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凶案现场留下的痕迹推断,小陈的猜测是事实本身的可能性极大。
——一开始凶手想杀的只有徐威一个,周依是被灭口的。
有人提出合理猜测,“这凶手是怎么做到犯罪不留下蛛丝马迹的?会不会在这两起案子之前还犯过别的案子?”
经过一番理性分析,赵茗拨出两个人翻看陈年旧宗,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新线索,队里有个常年在一线、经验丰富的老人突然欸了声,“说到天桥,我倒想起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案子。”
几起案子都发生在雨天,阴冷的天桥底下,二三十岁的单身女性被人迷晕后性侵,再一刀割喉,五起案件,没有幸存者,全因失血过多身亡。
当时这事在桐楼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人心惶惶,一到夜里,街上几乎看不见年轻女性,谣言也是越传越有夸张色彩。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凶手落网,五条人命,最后被判了死刑。
发生第一起凶杀案时,赵茗刚过完六岁生日,年纪小记不住事,但还能记得邻居阿姨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她二十岁的女儿就是第一位无辜的受害者。
犯罪地点和犯罪环境如出一辙,犯罪凶器和受害者群体却截然不同,显然这两个案子不能简单划分为一类。
流浪汉,类似领带的作案凶器,容易让人联想到社会阶级差距,现在这两起凶杀案本身就像有心理洁癖的社会精英在给这座城市清理垃圾。
办公室一片沉默,只能听到纸张窸窸窣窣的翻页声,时间缓慢流逝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突然感慨了句:“说起来那书店老板娘运气还挺好。”
赵茗停下手上的动作,“这话怎么说?”
“她不是说自己晚上都十一点左右才回家,还得经过天桥底下,要是她昨晚回家了,没准会碰上凶案现场,运气再差些,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赵茗扫了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靳司让,将问题甩给刚进办公室准备汇报工作的痕检人员,“那俩玻璃瓶上查出指纹了吗?”
“处理过,干干净净的,不光这俩瓶子,任何能指向凶手的证据都没有,不过我在一处铁皮箱边角检测到亚麻成分,然后重新去了趟现场,在距离五百米外的垃圾桶里发现被丢弃的藏青蓝领带,在上面测出了徐威的□□。和靳法医一开始猜的一样,凶器就是领带。”
“能不能查出是在哪购入的?”
“这您可太为难我了,桐楼大大小小这么多服装配饰店,还有不少没有登记过的流动摊位,更何况这款式也大众化,就跟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没差,上哪查去?”
案情进展再次陷入死胡同,小陈看完一整沓卷宗材料,插了嘴,“类似案件这几年桐楼都没有发生过,邻市也没——”
他欲言又止。
赵茗没那么耐心,直截了当地催促:“想到什么就直说。”
“我不是在派出所工作过一段时间吗,半年前所里接到一个报案,说是在环北高架底下有一堆流浪猫流浪狗的尸体,还全是被绞杀的。”
小陈想起堆积成山的尸体,顿时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缓了几秒才继续说:“我想着如果之前没类似的案件,那会不会这名凶手以前是拿别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杀戮欲望?”
赵茗深深看他眼,小陈误会他的意思,怕他觉得自己在天花烂坠地胡扯,又补充上具有权威性的一则结论:“我之前看过一个研究报告,心理学专家指出连环杀手通常会在幼年期间拥有3种行为:尿床、喜欢纵火以及虐待动物,这也叫麦——麦克。”
“Macdonald triad。”靳司让丢下这么一句走了。
赵茗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片刻说:“小陈你去派出所询问当初处理流浪狗被杀这案的警员,问清楚具体细节。”
小陈爽快揽下这活:“没问题。”
靳司让整理好资料,已经是下班时间,离开分局前,顺路将报告交给赵茗。
赵茗翻看两页,头也不抬地邀请道:“一会去喝两杯?”
靳司让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找了托辞,“今晚有事,下回再说。”
“行,那我先记着,等案子破了,跟你喝个痛快。”
靳司让今天开了车,天桥没法过,得绕一大段路,以至于走路和驾车到书店耗时差不了多少。
书店这会没什么人,林束正在吧台清洗杯具,察觉到他的注视,抬头,稍顿后揣测:“靳法医,又来找我们老板?”
靳司让不掩饰也不狡辩,“她去哪了?”
“胃疼,又去医院挂针了。”
片刻林束补充:“去了有快一个小时了,就在离这最近的中医院。”
靳司让轻轻点了点头,从车后座拿了把长柄伞,半路又折返回去,放下伞,将身子暴露在细细密密的雨丝中。
到医院时,肩头淋湿了一片。
他是在二楼输液室见到的夏冉,白色吊带背心外罩着一件嫩黄色薄开衫,浅色牛仔长裤,正阖眼靠在椅背上,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见惯了她张牙舞爪的模样,现在这般倒是第一次,娴静的模样看上去柔软又无害。
在冗长的沉寂里,靳司让想起以前,以前的他很喜欢看她哭,更喜欢亲自把她弄哭,事后又毫无身为始作俑者的愧疚,只会冷冷淡淡地质疑一句:“哭什么?”
而她每回都会抹着眼睛狡辩,“谁哭了,我本来就是看上去水汪汪的狗狗眼。”
靳司让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哭是什么时候,只知道重逢后的她虽然还会笑,却是惹人心生烦躁的假笑,像对着镜子练出来的标准模版,再也不见当初那般生动的眉眼。
来桐楼后,靳司让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焦虑到辗转难眠,这会倒奇迹般地放松下来,没多久进入浅眠模式。
半小时后,夏冉先醒了。
她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听见一阵阵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金属推车划过的声响,夹杂着几句算不上争辩的话音。
她勉强睁开眼,灯光幽暗,大理石瓷砖上斜躺着一截灰黑色的影子,她迷迷糊糊地抬头,在憧憧人影里,看见对面排椅上的男人。
还是熟悉的白衬衫,只是样式有所不同,版型挺阔,裁剪得当,衬得肩线平直利落,领口处有波浪状黑色线性条纹,纽扣敞开两粒,下颌连接着锁骨处的冷白肌肤,被灯光勾勒,染上浅淡的黄,柔和锋利的轮廓,少了冷冰冰的气质,多出几分刚睡醒的惺忪感。
他看过来,连目光都是迷蒙的。
夏冉终于回过神,“你怎么在这?”
靳司让嗓音带点初醒的哑涩:“来找你。”
夏冉避开他的眼睛,看了眼吊瓶,将流速拨快些,“找我做什么?”
“问点事。”
感觉像在说废话,还是简洁到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烂掉舌头的废话。
“跟最近两起案子有关?”她坐直身子,手无意识地滑动着输液器调节泵。
突然被另一只手握住手腕,掌心厚实,温热,带着些许濡湿的触感,是靳司让拦下了她的动作。
靳司让将速度调回去,不着急回答她刚才的问题,而是问:“还有几瓶?”
“这是最后一瓶。”
他极轻地嗯了声,安静等吊瓶变空,有护士路过,他叫住她,“这边好了。”
拔针的时候,夏冉条件反射闭紧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身侧传来轻飘飘的嗤笑。
还没走出大厅,靳司让问:“吃过饭了没有?”
这句有点像邀请,但夏冉不打算应邀,撒谎道:“吃了。”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说:“真巧,我也吃了。”
无波无澜的声调,让人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说谎。
外面雨还在下,依旧下得细碎,两个人间隔一个身位走在雨中,频频有路人朝他们看去。
靳司让肩头很快又被洇湿,风吹来,激起一阵凉意,他的声线也是凉的,“你昨晚有没有去过天桥?”
话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拐了回去,夏冉愣了两秒才给出回答:“没有,要是不回出租房,我晚上不会去天桥,都是白天去的,待的时间也不久,跟他们喝会啤酒就回书店。”
靳司让问:“你一周里哪几天回出租房?”
“说不准的事,但最少会回去两天。”
轮到夏冉提问:“这次也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胃疼缓解了些,头还是有严重的钝痛感,嗓音轻到像深冬清晨环绕在嘴边的烟雾。
靳司让没说话。
他的沉默告诉了她答案,她连连后退几步,后腰被人眼疾手快地托了下,她勉强站稳,等错乱的呼吸慢慢平顺下来,神情呆滞地看向他,“为什么?”
靳司让猜测她想问的是“为什么死的是他”,这问题不好给出答案,若说谁该死,这个伪善的世界早就告诉了所有人答案:哪怕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没有人能肆意剥夺他们的生命。
“他们的死跟我有多少关系?”
她来桐楼前一直风平浪静,来之后不到两个月,三个人被杀,其中两个还与她有过短暂的交集。
她疑神疑鬼惯了,没法不多想。
她这一刻的想法全都表露在脸上,靳司让下颌线绷起,挪开跟她撞到一处的视线,“夏冉,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算是变相否认她的话,但听上去没什么信服力。
沉默着走了一段距离,夏冉又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得知汪有亮被杀的消息后,她心里一直没什么真实感,直到今天中午,在看到徐威的那半截尸身后,头盖骨仿佛被人击穿,往里倒进冰水,凉意瞬间蔓延进四肢百骸。
一瞬工夫,她想起方堇。
她算不上圣母,只是不想再有人因为自己死去,哪怕和汪有亮一样,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晓。
“你能做什么?”靳司让将问题丢回去,“帮警方侦破案件,还是去天桥底下一躺,拿自己当诱饵引蛇出洞?”
夏冉嘴唇咬到发白。
靳司让的质问,让她久违地升起一种无地自容感。
靳司让把话挑明白,语气跟着又重了不少,“夏冉,你当不了任何人的救世主,不光如此,你谁都帮不了,所以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别来掺和这个案子,更别来拖我们的后腿。”
夏冉失去血色的脸一片惨白,听见他这么一说后,狂跳的心脏节奏反倒平稳下来,她笑了笑,死气沉沉的眼有了违和的灵动感。
靳司让顿了一霎,随后微凝眉心,像在问她笑什么。
夏冉敛了笑,眼角眉梢挂着薄凉的夜色,“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第10章
初三下学期,靳司让要去临市参加一场科技知识竞赛,竞赛是他自己报的名,没有带队老师,分为初试和复试,如果顺利通过初试,他还得一个人在宁城住上一晚。
那时候夏冉和靳司让之间的关系依旧紧张,关于他的话题,她几乎不掺和。
饭桌上聊起这事时,她也只是低着头努力扒饭,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结果还是被靳泊闻揪了出来,“冉冉有没有去过宁城?”
夏冉诚实地摇头,回应完,心脏突地一跳。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靳泊闻提议道:“那就正好趁这机会,跟阿让一起去玩个两天。”
夏冉忍不住想,靳泊闻究竟是多心大,才会想到这么一个培养兄妹感情的做法,这跟把小白兔关进有豺狼虎豹的笼子里有什么区别?
夏冉强撑着嘴角才没垮下来,“哥哥是去干正经事的,我在一旁会影响到他学习,要是害他考试发挥——”
不吉利的话方堇不爱听,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夏冉将话咽了回去。
靳泊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还没说什么,插进来一道阐述事实般的语调,“你还影响不了我。”
夏冉庆幸这会他说的不是“你算什么东西”、“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要不然气氛会瞬间僵到连她这厚脸皮透顶的人都无从入手调节。结伴去宁城这事就这么在夏冉的不情不愿里敲定下来,她恨不得一落地宁城就原路飞回来,偏偏靳泊闻在他们出发前,面带微笑地说:“要是想在宁城多玩几天就跟爸爸说,爸爸会替你们向班主任请好假。”
最后还特别跟夏冉强调了句:“想吃什么就让哥哥带你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钱不够了,也跟家里说一声,哥哥要是欺负你了,等他回来后,爸爸替你跟他算账。”
也就只有最后一条,能稍微调动起夏冉的情绪,她恹恹应了声好,想到什么,外放的情绪变了,故作为难道:“要是耽误了学习怎么办?我还是不去了吧。”
靳司让站在旁边,看了眼手表,一脸不耐,抢在靳泊闻之前开口,“你耽误不耽误有什么区别?”
夏冉差点没忍住踹他一脚,夏日炎炎,她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趁靳司让不设防的时候,偷偷往他衣服上揩去。
靳司让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露出嫌恶的表情,同时把防晒衣脱了,胡乱塞进书包,“你恶不恶心?”
夏冉这回是真想踹他了。
两个人的背影贴得很近,靳泊闻笑着说:“他们两个相处得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融洽。”
音量没怎么收,走在后头的夏冉听得一字不差,她有苦说不出,收回对准靳司让的小腿肚,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到宁城是中午,初试在两个小时后,两个人在火车站附近随便吃了碗面,行李不多,不着急找酒店,加上竞赛地点离火车站有段路,他们吃完饭后直接坐上地铁。
靳司让提前半小时进了考场,夏冉听从方堇的交代,没走远,就在附近逛逛,快到结束时间掉头回初试地点。
她方向感差,没找到路,手机是翻盖的小灵通,只有基础功能,没有地图可以用来检索,她打电话给靳司让,对面没关机,但也没接,她只好一个人一个人问过去。
找到地方已经是二十分钟后,距离结束时间也过去快十分钟,夏冉在考场门口等了一会,没瞧见靳司让出来,以为他先走了,发过去的消息依旧石沉大海,她急到跺脚,怕靳司让起了坏心思,将她一个人丢在这座陌生的城市。
“叔叔,你有见过我哥吗?他好像走丢了。”
夏冉想了想,补充道:“穿着黄色T恤,蓝色牛仔长裤,脚踩一双黑色帆布鞋,个子挺高的,就是人很瘦,看上去和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
坐在治安岗亭里的保安听见声音后开了窗,压下视线。
小姑娘背着浅蓝色帆布双肩包,高马尾,一身干干净净的打扮,脸也白净,稚气未脱,初中生模样。
“你哥几岁,长什么样?”他问。
“十六岁。”
至于靳司让的长相,形容起来容易让人词穷,夏冉默了好几秒才接上,“长得人模狗样的。”
保安遇上过好几回成年人走失的情况,这会先入为主,当她这哥哥存在智力上的缺陷,拿出见惯大场面的姿态先安慰了几句,让她别慌,然后问:“你哥哥今天出门带了牌子吗?”
夏冉一脸懵,“什么牌子?”
狗牌吗?他那狗脾气不用带,别人也能看出是条逮着人就咬的比特犬。
“写着姓名、联系方式,或者家庭住址这些牌子。”
夏冉越听越不对劲,大脑卡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底气不足地摆了摆手,却也没解释太多,“我还是先回家看看吧,没准他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
夏冉掉头,双手紧紧攥着书包背带,瘦小的身影被斜阳拉扯成细细长长的一条。
保安探出半截身子叫住她,大拇指朝后一翻,“小姑娘,往后走五百米,转个弯就是派出所,你去那问问。”
夏冉点了点头,按照他说的再次掉头,但没往派出所去,低头给靳司让发了几条消息,都是在问他去哪了。
靳司让还是没回。
夏冉气急败坏:【你再装死不回,我现在就去告诉你爸。】
以为会得到“随便你”类似的回复,然而她盯着屏幕看了好半天,最后只进来一条垃圾短信。
她一键删除,气咻咻地将手机放回口袋,抬头愣住了。
入眼是一排灰扑扑的矮墙,左手边全是紧闭的卷帘门,冷清又陌生的环境让她心脏不安地跳动着。
周围静极了,只有小巷深处传来的类似棍棒拖拉地面的声响。
好奇心驱使下,她循着声音,蹑手蹑脚地朝里走了几步,看见几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混混,仗着人多势众正在欺负一个男生。
这事夏冉掺和不了,拿出手机正要报警,发现手机没电了,已经自动关机。
就在这时,男生的脸露了出来。
夏冉手机差点没握住。
印象里的靳司让总是置身事外,最爱冷眼旁观别人的可悲可叹,这是夏冉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狼狈地被人推到漩涡中心,毫无招架之力,手臂有清晰的擦伤,冷白的下巴被箍出刺眼的红印。
夏冉心情无比复杂,但都和幸灾乐祸无关,在她眼中,靳司让和别人不一样,他应该是风光的,应该是高高在上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人欺压摆布。
巷子很偏,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白色塑料袋在飘,周围都是年代感很重的自建民房,一楼铁皮门紧闭,唯一的一两家小院里也没有人,只有被绳索栓住的田园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搬救兵是没可能了。
那几人完全没注意到她似的,眼睛却停在靳司让身上,夏冉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可她也不知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定在原地没逃,而是在脑海里构想一会能成功解围的可行方案。
没想出来,开始担忧起别的事。
那段时间她狗血电视剧看多了,代入感极强,拿自己当成走到哪就被流氓调戏到哪的小白花女主角,生怕自己现在无遮无掩地冲上前,在桐楼数一数二的美色会勾起这群混混的邪念。
不远处有户人家门前正在烧蜂窝煤,门口有一个人形高的绿色盆栽,泥土被晒到干涸。
经过一番权衡利弊,夏冉从包里拿出矿泉水往盆栽里倒,等水慢慢渗下去,泥土变得松软后,抓起一大把均匀涂抹在脸上,衣服上也多出好几道泥泞,整个人看上去邋里邋遢。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干劲,头也不回地跑进巷子,拿出电视剧里俗套的台词高声喊:“放开他!”
夏冉觉得自己那时威风凛凛的模样,一定像极拯救世界的super hero,嘴角忍不住擒上得意洋洋的笑容。
她这一嗓子,迅速招来不少注目礼,靳司让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朝她看去,破了皮的唇角扯开一个笑,狼狈的模样里参杂进几分嘲弄,像在说“哪来的傻逼”。
气到夏冉想抄起地上的砖头往混混头头手里塞,让他给这欠揍的比特犬再狠狠敲上一击。
“你谁?”那时候洗剪吹非主流风靡,被誉为潮男标志,大街上几乎每个游手好闲小混混都会理这样的发型,围着靳司让的这几人就是其中一员。
离靳司让最近的男生,看上去和靳司让差不多年纪,寸头,衬衫敞开,露出里面的纯白T恤。
从气场和独特的发型推断,说话这人就是他们中的老大。
夏冉挺起胸脯,故作镇定地迎上对面审视的目光,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起谎:“他姐。”
靳司让:“……”
混混头头笑到不行,目光落回靳司让身上,“你从哪蹦出来的姐?”
靳司让保持沉默,他的刘海被额角伸出汗液浸湿,盖住半边锋利的眉眼,后背抵在墙上,双腿略曲,双手握成拳,血管和青筋清晰地匿在皮肤下。
强装镇定的方式有很多种,沉默着抬起下巴,迎向对面凶神恶煞的眼,同时自己也将眼睛眯成一道锐利的弧线,但夏冉不满足于此,装腔作势感十足地清了清嗓,“想要钱直接从他裤兜、背包里找不就行了,非得把人打到半死不活吗?”
为首的混混露出恍然大悟的反应,“你不说,我还忘了要抢钱。”
夏冉顿住,神情呆滞,看着他们在靳司让身上一通乱摸,书包被他们扔在地上,用小刀划出长长的口子,书本掉落一地,封面上密密麻麻的脚印。
夏冉被这架势吓到打了一个嗝,在对面将主意打到她身上前,主动掏出兜里的钱上缴。
这群人似乎还不打算放过他们,夏冉一急,拾起地上拳头般大小的石块,投掷的动作在半空定格两秒,突然拐了方向,卯足了劲朝居民楼二楼掷去。
丢得很准,啪的一声玻璃碎了。
猝不及防的一下,在场几个人齐齐愣住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二楼响起一句脏话,紧接着窗户被推到一边,有脑袋探出来,男人表情是藏不住的愤怒,花臂瞩目,看着不太好惹。
几个混混见形势不对,纷纷看向寸头,寸头啧了声,领导范十足地撂下两个字:“先走。”
不知道是不是夏冉的错觉,他在离开前似乎扭头看了眼靳司让。
还没给夏冉足够的时间,揣摩那眼神里的深意,靳司让擦过她的肩膀,朝那伙人离开的反方向走去,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姿态却看不出丝毫慌乱。
夏冉反应过来,小跑跟了上去,两个人东拐西拐地走了一大段路,确定没人跟上来才停下。
夏冉弓着腰,双手撑在大腿上,粗粗喘了会气,掀起眼皮上下打量靳司让,认真说: “靳司让,你刚才被那些混混摸了遍,你完了,你不干净了。”
靳司让没搭理她的幸灾乐祸。
夏冉收敛笑意,看着他拧开路边的水龙头,水珠穿过瘦长的手指,迸溅出透明的碎花,动作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美感。
等他冲洗完,夏冉也凑了过去,将手放在水龙头下,一面又问:“那群人是谁?我怎么觉得那混混老大好像认识你一样?难不成是你这次的竞争对手花钱雇他们打断你的手,好让你参加不了复试吧?那我们要不要报警啊?”
思绪天花烂坠地发散着,转瞬被人冷冷打断,靳司让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警告道:“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掺合,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夏冉关上水龙头,朝着靳司让的背影露出不满的神色。
靳司让有所预感地扭头,夏冉来不及收敛,表情扭曲到诡异的程度。
他避开脚下的石子,转回脑袋的同时抛出两个字:“真丑。”
还是那漫不经心的调,偏偏这语气才更伤人。
夏冉站在他避开的石子面前,抬脚,用力朝前一蹬,靳司让就跟背上长了眼睛一样,身体敏捷地侧了几度。
短暂的停顿后,继续往前走,他还是走得很快,这次夏冉注意到他的走路姿势有些不对劲,腿上虽不见明显伤痕,但仔细看,能看出他双腿重心不稳,右脚着地后,拖着左脚往前走,步子越来越慢。
夏冉刚追上去,就听见他说:“今晚我通宵。”
她疑惑:“你明天不用参加复试了?”
“钱都被拿走了。”
言下之意:没钱住酒店,随便找个便利店凑合一晚。
这对夏冉而言不是问题,她大方一挥手说:“我有钱,你要是求我,今天晚上我允许你打地铺。”
靳司让嘴硬,说不出求人的话,他的重点也不在这,“你身上还哪来的钱?”
夏冉扬着下巴,一副急待夸奖的反应,唇线也高高翘起,“我在书包夹层里藏了点私房钱。”
“多少?”
夏冉不觉得靳司让这清高的性子会惦记上别人的钱,尤其是她的,于是坦荡荡地将自己家底全都兜了出去,“攒了有二百五吧。”
靳泊闻给她的大笔零花钱,她都没要,五块十块的她倒收下过几次,全用在买零食上,以至于攒了大半年,才攒下二百五。
说着她突然反应过来,捧着肚子笑到不行,腾出右手在靳司让面前晃了晃,嗓音因笑声断断续续的,“我没骗人,是真的二百五,可不是在逮着机会骂你。”
她小声补充:“虽然我经常在心里这么骂你。”
靳司让:“……”
靳司让算了算,附近酒店住一晚这个钱够了,但剩下的钱估计只够他们去便利店凑合两顿。
看穿他的想法,夏冉满脸抗拒,她可以受罪,但她不想陪着靳司让受罪。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还没反应过来电量不足,就被另一只手摁住,手掌宽大,有一道细长的划痕,血迹尚未干涸。
靳司让沉着嗓问:“你想跟靳泊闻说什么?说我们的钱被混混抢走了?知道这事后,你觉得他今晚还能睡得安稳?”
夏冉举手发誓,“我不告诉他们事实就是了,就说是一不小心丢了的。”
靳司让嗤笑一声,“你丢了他是不会多想,但你觉得他会相信我会跟你一样犯蠢?”
夏冉不接这种人身攻击,反唇相讥道:“你聪明不也被人堵住,被人抢走了钱,还差点连底裤都被人扒干净了。”
也是生气,她的语气一句比一句冲,“我当初就应该在一边替那些混混鼓掌助威的,好让你——”
后半句话被人封死在嘴巴里。
她呜呜咽咽表示抗议,双手重重拍他的小臂。
靳司让感觉不到疼似的,一刻不停地捏住她的嘴唇,好一会才说:“还想说什么?”
夏冉只能咽下这口恶气,心不甘情不愿地摇头。
靳司让松开,忽然对着她笑了声,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明快。
那会他背着光,漆黑的瞳孔像深海,一眼望不到底,人一旦跌进,就容易沉溺。
傍晚的风热气未消,扑到夏冉脸上,染红了她清瘦的耳廓。
她在心里哼了声,笑什么呢,莫名其妙的。
两个人笔直朝前走了段路,眼前的景象逐渐热闹起来,有点像桐楼的小夜市,只是这里规模更大。
长长的两排,望不到头似的,吊灯挂在四角帐篷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