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性缺氧—— by姜厌辞
姜厌辞  发于:2023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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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对峙状态。
靳司让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她,她下巴也还抬着,不避不让地将视线迎上去,非要跟他作对一般,又说:“可我就喜欢这么叫你。”
喜欢这个词听笑了靳司让,紧绷的唇线松和些,极薄的眼皮垂落,盖住眼底的嘲讽,“再这么叫我,我弄死你。”
他一字一顿的,用了狠劲。
夏冉心脏差点跳停,那会是真害怕了,她信靳司让会真的弄死她。
毕竟弄死她,是件极为简单的事。
最后事实证明,靳司让只会用一张嘴逞强。
他喜欢掐她脖子,也总能掐到她毫无反抗之力,明明只需要再加点力气,她就能如他所愿痛苦地死去。
可每到紧要关头,他都会突然松手,居高临下地站着,视线倾轧而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后来,夏冉很少再叫他哥,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那会方堇已经和靳泊闻分手,让她失去了立场和身份叫他哥。
而是因为心疼,心疼多了,容易衍生出别的情感,比如爱意,轰轰烈烈的爱意,见不得光的爱意,饱受诟病的爱意。
她爱靳司让,所以舍不得再让他生气难过。
然而在她真正爱上他之前,靳司让就彻彻底底地接受了这个称呼,之后喜欢上了这称呼。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夏冉至今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十八岁那年,他们第一次上床后。

第03章
回酒楼前,夏冉用系在腕上的黑色细绳发圈随意扎了个松垮的低马尾,白白净净的脸,也就巴掌大小,一点化妆品不沾。
昨晚刚进了趟医院,今天中午继续自杀式的胡吃海喝,气色看上去更糟糕了,孱弱的模样有点像长在湖边飘带状的水草,被微波推扯着浮浮荡荡。
她脚步一顿,拐进洗手间,给自己抹了点口红,内敛的枣蜜色,不显半点媚俗风情。
回座位不久,林束与何至幸同时出现,在这之前,夏冉听到隔壁不少插科打诨的声音,其中还有靳司让认真应答的声音。
“靳法医是桐楼人?”
“八岁搬来的桐楼,十八岁以前都在这生活,上大学后没回来过。”
“这几年桐楼变化还挺大的,靳法医在生活上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们。”
“好,到时候就劳烦你们了。”
显而易见,靳司让变了,变得有人味,有烟火气,也变得更虚伪了,连同人搭话的腔调都是游刃有余的。
对她也是,退回到十四岁时他们初见时的态度。
蔑视,充满敌意,冷漠又疏离,恨不得当着靳泊闻的面掐死她。
“冉姐,”何至幸叫她,“你要喝什么饮料?”
“来几听啤酒吧,冰的。”
何至幸汇总转述给服务员,“先拿两听啤酒,一听雪碧,两听可乐,可乐要冰的,其他都是常温。”
夏冉眨了眨眼,“我也要冰的。”
何至幸坚持,“你肠胃不好,少喝点冰的。”
夏冉没话说了。
隔壁桌不知道聊到什么话题,笑声更大了,夏冉坐的位置正对着他们,一个抬眼,和赵茗的视线在半空相交。
不到五秒,赵茗起身,拿着一个玻璃杯朝她走来,找了处空位坐下,“夏小姐。”
他脸上挂着熟络的笑,仿佛偶遇了多年不见的知心旧交。
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夏冉打断:“现在不是问询,赵警官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
赵茗笑了笑,点头应下,“你是两个月前来的桐楼?我记得你十四岁后在桐楼生活过几年,怎么现在突然想着回来了?”
“燕子在外面飞久了,也会想归巢,我回家应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吧。”
“那倒也是,不过我听人说,你是一个人住的?”
夏冉夹筷子的手顿了两秒,收回,笑笑说:“我有家的。”
赵茗没从她脸上敲出异样,低头抿了口酒,又问:“还有件事我挺好奇,你为什么会想开书店,现在这行可不景气,大伙都习惯了网上买书,在网上看书的也有一堆人,方便,价格还便宜,开书店应该不好赚钱。”
夏冉不答反问:“这也是调查的一环?”
“纯属好奇,随口问问。”
“纯属兴趣,随便开开。”
短短八个字,昭示她已经回到在讯问室时刀枪不入的状态,见套话无果,赵茗便歇了那心思,借口回到自己那桌,一入座,又往夏冉那方向看去。
靳司让从兜里摸出烟盒,敲出一根含上,用囫囵不清地嗓音问:“她就是这起案件的嫌疑人?”
赵茗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凑到靳司让身侧,压着音量说:“你不觉得她有种说不上的奇怪?”
赵茗简单调查过夏冉,孤家寡人一个,回到桐楼也不见得她和谁有过交往,干着赔本的买卖,看上去也不像是个有存款的,身上穿的衣服虽然不起眼,却是实打实的名牌,动辄上千。
可说她有钱,她住的地方却是桐楼有名的“贫民窟”,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赵茗得承认,自己是完全看不透她。
长达数秒没得到回应,赵茗偏头看向靳司让,他低垂着眼,神色几分沉冷,几分漫不经心,更多的是置身事外的疏离。
得,第二个看不透的人出现了。
赵茗正要拿肩膀轻轻撞他,靳司让率先起身,嘴里未燃的烟被他丢进玻璃杯,攥着烟盒走了,“出去抽根烟。”
“你这烟瘾还挺大。”
赵茗含笑的嗓音追了出去,有一半飘到夏冉耳朵里,她慢半拍地撩起眼皮,只捕捉到一截高挺瘦长的背影。
外套被他搭在臂弯,不打算回来的意思。
夏冉想起从前,每回聊起和靳司让有关的话题时,只要他在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寻他的脸。
她对他,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依赖。
而他总能拿捏好时间,精准地捕获她所有意味不明的眸光。
八年后,他们分隔两桌,中间只架着一扇木质镂空雕花屏风,却像位于天南地北一般,从头至尾,没有对上过一次视线。
夏冉敛神,抬头问林束:“你今天开车来的?”
林束摇头,“车被亲戚借走了。”
夏冉举杯示意,“那能陪我喝酒了?”
林束故作无奈地叹了声气,朝路过的服务员说:“再来一打罐装雪花。”
夏冉这桌结束得更早,如她所料,靳司让确实没再回来。
付完钱后,林束给夏冉叫了辆车,同何至幸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将人送进出租车里,何至幸跟着想要上车,林束先她一步甩上车门。
何至幸看愣住了,“冉姐都喝成这样了,我们不跟上去能行吗?”
“也就喝了几罐啤酒,又混了几口白的而已。”
隔着后座玻璃,林束笑得意味深长,“我来书店第一天,她可是跟我拼了一整晚的酒量,拿酒当白开水灌的,最后还把我给喝趴了。刚才那点酒,可喝不醉她。”
何至幸半信半疑地往后坐看去,半敞开的车窗里,夏冉阖着眼斜靠在椅背上,姿态乏力倦怠。
要是装醉,那装得也太像了。
副驾驶车窗开着,林束弯了弯腰,对司机说:“可以走了。”
这回遇到了个好脾气的司机,没催,温和地笑了笑,“您还没说要去哪呢。”
林束答话前,插进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是被酒精醺的,“建德路128号。”
司机下意识往后视镜看去,女人已经坐正身体,清泠泠的一双眼,不见半分醉态,分不清是天然肤色,还是气血虚弱,脸很白,皮肤也细腻,被外面投射进来的灯光一照,有种莹白瓷釉的质地。
他收回视线,应了声好嘞,放下手刹。
等车开走后,林束看了眼时间,用征求般的口吻问道:“送你回去?”
何至幸摇了摇头,大致指了个方向,“我去那坐末班车,就几站路。”
“我和你一起回去,路上安全些,也好跟你解释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他们不会管我的,更何况这个点他们已经睡了。”
九点的入睡时间,对成年人来说有点早了,林束神色诧异,何至幸淡淡解释:“他们跟我弟一个房间,我弟九点要睡觉,我们家就会进入静音模式,他们会陪他一起睡。”
远处驶来一辆空出租,林束伸手拦下的同时问道:“冒昧问一句,你弟今年几岁?”
“十二岁。”
林束微扯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同她告别后一个人上了出租。
那会夏冉已经上了高架,她将车窗降到底,看见底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有人在焚烧芦苇,窜进来一阵刺鼻的焦味。
夏冉收回视线,眼帘一垂,看见扶手箱里的红双喜,“这烟能给我一支吗?”
司机顿了顿,点头,“我在开车不方便给您,您自己拿吧。”
夏冉身子前倾,从烟盒里敲出一根,司机提醒:“打火机也在扶手箱,您找找。”
夏冉很快摸到,笨拙地点上,吸了口,再缓慢吐出。
饶是她如此小心翼翼、有条不紊,还是有大半烟被她吞进咽喉,五脏六腑有种火辣辣的灼烧感。
她捂住胸口用力咳了几声,司机一脸关切地扭头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夏冉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平顺呼吸后补充了句:“现在没事了。”
“您是不是不会抽烟?”
夏冉嗯了声,“是没抽过,刚才吃饭的时候,看见别人抽,抽得还挺带感,就想着试试。”
“没抽过就别抽了,这玩意容易上瘾,尤其是对失意的人,总想着找点什么寄托一下。不知不觉就染上了瘾,然后就真不好戒了。”
夏冉感激他的善意提醒,一面又在好奇,“您是怎么看出我是失意人的?”
司机摇头笑笑,没说话,夏冉也没追问到底,回到出租屋,又去冲了遍澡,随意披了件外套走到阳台,半路折返,犹豫几秒,拿了罐常温啤酒,趴在围栏上看夜景。
等到对面别墅区的灯火全都跳灭后,她才回房熄灯睡觉。
这天晚上,她梦到了靳司让。
她在梦里对他说:“我藏了一包烟,你要和我一起抽吗?”
靳司让极薄的眼皮一抬,声线没什么起伏地问:“为什么想抽烟?”
“因为你说我的坏都是装出来的,从今天开始,我要学坏,至少得变得比你更坏。”
靳司让默了两秒,夺下她塞进嘴里的烟,另一只手摁下打火机上,感觉不到疼似的,眉头都不眨一下,淡淡说:“我不抽烟,你非要学坏,就换个办法。”
之后的画面出现长达数秒的卡顿,连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夏冉完全记不起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醒来时,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我不抽烟。
明明说好了不抽烟的,为什么现在却染上了烟瘾?
靳泊闻八年前也离开了桐楼,至今没回来过,听他的意思,未来也不打算回来,家里很久没住人,灰尘积了厚厚的一层,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气,遗留下来的记忆坏的占据大部分。
出于这些考量,靳司让决定在警局附近租个房子住,他行李不多,只有一个二十八寸的拉杆箱,早上退房后,直接搬去公寓。
到警局的时候,赵茗一组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汪有亮被杀一案的案件进程。
靳司让靠在门口听了会。
赵茗说得口干舌燥,打水回来的路上,才瞧见靳司让,他双手插在外衣衣兜,姿态闲散怠惰。
赵茗放下茶杯,朝他招招手,走到白板前,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问:“老靳,汪有亮脖子上的纤维测出来是什么成分了没?”
“亚麻。”
靳司让上前,指了指另一张照片,“汪有亮的前颈勒痕平滑,可以证实作案凶器是偏光滑柔软的布料,比如说领带。”
小陈插了句:“等会,夏冉打领带吗?”
靳司让侧过身,“你们还在怀疑她?”
小陈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点了点头,“汪有亮死前一周,也就跟她起过争执,在周边人里,她的动机算最明确的了。”
那句“不过她也确实有不在场证明”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人打断:“她不可能。”
靳司让低头挽了挽衬衫袖口,露出一小节劲瘦的肌肉线条,“她没那胆子。”
赵茗看了眼靳司让,出声打断略显诡异的氛围:“汪有亮后背上这淤青分析出结果了没有?是不是被人打的?还是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不是打的,也不是撞的,而是膝盖抵扣的痕迹。”
“什么意思?”
靳司让瘦长的手指挪到领带的位置,指尖灵活一勾,解下,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绕到小陈身后,干脆利落地朝他小腿肚蹬去。
空气里骤然响起一道闷哼。
等人不设防跪倒在地,靳司让曲腿,膝盖抵在他背上,一面拉直领带,套住他前颈,缓慢收紧力气。
“都看清楚了,汪有亮就是这么被人勒死的。”靳司让面无表情地说。

靳司让在警局一战成名,名声还不好听,全都和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阎罗沾边。
“你知道咱局里的同事现在叫你什么吗?活阎王,还都在说你之前的和善全是装出来的,得罪你怕是骨头都能被你拆掉。还有我刚才遇到小陈,脸色还是白的,就跟这墙一样,估计是你给他的阴影太大了,这会心底还怵着。”
见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嘴脸,赵茗好脾气地说:“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或者想亲自上阵找人实验,都冲着我来,我皮糙肉厚经得住,人小伙子不一样,刚毕业不久被分到咱们局里,你再来两次,真能别人吓跑。”
靳司让保持双手插兜的姿势,朝他投去轻描淡写的一瞥,语气不咸不淡,“胆子要真小成这样,干脆别当警察了。”
油盐不进,赵茗懒得再劝了,穿好防护服,跟他进了解剖室。
二次解剖耗费两个多小时,解剖过程中出现的专业术语,赵茗没几个能听懂。
“有什么新进展吗?”
靳司让摘下乳胶手套,他的手指比一般人瘦长,骨节分明,血管藏在冷生生的白皮中,脆弱的易碎感被用力时绷起的青筋盖下几分。
他没有直面回答赵茗的问题,“我得先去一趟蓝桉。”
“夏冉书店?”
“嗯。”
赵茗顿了两秒,“行,一起。”
夏冉有预感赵茗会再次来找她,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还是和另一个人一起来的。
靳司让没进店里,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
夏冉有条不紊地将打印出的单子摆在吧台上,分出半个眼神给赵茗,“赵警官先坐会,等我把手上几杯奶茶做好就过来。”
赵茗笑说不急。
他的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余光轻飘飘地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那台坏了的监控上,斜对着落地窗户,汪有亮倒下的位置也在它的可视范围内。
这一案不容易,但也称不上很难,目前唯一的困难点在于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周围有效监控又太少,汪有亮几乎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受的袭击,事后又遭到清理,他的身上没有留下可以证明谁是凶手的痕迹。
赵茗收回审视的余光,屁股刚沾到椅子上,手机响了声。
靳司让:【一会你问她,那晚在见到汪有亮后,他有没有出现异常状态。】
赵茗看了眼正在吧台忙活的夏冉,手指飞快敲击在屏幕上敲击着:【你自己直接进来问不行?】
靳司让:【我只是法医,不负责审讯问话工作。】
靳司让:【记住只问异常,别出现呼吸不畅、面容青紫这些诱导性词语。】
靳司让:【我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待会打电话给你,你开个免提。】
赵茗言简意赅地回了个行。
察觉到有人逼近,靳司让摁灭手机屏幕,抬头对上林束的笑脸,林束将手里的纸杯递了过去,“喝点水吧。”
靳司让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两下,“抱歉,我不随便喝别人递来的东西。”
林束信以为真,点头表示理解,仰头将茉莉花茶一饮而尽,纸杯被他压扁,丢进一旁的垃圾桶中,转身回了书店。
那会夏冉已经处理好手上的订单,还多做了两杯果茶,她将其中一杯交给林束,抬了抬下巴,指向靳司让在的位置,“这杯给他。”
林束的动作因犹豫慢了两拍,斟酌过后,还是没说“这人嘴挑,大概率不会喝的”。
他原路返回,同样的动作做了第二遍,“这杯是我们老板请的。”
靳司让看了眼标签上的几个字,搭在腿上的手指不着痕迹地一缩,僵持了有差不多三秒,在林束掉头离开前,接过那杯果茶。
柚子柠檬茶,没加糖,略酸,余味是绵长的苦和涩。
另外一杯果茶由夏冉亲自递交到赵茗手边,赵茗也没推脱,笑着说:“夏小姐,客气了。”
他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抬头的同时打开话题,“现在的书店好像都会附带一些增值业务,要么卖文具,要么就是和夏小姐一样,卖奶茶零食这些。”
一楼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结账处设有咖啡吧台,二楼是借阅区,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几张书桌,店里客人不多,来买奶茶的倒不少。
“赵警官你也说了,现在书店生意不好做,上游供应链基本拿不到价格优势。”
夏冉下巴微抬,指向西边角落团聚在一起的学生,他们的音量经过刻意压低,只能听见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比如“上网”。
夏冉也压了音量,“来我这里,多半以淘书看书为主,有喜欢的,拿出手机进购物软件一搜,对比完价格后直接网上下单,总之,单靠卖书运营这么大个书店,不提供任何增值服务是行不通的,不出半年,别说倒闭,我账户上连那点存款也能消失得干干净净。虽然我也没把钱看得太重,但我年纪轻轻,暂时还不想过回以前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回”这个字眼迅速攫取走赵茗的全部注意力,没给他时间询问,被调成震动模式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发出难听的嗡鸣声。
赵茗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抱歉,我先回个消息。”
不到两秒,他就从屏幕上挪开目光,手指装模作样地在屏幕上摁了几下,一面问:“夏小姐,之前你说自己是晚上十一点经过天桥,在那见到的汪有亮,当时他是什么状态?”
夏冉想了想,试探性地说:“活着的状态?”
“看上去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夏冉猜测他想问的是汪有亮有没有出现身体或者情绪上不对劲的地方。
当时天桥光线昏暗,汪有亮又顶着万年不变的煤炭脸,看谁都不顺眼的语气也惺忪平常,实在让人无法窥探出赵茗所说的“异常之处”,夏冉摇头,“还是那副老样子,只是对我的态度好了些,我给他酒,他也没像以前那样扔到一边。”
“为什么要给他酒?”
这个问题是赵茗自己要问的。
“他身上酒气一直很重,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他喜欢喝酒。”
赵茗狐疑,她这算单纯的宰相肚子能撑船,还是想拿几瓶酒收买汪有亮让他别再来书店门口闹事,又或者用酒达成某些目的?
没想通,手机又响了一声,这回他直接拿起看。
在他专注屏幕的时候,夏冉侧目往窗外扫了眼,她离靳司让坐的地方不远,只是隔着一面玻璃墙,两头的声音都听不见。
他的头发比起八年前看不出什么变化,发色不是纯黑,在日光里,有点像烤焦的栗子,侧脸轮廓线条锋利不少,就算是坐立姿势,那背也还是挺的,衬衫面料柔软纯顺,裹住他宽阔平直的肩。
点烟的动作娴熟,吐烟时眼睛会微微眯起,烟雾将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倦怠感从身体里一并带了出来。
夏冉赶在赵茗放下手机前,收回视线,片刻抬起手指向窗外的人,“赵警官,你这同事为什么不亲自来问?”
被戳穿的赧然并未出现在赵茗脸上,他笑笑,“靳法医生性腼腆,不擅长和活人打交道。”
夏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那我要是死在桐楼,到时候我的尸体也是他来解剖?”
挺莫名其妙又让人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赵茗这会是真愣住了。
夏冉咬了下吸管,改口:“我开玩笑的。”
赵茗第一次被人的玩笑话堵得哑口无言,“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手机连着震了两下,赵茗一条条看下来,回归正题:“书店营业期间夏小姐每晚都是十一点离开的?”
“一周里有三到四天会住在书店。”
夏冉指了指二楼拐角处的木门,“那间就是休息室。”
她眼角眉梢挂着浅淡的笑意,从头至尾答得滴水不漏,态度也坦荡得完全看不出有撒谎或隐瞒重要信息的痕迹。
赵茗暂时没什么想问的,“今天就先这样,耽误夏小姐工作了。”
夏冉摇头说没什么。
靳司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赵茗没在门口的长椅上见到他,走到巷口才同他汇合,“有个问题,从尸体线索看,存不存在多人犯案的可能性?”
靳司让看穿他的想法,一针见血地挑明,“你在怀疑她还有帮凶,她那员工?”
“他们俩关系挺亲密,看着不像普通员工和老板之间的关系。”
赵茗说:“管得也挺多,老板想喝冰的,他不让,还亲自给她泡了杯红糖水。”
靳司让笑了笑,笑声很轻很淡,听不出丝毫情绪,“你眼睛这么尖,那也一定注意到了老板时不时摁向左上腹的动作。”
赵茗是真没注意到,“左上腹?”
“胃。”
赵茗这才想起夏冉之前半夜去医院挂吊水的证词,她那肠胃确实不好。
两个人往警局走,赵茗又想起一件事,苦口婆心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拿开玩笑当饭吃。”
说着他点开刚才收到的倒数第二条消息,放大后将手机屏幕朝向靳司让。
【我一定给她从头到脚检查得仔仔细细。】
——回答的是那句:“那我要是死在桐楼,到时候我的尸体也是他来解剖?”
赵茗:“以后这种玩笑别瞎开,要是传出去,你的风评估计得差到华佗再世都救不回来。”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别开眼。
一回分局,助手递上两次解剖的补充细节,靳司让指着其中一处说:“汪有亮的心脏有血凝现象,所以他不是在遭受袭击后,立刻死去的。”
“什么意思?”
靳司让解释:“窒息按呈现形式可以划分成几类,从窒息开始到彻底死亡所经历的时间,一般约为5~6分钟,这称为急性室息,但有时会存在机械性外力使气道并未完全闭塞,还能继续呼吸少量空气的情况,又或者出现气道闭塞短时间后又缓解,恢复呼吸后再度闭塞的情况,这会延长室息死亡的时间,称作亚急性室息死亡:延长的时间再长些,属于迁延性室息死亡,延迟时间长达几小时。汪有亮属于最后一种,迁延性窒息,简单来说是在失去意识后再次苏醒,然后忍受着折磨慢慢死去。”
陷入冗长的沉寂,空气似乎都被凝固住了。
赵茗心脏突突跳了几下,无意识地抬头看了眼靳司让,同他平淡的话腔一样,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反应,只是在阐述事实。
他嘴唇很薄,嘴角天生带翘,薄情又多情,看待世间百态都有种隔岸观火的冷漠。
靳司让继续说:“我之前一直以为他是喝醉酒才会出现这种走路姿势,但你仔细看他的手。”
他将监控画面调大,汪有亮的手部动作看得更清楚了些,正紧紧握住自己脖子。
画质模糊,看不清他面部细节反应,但能想象出他那会的神色有多痛苦。
“他最后出现在监控那会,虽然人还活着,但已经遭受到严重的伤害,所以你要找的凶手,作案时间得在这时间之前,最少往前倒两小时。”
赵茗眯了眯眼,“也就是说,夏冉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成立?”
靳司让极轻地嗯了声。
“这可难办了,如果她没撒谎,见到汪有亮那会,汪有亮确实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状况,那就是有人在她离开后不久杀了汪有亮。”
还有一点就是,汪有亮为什么非要在这种痛苦的状态下,吊着一口气去夏冉的书店。
是单纯的路过吗?
可要是夏冉撒谎了呢?
赵茗一阵头疼,随手拿起桌角的果茶猛灌一口,口干舌燥的症状并未缓解,舌尖苦涩感蔓延。
他低头看了眼杯壁上贴着的标签,不是自己的。
尴尬了两秒,故作镇定道:“你这杯掺水挺严重啊,味道这么淡。”
“不甜而已。”靳司让当他的面,将未喝完的果茶丢到垃圾桶里,“我习惯喝无糖的。”
赵茗拿起文件,岔开话题,“我去把这些信息告诉小陈他们,老靳你继续忙。”
靳司让没应,从外衣口袋摸出烟盒,低眸的下一秒,瞥见垃圾桶里的果茶,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原路折返回蓝桉,换个身份重新点上一杯柚子柠檬茶。

第05章
这种念头缠住了靳司让,五分钟后他给助理发去“有事出去一会”的消息,拿上外套离开法医室。
外面已经下起雨,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雨丝在风里倾斜几度,腰部以下被淋湿些,他撑伞的姿势还是没变,直挺挺地走在风雨里。
警局离书店不远,走路甚至用不到十分钟,他个高腿长,将路程缩短两分钟,到书店门口时,黑色裤腿溅上些泥水。
这场雨把不少人困在了书店,二楼借阅区坐满人,靳司让环视一圈,掉头准备离开,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靳法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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