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司让侧过身,将伞撑高了些,露出一双淡漠的眼,林束朝他礼貌一笑,“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吗?”
靳司让不答反问:“她人呢?”
“谁?”
“你们老板。”
林束顿了下,“去药店买药了,过会就能回来,靳法医要不进来等她?”
“不用了。”
靳司让没有要和他闲聊的打算,转身离开,回程的途中一时心血来潮,换了条路线,刻意绕到天桥底下。
他一眼注意到横卧在西边的人,没穿鞋,只套着一双袜子,样式还不一样,都破了几个脚趾。
流浪汉叫徐威,和汪有亮差不多年纪,汪有亮这人性格孤僻,不爱和人交流,徐威是例外,两个人经常会聊上几句。
案发后,徐威也被列入嫌疑人名单,然而经过调查证实徐威那一整天都不在镇上,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嫌疑解除,调查再次陷入困境。
靳司让掉头去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回到天桥底下,将伞收起,走向徐威,以半蹲的姿势问:“喝酒吗?”
他问了句废话,因为就在下一秒,他看见他身后成堆的易拉罐,还有两瓶青岛,玻璃瓶装,没开过。
徐威细细打量着对面的人,“以前没见过你,刚搬来桐楼的?”
靳司让打开两听酒,其中一听推到徐威面前,“以前在桐楼待过一段时间,刚回来。”
徐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接过酒喝了一大口,“怪不得看着眼生,我也前两年刚来的这地方。”
靳司让笑笑,左右看了下,“这块就你一个人?”
“还有一哥们,平时会聊几句,不过——”徐威声音压低些,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痛惜,“前几天被人勒死了。”
靳司让沉默了会,“难怪前两天来这,看见这块地方拉了封条。”
徐威手掌往地上拍了两下,“我现在躺着的地方,原先就是我那兄弟待的。”
桐楼这些年发展得很快,但都是经济层面上的,从古至今遗留下的落后观念是一点不少,某些封建迷信糟粕依然根深蒂固。
汪有亮、徐威这种身份的人不同,能过一天是一天,没那么多讲究,死过人的地方对他们来说,也不存在阴气过重、不吉利的那套说法。
徐威手撑在脑袋上,左手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包开封了的花生,往嘴里丢,“我们这样的人,住哪都一个样,他人是没了,东西还在,可不能浪费了,谁用不是用呢,你说是吧?”
说着,徐威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长长叹了声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那天说什么也要拉他去茂县。”
“茂县?”
徐威嘿嘿笑了两声,“你别看我们这样,平时除了捡破烂就是睡觉,偶尔也会去别的地方跟几个认识的瞎闹腾一回。”
靳司让问:“那天他为什么不去?”
“那天晚上下雨,我这兄弟说他要等夏小姐。”
“你说的夏小姐,是那书店老板夏冉?”
徐威点头,片刻狐疑地看他,“小兄弟,你这是在跟我套话呢。”
靳司让露出难为情的神色,默了好一会,鼓足勇气一般将底交代出去了,“不瞒你说,夏冉是我妹妹,来之前我听人说她和人起了争执,那人又被谋杀了,凶手现在没找到,我妹妹还在被人怀疑。”
煞有其事的神色,徐威信以为真,“不可能,夏小姐干不出这事。”
靳司让当然知道她干不出这事,他把问题拐回去,“你兄弟那天为什么要等她?”
“那天晚上可能会下雨,留在这,是怕你妹妹没带雨伞会着凉。”
出乎意料的回答,靳司让大脑卡壳了几秒。
夏冉父亲夏旭就是在雨天去世的,夏冉讨厌下雨,当然这种讨厌里参杂了几分畏惧。
她总认为用伞来阻隔暴雨侵袭,就相当于向老天低头,她性子傲,又爱逞强,不肯承认自己的怯懦,索性将自己暴露在风雨里,虚张声势地扬起头颅,和天对抗。
这在靳司让看来,无比幼稚,又带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性质。
徐威语重心长:“你也别怪他去你妹妹那闹腾,他这人就是说话难听,嘴巴跟粪坑一样,但说到底心是善的。”
夏冉两个月前回到的桐楼,没多久书店开业,每次回家路上都会遇到汪有亮他们,打照面的次数一多,偶尔会聊上几句,但都是徐威接的话,汪有亮冷着脸不吭声。
再后来,夏冉会经常带些小食啤酒给他们,汪有亮依旧对她若有若无的示好表示无比抗拒。
那段时间,他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就是“什么好心肠,都他娘的是装出来的,骨子里还不是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个个都把我们当成垃圾看”。
徐威劝了几句,让他别带着有色眼镜看人,没劝成功,反而火上浇油地助长了汪有亮对夏冉的不待见。
他变本加厉,跑到书店门口闹事,还扬言要把店砸了。
转折发生在五天前,汪有亮食物中毒,气息孱弱地蜷缩着在角落,身上全是冷汗,他没钱看医生,徐威也帮不了他。
夏冉路过,不计前嫌将他送到医院,守在床边一整晚,医药费也是她垫付的。
那天晚上下大雨,夏冉没撑伞,等出租的时候淋了会雨,当晚发起高烧。
知道这事后,汪有亮也没同她道谢,默默离开医院,后来那两天,早出晚归在外面捡瓶子,终于凑够了一把雨伞钱。
两个人都没有把话摊开说,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冰释前嫌,汪有亮慢慢开始接受夏冉传递过来的善意。
徐威去茂县前一天,汪有亮路过一家小卖部,听见电视里正在插播天气预报,明晚大概率会有场大雨。
他记下了,守在天桥一整晚,等来了夏冉,也等来了收割自己性命的死神。
他自甘堕落地潦倒半生,被无数人轻视唾弃,幸好在生命最后一程,遇到了一个能将他当人看的“朋友”。
只是可惜了,那把伞再也没机会送到她手里。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将靳司让飘忽的思绪拉扯回来,他偏头看去,视线不期然与这人在空中相遇,两人齐齐一顿。
徐威也瞧见她了,熟络地打了声招呼,“夏小姐,买完药回来了?”
夏冉朝他点了点头,她去药店的途中,顺便去熟食店买了些腌制品。
徐威没推脱,大大方方收下,笑着同她道谢。
夏冉摇头说这没什么,起身,看了眼靳司让,“哥”卡在喉咙,迟迟没叫出。
靳司让递给她一个眼神,夏冉心领神会,两个人朝天桥另一头走去,在尽头停下。
夏冉拂了拂肩头的雨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了句:“法医也会这么频繁地出外勤,还带询问工作的?”
这是继那晚那声哥后,她对他说的第二句话,也是完整的一句,带着揶揄性质,仿佛回到他们过去的相处模式。
夏冉不希望继续和靳司让保持那种不死不休,又或者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可她又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和身份面对他,在感情上,她是亏欠的那一方,光站在他面前,她就做不到完完全全的坦然自若。
靳司让没说话,夏冉又问:“你刚才打听到了什么?我对汪有亮的憎恨是不是已经到了非要杀他不可的地步?”
“相反。”靳司让没摸到烟盒,这才想起最后一支离开警局前抽完了,“你们的关系好到不合常理。”
也不符合夏冉睚眦必报的脾性。
“上次录口供我说得都是实话,汪有亮确实来我书店闹过,但我也确实没放在心上,所以不存在记恨一说,我没有杀他的动机。”
靳司让笑了声,不好说这里面有没有嘲讽的意思,但凉薄到让人听着不太舒服,“几年不见,你倒是大度不少。”
夏冉望着墙面上斑驳的青苔,缓慢开口:“我一直都大度。”
小孩子争吵般的语气,差点听笑了她自己。
片刻轻声补充了句:“人与人之间,要么价值观一致,要么度量大,否则就相处不下去。”
靳司让没什么情绪地问:“那我们之前算什么?是你度量大到能和自己哥哥上床,还是你和我一样,价值观一样的低劣?”
这会倒承认他们的另一层关系了。
夏冉不接茬,“所以,你问完话后我的嫌疑算洗清了吗?”
轮到靳司让刻意沉默了,报复一般不做任何回应。
夏冉有些无奈,“那我再好好跟你说一遍,人不是我杀的,你信吗?”
了解夏冉的人都知道,她阳奉阴违惯了,撒谎不带打草稿,和靳司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初二转学,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访客,和周围人之间有层无形的屏障。即便这样,她也不打算付出努力让自己当个合群的人,不过这仅限于对同龄人。
她不想让大人讨厌她,她想成为大人口中的乖孩子,于是每天都在扮演乖巧懂事的角色,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她没少撒谎欺骗人。
一开始只用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然而说谎就和吸烟一样,有成瘾性,次数一多,渐渐成为她人生中难以割舍的必需品,也是她乏善可陈的爱好之一。
每回看到别人被她骗得团团转,她心里总会升起一种病态扭曲的快感,也算是应证了那句话“看见别人不痛快,心里就痛快多了”。
最过分的一次,是她拿靳司让开刀,那是高一下学期开学当天的事,她骗靳司让说年级主任临时决定在开学典礼上加上一段学生代表发言,这学期选中了他。
靳司让疑心重,夏冉以为他不会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哪成想,那次他直接略过求证环节,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孤身一人走到主席台。
看着靳司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耳边全是嘲弄声,夏冉升不起丝毫痛快的情绪,反倒觉得自己糟糕透了,她开始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都做了什么伤害人的蠢事。
她想和靳司让道歉,可一站到他对面,就因心虚变成了个哑巴。
她紧紧攥住衣服下摆,吸气又吐气,重复几次后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对——”
靳司让的脸上看不出愤怒,淡淡打断:“有意思吗?”
夏冉一直知道靳司让看不起她,就算她身上一点毛病都没有,他也不会待见她、改变这种争锋相对的相处模式。
他对她的敌意就像野兽对猎物,是天生、是不可扭转的,但她还是不想在他面前只是个卑劣的撒谎精,她想昂首挺胸地站在他跟前,压低他那居高临下的视线。
从那天起,夏冉就很少说谎话,尤其是在靳司让面前。鲜少的几次说谎,也都是为了保护她和方堇,她问心无愧三年,却在真正跨入成人世界后,撒下了一个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的弥天大谎。
两个人站在层层叠叠的雨幕后,谁也不着急开口。
不知道过去多久,仿佛捱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折磨,夏冉抬眼,直勾勾地盯住他沉黯的眼眸看。
靳司让目光迎了上去,深冬针尖上的白霜一般清寒,“我信你。”
语调和表情都看不出任何撒谎的痕迹。
夏冉眼睫一颤。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他都被她骗过这么多回,怎么还不长记性。
靳司让还是那个说法:“你没那胆子。”
夏冉高高吊起的心脏笔直地往下坠落,强撑着笑意,“说的也是,我哪有那胆子,最多踩踩蟑螂、打打蚊子。”
雨一阵一阵的又下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头顶,两个人被困在雨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隐晦难言的氛围开始滋生,缓慢发酵成能让人晕头转向的酒精,夏冉脚底飘飘忽忽的,加上这几天睡眠不足,脑袋也传来钝钝的痛意,不敢问的话在这时问了出口,“你为什么要回来?”
靳司让扯了扯唇角,冷冷一笑,“腿长在你身上,你当然可以想跑就跑,想回来就回来,同样你也没有任何权利干涉我的自由。”
夏冉诧异,这番话太不像从靳司让口中说出的了,一句“你管不着”或“我乐意”就能说清楚的事,他非用长篇大论来阐述。
言辞刻薄,带着无遮无拦的嘲讽与责备。
夏冉找不到话来接,闭上嘴降低存在感,靳司让也不说话。
气氛开始转入诡异的和谐。
眼见雨小了些,夏冉想离开这地方的心情迫不及待,“你还要继续向他问话?”
靳司让眼眸微沉,没说话。
夏冉当他应了,作为这个案件尚未洗清嫌疑的相关人员,她很有眼力见地决定避嫌,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现在的气氛让她略显不自在。
“那不打扰了。”
夏冉先他一步走进雨中,落脚节奏听上去有些乱。
靳司让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把玩了会,火石热度尚未退却前,他将手指覆盖上去,指腹传来滚烫的刺痛感。
他缓慢抬眼,对上她纤瘦的背影,杏色短款薄针织,腰身纤细,搭着一条紧身牛仔长裤,腿型细长笔直。
她今天没扎头发,被风吹得散乱,沾了些雨珠,折射出细碎的光亮。
听见动静,夏冉脚步一顿,扭头,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一瞬,片刻将疑惑的眼神递过去。
“口渴,去你那书店点杯喝的。”靳司让像在解释。
她欲言又止,目光停滞两秒,落在他手里未撑开的墨绿色方格折叠伞上,再度抬眸,他挺括的肩膀已经被雨水打湿,薄薄的一层衬衫布料黏在皮肤上。微抿的唇,清晰的下颌角,冷白的脖颈,显出几分禁欲气质。
雨水在脸上连成潮湿的一片,黏糊糊的难受,夏冉眯了眯眼睛,稍作沉默后问:“你不撑伞?”
靳司让脚步微顿,朝她那看了眼。
同时,握住折叠伞的瘦长手指紧了又松,动作快到无人察觉,片刻他淡声说:“伞坏了。”
第06章
间隔不到半小时,林束又一次在书店门口瞧见靳司让,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出现了幻视,尤其在看见他身边的夏冉后,两个人几乎是并排出现的。
他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但说到底和他没关系,他不该多管闲事,按捺住好奇心,一句话都没问,倒是夏冉先解释了句:“口渴,来喝饮料的。”
林束哦了声,拧开水龙头,冲手的同时抬头问靳司让:“靳法医,想喝什么?”
“我想喝什么,你就能做出什么?”靳司让口吻很平淡,不好说里面有没有带刺、故意为难人的成分。
林束公式化的礼貌笑容僵了两秒,“我一定竭尽所能。”
明显的底气不足,夏冉插进来打圆场,“他嘴巴挑剔,要求也多,还是我来吧,你去忙别的。”
林束擦干手:“行,那这交给你了,桌上还有两单,预订单,二十分钟后来拿……有什么需要叫我。”
夏冉:“行。”
靳司让听着他们一来一去的对话,从鼻尖溢出一声轻笑。
夏冉装作没听见,脱下风衣外套,随意搭在一旁的木质椅背上,棉麻衬衫袖口被她挽上几层,露出细瘦的腕,再往上,有两道长长的疤,伤口略深。
靳司让没问它们的由来,不动声色地别开眼。
夏冉后知后觉地缩了下手臂,忽然又觉这反应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大大方方地将伤口袒露开,片刻问:“还是柚子柠檬茶?”
没等来靳司让的回答,她斜眼看去,发现他的视线正一瞬不停地落在最左侧置物架第二格的红枫木相框上,里面有一张十二年前她和方堇的合照,她亲昵地抱住方堇胳膊,另一只手朝着镜头比了个yeah,笑容明艳甜美。
背景是靳家后院,绿油油的树叶里离藏着几个已经成熟的柚子。
靳司让回过神,“你刚才说什么?”
夏冉耐心十足地重复了遍。
他极轻地嗯一声,扫了眼她从冰柜里拿出的柚子,难伺候的脾气上来了,“柚子肉捣得碎点。”
“知道。”
“到时候把冰块拿了。”
“行。”
“别放糖,蜂蜜也别放。”
夏冉深吸一口气,“好的。”
没两秒,靳司让又发出一声质疑:“现在还是五月,柚子不是当季水果,口感会好?”
夏冉怀疑他是来找茬的,懒得再应,握刀的手力气重了几分,在柚子光滑的表皮化开一道细长的口子,顺势划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天从柚子树上摔下,是有后续的。
餐桌上,靳泊闻注意到她别扭的姿势,放下筷子,“手臂怎么受伤了?”
其实不光手臂,膝盖也蹭破了皮,夏冉本来没把这些小伤放在心上,现在听他郑重其事地点出来,罕见的脸上臊得慌,声若蚊蝇:“摘柚子摔的。”
靳泊闻没想到会听到这回答,一愣,还没说什么,夏冉马不停蹄地接上:“爸爸,你为什么要在花园里种柚子树,我看邻居家种的都是一些漂亮的花花草草。”
夏冉接受了靳泊闻,也慢慢适应叫他爸爸,但这声“爸”存在适用范围——她从来不在只有她和方堇两个人的时候,称靳泊闻为爸爸。
靳泊闻没隐瞒:“阿让妈妈喜欢柚子。”
平平淡淡几个字,却像惊雷一般投入死寂的湖水中,水花飞溅。
气氛明显凝滞住了,夏冉意识到自己似乎提了不该提的话题,微微屏息,片刻听见筷子与瓷碗碰撞的清脆声音,是靳司让那处传来的。
他冷着脸起身,把自己关进房间,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出来过,方堇放在他房门口的荞麦面也坨成一块。
夏冉经过时注意到了,后来方堇去她卧室给她处理伤口,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妈,我是不是不该在饭桌上提起靳叔叔去世的妻子?”
她不在乎靳司让的心情,怕的是勾起靳泊闻的伤心往事,更怕惹方堇不开心。
她没读过几本文学名著,国内文人中最了解的是张爱玲,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一句“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作为靳泊闻的现在进行时,夏冉不希望方堇成为靳泊闻衣服上微不足道的米粒,她天真又贪心地想要方堇取代他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那样她们分到的爱也会多一些。
方堇摸摸她的脸,让她别想太多,“我也经常在你靳叔叔面前提起你爸爸,他妻子虽然和你爸爸一样,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但他们对我们而言,不止是过客,还构成了我们记忆链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我们都不想忘记……冉冉,人是无法忘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也无法找到另一个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方堇和靳泊闻之间有相濡以沫的温情,但没有爱情,当然他们需要的也不是跌宕起伏的爱情,保持相互理解和尊重,陪伴到老就够了。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尤其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态度和想法也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堇将用过棉签丢进垃圾桶,温声细语道:“晚上就别冲澡了,简单擦一下身体,受伤的地方记得千万别沾水。”
夏冉关注点还停在她的前半句话上,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大人总喜欢拖延时间,总爱对孩子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要是她一辈子都长不大呢?
“你现在不告诉我,等我以后走岔路了就来不及了。”
方堇被她故作老成的姿态逗笑,“你是妈妈的女儿,妈妈了解你的品行,你虽然贪玩了些,但不会做出过分的事来,还有,妈妈就在一边看着你,你又怎么会走岔路?”
然而最后她确实走岔了路,还是一条看不见未来的不归路。
方堇也食言了,没能陪在她身边,她们都被滞留在了过去,被封印在低矮破败的墓碑上。
坟前野草一寸寸地长,一节节地枯,四季轮换,毫无变化可言。
第二天上午醒来,夏冉看见餐桌上多出几个新鲜柚子,是靳泊闻大清早摘下的。
夏冉蝴蝶一样扑到正在看报纸的靳泊闻身上,“谢谢爸爸。”
靳泊闻拍拍她环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笑说:“虽然这几棵柚子树有不少年头了,但果实一次都没摘下来过,不能保证味道,你先切开尝一口,小心别被刀划伤。”
“好。”夏冉蹦蹦跳跳地回到厨房。
后院栽种的柚子跟水果店卖的自然不能比,但也比想象中的味道来得清甜。
夏冉头脑发热,“爸爸,我可以剩下一些拿来做柚子蜂蜜茶吗?”
靳泊闻点头:“当然,不过得记得给我留一杯,我下班回来尝尝。”
靳泊闻原先是大学教授,搬到桐楼前辞去工作,两年前成为一中的政治老师。
夏冉笑盈盈地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跑到厨房烧水,没多久楼梯传来声响,她抬眼,对上靳司让冷淡的神色。
夏冉转学手续还没办好,这一周她都待在家里,靳司让跟她同级,初二,已经过了七点,他身上还穿着睡衣拖鞋,姿态闲散,今天不打算去学校的意思。
“哥,我一会要做柚子茶,你要喝吗?”
她现在心情好,连带着看靳司让都顺眼不少。
靳司让脚步有明显的一顿,在彻底接受她叫他这个称呼前,第一次没有用不近人情的语调开口纠正。
他的眼睛朝她看去,眼神里似乎包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那会夏冉正站在烧好的热水前,壶嘴冒出腾腾热气,眼前像笼上一层轻纱,雾蒙蒙的,靳司让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
就是这么几秒的愣神,让她错过了靳司让那道几不可查的“嗯”。
夏冉没做过柚子茶,方堇又不在身边,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打电话给方堇,对面估计正在忙,嘟声响了一阵转入未接来电,她只能自食其力。
家里有两台电脑,一台装在靳司让卧室,还有一台在靳泊闻办公用的书房,前几天靳泊闻提过要给夏冉买台新电脑,夏冉认真想了想,电脑不是那时候她的生活必需品,也就拂了他的好意。
在电话里得到靳泊闻的允许后,她进了书房,电脑没设密码,主页背景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
夏冉在合照里见到靳司让的母亲,一个笑起来分外温柔的女人,眉眼、气质和方堇有几分相像。
靳司让站在父母中间,估计那会正在闹脾气,下巴抬得很高,蹙着眉心一脸不耐。
夏冉从来没见过这般鲜活的靳司让,愣了好半会才点开浏览器,把网上说的都记在小本子上。家里没有柠檬,她退而求其次地用冰箱里的柠檬水饮料替代,调制出的味道差强人意。
她特意给靳司让留了一杯,午觉醒来,发现茶杯原封不动地放在餐桌上,水位线降了些。
夏冉问:“有这么难喝吗?”
靳司让不答反问:“你没喝过?”
意思很明确:但凡喝过的人,都说不出好喝两个字。
靳司让又说:“你泡好的那一桶我已经全倒了。”
她好心好意请他喝,他这又是什么态度?
夏冉气到一整个下午都没给他好脸色,下午四点,她去水果店买了几个新鲜柠檬,路过菜市场时,想起靳司让那张欠扁的脸,一气之下进去买了一打折耳根和香菜,加到靳司让的茶杯里。
她笑眼弯弯,献宝似的端到靳司让跟前,“哥,我重新做的,你尝尝。”
靳司让眼皮垂落,很快收回视线,抬脚朝楼上走。
夏冉叫住他,“你不喝吗?”
“我还不瞎,看得出你往里面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夏冉条件反射想狡辩,情急慌乱下被自己口水呛到,嫌疑直线上升,到了自己做实罪名的地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没放什么,也就折耳根和香菜,喝了补身体。”
靳司让转身,黑黢黢的一双眸牢牢锁住她。
看得夏冉一阵心虚,折返回去重新替他倒了一杯“干净无污染”的,朝他一本正经地举手发誓:“这杯里面绝对什么也没加。”
“糖呢?”
夏冉摇头,“也没放,你要是想——”
她话还没说完,靳司让夺过她手里的茶杯,面不改色地喝下,还是一口气喝完的。
同样的味道夏冉偷偷尝过一次,又酸又涩,带着难捱的苦味,绝对称不上好喝,这让她一度怀疑靳司让味觉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隔天,她又泡好一杯,亲自递到靳司让面前,靳司让犹豫后喝了一小口,照旧眉头都不皱一下,微抬的声调里却掺了些兴师问罪的意味:“你给我的是人能喝的?”
当然不是,毕竟她在里面加了一大勺黄连磨成的粉。
大少爷脾气臭到不行,高高在上地下达命令,“重新做,不然你把它全部喝完。”
夏冉有理由相信,如果她反叛地说句不,他就会用他那冰凉的手指用力箍住她下颌,将这杯乱七八糟的液体灌进她喉咙,呛得她死去活来后,再冷冷淡淡地笑一声:“活该。”
夏冉喉咙一痛,很没出息地回了厨房,重新调制一杯。
后来夏冉从靳泊闻口中知道,靳司让对柚子茶近乎偏执的在意全都源于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喜欢吃柚子,靳司让七岁那年的霜降,她泡好一杯柚子柠檬茶,是留给靳司让的,也是她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样东西。
时隔这么多年,靳司让不仅口味一点没变,脾气也是一如既往的难伺候,挑剔到找打的地步。
只是夏冉已经不会再惧怕他的威胁,她连脖子都被他掐过这么多回,又怎么会惧怕被他用蛮横力气强行灌下难喝的饮料,现在就算是穿肠烂肚的毒药她都能做到眼睛不眨地喝下。
靳司让没有久留,拿到柚子茶就走了,夏冉在吧台多待了会,做好两个预订单后,吃下止痛药,上楼准备去休息室眯会眼睛。
靠近门位置上的双马尾女生正在写摘抄,用钢笔写的,笔水未干,小纸片全都摊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