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哭笑不得是:“你和她有过节吗?”
邢钰说:“就她那破脾气,恨不得跟所有人都打上一架!”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起这个,我才想起来……”
她支支吾吾起来。
棠梨敏锐地意识到她有话要说,但也没开口追问,只是静静等待。
邢钰知道背后说道旁人不好,但谁叫那人是孙令淑!
况且她自小跟着爹爹耳濡目染,也是有几分识人之才的。
棠姐姐看上去就是个可信之人,她虽然是第一次见她,却与她一见如故。
于是邢钰没有过多犹豫,继续道:“我方才跟你说……之前有人在筵席上设计裴大人,出事的时候,孙令淑也在。”
“那小姐出事之后,孙令淑也大病一场,在家足足待了半年,足不出户。”
她小声说:“后来我才听我哥哥说,当时设计裴大人的那个小姐其实是中了药……”
邢钰悄悄环视周围一圈,将声音压得更低:“这事儿或许和孙令淑脱不开关系。”
棠梨心头一跳。
可是她为什么要害那位小姐?
棠梨正浮现出这个念头,便听见邢钰说:“裴大人之前得罪过她,她恐怕是想利用此事毁了裴大人的名声,却平白无故害了一个无辜之人……此女心如蛇蝎,棠姐姐一定要小心她。”
棠梨的目光落在孙令淑身上。
难怪当时在闻煌庙前,她遇到裴时清的时候会慌乱成那样。
想必裴时清早早便知道幕后有她的参与。
只是不知道裴时清做了什么?让孙令淑被吓成这个样子?
棠梨透过屏风,看着那个如同松上寒雪的青年,眉梢一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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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丫鬟和小厮们都忙做一团, 桌上的茶水渐渐凉了,也没人来换。
陆辰远就着微凉的茶水,将满腔苦涩都咽了下去。
茶水入肚, 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泛起了凉意。
他的视线再度落到裴时清腰间的香囊上。
香囊用的是上好的月华白锦缎面料,上面绣着一只月下起舞的仙鹤。
陆辰远几乎一眼便认出了那仙鹤出自谁人之手。
当初棠梨也往陆府送来了一批香囊,其中有一只绣着大鹏的香囊,大鹏画工了得, 绣工也了得。
然而与之不同的是,裴时清香囊上面的仙鹤……显然是一个女红不精之人亲手所绣。
“小陆哥哥, 姑姑每日.逼我学女红, 那些针啊线啊实在是无聊得紧,半点没有画画好玩,可是姑姑说我若学不会女红, 将来必会被夫君嫌弃……你不会嫌弃我吧?”
她尤显稚嫩的字句似乎历历在目。
陆辰远只觉得自己的胸腔似乎也被那些细密的针线一一穿过, 百孔千疮。
那香囊看上去崭新, 要么就是主人极为爱护, 要么就是近期所得。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如鲠在喉。
棠梨退回的庚帖依然被他压在寝房最私密的角落, 两个人的庚帖挨在一起,亲密无间。
他还没有和爹娘提及此事。
但是陆辰远明白, 棠梨只是在给自己时间, 让他出面先和家人说清楚,总好过棠家上门退亲。
他依然奢望着她会忽然后悔, 她会像小时候一样, 问他:“小陆哥哥, 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然而那只香囊却在一瞬间将他的绮念碾为齑粉。
他忽然有一种直觉, 这直觉告诉他, 棠梨和裴时清之间没有那么简单。
并非是他要怀疑棠梨,而是裴时清此人,心思深沉,难以揣度,最善伪装。
当初三番五次在扶梨碰到他,他都以为对方是出于师生之谊,所以才对棠梨多加看顾。
故而当时许多细节都被他刻意忽视……如今想来,却处处都不对劲。
棠梨虽然因他被掳,但为何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就赶过来救人?
棠梨染上疫病,为何也是裴时清的人最早出现,甚至安排了严密的人手,防止他们去探望棠梨?
当时裴时清奉命前往沧州不假,中途染上疫病也不假……
但若是他的疫病根本不是在前往沧州的时候染上的呢?
陆辰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旋即细细回想,当时棠梨染疫,裴时清的人将客栈守得密不透风,旁人不能轻易进入其中,又怎知那客栈到底住了哪些人?
若说裴时清也在客栈之中……完全是有可能的!
他似乎于汹涌的暗流之下窥见了极为可怕的一角,整个后背瞬间冷汗涔涔。
“……听闻陆兄的未婚妻子今日也来赴宴,倒真是巧了,想必不久之后便能喝到你们二位的喜酒了吧?”
一旁的同僚不知道说起什么,忽然将话头引到他身上。
他们几人都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关系比旁人亲近一些,如今对方带着几分善意的打趣询问他,陆辰远也只能按下诸多情绪,笑着端起茶杯:“诸位说笑了。”
他看到自己笼在衣袖之下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几人见他笑得勉强,只道他是面子薄,一时间更是兴起:“诶,陆兄怎的这般不好意思?”
“是啊,你如今已是新科探花,这人生有四大喜事,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可是一个也不能辜负啊……”
众人都笑起来。
就在这一片欢快的氛围中,忽然有人带着三分笑沉沉开口:“诸位大人消息落后,还不知道此事么?”
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与兵部侍郎独坐一隅的裴大人正朝他们说话,于是纷纷惶恐行礼。
陆辰远后背寒毛倒竖,预感到了什么,正要开口制止,忽听对方淡淡说:“陆公子脸皮薄,想必还没告诉大家……”
“陆家已与棠家退亲。”
那声音清寒如雪,似是漫不经心。
有人打翻了茶杯。
裴时清看了一眼忙着去扶茶杯的徐江松,笑着问陆辰远:“小陆大人近来忙碌,却也不要忘了抽空去棠府走一趟。”
陆辰远仍然绷直背脊坐在石凳上,握着茶杯的手却几乎要把那薄薄的白瓷捏碎!
裴时清此话一出,有不少人都好奇地朝着女客那边看去。
原来两家私底下已经退亲,难怪小陆大人和那位棠姑娘看起来如此生疏。
男客这边频频投来的视线被诸位夫人小姐察觉到,很快有人询问发生了何事。
陆辰远沉默不语,态度奇怪,自然也引人注目,整个水榭瞬间议论纷纷。
裴时清静静看着陆辰远,目光如有实质,像是一把出鞘的剑,带着威胁。
陆辰远抓着茶杯的指骨泛白,直到几乎快要将茶杯捏碎,才缓缓一松。
他喉头苦涩,压低声音掩饰住嗓音的沙哑:“我与棠家的确已经退亲,只是近日琐事缠身,尚未来得及上门退还庚帖。”
众人皆露出好奇的神色。
听闻小陆公子与其未婚妻自幼定亲,其未婚妻一家对陆家有救命之恩。
如今小陆公子高中探花,怎么会忽然要退亲?
莫非……这陆家人也是那等见异思迁的人?
正当众人揣测纷纭之时,一道清丽的女声隔着屏风响起:“此事乃是阴差阳错,我和小陆大人差了点缘分。”
却是棠梨。
众人瞬间躁动起来,不少未出阁的小姐兴奋得脸颊泛红,抓着旁边的女伴两眼放光,又被自己的娘亲瞪上一眼。
隔着屏风,棠梨看不清陆辰远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说:“当年我与小陆大人仓促间订亲,多有疏漏,说来也不怕大家笑话,我与小陆公子的合婚八字弄错了。 ”
棠梨不管周围人的议论,接着说:“近来两家提起订亲一事,却诸事不顺,家中长辈找大师掐算,才发现当年我的庚帖上弄错了八字,我与陆辰远大人……天生犯冲,不宜结为夫妇。”
棠梨没有看到,她每说一句话,陆辰远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到最后说是面如白纸也不为过。
有人叹息道:“竟是如此!当真可惜了啊……”
众人纷纷跟着惋惜:“的确是可惜了,小陆大人与棠姑娘郎才女貌,原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
一片惋惜中,唯有几个人格格不入。
裴时清一贯的云淡风轻,陆辰远面色惨白,而躲在角落里的徐江松,却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这些事他怎么从来没听棠梨和青骊姑姑提过?
秋月一双眼睛瞪得大如铜铃,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小姐。
棠梨垂眸,面上看不出表情:“今日在此跟大家解释,也是想让各位不要再误会我与小陆大人。”
“也祝小陆大人,早日觅得良缘。”
众人都在看他,打量有之,看戏有之,兴奋有之,怀春有之……
陆辰远的腰侧紧紧抵在石桌上,唯有如此,他才能勉力撑起身形,以免失态。
他看着屏风那边模糊的身影,缓缓扯出一个笑:“也盼棠姑娘早日寻得良人。”
两位事主都一副看淡的模样,旁人自然也不再掀得起风浪。
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过去了,只明显未出阁的小姐们都兴奋得紧,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事情说开了,便也不再忌惮棠梨这个前未婚妻,还时不时朝着屏风那边看去,复又回头看棠梨一眼。
棠梨依然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缓缓喝着茶。
邢钰替她挡住几道视线,有些微恼道:“这些人,教养都去哪了……”
棠梨其实也没想到她与陆辰远的事会在这种场合被彻底揭开。
不过……其实也算是好事吧。
裴时清从中横叉一脚,反而让他们退亲一事板上钉钉。
于是棠梨对邢钰说:“没事的,她们自然是要议论上一宿的。”
邢钰却气闷不已,分明是那么好的一桩亲事,怎么就八字不合呢?
她想开口安慰,又觉得棠姐姐看上去好好的,自己多言反而给人添堵,于是她只能憋着气,闷闷看向那些在一起嘀咕的小姐们。
耳畔传来一声轻嗤,棠梨回头,孙令淑不知何时坐到这边来,此时脸上带着冷嘲之色。
邢钰立马就像是炸了毛的猫:“你笑什么!”
孙令淑面上已经不见先前的紧张,而是慢悠悠玩弄着自己的发梢,“如今探花郎无主,我看有的人是等不及了。”
邢钰瞬间气得涨红了脸:“你!”
棠梨拉住她,对孙令淑说:“我瞧方才孙小姐似是身体不适,脸色不好看,现在倒是缓过些来了。”
她似笑非笑看她:“莫非孙小姐消息灵通,知道府里那刺客已经被抓到了?”
孙令淑的脸色又瞬间变了。
她看她一眼,竟然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邢钰见孙令淑被棠梨制住,心里畅快,轻轻戳了戳棠梨的胳膊。
两人相视一笑。
英国公府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宣称刺客抓到了。
只是据说孙小侯爷伤情严重,已经回府疗养,长公主也跟着一并回去了。
英国公夫人出面给众人道歉,又安排人手一一护送各位离开,一通下来,棠梨出府的时候,天边也挂上了一轮弯月。
棠梨和邢钰挥手告别,邢大人站在马车前,看着她拉着棠梨一句句棠姐姐叫得亲热,嘴角轻轻一抽。
他这个妹妹啊,哪里都好,就是太容易与人交心了些。
邢钰依依不舍上了马车,邢大人冲着棠梨微微点头。
对方也冲他一颔首。
棠梨当时为了避着陆辰远,特意让棠家的马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旁边便是国公府的高墙,马车栖在阴影中,半点不显眼。
秋月在府里憋了半天,从出府便一直在棠梨耳边絮絮叨叨。
棠梨随意点头敷衍着她,脚下匆匆,没留心,险些撞到面前一个人!
月色朦胧,此处偏僻,只看得见对方是一个身形清瘦的男子。
她急急往后退了两步,将秋月挡在身后,心脏砰砰直跳。
直到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棠梨借着月色才看清,来人……是陆辰远。
他何时长得那么高了?
远距离看不出来, 近了却发现,他已经摆脱了少年的纤瘦,而变得肩宽腿长, 压迫感十足。
对方撩起薄薄的眼皮朝她看来,眼角……竟然有泪痕。
棠梨下意识对秋月说:“秋月,你先去马车上等我。”
秋月只觉得不妥,但显然她也看出来陆辰远有哭过的痕迹, 犹犹豫豫半晌,最后一跺脚:“陆公子, 你跟我们家小姐好好谈谈!”
秋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只剩下棠梨和陆辰远两人相对而立。
墙头一株野草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纤长的影子投在两人身上。
沉默片刻,终是棠梨先开了口:“陆公子, 今日之事是我空口捏造, 但……这应当是比较合理的解释。”
陆辰远的嗓音里带着哑意:“我不是来找你说这个的。”
棠梨愣了下, 抬眸看他。
陆辰远面露苦涩, 轻轻笑了一下:“棠梨,裴大人身上戴着的那只香囊……是你绣的吗?”
棠梨露出几分狐疑, 为何问起这个?
然而她今天并没有注意到裴时清带的是什么香囊,于是她问:“是什么模样的?”
“月白色, 上面绣着一只仙鹤。”
棠梨点点头, 那便是了。
裴先生三番五次救了自己,她左思右想, 寻不到合适的礼物送他, 于是便亲自动手描了花样子, 又亲力亲为绣了一个香囊。
先前她从未看到过裴先生佩戴这只香囊, 还以为是他嫌自己绣工拙劣, 上不得台面。
可是……这跟陆辰远有什么关系?
陆辰远静静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一副茫然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棠梨对裴时清绝无非分之想。
心怀不轨之人……竟真是那位运筹帷幄、深不可测的裴时清裴大人。
陆辰远周身忽然浮现出一种凌厉的气质,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棠梨,如今你我已经退亲……我想以哥哥的身份提醒你,离他远一些。”
棠梨不明所以:“可是……裴先生是我的老师啊。”
陆辰远越发心惊肉跳。
是,他与棠梨有师生之谊在前,却依然对自己这个学生生出了不轨之心。
陆辰远眼角轻跳,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不明白,棠梨,你听我说,裴时清对你……绝非单纯的师生之谊。”
这话像是一道棒槌,当头一喝,震得棠梨耳膜都嗡嗡作响。
陆辰远这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是立刻摇起头来:“不,你不了解他,他绝非那种……会图谋不轨之人。”
若真是如此,前一世在她锒铛入狱,孤立无援之际,他轻而易举便可将她拢入掌心。
可是他没有,他甚至遵从了自己的意愿,让自己跟随着陆家迎来既定的命运。
而这一世,如果他真生出了那种心思,便当强取豪夺,又怎么会迟迟没有动作?
毕竟对他而言,想要得到自己这么一个无权无势之人,实在是易如反掌……
棠梨这么劝诫着自己。
可是某些画面却控制不住地浮现在脑海中。
被困青楼,他掐住自己下巴时那又凶又狠的眼神,和停留在唇边的滚烫呼吸……
染上疫病生死垂危之际,她恍惚间看到他红了眼角跪坐在她的床榻前……
棠梨越想越心惊肉跳。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不,不可能……裴先生怎么可能会对自己……
陆辰远将她脸上的细微表情都一一收之于眼底,那双弧度锐利的眼睛一点一点垂下来,像是被霜打焉的植物。
他喉头微涩,却依然咬牙对她说:“棠梨,裴时清此人心思叵测,实非良人……”
少女只是愣愣看着他,眼神却已经飘忽了,
他恍惚间觉得方才在宴席之上接连灌下的苦茶此刻都翻涌在喉头,涩得他的唇舌都是发麻的。
那边棠家的马车,下来一个劲瘦的身影,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
陆辰远瞥了一眼,认出来是棠梨带在身边的那个护卫。
他与棠梨独处,万一被人撞破实在是不好。
于是陆辰远只能压住满胸腔的苦涩,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傻丫头,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阿苍远远看见陆辰远对棠梨动手动脚,脸上的鎏金面具都似被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提步飞掠过去,手中剑险些就要打在陆辰远手上。
幸而陆辰远及时放开了自己的手,他深深看棠梨一眼,转身离去。
阿苍看棠梨神情恍惚立在原地,小心翼翼开口:“棠梨?”
棠梨回过神来,对他勉强笑笑:“阿苍,我们回家吧。”
直到棠家的马车也悠悠离去。
外墙另一边的楠木马车上才幽幽掌了灯。
裴时清双目微阖靠在马车上,神色难以捉摸。
息邪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方才那些话,他与公子都听见了……
他在心底默默为那位新科探花郎哀悼。
片刻之后,裴时清淡淡开口:“还不走?”
息邪后背发麻,立马吩咐车夫:“李叔,走吧。”
陆辰远的话像是撒下了一把怀疑的种子,很快在棠梨心底成长为参天大树。
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
月色将海棠花投到窗棂上,暗香浮动。
她反反复复回溯和裴时清相处的细节,越想越心惊。
最后实在是睡不着了,棠梨赤着脚爬起来,摸到棋盘前,自己跟自己对弈起来。
然而棋下到一半,她忽然垂眸看向自己手中捏着的棋子。
棋子触之温润,在月华映照之下发着溶溶的光。
她的指尖从上面某个有些粗粝的地方滑过,心头一跳,忽然想到某种可能。
棠梨吓得将棋子哐当一下放下。
棋子受惊,在棋盘上转个不停。
第二日一早,陆家来人了。
棠梨被秋月从床榻上拉起来的时候,眼下黑青,叫秋月直呼:“小姐!你昨晚是熬了一宿吗!”
秋月拉着她一通收拾,用脂粉将她眼下黑青掩盖住,说:“小姐!陆家这么着急,今日便上了门,你好歹给他们个机会啊……”
“陆公子这么好的郎君,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
棠梨一路被絮絮叨叨的秋月推到正堂。
青骊姑姑绷着嘴角看着她,显然是生气了。
昨天的事,她叫秋月瞒着青骊,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跟姑姑说呢,陆家人便来了。
陆稼和蒋蓉都在,甚至陆微雨也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红着眼眶喊了她一句:“棠姐姐。”
陆辰远坐在太师椅上,面色有些憔悴,看见她的时候微微冲她一笑。
棠梨迎着众人心思各异的眼神走进去,一一行礼:“陆大人,陆夫人。”
蒋蓉没忍住,用手绢沾了沾眼角,叹息道:“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不声不响就瞒着长辈把那么大的事儿定下来。”
棠梨冲她道歉:“陆夫人,实在是我和陆公子……没缘分,陆公子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蒋蓉淡淡叹了一声。
昨夜儿子回来,神情平淡跟他们说,已经决定和棠梨退亲,明日便上府去退还庚帖。
她脑子里发懵,险些撅过去。
反倒是陆稼,抓起桌上的戒尺便狠狠抽在陆辰远身上:“好啊你小子,我们陆家一世忠义,断没有飞黄腾达了就不守承诺的道理!”
陆辰远不声不响受了这么一打。
陆稼见他不解释,更是怒从中来,气得浑身都在抖:“你可知你若是做出此事,不仅是对不起棠家,更是对不起陆家列祖列宗!你才出仕,便要将自己的名声毁掉?”
眼看他又要一戒尺落下来,蒋蓉连忙扑过去拦,她带着哭腔喊:“你好歹听听远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辰远眼神一黯:“是我……配不上棠姑娘。”
他将整件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陆稼和蒋蓉的表情变化莫测,直到最后,陆稼扼腕叹息:“……这姑娘,这姑娘啊。”
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饶是如此,她也依然处处为陆家考虑,为自家儿子的名声考虑……
这般有情有义的姑娘,怎么就没看上自家小子?
蒋蓉倒是没考虑这么多,但她明白,自家儿子对棠姑娘,的的确确是有心的。
她红着眼睛问陆辰远:“你个榆木脑袋,叫你对她好一些,你却跟块木头似的!”
陆辰远佝偻着背脊,眼尾微微泛红:“娘说得对。”
蒋蓉愣愣看着他,到底是心疼自家儿子,长叹一声,背过脸去偷偷抹泪。
陆稼思量许久,叹道:“既然已经在众人面前这么说,那便只能坐实此事。”
“我陆家……到底是对不住棠家啊。”他混浊的眼睛重重闭上。
“远儿,既然你二人无缘,便将她认为你的义妹如何?”陆稼又睁开眼。
屋里掌的灯因为没剪灯花,灯火幽微,时不时跳动一下。
陆稼看到自家儿子沐浴在一片灯火昏黄中,分明才棱角初生的脸庞,却笼罩上一层凄哀之色。
到底是父子连心,他一言不发,陆稼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陆稼长叹一口气:“罢了,一切随缘吧。”
将那姑娘收为自己的义女,反而是彻底断了自家儿子的心思。
今日见着棠梨,陆稼便明白,自己猜对了。
陆辰远虽然表现得处处妥当,然而他这个当爹的,一眼便看出他掩饰在眼眸深处的不甘。
“棠姑娘,今日我们是来退还庚贴的。”陆辰远开口说道。
棠梨点点头:“劳烦陆公子了。”
她的目光落到那封已经有些泛旧的庚帖上,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陆辰远将庚帖双手递还给她。
两人目光相交,棠梨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片刻之后,他像是一个兄长一样冲她温和一笑:“棠妹妹,日后我还这么唤你么?”
棠梨垂下眼睫,轻轻点头:“我自幼便把你当哥哥。”
陆辰远眼眸微动,到底是苦涩一笑。
就在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青骊忽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棠梨,你若还当我是姑姑,便不许拿回庚帖。”
秋月从未见过青骊发火, 心尖一跳,下意识回过头看棠梨。
棠梨的手僵持在半空中,进不得退不得, 她唤:“姑姑。”
陆辰远将庚帖推到棠梨手中,起身道:“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间,青骊终是退了一步:“来这边吧。”
堂屋里走了两个人, 瞬间觉得冷清不少。
蒋蓉怕她尴尬,主动开口道:“丫头, 虽然做不成一家人, 但也别断了情分。”
棠梨点头:“陆夫人放心,我与陆公子自幼相识,无缘做夫妻, 朋友却是当得的。”
蒋蓉嗔怪道:“那还叫陆夫人。”
棠梨笑了笑, 顺势喊道:“陆伯母。”
陆微雨见哥哥离开了, 此时才敢凑过来, 小心翼翼牵起她的袖角,声音微哽:“棠姐姐。”
看着小丫头一副快哭的模样, 棠梨心头一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微雨别难过, 我还是你棠姐姐呀。”
可是……姐姐和嫂嫂不一样, 嫂嫂才是一家人啊。
陆微雨又想哭了。
她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么喜欢的嫂嫂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温柔可亲的棠姐姐, 已经悄悄帮她扭转了既定的命运。
棠梨摸着小丫头柔软的头发, 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前一世陆微雨的死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
虽说陆家这场无妄之灾的确是因她而起, 但她又何尝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 那么小的孩子生生从崖上坠落,摔得尸骨无存……
流放路上,棠梨每每想起此事,都忍不住落泪。
还好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她与陆家的羁绊……理应到此为止。
不知道陆辰远同姑姑说了什么,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姑姑眼圈泛红,脸上却已经没有责备之意了。
她看着棠梨,欲言又止,最后朝陆稼夫妇说:“陆大人,陆夫人,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情谊,都是作得数的。”
陆稼和蒋蓉都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是,以后也要常常走动才是。”
陆家人离开后,青骊冷落了棠梨两日,却也没有开口责备她。
棠梨明白,姑姑不是气她与陆家退亲,而是在气她不与家里人商量,私自就决定了此事。
她理亏在先,每日都去厨房帮青骊,软磨硬泡,最后终于哄得青骊对她露了个笑脸。
两人重归于好那一日,棠溪白的信也到了。
对于棠梨退亲一事,棠溪白倒是淡然,只在信里交代棠梨,既然想好了,便要彻底放下,切莫此后因为此事伤怀。
棠梨捧着信纸,再次感慨有这样的家人,实乃自己之幸。
巧的是才用完午膳,棠墨晚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一同来的还有徐江松。
棠墨晚此前被外派到京郊办事,忙得脚底翻天,刚一回翰林院复命,便听到自家妹妹退亲的事情,急得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便赶回家来。
见着棠梨第一眼,棠墨晚高高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至少自家妹妹看上去与往常无异。
她早早便跟自己说过打算和陆家退亲,但棠墨晚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揉了一把棠梨的脑袋:“你这丫头。”
徐江松在一旁添油加醋:“我看啊,棠儿是早就和裴大人商量好了吧。”
他那天散筵之后被同僚拉着去喝酒,都没来得及仔细问她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