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说着,慢条斯理剥了个橘子,还细细挑了白色经络,勾唇道,“您也理解理解我?我这好不容易追到喜欢的人,中途还差点被甩了……我这不是想趁早定下来么?”
林循听他这么说,半口桃子噎在喉咙里,险些呛出声。
明明是她追的,结婚也是她提的……
但她也知道这种时候最好别引火上身,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姜老太闻言,视线在沈郁脸上一寸寸掠过,安安静静的,目光审视。
她胸膛起伏了片刻,沉沉地问:“就这么草率?结婚是可以开玩笑的吗?”
沈郁把剥好的橘子递过去:“没开玩笑,是认真的。”
姜老太却没接那橘子。
她又看了眼林循,视线落在她面孔片刻,又漠然转回到沈郁脸上:“我是这么教你认真的?还是说,这是你们沈家一贯的家风?没有求婚、没策划婚礼、无媒无聘,动动嘴皮子就把人家姑娘娶了?”
她是在他们沈家手里吃过一次亏的。
“婚房呢?聘礼呢?戒指呢?循循父母去世了,两家人没法见面谈,但你好歹也该找个媒人一起,去趟青原扫个墓。”
姜老太说着,声音蛮大地拍了拍茶几。
“循循奶奶要是还在世,年纪比我还大,老一辈的人最看重礼节。如果她在世,循循是她唯一的宝贝孙女,还能容你这么混账么?”
林循咬桃子的动作一停。
许久之后,慢慢偏过头去。
说实话,她是有一点紧张的。
她从来不是讨好型人格,也从不妄自菲薄,但也要分对谁。
林循忘不了这些个月,一餐又一餐的饭菜,她生病的时候,姜老太在她家熬了好几天的粥。
以及在医院里,老太太每天跟着护工一起帮她翻身,帮她擦脸,时不时还像她奶奶一样,拍着她后背哄她入睡。
是把她当成亲孙女在照顾。
所以林循是忐忑的。
既怕老太太不满意她,担心她说出一些难听的字眼,她会受不了。
更怕她会失望。
但她这人从小就不会哄人,嘴笨,只好买了很多东西,想讨一个侥幸。
只是现在。
她更觉得心里堵得慌。
已经很久很久了吧?
没有人这样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替她操心。
林循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桃子,汁水从指缝里淌出来。
直到流到掌心,她才惊觉,抽了两张纸一声不吭地擦干净。
便又听到沈郁的声音。
“您放心,我都考虑过了,是草率了一点。”
“但聘礼、婚房、婚礼,这些都会有的,至于媒人……”
他的嗓音依旧很稳,掺了点笑意,“我在回来的航班上查过,过年那几天青原天气很好,回温到十多度,不会太冷。您愿意的话,麻烦您亲自陪我走一趟,我会去墓前跟长辈们请个罪。是您带她来我们家的,您来当这个媒人,很合适。”
“……”
林循蓦地抬起眼看他。
难怪在飞机上,她补觉的时候,他一直在看手机。
原来竟然是在看这个。
她的一时兴起。
对在乎她的他们来说,原来,是深思熟虑。
半分钟后。
姜老太终于伸手接过那个橘子,剥了一瓣塞进嘴里,“啧”了声:“什么橘子,酸死了……吃饭吧。”
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吃晚饭,没再提这茬事。
等吃完饭,姜老太让沈郁去操作洗碗机,拉了林循进自己的房间,还把门给关上了。
她指了指床沿示意林循坐着等她会儿,自顾自打开衣橱,在最里层的储物柜里翻找着。
许久后,翻出个用丝绒帕子包着的雕花金镯子。
老太太目光沉静地看着那个镯子,半晌后拿起它,坐到林循身边,牵起她的手,往她手腕上戴:“这镯子是我婆婆给我的,原本我是打算留给小郁妈妈当嫁妆的,可惜……就当是改口礼物,希望你不要嫌弃。”
林循感受到那镯子沉甸甸的分量,眉心一跳,但好半晌后,还是没拒绝。
“谢谢外婆。”
姜老太拍拍她后背,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今天一时上头话说得重了,此刻忍不住又替外孙周全一二。
“小郁的性子我知道,他跟他爸不一样,不是不负责任的人。”
“嗯,我知道的。”林循想到沈郁的现状,诚恳道,“不过,您说那些婚房聘礼的事,我们还不着急……我们两个事业都处于上升期,工作也比较忙。”
姜老太却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满脸不赞同:“什么叫不急?别的不急,这些也得急,总之不用你操心了,你忙你的,我和小郁会看着办的。”
林循张了张嘴,没再反驳,心想下次还是私底下找沈郁说一下好了。
结婚又不是一定要新房子。
再说了,她自己不是买了房子么,到时候让他跟她一起还贷款好了。
老太太见她顺从,声音里总算有了笑意,目光探究地看她:“循循,你跟外婆交个底,你们俩早就认识吧?小郁之前喜欢的女孩子,就是你吧?”
“您知道?”
林循有点窘:“其实我们两个是高中同学,但我之前真不知道他……我一直以为就是普通同学,没什么交集的那种,所以一开始就没跟您说。后来……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原先的确是不知道的。”
老太太说着,探身从床头柜翻出张纸递给她,“你住院那阵子,我在家打扫卫生,在小郁床头柜里找到了这个。”
林循凑过去看了眼,原来是之前那次她给沈郁写的直播课账号和密码。
后来她意识到自己又忽略了他的视力,便拿回来,随手搁在了茶几上。
没想到他还留着。
但就凭这么张纸,姜老太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你这姑娘,字迹这么多年都没变,写字母和数字的习惯还是跟当年一样,跟狗爬差不多。”
姜老太笑着说,片刻后忍不住哼了一声:“我当初为了帮小郁读你那串微信号,废了老大劲呢。我那会儿就觉得吧,能让我外孙喜欢的姑娘,肯定哪儿都好,就除了……字写得有点丑。”
她玩笑般把当初的事情说了,还不动声色地加了点渲染。
什么晚春的杨絮啦。
昏暗的楼道啦。
他外孙满脸的落拓和难过啦。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文工团的,各种戏没少演。
这会儿比谁都“情真意切”。
果不其然,听她一点点说完,姑娘眼底泛起了一丝红。
手指也忍不住攥了攥床单。
老太太又硬着心肠,加了把火:“循循,小郁是真的喜欢你,大学那次也是。”
“看你发了条朋友圈,他便觉得你过得很好,自己该放下了。明明是高兴的,却又忍不住跑去外面喝了一晚上的酒,回来醉醺醺吐了一马桶,边吐边跟我说他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我问他明明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告白,他却没吭声。但我知道的,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怕你嫌弃他。”
看林循红着眼睛喃喃说“不嫌弃”,姜老太不禁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下。
小郁的情况她再清楚不过。
这些年多少国内外的名医都看过了,当初以沈氏的资源和财力都没能治好他。
这是终身残障。
不是开玩笑的,也不是有钱就能弥补的。
连姜老太自己都会打怵。
沈郁复读和大学的那几年里,有时候祖孙俩吵架,她脾气上来了口不择言,恶言恶语地说过,怎么女儿死了还给她留个不能自理的拖油瓶。
后来他学会了自己做很多事,但也不能像旁人一样。
家里仍然需要她事事留心。
出门超过两个小时,她就会担心灶头的火关没关,电器插头拔没拔,有时候走到一半还会回来检查一下。
夜里的梦魇也大多数和他有关,总是梦到她疏忽之下,一场大火把她这个眼盲的孙子给烧死了。
冷汗涔涔地惊醒之后,先是庆幸只是梦。
然后就下意识地,忍不住责怪他。
怎么就好不起来呢?
亲人尚且如此。
何况旁人。
所以,尽管老太太之前就很喜欢林循,总是邀请她来家里吃饭,却半点撮合他们的想法都没有,反而想给她介绍别的对象。
后来知道他们在一起,她也没有掺和,不期待也不强求他们会结婚。
因为她知道,哪怕外孙再好再优秀,可做一个残障人士的另一半,对人家姑娘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他们现在领了证。
结发夫妻,那是一辈子的事。
往后,他们就是彼此的亲人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啊大家,最近更新不是很稳定。故事越到尾声,就越谨慎,所以有点卡文,我会在不影响质量的前提下好好更新哒!总之这章发88个红包感谢一下不离不弃的大家~爱你们!
上一章的评论阿仅都看到了,哈哈哈既然这么多人想看,我马上开始构思番外!
◎他招认了。◎
和姜老太聊了蛮久昼山这边的婚嫁风俗, 老太太渐渐有些疲惫,便催促他们两个回楼上去。
楼道里亮着崭新的灯光,扶手和楼梯前阵子也都翻新了——听说又是那个财大气粗、更新安保团队的业主出资的, 将整个小区的基础设施都翻修了一遍。
大家纷纷猜测那业主是老李头, 就连原先被他催促房租的租客们现在看到他也尊敬了不少。
林循双手插兜跟在沈郁后面,见他单手扶着楼梯扶手稳稳当当地往上走,步速与寻常人没什么区别。
走到二楼拐角处,还不忘停下来,回头等她。
林循站在原地看了他良久, 半晌后忽然加快步伐,几步走上前牵住他伸出来的手,莞尔道:“大少爷,练得不错嘛,爬个楼梯比我都顺溜了。”
等回到家,林循先跟程孟煲了会儿电话粥。
过几天就是她的婚礼。
程记者筹备了几个月, 精神都有些萎靡了,跟她抱怨道:“早知道这么麻烦, 我就不办婚礼了。小时候总觉得穿婚纱是件很浪漫的事,自己经历了才知道, 从选酒店、买婚纱婚鞋、拍结婚照……到拟菜品、喜糖、四大金刚、请柬……哇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折腾的事情?我前阵子烦得嘴角起泡,和陈诺之吵架次数都变多了。”
林循听她语气里的哀怨, 忍不住乐出声, 宽慰道:“好啦, 别愁眉苦脸了,现在不是都弄好了嘛?你这两天可不能心情不好啊, 万一到时候憋出个大痘, 化妆师都救不了你。”
程孟闻言大惊失色, 连忙松了眉头,拍着胸口缓声道:“你说得对,不能功亏一篑……”
一连聊了半小时,程孟把婚礼当天的全部流程发给她,着重点出了最后的扔手捧花环节。
程孟说到这,音调便提高了许多,揶揄道:“循循,这两天让沈少爷好好帮你按摩按摩腿脚,到时候这手捧花我往伴娘团那边扔,你可得抢到啊!我都结婚了,你也得抓紧。不许不上心,听到没?”
林循却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说道:“那个……孟孟,有件事跟你说一下。”
她之前其实已经查过了,按照昼山这边的习俗,领了证但是没有按照传统婚俗办过婚礼的女生,还是可以当伴娘的。
但她还是得跟程孟确认一下。
程孟却大惊失色:“什么?你不要告诉我,你跟沈少爷提分手了?”
林循咳嗽了几声,有些不自在地说:“你往另外一个方向猜。”
程孟:“……另外一个方向?沈少爷跟你提分手了?他把你甩了?”
林循安静了几秒钟,实在是有点无语。
半晌才淡定道:“我们今天领证了。”
“……?”
“……??”
“……???”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直到半分钟后。
高亢的分贝简直要从手机麦克风口爬出来,直钻进林循的太阳穴。
林循忍不住把手机挪远了些,才终于从几近咆哮的语气中分辨出话语的意思:“你!们!竟!然!背!着!我!领!证!了!”
“……”
林老板莫名有种被“抓奸在床”的心虚感。
程孟依然很难消化这个信息,语速快得要飙起来:“不是,你们这也太神速了?我俩谈恋爱十年才终于决定要结婚,你俩才……不到三个月???说,是不是沈少爷逼婚?你有什么把柄被他拿捏住了?”
“没,”林循换了只手拿手机,后背半倚着床头,“是我逼婚。”
程孟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思及林老板一贯的勇猛性格,又觉得这一切都很合理,隔着电话竖起了大拇指:“你牛-逼。”
程记者于是职业病发作般事无巨细问了好多问题。
等她八卦完,感叹了一番神仙爱情后,林循总算说到正事:“……所以就想跟你确认一下,我去当伴娘会有忌讳么?”
“那能有什么忌讳?”
程孟忍不住开玩笑:“唯一的忌讳大概就是,我们林老板长得太美,伴郎团会不会被你迷得连流程都忘了,那确实挺忌讳的。”
她说到这,顿了几秒钟,声音又稍稍低了点:“那个,循循,我得跟你提前说一下,陈诺之请了高中班里好多男生,包括宁琅……不过到时候你全程跟着我,见面的机会不多。”
“没事,”林循被她这谨慎的语气逗笑,“你结婚,你们自己请宾客,考虑我做什么?再说了,又不是没见过,我还怕他?”
“那就好,”程孟松了口气,“就知道循循最大度,不跟他这种小人一般见识。”
两个人又贫了一会儿,才挂电话。
林循从房间里走出来,沈郁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个平板,戴着耳机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浏览些什么。t
她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他,随即在他身边坐下。
晃了晃手机上程孟发过来的婚礼当天密密麻麻的流程,头皮发麻地咕哝道:“……凌晨三点半,我们就要起来化妆,从接亲到晚宴结束历时十四个小时……这哪里是结婚,这是打仗吧?而且刚才孟孟算了一下总账,结个婚要赔掉好几十万……啧,城里人真会玩。”
几十万,够在青原买栋楼了。
林老板说到这,想起今天老太太说的那些婚嫁风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姜老太提及的那些礼俗讲究,比程孟的婚礼还要繁复。
她忍不住提议道:“要不……咱们以后就别办婚礼了。我看网上不是很流行旅婚嘛,我们找个地方去旅个游,既省钱,又轻松,你说呢?”
沈郁听到这,在平板上慢悠悠滑动的手指渐渐停住。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章是盖了,后续婚嫁仪式、婚房聘礼,甚至回青原扫墓他都想好了。
但某件事情,好像,被他彻底抛到了脑后。
某人还在十分努力地,顾及着他贫瘠的经济状况,想替他省钱。
“……”
沈郁僵着脸放下平板,摊牌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
他顿了会儿,试探地问道:“刚刚,你和老太太神神秘秘地在房间里都说什么了?她没提买婚房的事?”
“提了,”林循挨过去,下意识蹭了蹭他手臂,“我是这么想的。我买了这个房子之后呢,每个月还在还贷款。这房子也不算小,咱俩可以把这里布置一下,当作婚房。以后你就跟我一起还房贷。”
“你可要努力赚钱努力配音啊,等《凡尘》上线,我立马给你接个新活,让你替我赚钱去。”
“……”
林循没察觉他微妙的沉默,说着还开始井井有条地盘算起来。
“这房子我买的时候价格不高,一个月的房贷是一万六,咱俩一人一半,那就是八千……目前你的粉丝数已经破万了,近期来接触的剧本、文娱公司有好多,只要你多接几部剧,我多导几部剧,咱俩一起还个房贷,轻轻松松。等把这套房子还完,如果未来咱们想再换置更大的,也会轻松些。”
“……”
林老板掰着手指头,缓缓勾起唇。
汤欢总说她这人活着没奔头,没爱好、不享乐,不知道她赚钱是为了什么。
她从前也不知道。
只是抓着一件自己还算感兴趣、觉得有那么点意义的事,打发掉余生漫长的时间。
但现在,她好像不这么觉得了。
她说完未来五年的规划,却察觉身边的人一直没吭声,面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搁在沙发上的平板还亮着屏幕。
林循随意地瞄了眼屏幕,几秒钟后,瞳孔震动着坐起来。
她忍不住拿过那平板。
屏幕上是昼山绵江北岸一处新开发的中式庭院豪宅区的售房资料。
看这位置,恰好毗邻昼山城中最贵的别墅区,临江阁——她听汤欢说过,这次在南漓遇到的那位投资商,被她誉为女强人的郑总,住的就是临江阁。
林老板匆匆扫了眼第一页面积最小、位置也最偏的那套独栋别墅,看了眼价格。
最低配的,也能抵十套她现在的房子。
而其中最中心的那套,院子恐怕开个跑马场。
连标价的位数她都数不过来。
“……”
林老板看了眼那些别墅的效果图,又抬头看了眼沈郁,视线机械地来回切换着。
好半天后,她挣扎着说了句:“那个……就是说……你刚刚一直在看这个?你想要这个婚房?”
沈郁不置可否,只低声问她:“不说我,我只能看个介绍和面积。你呢,更喜欢哪一套?靠江边的风景好,中心的安静,都有可取之处。”
“……”
林老板眼里哪能看到样式,那标价已经快闪瞎她的眼了。
她喉头上下滚动着,为难地说道:“沈郁,你这心愿,咱们能不能暂缓?”
简直比周洲整天嚷嚷着想在三十二层写字楼办公还让她头疼。
“要不,列入我们未来十五年的规划?……十年?”
林循见他满脸严肃却不吱声,心下暗叹,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要。
她咬了咬唇,沉思了一会儿,片刻后认真道:“行,你的诉求我知道了。就是我脑子被这串数字刺激得有点乱……你等我想想。我先去冲个澡冷静冷静,回来咱们再商量这事儿的可实施性。”
“……”
良久后,沈郁不动声色地关了平板,忍不住抬手摁了摁眉心。
好像装穷装太狠了……可怎么掉头啊?
他本就没打算一直隐瞒。
之所以到现在都没说,一是前阵子关注点一直在她的身体和心理问题上,时间长了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其二呢,她之前总说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正值恋爱初期,沈郁自然避免提及这些,反而把人推远。
还有一个顾虑,则是因着《凡尘》还没上线。
他私心里认为这部剧的制作非常精良,不愿在上线之前就让它冠上“千寻出品”的虚名,反而喧宾夺主,令人忽视了剧本身的闪光点。
他对这部剧有信心,相信它能够凭借自身的高品质出圈。
“一只夜莺”值得。
这也应该是林老板真正想要的。
原本这样的打算没什么毛病,他亦想好了等尘埃落定后,两个人感情更稳定些,再徐徐图之、一层层地剥掉马甲。
总之不能让人跑了。
但变故就在于,他们领证了,再瞒下去该出事儿了。
一切突然迫在眉睫。
沈郁缓缓吐出一口气,摸索着拉开一旁茶几的底层,拿出那两份还没捂热的结婚证。
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头疼地叹了一声。
到时候,她不会认为,他是在骗婚吧?
昼山城西边郊区,龙湖南岸伫立着一座庞大的监狱群。
厚而高的灰白围墙将整个建筑群重重围住。
探视时间刚过,赵桅低着头从斑驳的铁门出走出来,寻到路边停车场里自个儿的车,拉开驾驶位的车门。
他没有立马开车,反而摇下车窗,隔着灰蒙蒙的路灯,回望着群山下巍峨的监狱群。
三层楼高的监舍楼像个巨大的厂房,里面分隔出一间间几平米大小的格子间。
其中有一间,关着他父亲。
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来探视过他。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赵桅收回视线,忍不住拉开储物夹,摸出包烟,点了一根抽起来。
烟雾袅绕,他却越抽越烦,整个人像是被指尖的那点猩红燃着了一般。
许久后,烟蒂渐渐熄了,就在他要去摸下一根时,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响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记录,是王素梅。
赵桅面无表情地接起来,还没出声呢,对面先传来嘶哑又尖锐的骂声。
“赵桅,你上哪儿去了?你是不是报警了?今天警察来家里调查了。”
王素梅有点歇斯底里,恼羞成怒般讲了几句很难听的脏话,“我都跟你说了,我那是犯病了胡言乱语,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畜生——”
赵桅直接打断她:“我在龙湖监狱,我刚刚去见赵一舟了。”
他懒得跟她废话,省去了所有的过程,只冷冷说道,“他全招了,也说了会出庭作证。”
王素梅的所有咆哮和尖叫都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像根崩断掉的皮筋。
半分钟后,她急促地呼吸着,伴随着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不可能,老赵不可能招认……他都快出狱了,你在骗我。是不是还想来套我的话?杀人的就是赵一舟,就是他,你想做什么?你想害得我们全家不得安宁吗?你个不孝的东西。”
赵桅停了片刻,只说了句:“你还知道,我也是你儿子啊。”
他淡淡说了这句,便挂断了电话,没再停留,抬头看了眼象征着团圆的圆月,趁着夜色往城市里开。
他从记事起就知道,王素梅很偏心。
赵帆是她眼中的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而他呢,只是一个意外。
——因为王素梅流产太多次,再做一次人流会有危险,所以不得不生下来的,意外。
赵桅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被赵帆骗着吃了一条毛毛虫,那令人作呕的触感,他到现在都记得。
然后王素梅知道后,却只说赵帆是在恶作剧。
又是恶作剧。
这样轻飘飘的三个字。
所以赵桅几乎不再告状。
他知道,告状没用的。
在赵桅的记忆里,八岁之前,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唯一在意他的,只有赵一舟。
他会在开完会后,抓一把会议桌上的巧克力带回家偷偷带给他,因为家里的所有零食都是王素梅专门挑的、赵帆喜欢的口味。
也会在王素梅让他穿哥哥的旧T恤上学时,带他去买他喜欢的、胸前印了奥特曼的新衣服。
后来他被寄养到舅舅家。
赵一舟时常去学校探望他,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很多故事书、五花八门的文具。
他让他好好学习,要他将来有出息。
也给他讲一些浅显的做人的道理。
赵桅还记得,初二那年,他和班里一个男生闹了矛盾,打了架、挂了彩。
班主任说要联系家长的时候,他不敢让舅舅舅妈失望,生怕给他们添麻烦,便将电话打给了赵一舟。
他怒气冲冲地赶过来,狠狠地甩了他一个巴掌,压着他的头让他给对方道歉。
逼着他发誓,以后不再做违反校规的事。
所以赵桅一直不能理解,这样的父亲,会杀人。
他原谅不了他,从来没来看过他,就当作自己没有这个父亲。
除了今天。
车子拐过一个弯,轮子压过山道上凹凸不平的坑洼,溅起半人高的积水。
赵桅盯着前方荒草丛生的路,小心翼翼地开着。
今天赵一舟起初是不承认的,跟王素梅一样,他咬死了是他杀的人。
任赵桅怎么劝说,如何讲理,甚至歇斯底里地咒骂,赵一舟始终咬紧牙关,对当年的事闭口不谈。
听说赵帆那边更是混不吝,拿测谎仪都审不出半句真话。
他们一家三口背负着一条人命,默契十足地结伴走在漆黑的道路上,仿佛“负重前行”的苦行者。
就好像一条歪路,只要闭着眼睛结伴走到黑,就会成为康庄大道。
后来,赵桅嘴皮子说干,完全没了任何劝说的意图。
他转而说起了一些从没跟家里提过的不相干的事。
他们不会在意的事。
“跟你说一下,我去年大学毕业了,北霖理工。还不错的学校吧,是985,是你要我有出息的。”
“我虽然过了保研线,却在公示前夕被撤掉了名额。”
“我也想过考公或者考编,回昼山当个物理老师也好,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物理……班主任很直白地跟我说,我考上了也过不了背调。”
“因为一直以为能保研,我错过了去年暑假秋招的机会,找了半年工作,现在只能在一家外包公司干私活。我的领导是我们同班同学,上学那会儿GPA比我低将近1个点。”
“上个月赵帆被抓上了新闻,交往了三年的女友起初还安慰我这不关我的事,可后来有一天,她忽然跟我提分手了,一点预兆都没有。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
“那次陪妈去精神科,我也做了个心理测试。微笑型抑郁症、讨好型人格,都是重度。医生说,应该有好多年了。”
“你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嘛?”
赵桅颓丧地看着他。
平直的眉心失去了所有愤怒与挣扎,写满认命。
探监的时候不让抽烟。
他只拿了一根在手里,没点燃,时不时去闻两下,像个被逼到绝路的瘾-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