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戴着一顶小凉帽,小脸晒得红红的,像个小樱桃,她在太奶奶背后的小背篼里坐着,自己抱着奶瓶“滋滋滋”的喝,看见妈妈站起来蹦跶两下,见妈妈没注意自己,干脆就不蹦跶了,赶紧喝,喝完就能回家家啦。
大家七嘴八舌解释一通,秦艽只听个大概,先把脉,又简单的量了血压和体温,“来吃颗糖就好了。”
她抽屉里备着几颗糖,正好派上用场。
张月红接过,小心翼翼含在嘴里,仿佛脸色都好转不少。
她今年其实也才三十四岁,正是一个女人风华正茂的年纪,但因为常年劳作,婚姻不幸,整个人精气神不太好,看起来像四十出头一样。
“月红姐热的话可以把头巾解下来,放桌上就行。”四十度的天居然还能包头巾,秦艽其实不是很能理解。
“还,还好……”张月红吞吞吐吐。
秦艽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还想劝她把上面两颗衣服扣子也解开,敞开让凉风吹一吹,就把众人赶出去,“月红姐没事,你们先回去吧。”
众人一听这才放心,想到家里娃娃们也放学了于是赶紧家去。
“啊啊!”豆豆见妈妈让她们走,顿时高高举起奶瓶晃了晃。
秦艽自然是她们刚进门第一眼就看见小家伙了,此时赶紧追出去,亲亲她脑门,拍拍小屁股,“乖,先跟太奶奶回家,妈妈忙完就回去啦,好好听话哟。”
小丫头还不会说话,但她居然神奇的会点头,重重点了两下小脑袋,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一旦也没哭闹。
秦艽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这孩子是真不黏人啊。
把门关上,转身发现张月红真把头巾给拿下来了,可……咋秃了呀!
秦艽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表现得太过惊诧,以免影响病人情绪。
她震惊的是,张月红瘦是瘦,但也没到严重的营养不良啊,咋头顶就秃了这么多!她的脱发跟中年男人的还不一样,不是地中海式的,而是……怎么形容呢,就像一块庄稼地里,只稀稀落落的长着几根麦子,其它地方都是大片大片的黄土一样。
哪怕是被各种污染和辐射以及不良生活习惯影响的几十年后,也很少见到这么秃的。
张月红害羞极了,连忙又想把头巾戴上,她很多年连睡觉都不摘头巾了,就是怕异样的目光。
“月红姐你这是咋啦,不像是遗传啊,我看张大妈的还好。”一把年纪还没露头皮呢,张大妈儿子的头发也很浓密,至少证明基因是没问题的。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瘦的吧,以前日子太苦了,也没注意就……”她顿了顿,低着头说,“我的事想必小秦大夫也听说了,咱们老家那地方实在是穷啊,两个月子都没能吃饱,边喂奶边掉头发……后来,也没条件休养,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能看见头皮了。”
那年月大人都吃不饱,压根不是喂奶,而是喂血。
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秦艽也不好再细问,营养不良加情绪抑郁焦虑确实会脱发,这在后世非常常见,几乎是每个职场人的通病。很多年轻人上大学的时候发量还很正常,毕业工作一两年后就少了三分之一,用啥洗发水都没明显改善。
再加上她还生过俩孩子,在这样的基础上还硬要喂奶,不就是雪上加霜嘛?
“没事,头发掉了还会再长,就是营养得跟上,平时也注意不要太疲劳。”
张月红点点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
“没……没事儿,我下午还能上工吗?”
“先回去吃饭,休息半天,放心你上午的工还算数,给你结半天工钱。”
张月红松口气,那就是还能挣四毛钱,弟媳妇应该不会说什么了吧。
秦艽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这张月红生的到底是什么病?她可以肯定的是,病根不在秃头。
可,怎么张大娘和她都含糊其辞,一副生怕她深究的样子?
第39章 原来如此
秦艽只是医生, 不是警察,既然患者和家属都不愿意说实话,那她就更不可能去追着问人家到底生啥病, 反正身体是张月红自己的。
她最近忙得很, 压根没时间管,帮忙种药的人多,没几天,药材栽完,正好赶上一场小雨,让干涸的土地得到滋润,药材顺其自然就活了,钟教授看过,这才放心的准备回省城, 他这趟差也出得够长了。
因为以后不知道他啥时候才能再进来,钱主任和厂领导自然要好好感谢他,请他吃饭。
秦艽也被钱主任叫上, 地点在厂里小食堂, 大师傅炒了好几个菜, 跟后世的宴请没法比,但放这年代绝对比绝大多数人家的年夜饭都丰盛,除了硬菜黄焖羊肉和大盘鸡, 难得的是居然还有一瓶西凤酒!
秦艽自己是会喝酒的,上辈子赵青松经常不在家,她一个人在家总得找点消遣不是,兴致好的时候小酌半杯, 练着练着就练出酒量来了。
她作为酒席上辈分最小的, 自然要主动帮忙倒酒, 轮到自己的时候也倒了小半杯,这举动就连厂长也很意外,“小秦会喝酒?”
“会一点,但酒量不行。”
年轻漂亮的女同志,无论男女都喜欢看,她说话又自有一股爽利劲儿,领导们倒是对她刮目相看,问了好些她的情况。
知道她就是最近立功的小贺的爱人,少不了愈发刮目相看,面上虽然不会说太多溢美之词,但心里都知道,这小两口将来肯定不会简单。
“小秦好好工作,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向厂里反应,要把412当成自己的另一个家。”
“好嘞,谨遵领导教诲,那我今儿可要敞开肚皮吃啦!”
众人全被她逗笑,“老李啊,看来是咱们不称职,怎么能让他们这些小同志饿肚子呢,我看啊,自留地应该再批大点。”
顺着这位副厂长的话头,另一位也说,“可不是,我看刘政委那边搞的以工换地就很好,充分调动了群众的积极性嘛。”
钱主任适时的补充上几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提起,“当时小秦提出以工换地我就觉得可行,这小同志思路很广,敢想敢干,不像咱们老咯……”
“这个思路是小秦提出来的?”李厂长很是意外地看向秦艽。
秦艽知道这是钱主任在有意让自己露脸,通过这次药田垦荒的事,他应该已经信任自己的能力了,想把自己推到领导跟前。
秦艽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不卑不亢地说:“是的,我也是听人说咱们家属区的老太太们为了找口吃的经常进沙漠,所以就斗胆想,要是有了自留地种菜,老太太们应该就不会进沙漠了吧。”
几个厂领导连连点头,事情他们是知道的,只是没办法杜绝。
“看来,这自留地倒是个好办法。”厂长若有所思的说,“以后咱们还是要多听取年轻同志的意见和建议,像小秦这样的进步青年,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场众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难掩心内诧异。
要知道李厂长这老家伙可是很少会这么夸人的,尤其是年轻人,又是“进步青年”,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评价着实不低,这是不是某种信号?
再一想到最近屡立奇功的小贺也是个人才,自己却不求升官发财涨工资,而是只有那么个要求,转户口的祖孙俩还是小秦这边的亲属,小两口这感情似乎很好?
这样的小两口,将来或许会有大造化!
秦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自然也把众人反应收入眼底,但她面上不显,只是礼貌性的谦虚两句。很快酒席开始,她喝酒也不大口灌,都是小口小口的抿,每次领导们要加酒的时候见她杯里还有,也都只是意思性的给她倒点,再加上偶尔的妙语连珠,拥有后世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想要说几句逗趣的场面话其实不难。
当然,她“小辣椒”的名号不是白起的,无论脑子还是嘴巴,反应都特别快!无论领导们说历史,说经济还是说文化,说地理,她都能在恰当的时机接上两句,顺便还能带上今日的主角钟教授,引着他也多说了不少话。全程表现得既得体,又不过分张扬,不会让人觉得喧宾夺主。
一顿饭下来,412厂的领导们都记住这个能干的小秦同志了。
当然,秦艽也并不觉得这是应酬酒局,因为在座的无论是领导还是钟教授都很礼貌,聊的也是工作,展望的是厂里和冷河镇的未来,压根没有她在电视上看的那些荤笑话、逼女孩子喝酒的桥段。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她乐于接受。
同时也是她参与社会,参与民主的一方面,为什么不喜欢呢?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书记和厂长率先提出离开,大家也就依次离席,秦艽陪钟为民到最后,本打算陪他走回招待所,她是发自内心的感激钟教授,正是他的苦干实干精神,才有种药这件大事,也才有今晚自己的露脸。
但钟为民不是个爱听好听话的,没聊几句就让秦艽不用送了,他自己走走。
“回去吧,你孩子还小,正是要娘的时候。”
秦艽想到豆豆那乖巧的小模样,心里也软乎乎的,真是每天亲她抱她都亲不够呀。
刚走一段,忽然身后传来一束电筒光,一阵沉稳均匀的脚步声走上来,“小秦同志?”
“你怎么在这里?”秦艽虽然微醺,但她记着这人不是跟给养车出去办事了吗。
“走吧,回家,以后出门说一声。”男人悄悄松口气,他天黑半宿才到家,谁知却没见她,一问是出来招待了,立马拿着手电筒就来小食堂等人。
其实他来了有一会儿,只是听里头饭局没结束,就一直没进去。
秦艽却不知道,又说起别的,陈老下个月要去京市参加一场非常重要的部委会议,“这次还指定你陪着去吗?”
贺连生摇头,随即想到黑夜里她可能看不清,这才说:“不是,是赵青松。”
秦艽“哦”一声,对赵青松的事不感兴趣。这半年来听到和他有关的事都只有一件,就是吵架,邻居两口子总是吵架,秦艽也挺苦恼的。
“陈老让我留在厂里,完成黑白显像管技术改良收尾问题,有些外文资料需要翻译,这次会议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正好回来能检查我的工作进度。”
看来,把贺连生单独留下来,也是想让他好好搞技术。
嗯,两个人齐头并进的感觉真好。
秦艽的手垂在身侧,若有似无的碰了他一下,立马就被他一把握住,慢慢的变成十指紧扣。
双双回到家,洗脚水在锅里热着,秦艽刚换掉外衣,他就把水端进来,“要洗澡吗?”
昏黄的灯光下,妻子的双颊泛着淡淡的红云,那是比玫瑰还漂亮的颜色。
“不洗了,太晚了,怎么你嫌我臭了吗?”
贺连生还没说话,忽然一把奶声奶气的声音冒出来:“臭臭!”
小两口一愣,看向床里侧,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正看着他俩呢。
他们震惊的不是孩子什么时候醒的,而是她居然会说话了!
“豆豆快给妈妈再说一遍好不好?”
豆豆却已经转过头,抓着被子一角,自己玩起来了。
贺连生:“……”
当黄色的沙土地里长出嫩绿色苗苗的时候,秦艽的执业医师考试也高分通过,并顺利取得了中医执业医师资格证书。本来,在后世她这么低的学历起点,应该只能先考助理医师,必须执业满五年后才能考执业医,但现在省里出的新政策,她这是属于特殊地区,特殊单位的紧缺医疗卫生人员,能够破格直考执业医,算是弯道超车。
她上辈子虽然也通过了考试,但只是助理医师,这一次也算大大的进步。秦艽高兴的拿着红本本和绿本本,恨不得亲它们一口,这两个弄丢的证书,终于再一次回到自己手里,真好!
正想着,门口忽然探进来一个脑袋。
“小秦大夫,忙呢?”又是张月红。
秦艽都被她们母女俩溜好几天了,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事,不会是又来“看病”吧?
“不忙,月红姐进来吧,有什么事吗?”
经过两个月休养的张月红,面色红润不少,精气神也好了很多。她不好意思的笑笑,似乎是下定很大的决心,“我有点不舒服,想请你帮我看看。”
“好啊,坐,把门关一下。”看样子,她是真想看病来着,就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说实话。
“哪儿不舒服?”
“我,我那个没来。”张月红咬着嘴唇,害羞极了。
秦艽一愣,育龄期女性要是没来例假,那第一反应就是怀孕啊,但她可以肯定张月红不是那么回事,不说有没有妊娠反应啥的,她洁身自好没男人,怀个鬼的孕啊!
“没来多久了?”
“有……有半年多了……”
秦艽松口气,果然跟自己想的差不多,但下一秒又想叹息,这都达到闭经的程度了。
好好的打量片刻,秦艽眉头紧皱——虽然有部分闭经患者是跟营养不良有关,但这几个月她面色好了很多,看样子营养也跟上了啊,还不来就有点奇怪了。
而更奇怪的,是她下一句话——“还,还有我那里没毛。”
秦艽一愣,“你说哪儿?”
“就,就是那里,下面那里。”张月红咬着嘴唇,指了指自己库当的位置。
又怕她年纪小不懂,小声解释道,“就是那个地方,咱们正常的女人家都会有,但我就,就……”
秦艽的愣神也就半秒钟,她毕竟是大夫,惊奇说不上,只是有点意外,没想到而已。
“月红姐,您介意让我帮忙看一下吗?”这种含含糊糊的,说不清楚万一是误诊呢。
张月红浑身一紧,头摇成拨浪鼓,“不能不能,臊得慌,还不吉利……”似乎是想到某种不好的记忆,她脸色又红又白。
秦艽大概也能想到,因为她说了“不吉利”三个字。
她这种情况在某些乡下地方被叫做“白.虎”,有封建迷信的说法,说这种女人命硬,专门克男人,某些家庭是很忌讳的。但事实是,这他娘的全是放屁!
这种情况有生理性的,生下来就这样,就像男人的头发胡子有多有少,完全由基因决定;当然也有病理性的,因为后天某类疾病导致未萌发或者脱落……对,脱落!
秦艽想到上次看见张月红那半秃的头顶,忽然灵机一动,“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就不看了,但我还是想看一下你胳肢窝,可以吗?”
张月红虽然也还是害羞,但相较而言,胳肢窝就不算那么隐私了。
只见她脱掉外衣,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衬衫,又摘开衬衫,露出一件补丁更多的洗得发黄的白色背心,抬起胳膊——胳肢窝里空无一物。
秦艽仔细的看了,也找了,是一根也没有,但毛孔比其它地方要粗一些,颜色也深一些,说明曾经是长过的。
“月红姐把衣服穿起来吧,你以前这几个地方都有毛的,对吗?”
“啊对,是七年前开始才慢慢掉没了的,我后面那男人先说我是不是生了啥重病,可去卫生所又全是男大夫,我不好意思给他们看,后来涂了生姜也没长出来,他就骂我是扫把星,是丧门星,是专门来克他的……”张月红抹了抹眼泪,“这几年连头发也掉了,我不敢跟谁说,连我娘都不知道,她还一直想为我张罗婚事,却哪里知道,我这样的,哪个男人敢要啊。”
“呜呜……”她也是上次晕倒送来卫生所,知道有女大夫,而且医术还很高明,这才想着来试试的。
秦艽轻皱眉头,“你这样的情况我以前也见过,压根不是啥丧门星扫把星。”
张月红抬头,“真的?”
“我们老师讲过,书上也有介绍。”
张月红终于觉得有人能理解自己了,忙擦擦眼泪,“我的情况你不会跟其他人说吧,小秦大夫?”
秦艽哭笑不得,这点职业操守她还是有的,“伸手过来,我看看脉。”
张月红的手,虽然也干枯苍老,但至少还有点肉,不至于那么严重的营养不良,再看脉象也从容和缓,柔和有力,不像是重度营养不良的啊……
“月红姐最近饮食胃口怎么样?”
“挺好的,吃啥都香。”
“都能吃饱吗?”
“能哩,我跟我娘帮着你管理药田,每个月有好几块工钱,我弟媳妇儿也不说啥,粮食管饱。”偶尔还能吃一点点肉,虽然不多,但也能沾点荤腥。
其实五谷杂粮是最养人的,只要能吃饱,气血生化有源,营养不良的症状就会得到明显改善。
“那大小便呢?”
“也正常。”
秦艽皱眉,知道这些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以前例假的量怎么样,少吗?”
“一开始,做姑娘时候还挺多的,跟前头那个男人也不少,是后来……”
“后来怎么?”
张月红又吞吞吐吐。
秦艽有点生气,这都啥时候了还不愿说实话,她但凡几个月前能跟她说实话,这病就不会耽搁到现在。
“是后来打娃娃的时候,做过几次手术,慢慢的就少了。”
秦艽了然,在石兰省方言里,打娃娃就是流产、打胎的意思,“打过几个?”
“七个。”
秦艽本来正在喝水,一听这数字差点一口将茶水喷出来。
第40章 自行车很牛
张月红也怪不好意思, 又有点语带忧伤的说,“我没敢跟后头这男人说是七个,跟他我只说是两个, 是不小心掉的……”
七个是啥概念?很多女性终其一生也达不到的孕9产2啊!放在几十年后的妇产科也是相当炸裂的存在, 更何况还是这个相对保守的年代啊!
饶是见多识广,看过无数知音体故事会的秦艽,也吃惊极了,但她还是控制住内心的郁闷,耐心询问起来。
事情很简单,跟后世那些受医院人流广告误导,不爱惜身体的小女孩不一样,她这还是重男轻女害的,准确来说也不是她想这么做的。
当年, 第一任婆家见她一连生了俩都是闺女,有点着急,就给她从什么神婆手里要来了“包生儿子”的秘方, 吃过之后确实第二个月就怀孕了, 怀到三个月的时候婆家人带她找“神医”把脉, 对方断定怀的是女胎,她着急,婆家人更着急。
婆家人可不是心疼她, 而是担心这一怀一生就至少两年不能再生儿子了,皇位可等不得,况且女孩生下来也是增加一张吃饭的嘴,干脆打了算球。
第一次她不敢反抗, 很快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一连怀了七个都是女娃, 婆家找人算命, 笃定她没生儿子的命,干脆离婚。
她一边说一边哭,秦艽也是边听边气,妈的这就是杀人啊!
“你那时候为啥不反抗?”
“我……我害怕……”
害怕什么?害怕会被打得更狠?害怕会被离婚?害怕会失去两个女儿?害怕闲言碎语?秦艽本来想要责怪她的话,一时也被噎住。
她走过的路,自己上辈子也走过。一个远嫁的女人,娘家不给力,自己又没工作没能力,身边一切舆论优势都在对方那边,甚至体能上天生就不是男人对手,她拿什么反抗?
而最根本的,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身边的人,看见的事,都不是教她勇敢和反抗,而是顺从。
想着,声音也不由得软下来,递过去两张卫生纸,“没事哭吧哭吧。”
凭什么一味的反思女人不懂反抗,为什么不责怪男人是个人渣!婆家是一家子垃圾!
反思个锤子,与其内耗自己,不如外耗他人!
这一句,算是彻底打开了张月红眼泪的水龙头,顿时“哇”一声,稀里哗啦嚎啕大哭。打掉七个孩子的事,她没跟任何人说过,说了只会徒增母亲和弟弟的烦恼,他们普通老百姓势单力薄,又能把前婆家怎么样呢?她们也不可能活过来,只是给她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多添一个伤口而已。
可今天,她终于找到一个能诉说的人,这个人没有怪她软弱无能,没有质问她亏不亏心,没有把原因归咎在她身上,而只是平淡的告诉她,她可以哭,痛快的哭。
一个小时后,看着眼前这个哭得眼睛都睁不开,还打哭嗝的女人,秦艽心里的火气终于下去了一点。
病情不算复杂,就是个简单的胞宫萎缩,复杂的是生病的过程。
因为短时间内连续多次服用所谓的“生子秘方”,其实就是刺激卵巢、促进排卵的药物而已,本就有杀鸡取卵的意味,又一连多次流产,损伤了胞宫,更是雪上加霜。胞宫又叫奇恒之腑,牵一发而动全身,它的损伤自然也会带来全身多器官的功能异常,所以她才会经常感觉头晕眼花没力气,腰酸背痛,一会儿怕冷一会儿出汗,以及脱发。
彻底打开心扉之后,秦艽又查看她的乳.房,果然是干瘪萎缩得十分厉害,完全不像三十几岁的女人,再一问打胎后没多久月经量越来越少,连白带都没了,夫妻生活干涩得厉害,这就是典型的早衰。
至于全身毛发的脱落和闭经半年,就是疾病发展的必然趋势。正常的女性生理趋势,要到“七七”四十九岁才会绝经,这是两千多年前《黄帝内经》就已经认识到的规律,与现代医学的更年期普遍年龄是不谋而合的。
她才三十四岁,连“五七”之年都不到就闭经,明显是胞宫的损伤造成的。
不过,她刚才触诊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子宫大小远不及成年女性的一半,倒是卵巢还勉强及格,所以萎缩的应该是子宫,而不是卵巢。
整个冷河镇都没有一台B超机,想在影像上证实自己的诊断其实很难,让张月红跑省城一是交通不便,二是经济条件不允许,手里估计连车费都凑不出来,完全没必要举全家之力去拍张照片。
再一想到她自己寄人篱下,要出去看病总得给弟弟弟媳个解释不是,这一解释,这种不愿让他人知道的病,搞不好还要闹得人尽皆知……这对病人的心态,又是致命打击。
思来想去,秦艽决定大胆一回,为什么一定要用西医设备来证明自己中医诊断对不对呢?两千年来龙国人没有B超机岂不是都治不了病了?
“月红姐,你这病是胞宫萎缩,要是再不赶紧治疗,以后会发展到卵巢早衰。”
张月红愣愣的看着她,压根不知道这几个名词是什么意思。
秦艽耐心解释完,再次提醒道:“要是真发展成了早衰,你以后可能就再也不会来例假了,你想想自己才三十四岁……”
虽然说,例假有时候是挺烦的,但这是属于女性独有的生理规律,要是直接没了,有些女性真的会有心理残疾的障碍,就跟割了茹房一样,跟尊严是挂钩的。
张月红着急了,“我一直以为是营养不良,等以后条件好了,它自个儿就能来了。”
秦艽摇头,明明白白把病情跟她说了,“更重要的是后果,你能接受剩下的几十年没例假,但你能接受满脸黄褐斑,四十不到一头白发,能接受骨质疏松,健忘甚至痴呆吗?”
张月红果断摇头。
秦艽见火候到了,这才道,“这个病需要你的长期配合,需要耐心,不可能两三副药就见效,你要想好。”
“我想好了,我要治,我不图生娃,就想像个正常女人一样活着,我……”
又开始哭了。
秦艽连忙又劝了几句,开始说她的治疗思路。“一般你这样的情况,是以补益肝肾、促进卵巢功能恢复为主,但这类补肾的药物都比较贵,我打算从心论治。”海狗鹿茸虫草即使在后世也是榜上有名的名贵药材。
“啥意思?”
“胞脉属心而络于胞中,那咱们就从强心开始,一旦心脉通,心血足,心气旺,连带着胞脉也能强盛起来,带动萎缩的胞宫恢复生机……”算是另辟蹊径。
在传统中医的思维里,肾虚就该补肾,尤其是早衰病人一旦上了补药,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但现实是病人既没钱又没时间,连拍张B超确诊一下的条件都没有,她就必须改换思路,来个曲线救国。
在她耐心的解释下,张月红虽然还是似懂非懂,但她知道,小秦大夫这是在帮她用最少的钱治病,起身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哪怕这病治不好,小秦大夫也是我的恩人。”
秦艽于是开了一首调心汤,里头都是丹参、郁金、百合、五味子等益心养血的药物,价格不贵,关键是在卫生所就能配齐。
张月红拿着方子去药房付钱,等着抓药,秦艽这才发现,下午班都开始了,自己还没吃中饭。
幸好,诊室里有几颗糖,她先含上一颗,食堂这个点肯定已经收摊了,只能回家去吃。
天气渐渐转凉,秦桂花已经种下不少白菜苗和花菜苗,更不用说到处都是的胡萝卜皮牙子,第一年种也不分节气,啥都种点试试看。
果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秦艽可不会委屈自己,摸出俩鸡蛋,放点猪油煎得金黄焦香的,就着剩下的猪油炒个土豆丝,再下一把面条,来一碗乱七八糟面。
嗯,当然不能少了灵魂油泼辣子,昨儿奶奶拿着粮本去把一家子的食用油都给领回来了,晚上顺带炸了一罐辣椒油,吃面挖一勺,连汤都是又红又香的!
这边刚吃上,隔壁就传来吵嚷声,秦艽端着碗,猫到后窗看热闹。
今儿的主角不是别人,依然是刘宝珠和赵青松。不过,这一次的导火索不再是生孩子的事,而是刘寡妇病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念自己最疼的孙女宝珠,拍电报来让她回去一趟,结果赵青松以他要出差,孩子无人照顾为由,不让她回去。
刘宝珠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跟奶奶也是有感情的,弥留之际最后一面,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该回去。
赵青松连这种大事都以自己利益为重,她长期积攒的怨气自然也就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