种快乐。亲眼看着生的歪斜的小树在自己的修剪下逐渐长得茂盛、挺拔,如此安心,如此欣慰。
“三女君安。”路过的孩子看见她,也不像以前一样立马收起笑容,反而会像养熟了的小兽一般,露出温良乖巧的笑来。
站在连廊上,两边都是北疆毫无遮拦的狂风,吹的衣服猎猎作响,隔了不远是孩子的嬉闹,虎和开两人下了学之后,总是跟在裴昭身边的,这段时间吃的好了,脸颊也有了肉,虎是惯常带笑的,他的长相也如其名,眉眼粗狂,开长得更为普通,也不爱笑,冷着脸的样子看着还挺凶。
”你们也去和同学一起玩吧,不用总是跟着我。“
”我们陪着女君。“
裴昭摆摆手:“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倒是你们两个,每天陪着我有什么意思?都去玩吧。”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低头应是。
两人资质不差,又因为是跟在裴昭身边,在幼学隐隐有以这二人为首的气势,虎倒是和谁都能打交道,开则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沉默寡言,也不与人交际,除了和虎以及曾经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些孩子能多说几句之外,他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裴昭是很喜欢发呆的,不管是在那座清幽的小院,还是如今身边永远不缺人的现在,她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出神,视线停在孩子身上,但眼神空洞。
厚重的钟声突兀响起,还在玩耍的孩子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站成一个正方形,两个原本站在一旁笑着看这群小孩玩耍的中年男子还是带着笑,但那些站成一队的孩子可不会就此觉得师长好欺了。
战场上退下的老兵,教人练习武艺的时候也是直来直往、简单粗暴的,不过学的人倒是也对他们的粗暴没什么意见,认认真真跟着先生的动作锻炼。
打仗其实是件繁琐又无聊的事情,很多时候什么计智百出的计谋不是说不需要,只是真当冲锋的时候是没人会记得的。
特别是在北疆,战场从出关之时就处处皆是,于是你想打仗就必须先找到敌人,阿莫、诨谷两部说是联盟,但也没有合兵,两支军队的首领兵分两处,犄角相对,互为策应。
严朗独自领了三千人做前锋,他是不甘心再做陪衬的,从前严和在的时候,他就是严和手下的小将,这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他也没有争位之心,严和做人也算厚道,但二十来岁的青年怎么会一点出头的想法都没有呢。
他也想做出一番事业,而不是只是别人嘴里的严家三郎。
严蛟手下不缺马,他镇守边疆,天然就有更多和游牧民族交易的机会,北疆也是不缺马场的,严朗手下的精锐骑兵手下一人就有三匹马,粮草也不缺,顺着水源往前走,待斥候探查到前方有人三千多人的时候,不止严朗,他手下的人也都兴奋了起来。
冲锋之前,严朗点了赵西、陈义两人左右夹击,他自己绕路包抄。
忽然之间,喊杀声就响彻云霄,这应该是个被驱赶而来的部族,青壮骑兵很快冲出来,仓促之下迎战没防备,一下就被冲散了阵营,严朗身先士卒,顺手砍翻了身边两个异族人。
双方人数是差不多的,不过严朗这边几乎全是青壮,又是有备而来,赵西勇猛,陈义牢牢护住侧翼,不叫阵型被冲散,直到最后一个拿着武器的人被杀死,这场战役才结束。
严朗立在血泊中,忽然笑起来:“首胜!”
“首胜!”士卒同样欢呼,气氛热烈欢腾,瑟缩躲在角落的俘虏更往角落里藏了藏。
战后最繁琐的就是清点战功,刚打赢一场战役,兴奋劲上头,现在也没人愿意休息,士卒打扫战场,割下敌首,严朗随即命人收拢战利品,又宰牛羊犒赏三军。
严朗首战告捷,中军主帅也是松了一口气,严朗主动请战,他也不好驳斥,只好叫人先去探查地形,打了一场胜仗也正好说明严朗不是扶不起的花架子。
以后,他倒是能放心分一些事务给人做了。
关外战场小规模交战次数逐渐增加,严蛟那头同样战火一触即发。
严蛟打着清君侧,拥立赵煜为帝的名义将赵煜推出来,其他几路诸侯虽然同样是这个打算,但没想到严蛟手上居然还有皇室。
赵煜和当代皇帝还没出五服,拥立他为帝虽然有点突然,但不算出格,严蛟拿了大义名分,即便他们想要照做也未免落了一层。
严蛟兵出北疆,一路南下,一直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直到在瓮梁郡啃了个硬骨头。
瓮梁是严蛟兵入京都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京都往北的大部分险要全在严蛟手里,只有瓮梁,离京都太近,严蛟不好下手。
瓮梁郡守是皇室死忠之臣,严蛟的话再冠冕堂皇也掩盖不了他以臣子之身摆弄天下的行径,至于赵煜,在瓮梁郡守看来不过一傀儡。
无诏无令,算哪门子皇帝。
守城战通常是最耗费时间的,如果严蛟不在意时间,不在意粮草的消耗,他们能把瓮梁围困到死,恰恰严蛟此刻没有太多时间浪费,事情才棘手了起来,但他也没有太过焦躁,姜朝衰微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就算皇室再出一个中兴之主,于时局也没有太多意义,更何况只是一个郡守。
严蛟命人强攻,瓮梁郡城下面每日血流不止,城中人口也越来越少,不过短短三十天,瓮梁已经家家挂白,待到瓮梁郡守也战死的时候,将严蛟拒之门外三十余天的城门才缓缓打开。
严蛟大笑,请赵煜先入城,赵煜客气了一番表示自己决不会认不清主次,但也没有推辞,不管私底下两人关系如何。明面上,严蛟是臣,赵煜是君,哪怕这个君臣名分水分有多少,大家都心知肚明,严蛟也要做足姿态。
拿下瓮梁之后,之后可谓是一马平川,不过七八日的功夫,严蛟远望京都那恢弘的城门,离他扎营不远的地方,同样驻扎着大军,各路诸侯围困京都。
外界的风起云涌没有影响到严蛟的大本营,严蛟领兵在外已经两年多了,严蛟入京都之后当机立断先抢到了玉玺,拥立李煜为帝,算是先占了上风。眼见京都局势稳定,他手下一帮文臣和李夫人先被严蛟派来的人接走。
现在府中是崔明静管事,严蛟和李夫人都走了,府中最大的就是崔明静,她肩上担子一下子加重了,连裴昭也被抓了壮丁,不能再向以前一样安心留在幼学。
严蛟离去带走了大半文臣武将,丰城不至于生乱,不过人手缺少也是事实,没办法,只能先拉一部分幼学长成的学生出来顶着。
出乎崔明静和大部分等着看笑话人的意料,那些小孩竟然做的都还不错,大部分处事水平都在及格线以上,顶尖的也有三五个出挑。
因为那些孩子占据的都不是官位,只是些小吏而已,但也没有引来太大的反感。
边疆两部也被重创,再次退回大漠深处,严蛟留一部分兵卒驻守边疆,召了严秋、严朗二人去京都,两人甚至没来得及进城。
又两年。
严蛟剪除大部分与他相争的诸侯王势力,同年,李煜禅让皇位,严蛟请辞不受,三辞三让之后总算完成礼仪,严蛟登上帝位。
而这个时候,北疆基层小吏以及一部分中层和高层全是幼学里学出来的。
这事一开始还没什么人在意,甚至还觉得幼学出来的人比其他地方是要好用不少,后来稀里糊涂形成惯例,从幼学出来的先到基层当小吏,一部分有能力的,上官看在世子妃和裴昭的面子上也给升了官。
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北疆基层官员已经被幼学占据了。
严朗送走上门的客人,头疼似的捏捏额头,他是知道裴昭在办学的,但是严朗对此没有太放在心上,左右不过是些小吏,甚至裴昭的行为还为严家大大收揽了一番军心。
严蛟离去之后,裴昭给崔明静提了建议,将羽那些孩子也接进了幼学,后续这些孩子的去处也都还不错,知道自己就算死了,家小也有人照顾,兵卒对严家更加死心塌地。
他们不在乎是不是官,就算只是吏员也比平民来的好。
所以对裴昭后续的行为,严蛟就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对自己地盘的掌控力没那么弱,不过就算听到了一些风声,严蛟也不打算做出什么改变。
从长远来看,这对他、对他的家族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严蛟都默认了,别人更不可能说什么。
只是之前在北疆就算了,如果在京都裴昭还想这么做,那有人可要坐不住了。
他这刚安稳下来,就有人上门拜访,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严朗没有贸然应承什么,对方也不是上门逼迫严朗必须给自己一个准话,见严朗懂自己的意思,他也不多留,起身告辞了。
严朗没打算和裴昭吵架,于是先旁敲侧击提了一下,他不反对裴昭做这些,只是想先弄清楚裴昭的想法,后续他才好安排。
还想像北疆一样是不太可行了,即便是父亲支持,已经看出裴昭的行为会给他们带来怎样大-麻烦的人已经找上门希望裴昭收敛一点了,再贸然动作,刚稳定下来的局势会瞬间分崩离析。
不过倒是可以借鉴幼学的模式,将学的出色的那一批学员派到各郡县做小吏。
”你让我想一想。“裴昭不知道该不该听严朗的建议,她个人是不愿意妥协的,但是这并不是她自己要选择的东西,也不是她自己要走的路,而是那些孩子要选择的未来。
诚然,官员的上升途径是高于吏的,不过只要选择了这条路,那显而易见的,严朗不会支持,找上他的世家会极力打压,严蛟之前会支持在北疆的改动,如今呢?他们也没有军权,一条明显布满荆棘的路。
而且荆棘之后是否会有胜利的果实也是一件未知的事。
她决定找人谈谈。
次日,裴昭看着恭敬站在下首的少年,当初跟在她身边的那群孩子早就放在合适的岗位上去了,只有一个开留在她身边。
大概讲完前情,裴昭往前俯了俯身,认真问道:“你有什么看法吗?”
是要安稳的生活,还是奋力一搏?裴昭知道自己性格里的缺陷又开始冒头,她一直都是优柔寡断的人,所以现在才会找人询问意见,如果她足够果决、足够坚韧,那她不会犹豫。
开沉默了一会儿,他跟随裴昭的时间确实足够长,对于开来说,他一直注视着裴昭的背影,跟着她的脚步走,裴昭不允许他们后退,但现在她竟然不再坚定。
心里有些失望,但最后他说出口的不过是一句:“女君的选择从来都是对的,无论您做出任何决定,我都会遵从。”
“但是,如果您是问我一个人,那我只能代表自己给您回复:我想往上走,我想看看站在高处的风景,我不想我们的人生被圈定。”
裴昭其实没有很意外开的这番话,好歹两人也相处这么多年,开成长至关重要的时期大部分是和她待在一起的,即使后期开的性格有所改变,但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底色是不会变的。
她一直知道,开其实有很强的进取心,也多次劝过让开和别人一样当个小吏,但是他从来没有同意过,一定要跟在她身边,裴昭有时候都奇怪,她有这么大的人格魅力吗?
两人沉默着对视,看着开眼里的失望,在这电光火石间,裴昭突然懂了为什么开一直留在他身边了。
“……会有很多无辜的人死去,他们的死亡很可能毫无意义,即便如此你也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吗?“裴昭不知道是在问开还是在问自己,开只当裴昭在问自己,他轻声回答,”老师,即便没有我们选择的路,他们也会死,或早或晚,这样的死亡也毫无意义。”
真奇怪啊,这个时代居然还会有这样一个孩子。
第44章
第二天, 裴昭就找严朗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严朗眉头微蹙,裴昭的选择他也不是很意外, 毕竟之前裴昭也算是有前科。
“非要如此?”
“以前在北疆不也是这样吗?”
闻言, 严朗笑了笑, 但笑容并不让人觉得和煦:“你在糊弄我?”
裴昭叹气, 有些头疼, 她其实并不擅长说谎,巧言令色、巧舌如簧这类成语和她向来是没什么关联的。所以, 裴昭选择了坦诚,至少对严朗她需要坦诚,因为严朗从来也坦诚的对她。
裴昭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提起了另一个问题:“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严朗看着裴昭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如同黯淡的星子又重新点起了光, 蒙尘的宝珠一点点擦掉身上厚重的灰尘,裹在虫茧里的蝴蝶开始挣脱束缚自己的牢笼。
严朗没有说话,裴昭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听自己说话, 自顾自地说:“我小时候一直想做一个伟大的人, 一个有远大理想的人,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我也想成为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我想和别人一样闪闪发光。”
“摘星星的第一步是要先垫脚的,实践自己理想的第一步也是先付诸行动。以前我不敢,我害怕失败,我怕别人笑我, 怎么会有人想着摘星星呢。”裴昭顿了顿,“但是去做的之后我才发现, 原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只是我把这件事想的太难,太高不可攀。”
“我可以做到,我以前只是懦弱,我拥有比别人更多的优势,我知道很多很多东西,我做不到解救所有苦难的百姓,可是我可以救下一部分,我可以教他们知识,我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
“然后他们也会改变别人的命运,他们也会成为别人的引路人。”
她知道挣脱枷锁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没有办法对这些被关在笼子的人视而不见。
自由、平等、公正。
那才是每一个人都该追求的东西。
“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天下大同,美美与共。我想要这样的社会。”
严朗沉默,他不明白,不过一些百姓而已,裴昭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百姓愚昧,难以驯服,难道裴昭以为曾经没有人想教化百姓吗?
庶民是什么?庶民是草芥。
如果不是裴昭要践行的道路太过令人惊诧,严朗其实反应不会这么大,裴昭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而严朗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
世族心善的女子不少,可她们也只是舍一舍粥罢了,只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不会像裴昭这样考虑周全。但裴昭太认真了,严朗瞬间明了裴昭可以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样的眼神他见过。
钱财还是其次的,权力、地位还有生命,这些都是裴昭已经不在乎的,可以放弃的。
心头一场怒火烧起,严朗冷淡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她看起来真快活啊,可她越快活,严朗越不快,这意味着裴昭舍弃了他,舍弃了他们所有人。
“百姓愚昧无知,贪婪短视,他们不会认同你的,若在你身边有利,百姓自然会依附于你,可你要记住,什么叫升米恩,斗米仇!”
“你以为自己是谁?裴昭,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压抑的男声字字句句带着愤怒,原本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如同腊月的寒冰一般,所有笑意消失不见,被笑容藏没的压迫感完整清晰的呈现在裴昭眼前。
裴昭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害怕这个在她面前总是懒洋洋的青年,很奇怪的,她心里没有半分畏惧,从前的懒散厌世好像被蒸发了,她心里藏了一只欢快的小鸟,锁住小鸟的荆棘被她一点点剔除拔出,从此以后,她是一个自由的人。
“可是我已经做了,他们过的很好。”裴昭深吸一口气,定定地、堪称执拗地看着严朗,“我只是在践行自己的理想,如果能救一个人,我就救一个人,如果能救两个人,我就救两个人,这条路,我非走不可,没有人可以挡住我。”
“你也不行。”
严朗怒极反笑:“裴昭,你是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做到这些?你是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没有对你下手?你是不是不清楚我今天为什么会来找你说这些?”
“我知道。”裴昭毫不犹豫地回答。
严朗愕然,他以为裴昭已经头脑发热到分不清什么才是理想的保障。
裴昭直直看着严朗,坚定道:“我知道。因为你,因为严家,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因为你是严家的郎君,因为你手里有兵,因为父亲需要我这么做,一切都是因为你和父亲以前站在我这边。”
“可是他们很优秀,我的学生他们很优秀。”裴昭微微带了一点骄傲,随后又看向严朗,“而且,生气的是世族,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他们其实对这件事乐见其成。”
“三郎,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生气,”裴昭疑惑道,“世族生气是因为我动了他们的利益,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国家,所有官吏都和世族有关,那么这个国家最后到底是你们的,还是世族的?”
严朗眼睫轻动,他不意外裴昭能说出这话,她似乎天生具有这种敏锐的洞察力,能轻易抓住事情的重点。
严朗垂下眼眸,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并非玉质,而是一种更坚硬的东西:“那又如何,你培养的学生是很优秀,可单凭你一人,便能撬动天下门阀?”
黑与琥珀相对,俩人都在对方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裴昭坦诚摇头,她当然做不到这一点。
“我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能让你们摆脱对世族的依赖,你们会需要我的。”裴昭定定看着严朗,自信道。
她当然自信,即便她只是拾人牙慧,但这个世界实在太古老,她脑袋里记住的东西,以前上课时老师耳提面命的政治措施,她学习的是最顶尖的政治家提出的政策,她学习的是最顶尖的天才的智慧,而且是经过验证,已经成熟的政策。
这是旁人无可比拟的优势。
哪怕要经过修改,她也比他们更接近正确的未来。
裴昭张开双臂,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自信的近乎狂傲:“这个天下,只有我能给你们想要的,也只有我能给百姓想要的。”
下人早已被挥退,古朴雅致的厢房内只有二人的身影,窗户大大敞开,窗外的景象一览无余,两人相对而坐,言辞锋利,剑拔弩张。
裴昭眼眸亮如星火:“我给了他们比别处更有希望的未来,我让他们的孩子有打破阶级的可能,虽然没有做到最好,但是他们曾经的生活是最底层,我给了他们向上跃迁的希望。”
“而那希望,并不是虚无缥缈的。”
“百姓愚昧?三郎,有时候他们比你想的更聪明,因为拥有的太少了,只要我放弃一点利益,他们的生活会变得更好,那时真真切切得到好处的百姓会成为我最坚实的簇拥者。”裴昭笑了笑,露出一点孩童般的天真笑意,“而我……也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严朗眼眸彻底冰冷下来了,心里翻涌的情绪寸寸凝结,大脑恢复了理智,手时不时捏紧又放松,裴昭心太野了,她会拖着严朗一起沉到泥泽里,而严朗本人并没有这么强烈的野心和欲望。
“你想造反吗?你已经活够了?”严朗沉声问,“你的兄长曾经警告过你,不要站在百姓那边,不然裴家保不了你,你现在好似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
严朗语调微涩,又透出一股莫名的冷意:“裴家保不了你,我也保不了你。”
裴昭不是在造反,但她做的事比造反还严重,她在试图动摇世家统治的根基,这是一件很要命的事。
如今世家还没动手只是他们还在忌惮,不是他们没有能力出手,裴昭的这种行为无异于在刀尖起舞,一个北疆他们可以容忍,但后续裴昭图谋整个天下,世族绝不可能放手,但很快敏感多疑的统治阶级就会知道裴昭的举动,现在的平静持续不了多久。
到那时,不管裴昭到底有没有造反的心思,她都会死。她已经触及世族的底线了,几乎可以算是把刀子架在人家脖子上。
裴昭挡不住世族疯狂反扑的。
哪知裴昭很果断的摇头:“我不会造反,我也不想造反,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想让这个世界有一点改变。”
“有时我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愚蠢。”严朗喟叹,看着裴昭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无兵无权就敢放言这种大话,真是天真的令人发笑。既然你没有放手一搏、破釜沉舟的勇气,只敢在世家没注意到的时候做些小动作的话,你不会成功的,而且这样死的很快。
在战场上,死的最快的就是你这种认不清形势的兵卒。你想做的事,就算你是皇帝,也会被愤怒的世家撕碎。”
裴昭坦白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更清楚我会有什么下场,也许在你看来这是愚蠢,但我——甘之如饴。”
裴昭完全明白严朗的未尽之意,说实话,这样事情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变革是要死人的,变革而没有掌握武力的那一类人是死的最快的。
但是,但是裴昭做这些事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掌握权力,也不是为了变革,她没有这么远大的目标和理想,裴昭也从没做过这样的想法,她一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不同。
现在也无法把自己摆在一个殉道者的位置,那把她形容的太过高尚,她自认自己承受不起。
裴昭倏然一笑:“如果天总是不亮,那我就做第一个发光的蜡烛。”
严朗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裴昭立在长廊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地,又见严朗停在原地,整个人背影直直绷着,仿佛一张即将绷断的长弓。
裴昭忽然有些伤心,她知道严朗不会再来见她了,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严朗也如此,没有亲自动手杀了她,已经是严朗对她最大的优容。
裴昭面上露出一个笑来,她可能笑的实在难看,严朗定定看着她许久,神色紧绷,带着一点愤恨。
严朗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已然平静下来,轻声道:“你会后悔的。”
严朗轻声细语,声音笃定,却透着一股恨意,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想说服裴昭。
“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会。”裴昭低声自语,她慢慢笑起来,裴昭不想推行太过激的东西,但现在看来好像她自以为的克制,对这个时代也太过超前。
“我不会后悔。”
她知道,她只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或许等她死了之后,她留下的东西会被曲解,但谁又能说螳臂是没有用的呢,即便会被时代的车轮碾碎,至少会有人因此受益。
她这只小螳螂偶尔也想不自量力一番,只要有一个人受益,那就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