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沉思了会儿,翻开林循的病例。
这姑娘在她这儿做心理咨询,已经有将近大半个月了,七八次咨询下来,她能感觉到,姑娘对当年那个案子的执念已经减轻了很多。
现在的生活、经济条件、工作情况也没有很多让她焦虑的因素。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
明明生活在一天天变好,事业稳步上升,有相濡以沫的恋人、彼此交心的友人、可靠友善的同事……伤害过她的人虽然还没有得到最终的审判,但起码不再构成威胁……
可还是无时无刻不觉得,心慌。
喘不上气。
就好像,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等这场大梦醒了,她还是那个孤身在黑暗里咬着牙淋着雨、骑着几百块钱二手电动车的女孩儿。
举目无亲,孑然一人。
没有任何值得牵挂的东西。
医生摇了摇头,说道:“具体的交谈过程我们都是签了保密协议的,哪怕你是她男朋友,我也不能跟你透露太多。只不过——”
她叹了口气。
“——我唯一能说的就是,她的心结从来不是单独的一件事情。”
“这个姑娘,”医生一页页翻开密密麻麻的咨询记录,像是翻开女孩儿过往千疮百孔的人生,她总结道,“她遭遇了太多次厄运、离别、打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之下,她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对她来说,好运气是意外,终究会被收回,而噩运和挫折才是生命常态。”
“她的心理状态极度悲观,她一边渴望地祈求着好运降临,一边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任何长久的、纯粹的美好,发生在她身上。”
“她得到了幸福和安稳,却也焦虑惶恐着,害怕会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失去这些。她总是认为,所有美好都是短暂的,都是她握不住的。”
医生说完,对面的男人若有所思地垂了眼。
许久后,他低声重复了句:“长久的、纯粹的美好么。”
在南漓的线下交流活动很顺利。
正如沈郁预料的那样,林循果然没见到千寻大大,倒是看到了孟远、张月华和元沐。
三人作为《长耀》的主创,位置都在前排。
林循和汤欢原本坐在会场后排,没想到元沐同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将她们的位置换到了前排空位上来。
经过上一次在“一天”的“让座事件”,林循下意识认为是元沐大大再一次大发善心。
反而是汤欢看着寻语几位cv大佬们的态度,心底十分惊讶,视线在林老板和他们之间逡巡。
倒是孟远看到林循后,视线下意识在她脸上落了几秒钟,稍显落寞地低下头玩起手机。
连招呼都没跟她打。
张月华注意到他的情绪,咳嗽了两声,忍不住拍了拍他肩膀。
用眼神警告了他一下别乱说话。
前阵子林循住院,这哥们儿捧着花去医院探望好几次,统统被沈郁拦下来了。
连花都没让他留。
后来,他们经常能在录音室偶遇沈郁和一只夜莺的员工去录音。
孟远记着病房里的仇,外加失恋一肚子酸水,好几次企图上前挑衅。
今天说要教人家配音,明天说可以帮忙讲剧本……总之就是里里外外都不服气,企图彰显自己的前辈地位。
眼看着老板脸色一次比一次黑,张月华和元沐实在担心孟远把工作给作丢了,就私下跟他讲了老板的身份。
当晚,孟远想起自己在千寻面前一次次班门弄斧,还企图挖人墙角。
又想到情敌是这样的存在,那他可能真的追不上小师妹了,总之心情万分复杂,又气又尴尬又难过。
拉着他们喝了一整晚的酒。
第二天酒醒,总算是停止了对林循的念想。
只是看他现在这模样,恐怕心情还是不大好。
“知道了,”孟远扯了扯嘴角,“我不会多嘴的,人家小两口的游戏,我跟着掺和什么呀。”
张月华忍不住龇牙:“好酸啊我天,至于么你。”
最后一天,交流会结束后,主办方安排了一场酒会。
就在他们入住的酒店二楼。
林循和汤欢是奔着宣传新剧去的,免不了喝酒应酬。
一整场下来,加了不少投资商和营销渠道的微信,脑袋也有些眩晕。
好在汤老板给力,讲起话来八面玲珑,喝起酒来也豪爽大气。
林循跟在她后面,少费了很多口舌,也省了不少酒水。
两人回到房间,汤欢依旧兴致昂扬,和其中一位投资人约了去逛街,一边换装一边跟林循说:“这郑总真的是女强人,比咱们也就大七八岁,已经是裕和资本的二把手了。不论人家有什么人脉背景,都很牛。我们要去逛个街吃点甜品,林老板,你去么?”
林循面颊微红地倒在床上,手背盖着眼睛,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我头疼。”
她实在是精力有限。
“行,”汤欢套上条宽松些的裙子,又补了妆,“那我晚点回来,你先睡。”
“嗯。”
等人走了,房间里安静下来。
这酒店是主办方帮忙订的,五星级,隔音效果很好。
林循解了外套和衬衫,扯过被子睡了一觉。
没睡多久,便再次被一阵噩梦惊醒。
她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这才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
有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沈郁的,另外几个是孙律师。
林循想了想,大概是案子有进展了,便先给孙律回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孙律师的声音有些兴奋,语气也加快了:“一个小时前,我接到了警方的电话。赵桅报案了。”
林循怔忡了片刻,听孙律师把话说完。
“前几天,他和王素梅争吵的过程中,王素梅发病了,说出了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他挣扎了几天,向警方报了案。”
林循眼眸一亮,追问道:“那案子可以破了?”
孙律师摇摇头,有点惋惜:“可惜那次对话很短暂,赵桅没来得及录音。且王素梅说完之后回过神来,任赵桅再怎么追问都咬死是自己精神错乱随口乱说。而且,就算有录音,她在那种精神状态下说的话也不能成为有力的证词。”
“不过因为赵桅的报案,市里刑侦队高度重视,重新针对当年的案子立了案,会对赵一舟和赵帆俩父子进行分开审讯,”孙律师解释道,“这是光凭我们的猜测做不到的,所以也算是一个重大突破。我会马上联系赵桅,和他谈谈。”
“好。”
林循缓缓吐出一口气,“麻烦您了。”
对面沉默了几秒钟。
忽然欲言又止道:“还有件事……”
孙律师的声音低下来,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林循有基本的知情权,于是沉声道:“小林,我记得你说过,你奶奶当年是死于突发性脑溢血,对么?”
“对,怎么了?”
“赵桅说,王素梅除了不小心说漏了当年的事,还无意间提起另外一件事。那年发现了你父亲的尸体后,你奶奶总是挨家挨户地去找你父亲的工友,还在赵家门口蹲过点,工地里流言纷飞。”
“然后……”
孙律师有点不忍心,略去了其中一些施虐的细节,说道,“赵帆便找了几个小混混去摊位上,折了她一只胳膊……还威胁老人家,如果再闹下去,会对你做更残忍的事……应该是一周之后,你奶奶就脑溢血去世了,心脑血管疾病通常和压力是相关的。小林,节哀。”
“……”
林循握着手机好一会儿,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塞进了千万条棉絮。
她听不太清电话里头孙律师的宽慰和劝诫,只听到自己最后语气很寻常地说了句“好,我知道了。”
又说了句“谢谢您,嗯,我不会多想。”
电话被挂断。
大脑在酒精作用下,麻木而乏力,想不起任何痛苦与恨。
只是反反复复地重播几个画面。
奶奶去世之前一周,某天晚上从摊位上回来,说自己骑三轮车摔伤了手,已经在诊所包扎过了。
她想带她去医院,可奶奶却不肯,只说是小伤,不碍事。
林循想起那些被她忽略掉的日子。
她那会儿一门心思扑在案子上,白天装着出门上学,其实是去律师事务所。
除了帮奶奶摔伤的胳膊换药外,她压根没怎么关心她。
只记得那些沉闷灼热的夜晚,地下室狭窄的房间里,半醒半梦间听到她一声又一声惨淡又压抑的叹息。
似是不甘,又像妥协。
没过多久,她就突发脑溢血去世了,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那她在不甘什么呢,又在妥协什么呢?
在临死之前的一周里。
林循咬着下唇,努力地想要回到那些潮湿的夜晚。
她戴着奶奶送的耳机,听着一集接着一集的人声勉强入睡的夜晚。
身边白发苍苍的老人,睁着眼看着自己才刚刚十八岁的孙女,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干枯的手帮她打着扇。
她轻抚着孙女倔强的马尾和汗涔涔的后背,在黑夜里辗转难眠,不甘着,妥协着。
不甘自己千里迢迢带着孙女来到这么个陌生的大城市,苟延残喘了好几年,却最终没办法给儿子讨回个公道。
却又因为孙女能有一夜又一夜好眠,为了她的安全和“光明”前途,而不得不向这恶臭的命运妥协。
林循扯过被子盖在眼睛上。
视野里的白色因为透不过光,呈现出一片没有边际的黑。
她翻了个身。
又翻了个身。
牙关后知后觉地开始颤抖。
咬了左手换右手,又开始咬被角,怎么用力都填不满心里的空虚和惶恐。
奶奶临死前交代她不要再执着这件事。
她把所有积蓄交给她,要她放下,要她毫无负担地去奔赴自己的未来。
她说:“循循,你爸的事,都是命。以后这世上只剩你一个人了,你可得好好的。”
五分钟濒死般的急性惊恐发作后,林循松开被咬出血的手指,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发着抖坐起来,去翻汤欢搁在床上、没有带走的包。
果然翻到了那个药盒,里面有八片药。
——如果一口气吃下去的话,会好点吗?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哆哆嗦嗦打开药盒。
可却在将那些药片倒进嘴里的前一秒,又顿住。
她哭得难受,双腿也没力气,踉踉跄跄捧着那些药片去了洗手间。
将它们冲进了马桶里。
不能食言。
她跟他保证过的。
林循光着脚踩在卫生间冰凉的地板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沈郁打电话。
电话接通得很快。
他的声音跨越距离传进她耳朵:“晚宴结束没?喝酒了?”
“喝了一点,不多,”林循咬着唇,转身靠在洗漱台上,手指轻轻扣着大理石台面锋利的边缘,声音哑哑地跟他撒娇:“好想你。”
他的声音断了几秒。
林循以为是信号不好,看了眼手机,却听到他问:“怎么了吗?”
林循抿着唇没说话。
心想原来掩饰得再好,也会露出端倪。
过了很久,她清清浅浅地笑道:“没,就是感觉,很多事情都没办法预料。”
他的声音夹杂在风里,像是在某处穿行。
“比如呢?”
“比如,”林循闭了闭眼,一鼓作气道,“比如你。”
“我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你是不是真的。会不会是我太痛苦了,疯掉了,所以自己想象出来的?”
凉气顺着脚底窜到头皮。
“沈郁,我总觉得我这个人好像一贯运气不好,又很抓马,不是个能过日子的人。我有点不敢相信,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喜欢我?你不会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或者说,暂时喜欢我,以后保不准哪天就不喜欢了?”
他的呼吸沉沉的。
林循却没让他打断她,急切地把自己扒开来,把最偏激的一面展现给他。
“是,我们只是谈个恋爱而已,互相喜欢已经很难得了。但我……但我好想要你……永远永远喜欢我,永远爱我,不要发生什么意外,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我再也不想要一个人,我会活不下去的。”
这话说的,像那种分手后就要死要活的极端分子。
林循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有点害怕他的反应,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你会不会觉得很有负担,觉得我有毛病?你就当我喝醉了乱说,别往心里去。”
她话音落下,那头急促的风声停了。
他的脚步声平缓,伴随着盲杖规律点地的声音,和背景中嘈杂的人声。
他的声音传来,很温和,像是完全没被她吓到。
“你不想让我听的话,我就当没听到。但有一句话我听到了,你说你想我?”
“嗯,”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涌上心头,林循呜咽出声,揪着胸口哭道,“我想你了,好想你,要不我买一会儿的票回——”
“——那就下楼,”她的话被打断,“林老板,下楼接我一下好么。”
林循怔住。
半分钟后,她连酒店的室内拖鞋都来不及换掉,套上件衬衫就往外跑。
摁了电梯,却嫌太慢,直接推开安全通道,沿着楼梯往下跑。
还好只是四楼。
她几乎一路狂奔到楼下,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里,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她一眼看到他。
——穿着件黑色毛衣站在门口,臂弯上挎着不合气候的羽绒服,左手拎着盲杖,右手拿着一个陌生的木盒子,整个人那样显眼又好看。
林循用手背抹掉满眼的泪,穿过重重人群朝他走过去,轻轻扑进他怀里抱住他。
“……你怎么来了?”
“梦到你说想我了,都想哭了。”
他玩笑道。
因为两手都拿着东西,只用手臂圈了圈她的腰身,又把右手的盒子提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而且,也想跟你说件事。”
他说着,语气正经了些。
“原本担心会让你有负担,所以一直没说来着,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不就是永远爱你么?”
他叹了口气。
“林老板,咱俩今年都二十八了,你算算我们还有几个十年好活?”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温和地给出了答案:“如果我们都能活到八十八岁,那就还有,六个十年。”
大堂里人来人往。
酒店门童穿着笔挺的制服。
茶香味在空气里弥漫。
水晶灯在头顶闪耀。
林循抬眸,愣愣地仰视着她年少时候天之骄子般的前桌,她以为的,突如其来的、短暂的、抓不住的好运。
那好运忽然低下头,拉平他们之间的距离,琥珀色的双眸“平视”她。
“打开看看,”他将提了一路的“行李”交到她手里,弯起嘴角,“林循,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爱了你一个十年,轻轻松松的。”
“这辈子结束之前,也就需要再爱你六个十年而已,或者咱们努努力,再多活几个十年……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大事,怕什么?”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大肥章!
林循的大脑有些难以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良久后, 她机械地顺着他的话低下头,看了眼被交到她手里的盒子。
很沉,方方正正的, 面积比一本书还要大一些。
她想将那上头的锁扣打开, 可冰凉的手指却被他倏地摁住。
沈郁触到她手指的温度,顺势往上摸了摸她单薄的衣袖,好笑道:“出门这么匆忙,都没披件外套?看来是真的想我了,没撒谎。”
大堂里温度还是比房间里低很多, 林循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衫,后知后觉地感到脖颈处钻进一丝凉意。
她咬着下唇 ,缩了缩脖子没吱声。
沈郁将她的手揣在手心里:“不急着看,先带我去开间房?”
“好。”
林循迟钝地牵着他往前台走去,木木地听着他们交谈。
直到他晃了晃手里的房卡,手指暧-昧地在她掌心挠了挠, 林循才反应过来,带着他往电梯的方向走。
因为有她在, 他很自然地收起了折叠盲杖挂在腕间。
他的房间也在四楼,只不过在长廊尽头。
林循带着他找到对应的房间号, 抿着唇刷房卡,又熟稔地帮他把外套挂了, 调好室内的温度。
这才将手里的盒子放在茶几上, 深吸了一口气转身。
“你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什么叫爱了她一个十年。
十年前, 他们明明还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几乎没有交集。
她有点没能理解。
或者说, 哪怕理解了字面意思, 但依旧不敢相信。
林循抬头看着跨越了漫长距离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眸光抖动着。
这一切真的就像个梦。
她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刚刚其实自己没给他打电话,而是吃掉了那八片药,然后药物中毒后,产生了幻觉。
沈郁却面色沉静,没有马上回答她。
他在两天前去过医院后,就开始思考医生说的,她的心结。
他从前一直想要隐瞒这十年里对她的感情,起初是因为知道她只是想要谈一个轻松愉快、没有负担、不用走心也不考虑未来的恋爱。
后来则是顾及到她的心理状况,害怕自己不克制的话,会给她带来负担。
但这两天他想了很久,在来的路上,还有点紧张。
斟字酌句了一路,怕把人吓跑。
可刚刚听到她在电话里痛苦急切的声音,他只自责没有早点说。
沈郁摸索到宽敞的沙发扶手,牵着人在沙发上坐下,伸手打开了搭扣,将那被他封存已久的箱子推到她面前。
他低低咳嗽了两声,有点笑不出来。
声带因为久违的精神紧绷而收缩,连声音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不同以往的哑涩和认真。
“意思就是……林循,我早就喜欢你了,从高二开始,我喜欢了你很多年。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美好的事,但它的的确确已经持续了十年。长久地、纯粹地持续着。”
林循听着耳朵里传来的信息,心跳一声一声如有回响。
她平复了几秒钟,垂眸接过那盒子摊在膝盖上。
里面有好多东西。
她略略翻了一下,一眼便看到正中散乱放着的一支钢笔,以及旁边几根零碎不成样的铅笔头。
林循目光震动着看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被安置在一起。
良久后才拿起那支钢笔细看。
很熟悉。
是他曾经借给过她的那支。
只不过,笔帽上多了两个花体字母印刻。
“L.X.”
——林循。
她蓦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还留着?这字母……是后来刻的?”
“是,”沈郁靠在沙发背上,因为看不到她的表情和反应,也难以分析她语气里的喜恶,解释得便没那么从容,“你还记不记得高三一模之后,你忽然把这支笔还给我的时候说什么?”
林循点头:“我说,程孟帮我查了,这笔很贵,所以我不能要。我不是它的主人,没资格带走它。”
“嗯,是很贵,”他勾唇,浅浅笑了声:“我拿回去后让人送回原产国刻了字,本想着如果上面有你的名字,那就算你不想当这个主人,也没办法了。我想当作毕业礼物给你,只可惜你离开的时候,它还没刻好。”
林循低下头,去摸那两个刻字。
忽然觉得心腔似是也被人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刻开。
一直以来的无措和虚无缥缈的感觉,似是落到了实处。
他没有说谎。
他真的喜欢她。
林循默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拨开第一层的笔,拿出底下一根宽宽的发带。
黑色的发带上,绣着两个白色的字,“必胜”。
她记得这根发带,当时班里学习委员每次考试都戴根发带在头上,结果成绩一次比一次好。
后来这事儿不知道怎么传得越来越玄乎,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学。
程孟一口气买了好几根,有“奋斗”、“必胜”、“成功”、“冠军”……
她嫌黑色绑额上远远看着像多长了一圈头发,就把这根给了林循,让她随手处置。
林循不信这个,扔在抽屉里从来没用过。
好像是高二下学期的某天吧。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再一次在学校里见到了沈郁的父亲。
他们像之前那次一样,开始争吵。
起因又是他那个年轻继母。
那女人说,自己有孕在身,却被沈郁故意撞摔倒。
说他存心要害她。
沈父勃然大怒,等不到晚上放学,中午便赶来了学校。
具体的争吵林循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沈郁一句话都没为自己辩解,态度懒懒散散、毫不在意。
沈父满脸都是愤怒和失望,语气冷得像冰:“就你这点心胸,就算你眼睛好了,我也不放心把沈氏交给你。”
沈郁却没什么表情,玩味道:“就跟谁他妈想要似的。”
他那句话说完,不妨沈父气怒下砸了个杯子过来。
他砸得并不重。
可或许是忘了儿子已经看不见,躲不了。
那杯子不偏不倚,正中他额际。
尖锐的玻璃边缘擦破了他额头表皮,鲜血沿着发际线缓慢流淌下来,沾湿了额前些许碎发。
沈郁似是怔了一下,半晌后却只是浅浅啧了声,伸手去触。
他手指轻轻捻了捻那点温热的血,抽了两张湿巾止血。
神色却更加平静,不带半点情绪。
林循看着他父亲眼神顷刻变得惊慌,张皇地解释自己并非故意,说要带他去医院。
他却头都没抬:“满意了?打完能滚么?我还要上学。”
他表现得很淡定。
林循也以为,他半点都不在意。
直到同学们陆陆续续回来,他额上的伤口早就止了血,却难免会有道浅浅的疤痕。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他下意识地一直用左手扶着额头,挡着那道伤口。
班里几个跟他交好的男生随口过问,他只吊儿郎当地解释说有点头晕。
林循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尽管生存环境截然不同,这人其实跟自己挺像的。
色厉内荏,要面子,挺能装。
但显然没她有经验。
演技很差劲。
她想了想,趁着晚饭时候,从抽屉里翻出那根从来没用过的发带递给他。
他拿着那根发带,修长手指细细摩梭着绣在上面的那两个字。
左手依旧捂在额上,慢慢挑了一边眉。
“必胜?这么中二,什么意思?”
林循淡淡地说:“字不重要,你要是介意的话可以翻过来戴。这发带很宽,能遮住,一直用手不累么?”
几秒钟后,沈郁垂了眼眸,哂道:“是不是觉得我很狼狈?”
林循翻开练习册:“狼狈不狼狈的,只要别人发现不了,不就好了。”
这点她深有体会,伪装也一直很成功。
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她的狼狈和自卑。
她以为他这样问,应该就是不领情了。
可下一刻,却见他皱着眉,摁在额角的手放下来,试了几次,将那条发带规规矩矩戴在了额上。
正中“必胜”两个字,没有藏起来。
额前碎发被箍起,少年漂亮的眉眼全数露了出来。
他忽然转身凑过来,离她很近,毫不在意地问:“遮住了么?”
那瞬间林循呼吸一停。
她蓦地低下头,视线错开他漆黑的眼:“嗯,好了。”
高中时候,因着对自己的劝诫,被她可以忽略的那些互动、回忆顷刻涌上来。
林循低下头伸手一下一下地摩梭着那发带上的两个字。
忽然咬着唇问他:“那你当时为什么没反着戴?不是觉得很中二么?”
沈郁亦回忆起十七岁的他。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那个中午,开始在意她的。
也可能是更早。
或许是在她见证了他无数次狼狈,却毫不在意地说“同学,你的肉戳到我了,下次注意点”的时候。
没有丝毫怜悯、同情、讨好、区别对待。
又或许是他每天对着精致却难以入口的餐盘满心绝望的时候,听她惬意又认命地在后桌啃着卖剩的鸡骨头的时候。
他听过程孟问她:“循循,你怎么又吃这个?好吃么?”
她淡淡地回答:“不好吃,但都是肉,有营养的,我还得长身体呢。”
好像从那之后,他没有再浪费那些食物。
哪怕用手去抓,也一口一口吃掉了。
十年后,早已能将自己的狼狈藏得天衣无缝的沈郁勾了勾唇角,伸手摸摸姑娘的头发:“不知道。也许是那时候的我,真的需要这么中二的两个字。”
要学着她,不管什么时候、面对什么样残忍的命运,都像一把出鞘的利剑,行色匆匆,锋芒毕露。
如果不那样的话,十七岁的他或许熬不过那么漫长的、令人绝望的黑夜。
林循双眼里蕴满了眼泪。
她抖着手继续看盒子里的东西。
有她临走前给他的那张写了微信号的便签,字迹早就模糊得不成样子。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十八岁的少年,痛苦地、迷茫地、不甘心地一次次伸手企图摸出纸上的字。
那张便签底下,还有一张她高三时候写下的梦想学校的卡片——“南漓电影学院,林循”。
一直贴在她桌角,但是她走的那天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也没揭下来。
原来,竟然被他收起来了。
林循伸手擦掉满眼的泪,抖着嗓子问他:“那你呢,沈郁,你怎么没写梦想学校?”
“你忘了?”
沈郁笑得温和:“那年没有盲人卷。”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没写那个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