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特地上门,却看见陆家的马车停在府外,于是他索性憋着一口气,等着今天来问。
棠梨看着两个哥哥,无奈叹了口气:“别人家退亲,一家人都愁眉苦脸,我们家退亲,你们倒好,还来编排我。”
徐江松立马摆出一副亏心的模样:“是我不对,不过你是不是该好好跟我们解释解释?”
跟两位哥哥自然不能说自己不想结婚生子那一套。
棠梨只说与陆辰远看不对眼。
好在他们关心的都是棠梨会不会因为此事难过,至于挑选夫婿一事……是不着急的。
棠墨晚和徐江松都足够自信,相信他们能在朝廷大展宏图。
他们的妹妹,又怎会愁着择婿?
徐江松如今有了自己的状元府,已经不在这边住了。
用过晚膳之后,便要离开。
徐江松临行前特地将棠梨叫出来,面上多了几分严肃:“棠儿,你可知道那日在英国公府,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最近有传闻说孙小侯爷伤得严重,恐怕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
但更多的……她不该知道。
于是棠梨便说:“听说孙小侯爷伤得很严重……”
徐江松点头道:“不仅仅是严重……孙小侯爷恐怕日后都不能人道。”
棠梨适时露出惊讶之色。
徐江松又说:“而且下手之人,乃是华容公主。”
徐江松好歹也是新科状元郎,有自己的消息途径并不奇怪,棠梨好奇的是,他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
于是她问:“难道这背后有什么隐情?”
徐江松蹙眉道:“此事太巧了些,据说当时是华容公主服了药……”
他似乎觉得跟她说这些不大好,咳嗽了一声,又说:“孙小侯爷急色,华容公主服了药,阴差阳错这才……”
“华容公主清醒后怒不可遏,当场废了孙小侯爷……让他日后都不能人道。”
“华容向来与长公主不合,如今结此大仇,我是担心……”
他压低声音:“此事是有人故意设计。”
棠梨心惊肉跳,但面上不显:“什么?”
徐江松说:“那么凑巧的事儿,怎么偏偏就发生了?”
“我也无法参透幕后之人为何这么做,不过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长公主此人多疑,当时你也在现场,还有你的裴先生。”
不知为何,棠梨在听到“你的裴先生”时心头竟是微微一颤。
但她面上表情不变,继续听徐江松说话。
“长公主必定会着手仔细调查此事,在我看来,在现场的人都脱不了干系……所以我是来提醒你的,近几日多多注意。”
棠梨眼角一跳。
也难怪徐江松有状元之才,此事她自诩裴先生做得滴水不漏,徐江松却依然心细如发,抓住了那一点机缘巧合。
不管怎么说,徐江松出言提醒乃是出于好意,于是棠梨郑重道:“我知道了,大哥,你近日也多加小心。”
当夜入寝之后,徐江松的话反复萦绕在耳畔,总让棠梨觉得心神不宁。
外面蛙声一片,平日里正好伴眠,今日却吵得刺耳。
她披着衣裳起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桌案前,抓起一颗棋子,在手中慢慢摩挲。
自从那日想到这棋子或许是裴时清所致,她便把棋子挪到了自己的卧房。
棠梨也搞不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若觉得不妥,应该把这副棋子用木盒锁起来深深藏进仓库才是。
又为何掩耳盗铃般将棋子藏到自己的卧房?
棋子在手中滴溜溜的转动,慢慢被她的体温变得温热。
棠梨心中烦躁不已,将棋子抛入棋篓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窗帘忽然被人轻轻叩响。
棠梨一惊,下意识站起身来,一道长长的影子挪过来,被月光映照在窗棂之上。
对方轻声说:“是我。”
片刻之后,门被人推开。
棠梨青丝未束,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风,无奈地看向阿苍:“……怎么这个点了还不睡?又在我门外做什么?”
阿苍曲腿靠在墙上,回眸看过来。
分明几个月前还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如今却忽然变得肩宽背阔,倒有几分大人的模样了。
即使是夜里,阿苍也依然带着鎏金面具。
浅淡的月光在面具上婉转流动,衬得他的眼眸透出一种琥珀般的光泽。
“你这几天都睡不好。”他下了结论。
棠梨沉默片刻。
阿苍的房间离她并不算远,这几日她的确时常到半夜依然无法入眠,于是便起来玩弄棋子。
有时候会自己跟自己对弈一局。
阿苍习武,耳力比常人好过太多,夜深人静之时,能听得到自己这边的动静也不奇怪。
于是她朝他道歉:“对不起,是我吵到你了。”
阿苍却有些好奇:“为什么睡不着?”
他向来对那些无法入眠的人感到奇怪,白日里那么累,闭上眼睛就睡着了,为何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记得自己当年还在军营的时候,白日里练功都能闭着眼睛睡着,好几次都是被教头用马鞭抽醒的。
棠梨明白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去揣度阿苍,于是对他解释:“心里揣着事儿,就睡不着。”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阿苍沉默不语,似乎在酝酿下一句话。
或许是夜晚让人放松,棠梨笑了笑:“倒是有几分羡慕你,没有心事,吃得香睡得好,人精神看着都不一样。”
“不是的。”他忽然开口反驳她。
棠梨有几分讶异,旋即又明白是自己妄加揣测了。
人心不可测,又怎么能随意说旁人没有心事呢?
然而下一刻,她的眉心忽然被两根略带冰凉的手指抵上。
他似乎在外面呆了很久,指尖沾染的寒意让她不由打了个激灵。
“有心事,可以这样,告诉天神。”
少年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旷野传来的风。
阿苍见她不动,提醒道:“说吧,天神听得到。”
棠梨便慢慢笑了。
她闭上眼睛,悄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心事。
少年的个头已经比她高了不少,他低垂眼眸,看着她的长睫扑簌簌抖动。
檐下挂着的绛纱灯笼随风悠悠转动,光影如同流水般倾泻而下,落在她柔软的发丝上。
像是草原的夜晚,在月光下摇曳的紫云英。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动。
雨水顺着庑殿顶稀里哗啦淌下,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雨帘。
袅袅青烟从四足象首金刚铜熏炉上缓缓升起, 似乎都带着潮意。
丫鬟跪在下首,替美人榻上的长公主剥着葡萄,葱白的指尖轻轻一掐,紫色的汁水迸裂, 再用精致的银签一挑,送往长公主的唇边。
丫鬟心惊胆战, 仔细挑着个顶个好的葡萄, 生怕哪里做得不够好,触了长公主的霉头。
要知道前几日长公主刚把贴身伺候小侯爷的那几个婢女乱棍打死,草革一裹, 便扔到了乱葬岗里。
从小侯爷的飞桐院经过的时候, 似乎还能闻到那股缭绕不散的血腥味。
也不难怪长公主近日肝火大动, 任谁发现自己的儿子被人毁了子孙根, 再不能人道,也会怒不可遏吧……
虽然她是府里的丫鬟, 但在长公主的纵容之下,小侯爷作恶多端, 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折在他手里……
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 她其实很想拍手称快。
但是种种心思,只能压在心底。
孙小侯爷如今……愈发暴虐了。
前些日子送往飞桐院的丫鬟, 有几个不是伤痕累累退下来的。
若不是她剥得一手好葡萄, 恐怕也会被长公主发落到飞桐院, 落得个半死不活的下场。
长公主焦躁难安了好几日, 连饭都不大用得下, 更是想不起用水果了。
如今主子终于恢复了正常,召她来剥葡萄,她心里其实也是松了一口气的。
丫鬟垂下眼帘,动作越发恭敬。
再度把一颗汁水饱满的葡萄送到长公主唇边的时候,她忽然摆了摆手。
有脚步声朝这边走过来。
丫鬟知情识趣,连忙收拾起银盘,无声无息退下。
来人跨进了殿门,丫鬟矮着身子退到一旁避让。
余光瞥见一抹如月华昭昭的衣袖,鼻尖则嗅到一点沾染了湿意的淡淡松香。
她借着跨出殿门的间隙飞快抬起眼睛,悄悄一瞥。
是个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
来人注意到她的视线,不咸不淡投了一眼过来。
丫鬟瞬间如芒在背,大气不敢喘。
直到那人绕过屏风消失不见,她才抓着银盘挪着脚步离开,手脚都有些发软。
长公主依然斜斜倚在美人榻上,身子却不由得绷紧,眼眸锐利地盯着来人。
长公主画了浓妆,厚厚的脂粉也没能掩盖住她眼角因为抬眸而出现的皱纹。
这个女人……终究是老了。
裴时清不合时宜地想到。
“殿下。”裴时清不卑不亢朝她行了一礼。
长公主终于坐直了身子,神情难测笑了笑:“裴大人或许也没想到近日会这么频繁的出入长公主府吧。”
“桂殿兰宫,风水宝地,裴某也好受一受熏陶。”
长公主的指甲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下:“裴大人实在是见外了,我都还没感谢你递来的消息呢。”
裴时清注意到她平常总是护理得宜、涂着蔻丹的指甲今日却未着色。
看来……此事对她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裴时清微微一笑:“长公主消息通达,要查明真相只是迟早的事。”
长公主轻轻一笑:“这事他们首尾处理得干净,若不是裴大人,恐怕我还要花上许多功夫。”
裴时清端起丫鬟刚刚奉上来的茶,轻吮一口,“郑家与公主做对,也得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
长公主冷哼一声,目光变得阴郁起来。
婉妃好大的胆子,自己只不过在前次的宫宴上露了点想法,想撮合自家洺儿和她的女儿七公主……
这毒妇竟然就敢仗着陛下对七公主的宠爱,设计自家儿子!
好个郑令婉!好个郑家!
不愿将七公主嫁给洺儿也就罢了,居然还害得洺儿再也无法人道!!
裴时清注意到长公主的胸膛起伏,显然是怒火中烧,适时开口:“殿下且息怒,如今郑家虽然败露,但仗着陛下对七公主的宠爱……也不会对郑家大惩。”
长公主的双眸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的确如此,洺儿和陛下再是亲人,也只不过是舅侄,能亲得过与他血浓于水的七公主么?
更何况还有郑令婉那个狐媚子,好啊,她本以为一个皇后就已经够了,没想到后宫这些女人,个个都是不安分的!
魏汐到底是那个杀伐果决的长公主,情绪只外泄了一瞬,便又慢慢收敛。
她半垂着眼睫,似是惊惶无措:“那依裴大人看,本宫现在又该如何呢?”
裴时清眸光微动,心底冷笑。
早就想好了对策,却偏偏要问他,还真是疑心病重。
然而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殿下有意为小侯爷挑一个公主做正妻,如今七公主不成,为何不考虑其他公主?”
长公主眼角微微一跳。
她有意为洺儿挑一个公主的事情,也不算秘密,但就这么被他明目张胆说出来,她亦是有几分不喜。
要怪只怪洺儿性格太过顽劣了些……就连陛下也不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侄儿。
但她想做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失败?
郑令婉算是有胆,为了七公主竟敢拉着整个郑家与她作对,如今七公主是不成了,反倒是有另一人……
长公主也不瞒他:“你是说华容?她自幼与我不合,又害得洺儿再不能人道……”
裴时清道:“殿下,这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华容公主虽说乃是二嫁之身,但向来得陛下喜爱。小侯爷的伤乃是她所害,想必陛下出于愧疚,也不会回绝这门亲事。”
“至于不合……”裴时清笑了下:“华容公主嫁过来之后,殿下便不仅是姑母,还是婆母,如来手掌下,还翻得出花样?”
长公主眯眼看他。
这裴大人还真是句句说在她心上啊。
于是她便笑了,红唇张扬,笑得畅快:“知我者,裴大人也。”
裴时清拱了拱手:“裴某不才,只是不忍见纵凶者逍遥,蒙难者郁郁。”
这便是要出手对付郑家的意思了。
长公主瞥他一眼,忽然有些好奇,为何这位心思深沉的裴大人忽然露出爪牙,要对付郑家?
她飞快盘算了一圈。
郑令婉虽然无子,但名下却挂着一个生母早逝的六皇子……
她心头一惊,莫非裴时清……是要出手干涉大统继承?
陛下子嗣不丰,总共只有七位皇子,六位公主。
大皇子……也就是前皇后谢氏所出,当年因为谋逆案早早命陨黄泉。
如今的太子魏琰,排行第二,乃是周皇后所出。
剩下的便是淑妃沈落云所生的四皇子魏煊,生母早逝、挂在婉妃名下的六皇子魏铎,以及九皇子、十一皇子和十三皇子。
九皇子诗书骑射都不精,十一皇子才刚刚满八岁,十三皇也不过六岁,年纪尚幼,都不成气候……
他难道要扶持四皇子魏煊?
四皇子生母淑妃出自沈氏,其父乃是当朝丞相沈平澜,门第显赫,与太子母家周氏也可相抗衡。
可是陛下偏宠周氏,为了当年的周贵妃赐死自己的发妻谢皇后,斩杀自己的长子魏琅,最后一手扶正周贵妃……
裴时清又怎么与周家抗衡?
于是长公主扯了扯唇角:“要与周氏为敌,裴大人未免太过张狂了些吧?”
裴时清面上云淡风轻,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密册递给她:“殿下……不若先看看这个。”
长公主一眼瞥到上面“浔州水患”几个字,心头一跳。
殿外风雨大了些,风卷着雨,拂过回廊,发出嗡嗡之声。
长公主的手忽然就有些抖。
棠梨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到裴时清的府邸找他一趟。
徐江松的提醒绝非空穴来风,饶是裴时清足智多谋,也要小心为上。
然而不巧的是,管家告诉她,裴大人午后便去长公主府了。
棠梨心底一惊,去长公主府了?
她当即调头,让马车前往长公主府。
马儿沿着青石板路急奔,棠梨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虽然明白自己也帮不上任何忙,但她一想到此事也算是因自己而起,才让裴先生卷入其中,便如鲠在喉。
裴先生为何会忽然去了长公主府?是长公主发现了端倪么?
她手心冒冷汗,催促着车夫更快些。
然而临到长公主府,她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就这么冒冒失失赶过来,万一反而叫人看出什么端倪呢?
于是她找了条不引人注目的窄巷,让车夫将马车停下来。
棠梨悄悄打起一点帘子,刚好能看见长公主府的大门。
外面下着雨,雨水打在车棚之上,马车内也尽是湿气。
潮湿粘腻的空气包裹着身体,棠梨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衣裳被雨水打湿,还是自己的汗湿透了背脊。
她静静倚在车壁上,看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心绪也如同被雨水浸泡一般,千头万绪,解不开,理还乱。
“裴时清对你……绝非单纯的师生之谊。”陆辰远的话再度响荡在耳畔。
棠梨的手指抓着车帘,无意识地收紧,直至指尖泛白。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冒冒失失跑来,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么紧张……
“吱呀——”长公主府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棠梨一颤,猛然抬眸看去。
雨还在下,天色一片灰白,长公主府外墙的琉璃瓦都染上一层黯色。
那人撑着一把藤黄色的油纸伞,两袖招惹了风雨,被晕上一点湿,缓缓踱步而出。
棠梨下意识想喊他。
直到看到那人停下脚步,于雨水淅沥中轻抬伞檐,仰头看向天际。
那双黢黑的眼眸失了焦,眼角染着一点红痕。
◎飞舞的银蝶被浸成血色◎
只是一瞬, 藤黄色油纸伞的伞檐又覆盖下来,遮住他的眉眼,只剩线条清隽的下颌。
棠梨听到自己血液逆流, 心脏直击胸膛的声音。
裴先生……哭了。
他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举着伞,缓缓踏入茫茫雨幕之中,像是一道淡色的墨痕, 转眼就要消逝不见。
棠梨心惊肉跳,随手拿了把伞, 便匆匆冲下马车, 朝着他的方向奔过去。
一刻钟前。
长公主府里点着的香亦如主人,浓烈中又带着一丝冷艳,被淅沥雨水晕开, 丝丝缕缕往人肺腑里钻。
这是长公主平日里最喜欢的一款香, 然而如今, 她却因为这熟悉的香味几欲作呕。
“这香像汐儿, 自是花中第一流。”阿文的声音如在耳畔。
那时她尚处青春年华,娇俏地拔下自己发鬓间簪着的金簪抛到他怀里:“那诗的前一句是什么?”
阿文抓住簪子, 又笑着把她揽入怀中,抬手将金簪插到她发间:“唯有牡丹真国色, 我们汐儿, 就是那朵最美的牡丹。”
她笑个不停,软着身子倚到他怀中:“你啊你啊, 嘴上跟抹了蜜似的。”
她自幼便喜欢牡丹, 也自诩是这大庆朝最雍容华贵的一朵牡丹。
这香乃是阿文寻来的香师最新研制而出, 取的正是姚黄的花瓣, 经九九八十一天细细研磨而成。
前几日她的生辰上刚得了这味香, 喜欢得不得了。
魏汐也不得不感叹,她与阿文,还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当年赏荷宴上也只不过是见他生得俊俏,于是多看了他几眼,没想到便让他一见倾心……
魏汐乃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明里暗里追求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起初魏汐其实藏着逗弄的心思,却不料会遇上这么一个合她心意之人。
孙纪文论身世不是最好,论容貌不是最佳,但魏汐明白,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有情郎。
堂堂长公主,把心彻底交给了他。
从此,为他一笑掷千金,也为他一怒血流成河。
甚至在他身亡多年之后,一个人孤独地守着偌大的公主府,回忆他们的初遇,回忆他们的点点滴滴……
魏汐以为,她就会这么过完一生。
她早已准备好自己的陵墓,待到百年之后,她便会与阿文合葬,也好在地底再做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直至眼前白纸黑字,化为利刃狰狞地撕破了这个梦。
已经泛黄的信纸上明明白白写着:“文郎已尽己用,假死葬身浔州后,公主暴怒,必会对付谢家,但盼早日事成,逃出樊笼,你我白首偕老。”
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连在一起,却让她看不明白到底在写些什么?
什么是“文郎已尽己用”,什么是“假死”?
阿文他……又要和谁白头偕老?
她忽然感到一阵头晕。
因着没涂蔻丹而泛白的指甲狠狠抓着信纸,似乎只有这样才勉力能撑着自己不昏过去。
裴时清慢条斯理放下茶盏,关切问道:“殿下?”
“跟本宫解释!”长公主的胸膛大幅起伏着,敷了厚厚脂粉的脸颊变得愈发苍白。
“殿下……确定要继续下去?”
“我说了跟我解释!”她该是着急过头了,竟然连“本宫”都忘记用了。
裴时清勾了勾唇角,命人呈下来一个小木匣子。
长公主不顾礼仪,一把抢过来,揭开木匣。
她看到了一对玉玦,其中一枚,分明是阿文时常挂在身边的那一块。
玉玦靠近底部的位置刻了一个小小的“眉”字。
她颤着手拿起另一块玉珏,同样的位置刻着一个“文”字。
玉玦从她手中滑落,摔到了地上。
可惜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没能摔碎。
木匣下还压了几封书信。
她几乎是耗尽所有勇气,才从匣子里拿出那些泛黄的信纸,一一摊开来看。
“……公主愚笨不堪,每逢此刻,甚想念眉眉,月下对饮,花间共酌,实乃人生快事。”
她看了落款一眼,无比清晰地想起那一晚。
她与阿文泛舟月下,听阿文畅谈古今,满心尽是欢喜与崇拜。
“公主有孕,实在惶恐,欲下药去子,反不成,牵连婢女六人……”
那是她刚怀上洺儿的时候。
太医刚刚诊出喜脉,第二日屋里便有丫鬟冒冒失失端了一碗含蟹黄的肉糜粥给她。
是阿文亲自喂她喝下。
幸而她自幼对蟹类过敏,口舌灵敏尝了出来,否则这孩儿估计就要保不住了。
为此她大怒,将牵连此事的六个婢女全部杖杀……
读到最后,长公主已经彻底失了力气。
她低垂着头,插满珠翠的发鬓压得她的脖颈似乎马上就要折断,精心勾勒描摹的眼睛里爬出通红的血丝。
金风玉露一相逢是假,他对她的绵绵情谊也是假的。
他夜夜与她颠鸾倒凤,做尽这人世间男女极尽的快事,脑子里却一直想着别人……
他甚至想要杀掉他们共同的孩子,哪怕他还那么小,那么小……
“……眉眉是谁?”像是垂死之人,她的声音里藏着枯槁之意。
裴时清语气毫无波澜:“当今皇后周氏,小字眉眉。”
他看到长公主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女人,忽然暴起,愤怒地将桌上香炉扫落在地。
香灰飞扬之间,她像是一只濒死的野兽:“他还活着?”
“驸马死于浔州水患,虽尸体面目难辨,却是殿下亲自扶灵而归。”
长公主笑起来,笑声像是快要撕裂胸腔,她越笑越大声,最后一把拔下头发上的金簪,一脚狠狠碾了上去。
她脚上那双软底的绣鞋很快洇出了血,她却像是不知疼痛一般,耗尽全身力气狠狠踩踏。
直至最后,她忽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住裴时清:“……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青年沉默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像是藏了连天雨幕,叫人窥不清情绪。
“殿下曾经很喜欢我府上的那株白玉兰。”
长公主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旋即露出些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原来是谢家人。”
裴时清微微垂着眼睫。
长公主跌坐在地,半晌后,她忽然阴森森笑起来:“当年我为他一怒之下联合周后害死谢家那么多人,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吧?”
裴时清沿着雨水淅沥的长街慢慢走。
“渊儿躲在这里,不要出声,娘很快回来……”
“娘……我怕……”
“这里很安全,千万不要出声,乖,娘很快回来接你……”
“我怕……”身着锦袍的男孩死死抓住娘亲的袖子,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上尽是恐惧。
挽着高髻的贵妇人满面泪痕,一点点把男孩的手掰开:“渊儿,不要怕,躲在这里不要出声……”
男孩发出呜呜哭声,抓着贵妇人的手,像是被抛弃的小犬:“我要跟娘走……”
“渊儿!”贵妇人疾言厉色。
男孩被吓住,哽着哭音喃喃:“……娘。”
外面已经传来金戈之声,贵妇人摸了摸他柔软的发丝,眼眶猩红:“躲在这里,不许出声……”
她深深看他一眼,低头附在他耳边交代了一通。
“小世子在哪里?”外面有人质问。
一片哀嚎连天中,贵妇人含泪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轻轻退出密阁。
他听到门被人粗暴撞开,听到娘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渊儿!!”
听到刀剑没入血肉,鲜血喷溅而出的汩汩之声……
男孩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直到满手鲜血淋漓,也没有发出一声嘤咛。
他自小讨厌看戏,锣鼓喧天,唱念做打,满堂热闹,也不过转瞬即逝。
之后便是宾客散尽,遍地凄凉。
而此刻,他像是被人绑在台下,逼迫着看了一场最残酷的戏。
他不知自己在密阁中躲了多久。
从杀声震天,到死寂一片,直到一片灰烬轻轻飞入密阁之中,带着焚烧燃尽的余温,他才陡然转醒。
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他花了许久才让自己已经彻底麻木的身体活过来。
他像是弓着背脊的幼猫,贴着密阁的门,一点点挪出去。
下一瞬,男孩彻底僵在原地,目眦欲裂。
她的娘亲拥着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男孩,倒在一张屏风上。
干涸的鲜血凝固在那张蝶栖石竹紫檀屏风上,上面飞舞的银蝶都被浸成血色,像是画本里吸人血髓的妖物。
那是娘最喜欢的一张屏风。
雨水湿粘,像是蛛网铺天盖地覆下,叫人挣脱不得。
裴时清捏着油纸伞的指骨泛白,眼尾染上一抹暗色的红。
长公主尖锐的哭声如在耳畔,但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
当年开国公谢氏二百余口人卷入前太子谋逆案,被尽数斩杀……
却无人知道,谢家的小世子躲在密阁之中藏了一天一夜,最后混在泔水桶中逃出了上京城。
从此世上再无谢渊,只有陶知禾门下弟子,出身江淮裴氏的裴时清。
裴时清,字怀渊。
终有一日,他要以仇敌之血,祭奠他谢家二百余人的冤魂。
长公主,只是一个开始。
暴雨如注,雨脚如麻,将两袖沾湿,裴时清举着伞,沿着长街缓缓走着。
看上去依然是那位光风霁月的翰林侍读裴大人。
却无人知晓,粘稠的雨水如同鲜血拖拽着他,让脚步变得无比沉重,就连手中的伞,都重若千钧。
裴时清渐渐觉得被长公主抓伤的地方开始灼烧,那些冰凉的雨水仿佛从十八层地狱沸腾而出的岩浆,烫得他轻轻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