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性缺氧—— by姜厌辞
姜厌辞  发于:2023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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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问题靳司让给不出答案,在找到袁东呈前,一切都还不好说。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夏冉不再执着这个话题,“你?刚才说的这些其实在你?来之前就?有人打电话跟我说过了?。”
她神色平静到出乎靳司让的意料,“不害怕?”
夏冉摇摇头,“不是会有警察来保护我?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靳司让听得莫名想笑。
八年前,对面这人将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人生搅弄得人仰马翻,又先他一步颤巍巍地抽身而退。
曾经的她怂到无可救药,却在没有他的这八年里成长了?这么多,坚强、勇敢到似乎都能?独当一面。
听上去多讽刺。
他收敛外泄的不愉情绪,“袁东呈是连环杀人犯,就?凭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他手里已经握有四条人命。”
他一顿,生硬地叫了?声她名字:“夏冉,他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凶狠残暴,要是见到他,别想着跟他正面硬刚,你?没有任何胜算。”
“那我该怎么做?”
“拖延时间等我来。”
不是等警察来,而是等他。
夏冉相?信他,也敢把命赌在他身上,只?是这句话放在现?在,只?会让两个人的立场变得更加尴尬。
“哥。”她淡淡叫了?声。
他迅速抬眼,并未对这个称呼表现?出任何的不悦。
她问:“你?想当我的救世主吗?”
沉默片刻,他轻笑出声,眼角眉梢挂上嘲讽意味,忽然觉得来这一趟不仅看不了?她的笑话,反而是他在自取其辱,“你?可真会抬举我。”
靳司让穿着一身不适合的衣服离开书店,碰见了?被?赵茗派来保护夏冉的老李,坐在一辆银色沃尔沃里,车窗开着,他胳膊搭在窗沿上,不疾不徐地抽着烟。
靳司让绕到副驾驶室,敲了?敲窗玻璃,片刻响起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老李饶有兴致地盯住他看了?几秒,“靳法医这是什?么打扮?”
“衣服跟鞋子都湿了?,问别人借的。”
“问夏老板借的?”老李脸上挂着揶揄的笑。
靳司让嗯了?声。
老李明知故问:“你?和?夏老板是不是之前就?认识?”
靳司让转手机的手一顿,目光转过去,像在问:你?听谁说的?
老李笑道:“大伙心?里都清楚,就?是没点出来而已,怕你?生气,队里几个年轻人都没敢问。”
靳司让没接茬。
空气安静下来,老李转移话题,“靳法医要是不急着走,能?不能?抽出点时间帮我支个招?”
这话也是明知故问,都主动上了?车,又怎么会着急走?
靳司让点头,“什?么事,你?说。”
老李唉声叹气:“惹老婆女儿生气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哄,愁人欸。”
他最近过得不太如意,家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老婆指责他一门心?思往工作上扑,太不把家庭当回?事,他反倒觉得是她小家子气,他干的是除暴安良的工作,多铲除一个社会败类,家人也就?多了?一层保障。
两个人各说各的,从?头至尾都没打算要考虑对方的立场,吵得不可开交,老婆一气之下,跑到娘家,上初中的女儿嫌弃他烧饭难吃,也离家出走了?,临走前还撂下狠话:“不好好跟妈妈道歉,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
虽这么对他威胁,一面估计也没少在背后给母亲做思想工作,这两天他老婆的态度明显松缓些,似乎有了?要回?家的迹象。
说到这,老李长舒一口气,半开玩笑道:“以前我老婆生气了?,给她买束花就?能?哄好,这回?估计得要两束了?。”
靳司让也含住一根来抽,轻飘飘地吐出一口烟圈后说:“有些你?自以为过去了?的问题,其实从?来没有翻篇,只?是暂时被?另一个更加显著的问题掩盖了?下去,用其他手段含糊翻篇没用,该挑明的话还是得挑明,态度也别太冷硬,把自大的脾性压压,有什?么问题一次性说透。”
说完他自己?都想笑,人都是这样,顶着旁观者的身份教育当事人时总是头头是道,相?同?的事落在自己?头上,又变成了?只?会装聋做哑的缩头乌龟。
靳司让陪老李蹲守到书店关门才走,半夜有人来接班,之后几天,白天都是老李看着,晚上六点后靳司让代为效劳,一直到半夜两点,再换一次人。
那几天,风平浪静,袁东呈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监控探头一直没捕获到他的身影,通缉令早已下发,也传遍了?整个桐楼,稀奇的是,没有一个人目击到他的行踪。
负责侦办此案的警察提出合理猜测:“袁东呈会不会已经离开桐楼了??”
这说法得到两波不同?的声音,就?在争执不下时,有电话进来,说有人目击到袁东呈在城北一带徘徊。
不能?排除有人报假案,但出于?严谨的求证心?理,赵茗立刻带队前往城北,到那已经是晚上十点,城北一带荒凉,建筑少,田野占了?大半,短短几百米,路灯只?有一盏完好无损地亮着,昏暗的视线给搜寻工作造成极大的难度。
十分钟后,雨开始下起来,小陈突然喊了?声,紧接着举起手电筒在暗无边际的夜里用力挥了?挥手,“赵队,这里发现?一具男尸!”
同?一时间,林束刚下班,夏冉一个人在书店打扫卫生,正准备关店,何至幸背着一个书包气喘吁吁地跑来,“夏冉姐,这段时间我能?不能?——”
她说到一半突然又不说了?。
这是夏冉第?一次在工作日的晚上见到她,诧异的同?时问:“出什?么事了??”
何至幸摇了?摇头,挤出笑容,“没什?么,要真有事我会和?你?说的。”
夏冉当她有难言之隐,没再多问,微微点头说了?声好,转头瞥到墙壁上挂着的日历,才意识到已经是六月底,离高二期末考也只?有半个月时间,“你?要是忙着复习应考,到暑假前的周末都可以不用来,学习才是第?一要务。”
高二下学期,最为关键的转折点,夏冉不想她因为兼职耽误学习。
当初考虑到何至幸的情况,夏冉没打算聘用她,直到何至幸说出自己?在家里的情况:不受父母待见,听他们的意思也没想过要让她念大学,甚至在她高二下学期开学前,他们就?直截了?当地来了?句:“想上学,就?自己?挣学费,别靠家里养。”
何至幸反抗不了?他们的决定,只?好一边学习一边找合适的兼职。
最终夏冉架不住她的恳求,答应了?,给她的工资按全职的时薪标准,算是最高待遇。
听到夏冉这么说,何至幸连忙摇头,“不是这个。”
过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最近这段时间我能?不能?也住在书店,睡地上就?行。”
她念夏冉的好,也知她心?肠软,以至于?自己?无家可归时也不敢及时告诉她,怕自己?再给她添麻烦。
夏冉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何至幸摇摇头,“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我弟要小升初了?,我爸妈想让他晚上睡得安稳些,一到时间,全家都得熄灯,也不准发出别的声响。”
夏冉皱着眉问:“你?这几晚都怎么过来的?”
何至幸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支支吾吾,“去便利店学习,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觉。”
夏冉说:“下回?再有这事,第?一时间告诉我。”
何至幸听出她的潜台词,松了?口气,重重点头同?她保证,“好。”
休息室配有独立卫生间,面积不小,前不久夏冉特地花钱重修过,做了?个干湿分离装置,空调也装上了?,不用出租房书店来回?两头跑,方便不少。
没有多余的洗漱工具,夏冉提出要去趟便利店。
何至幸猜出她的意思,主动揽下这活,“还是我去吧。”
夏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何至幸已经掉头离开,唯恐被?她追上似的,一溜烟没影了?。
夏冉发了?半分钟的呆,身子转了?回?去,给吧台边的垃圾桶套上新的环保袋,刚直起腰,听见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怎么这么快——”
她边说边扭头,嗓子眼突然被?映入眼底的那张阴沉沉的脸堵住了?。
袁东呈还是西装西裤的打扮,领带系得平整,裤腿上卷着一圈泥泞。
他像是有备而来,没有给夏冉任何通过客套寒暄拖延时间的机会,面无表情地抬腿朝她奔去。
夏冉在的地方离楼梯很近,出口方向?被?人占着,只?能?往楼梯上逃,要是成功逃到休息室,还能?如靳司让说的那样争取到时间。
事实证明,人在紧急情况下,容易失去自己?的声音,夏冉发不出一个音,当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偏偏在这时,玻璃墙外传来一声:“夏冉姐,我回?来了?。”
夏冉脚步无意识地一顿,扭头,这不到两秒的空档,给了?袁东呈可趁之机,他随手抄起楼梯拐角处置物柜顶层的八音盒,朝她额头重重一砸。
夏冉一阵天旋地转,后腰撞到台阶上,痛感清晰,一切声音像被?过滤掉,只?有模模糊糊的余音撞进耳膜,好像在说:“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额头应该被?砸破了?,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眼前能?看见的是一片血色,袁东呈的脸在暗红色的背景板下,被?衬得格外瘆人。
渐渐的,夏冉什?么情绪都感知不到了?,只?知道自己?能?发出声音,很哑的一声,朝着何至幸说的:“跑。”
她不确定何至幸有没有听见,更看不见何至幸的反应,她的可视范围因袁东呈的突然靠近骤减,片刻她看见袁东呈抽出自己?领带,正面勒住她脖子,双手交叉,循序渐进地收紧力气。
夏冉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双脚在楼梯上乱蹬,整张脸涨到又红又紫,平整的指甲已经钳紧袁东呈枯木般的手背。
与此同?时,身上的力气在不断流失,身子也被?牢牢箍住,没有一处不是疼的,不一会,她停下挣扎的动作,视线慢慢变得模糊,隐约间,看见何至幸拿着一个手电筒形状的东西朝袁东呈后腰一杵。
空气里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电流声,紧接着袁东呈发出一声惨叫。
不到两秒,一道高瘦身影从?玻璃门后冲了?进来,一脚踹向?袁东呈后背,他防不胜防,额头直接砸在墙壁上,留下一小块血迹。
袁东呈忍着剧痛骂骂咧咧地起身,从?地上捡起八音盒朝着靳司让丢去,靳司让敏捷地偏了?下头避开。他训练有素,力气也大,没再给袁东呈反击的余地,靠着赵茗手把手教他的擒拿术成功钳制住袁东呈,将他的脸死死摁在地板上。
力量实在悬殊,袁东呈见反抗无果?,放弃挣扎,连痛都不喊了?,癫狂地笑出声。
靳司让神经处于?极度紧绷状态,这时已经听不见袁东呈的任何声音,他抬头,看了?眼瘫倒在楼梯上的夏冉,心?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下,刺痛难忍。
出事时,他就?坐在路边的奔驰车里,有通电话进来,他没握住,手机掉在副驾驶座位下,就?是弯腰的瞬间,被?袁东呈钻了?空溜进书店。
那通电话是赵茗打来的,让他赶紧回?分局一趟,有具男尸需要加急解剖,至于?夏冉那边,他会派其他同?事跟他交接。
靳司让嗯了?声,挂断电话,看见夏冉店里那位兼职生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几秒后她冲了?进去,然而真正让他察觉到异常的,是袁东呈那声惨叫。
愤怒和?自责占据靳司让的大脑,理智摇摇欲坠,他卸了?袁东呈的两条手臂,然后揪起袁东呈头发,正要将他的脑袋狠狠朝地上砸去,衣摆被?人扯了?下。
仿佛被?人摁下暂停键,他呆愣地扭头,对上夏冉被?血浸染得看不出五官的脸。
她的声音很轻,字音却分明:“哥,不行的。”
后面发生的一切,夏冉一概不知,昏迷的前一刻,她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荒唐的比较:被?人用领带勒住脖子,和?曾经被?靳司让掐住前颈,以及被?他摁进水里,三者带来的窒息感受截然不同?。

第20章
高二前的?那个暑假, 夏冉几乎每天都会去?趟书店,有?次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六十出头的?男人被电瓶车撞到在地,肇事司机没注意到她, 以为没有?目击证人, 一捏车把手, 扬长而去?。
被撞倒的?男人身板很薄,脊背佝偻,个子算高,瘫坐在地的姿态有点像被折断的?筷子, 头发比同龄人茂盛不少,花白的?一片。
脸也瘦, 双目略显浑浊, 整张脸最具标志性的是他的鹰钩鼻,尖而挺, 刻薄又无情的?长相, 夏冉远远看着,就觉得这人不太友善。
天气热, 在太阳底下待上几分钟, 就能汗流浃背,更别提身体和滚烫的地面接触。
空气里?响起一阵阵哀嚎,夏冉猜测他用来支撑地面的?手掌和屁股已经被高温灼伤。
她犹豫了会,小跑过去?, 扶起他。
男人头顶和衣服被太阳晒得滚烫,额头、腋窝和后背一个劲地冒汗, 风一吹, 散发出难闻的?酸臭味。
他同她道?谢,声音有?种缺水后的?沙哑, “小姑娘,再帮我个忙,把我挪到阴凉的?地方。”
他似乎还伤了腿,动不了,夏冉力气小,没能挪动,恰好这时?,看见靳司让从街对面走过来。
“哥。”她叫了声。
男人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突地一怔。
夏冉那会心?思全都放在如?何安全送这人去?医院,又不被他反讹一笔上,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突然游离不定的?眼神。
靳司让走近后,夏冉朝他招手,下巴偏了些,用眼神示意:“你过来搭把手。”
靳司让像是刚注意到她的?存在,摘下半边耳机,懒懒抬眼,视线僵滞了会,挪到别处。
显然他没有?要停留的?打算,笔直地往前走,快到拐角前,又被夏冉叫住,“来帮个忙啊,挪几步就行?。”
靳司让慢吞吞地停下,两秒后才转过身,眼睛没什么情绪地停留在她脸上,用冷硬的?声线表明自己袖手旁观的?态度,“关我什么事?”
如?果有?的?选,夏冉也不会要他来帮忙,可这附近除了他们,根本?没人经过。
夏冉看了眼男人,他嘴唇白得不正常,冷汗直流,“他中暑了,不能这么晒下去?。”
靳司让气定神闲:“要是能把他晒死,最好不过。”
夏冉是真听懵了,定在原地,眼巴巴看着靳司让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最后是夏冉一个人使了吃奶的?劲,才将这人背到树荫底下,从包里?拿出一瓶没喝过的?矿泉水递给他。
男人喝了两口,缓了缓,突然问:“刚才听你那称呼,他是你哥哥?”
夏冉别别扭扭地点?头,“算是吧。”
“他叫什么名字啊?”
夏冉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怕这人记着靳司让见死不救的?仇,她善心?大发地替靳司让解释了句:“我哥他心?肠很好的?,刚才没帮忙是因为今天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是这副臭德行?,恨不得世界毁灭,大伯,你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米还多,应该能理解我们这些年轻人吧。”
男人微微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夏冉回?到家?的?时?候,靳司让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的?动静不大不小,将他的?注意力攫取走。
他脑袋一偏,余光觑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冷冷出声:“他死了没有??”
夏冉摇头说当然没有?,“他说不需要救护车,我就给他叫了辆车,送他回?家?了,他说等?家?里?人回?来,再去?医院检查看看。”
靳司让眼皮又耷拉下去?,“真可惜。”
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着残忍至极的?话,夏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还记着他帮自己对付班主任的?好,觉得他本?性不坏,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了,靳司让这人和“善”是半点?不搭。
靳泊闻托关系给方堇找了份文职工作,这两天她都在外地出差,高三开?学早,晚自习规定上到九点?,靳泊闻跟着天天加班到九点?,当天晚饭依旧是夏冉和靳司让一起吃的?,很简单的?两碗番茄鸡蛋面。
吃饭时?,两个人谁也没吭声,结束后,夏冉在楼下看两小时?电视,回?卧室的?路上,发现靳司让房门敞开?着,有?动静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像水声。
她喊了声,里?面无人应答,好奇心?驱使下,她循着水声推开?了浴室门,双脚倏然一僵。
整个人像被丢进冰天雪地的?寒夜里?,凉意顺着尾椎骨蔓延至头皮。
心?脏几乎也要跳出喉咙。
好半会夏冉才重?新迈开?腿,这时?浴缸里?的?水已经漫了出来,平铺在黑灰色瓷砖上,附着的?水汽大大削弱了拖鞋的?防滑效果。
她脚底一个踉跄,膝盖重?重?敲在浴缸上,顾不上喊疼,连忙将靳司让从水里?捞上来。
她怕极了,嗓音都是支离破碎的?,“靳司让!”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慌乱到手脚都无处安放,就和失了智一般,只顾着喊。
靳司让烦不胜烦,在她的?惊恐下,睁开?眼,视线扫过去?,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警告意味。
夏冉满脑子都是他惨白的?脸,和刚才浸在水底毫无生气的?状态,以至于那会没能拆解他眼底传递出的?意思,自顾自松了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反应。
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太碍眼,靳司让扯出一个讥诮的?笑容,不知想?到什么,起身的?动作迟疑了下,抬起手,在半空停顿两秒,倏地摁住她后脑勺。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根本?没有?给夏冉反应时?间。
水争先恐后地从鼻腔涌了进来,她被呛到眼冒金星,连忙封闭自己的?呼吸,让自己暂时?好受些。忍受了差不多十秒,无意识地张开?嘴,没有?拯救她的?空气,只灌进一喉咙尝不出味道?的?冷水,呛得她肺腑都疼。
靳司让一脸平静地垂着眸,他的?手还摁在她脑袋上,她的?力气太小,摆臂徒劳挣扎的?样子,就像以前故意被他放在木桌上、离开?水的?金鱼一样,滑稽又可笑。
看着它扑腾,他心?里?会升起扭曲到近乎病态的?愉悦感,可是很奇怪,在看她挣扎时?,他一点?痛快的?情绪都感知不到,心?里?除了迷茫,就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空洞。
他卸下力道?,双手自然垂落在腿侧。
夏冉跌坐在地上,背靠浴缸,大口喘息。
盛夏,衣衫单薄,衬衫裙早就被水打湿,勾勒出半截身体线条,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越来越清晰。
许久,她才缓过来,呼出如?释重?负的?气息,“你没事就好了,你刚才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
她话没说完,准确来说,是靳司让没给她机会把话说完,她的?“傻言傻语”就像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他脆弱的?脖颈,漫过头顶的?水没能让他窒息,这一刻她的?存在本?身却给他了一种将他折磨到死去?活来的?缺氧性痛苦。
像癌细胞的?病变一般,其中的?过程漫长又难捱。
“夏冉,你是不是傻?”他的?声音哑得可怕,仿佛被女巫施了恶毒诅咒,有?虫钻进他的?身体,成倍繁育,不断啃噬着他本?就贫瘠的?血肉。
他每吐一个字,就会多出一大片空骨架,不多时?只剩下森然的?白骨,勉强支撑着他的?头颅。
夏冉没听明白:“什么?”
这句反问,乍一听像在证实自己是真傻,说完夏冉就后悔了,她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你还骂我?我刚才明明救你了,你什么毛病?”
“救我?”这说法听着好笑,靳司让找到硅胶排水塞,用力抽出,头也不抬地纠正她的?说法,“你这不叫救,叫送人头。”
夏冉知道?这时?候笑起来太不合时?宜,但她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靳司让,你游戏玩多了吧,送人头都来了。”
靳司让顿了两秒,他突然发现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疯,脑回?路已经清奇到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步,“这不是重?点?。”
他的?耐心?岌岌可危,只能挑重?点?说:“下回?还有?这种事,别管我,你就当没看见。”
靳司让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两条毛巾,纯白那条朝夏冉扔了过去?,恰好丢在她脑袋上。
头顶突然罩下大片阴影,夏冉毫无防备,不由一愣,摘下毛巾的?下一秒,靳司让已经光脚走到门边。
“可你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看见他和死鱼一样浮在水上,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就这毛病,容易心?软。
靳司让烦躁地擦了下头发,“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我不能保证下回?会不会淹死你。”
“你怎么又说这个。”夏冉感觉自己灌进去?一耳朵的?废话,“下回?别说了,我都听腻了。”
靳司让停下前进的?脚步,扭头看她。
她一副无惧无怕的?姿态,“你每回?都只是说说而已,也不会真的?淹死我,靳司让,我相信你,你是不会杀人的?。”
她直勾勾地迎上他故作危险的?眸,坦荡炽热的?眼神,足以撑起他整具骷髅骨架,往里?填充进滚烫的?血肉。
他无法自救的?工程,她轻而易举就能达成,还替他重?建出了一具更为丰腴的?躯壳。
别再这么看着我了。
夏冉,别再看我了。
也别说什么相信我的?话。
这时?,夏冉接上了一句:“你刚才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真的?能让自己痛快些吗?”
她眼中的?靳司让,就像制作成型后的?玻璃,只有?两种形态,完好无损地被钳进窗沿,直挺挺地矗立着,又或者在外力作用下,被砸得四分五裂。
第二种形态,就和现在的?他一模一样。
她是个乐天派,很多时?候并?不明白靳司让究竟在和世界无声地抗争着什么,但她也知道?,她快乐,不能要求所有?人和她一样快乐,这世界上存在着一部分人,他们无法消灭自己的?悲伤,随时?随地都能被压抑已久的?情感吞噬。
只是靳司让这种以自我伤害为代价的?排解方式,太过了,她实在无法苟同。
靳司让不需要她的?理解,同样他也无法理解她。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疯狂前进,他浅薄的?能力无法制止,只能在心?里?无声呐喊着。
夏冉没有?听到他心?底翻滚的?海浪声,穿上他的?拖鞋,嗒嗒几声,蹿到他身后,猝不及防地来了句:“哥,那个人是不是做出过什么伤害你的?事?”
说的?是今天下午在路上遇到的?这老人。
靳司让这回?没警告她让她管好自己的?事,而是把问题甩回?去?,“要是有?呢?你要替我出气?”
这个问题难住了夏冉,一时?半会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对面略带嘲讽的?目光中手足无措。
“如?果没有?帮助到别人的?能力,就别想?着去?了解这人的?过去?,更别随随便便就去?介入他的?人生。”
靳司让缓慢说,“帮人帮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有?心?无力,带来的?伤害远远超过一开?始就抱着冷漠无情的?姿态,这些我希望你能记住,当然这一刻最希望的?是你能收住你现在的?表情。”
夏冉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得不像话,“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靳司让说:“悲天悯人,妄想?能拯救一切的?表情。”
反应这么大,看样子是真有?事。
夏冉没再说什么,看着靳司让离开?房间,隔了一会,才跟上去?,趴在楼梯扶手上,那截背影最终消失在红枫木大门后。
她在原地站了会,忘记自己身上还湿着,心?不在焉地去?厨房拿了瓶冰汽水,好巧不巧,撞见下班回?来的?靳泊闻,看见她这副狼狈的?模样,他露出诧异又担心?的?神情,“发生什么事了?”
夏冉决定大人有?大量放过靳司让一回?,就没说实话,“放洗澡水的?时?候,一不小心?半截身子栽了进去?,还没来得及换。”
漏洞百出的?说辞,靳泊闻自然是不信的?,但他没有?多问,用他点?到即止的?温柔含笑说:“下回?记得小心?点?,别受伤了。”
夏冉笑盈盈地点?头,那声“好”还来得及说出口,有?道?声音插了进来,“是我把她身体摁进水里?的?。”
明明是七月,他的?声线却比寒冬腊月的?冰雪还要凉。
夏冉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从他的?话里?,她刚才和靳泊闻的?交谈他全听见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靳泊闻。
靳泊闻脸色沉暗,酝酿着什么,但当下没有?做出任何指责,他选择先问清楚情况。
夏冉也不知道?靳司让都和靳泊闻说了什么,靳泊闻出现在她房间里?时?神情又严肃不少,他代替靳司让和她道?歉。
大张旗鼓的?姿态,夏冉反倒浑身不自在,靳泊闻曲解她的?反应,叹了声气说:“冉冉,你可以害怕阿让,但不要把他当成一个另类、一个怪物。他的?心?封闭太久了,有?些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如?果他伤害到你了,爸爸先跟你道?歉。”
夏冉忙摇头,“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的?,更何况我也没出什么事,没必要斤斤计较,反倒是靳——哥哥他。”
她嗓音迟疑了下,“自从他见了那个人后,他的?心?情就变得很糟糕了。”
夏冉花了五分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
靳泊闻沉默了好一会,指了指自己右耳到肩膀的?那处位置,“那人这里?是不是有?烧伤的?痕迹?”
夏冉回?忆了下,还真有?。
“他是谁?”
“以前住在z市时?的?邻居。”靳泊闻没想?到,他也搬到了桐楼。
靳泊闻又说:“这件事我也不觉得阿让做错了什么,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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