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得趁现在再去买些新鲜肉。”她急匆匆出了门。
阿苍看到棠梨眉头锁起,问:“瘟疫,很可怕?”
他在草原的时候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倒是听军队里的人提起过,得了瘟疫的人是如何全身溃烂,不治而亡。
草原上地广人稀,阿苍没经历过也正常。
不,就连大庆建朝十几年来都没出现过瘟疫。
若不是上一辈子实打实的经历了,棠梨也不知道瘟疫会那么可怕。
浑身溃烂流脓的病患,被大火焚烧的瘟疫村……
棠梨打了个寒战,认真地对阿苍说:“是,很可怕,多少名医圣手,在瘟疫面前都束手无策,我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阿苍点头:“我知道了,瘟疫结束之前,你都不要出门。”
棠梨叹了一口气,“话虽这么说,但这可不是出不出门能决定的。”
上一世便是如此。
见青书院靠着囤积的米面粮食,硬是熬了半个月有余没出门。
可是还是有学生陆陆续续感染了。
阿苍低着头,若有所思,随即道:“天神会保佑你。”
棠梨笑了起来:“嗯,天神不仅会保佑我,还会保佑见青书院所有人。”
毕竟她都重活一世了,想必老天对她的命还算宽容。
棠梨又执起手中画笔,看着窗外绿意融融出了神。
也不知道上京的哥哥和徐公子他们怎么样了?
至于陆家老夫人,希望这一世有自己的介入,也能够活下来吧。
裴先生他……应该看到自己的信了吧。
她知道裴时清迟早会请出那位医圣,自然也会是第一批得到药方的人。
故此在信中厚着脸皮向他求药,只为给哥哥他们多加一重保障。
裴时清虽然性子冷淡了些,但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他们两人也算一同经历了许多凶险,凭着这点情分,他应该会给药方的。
棠梨缓缓吐了一口气,摒弃杂念,开始提笔作画。
当上京也爆发小范围瘟疫的时候, 皇室坐不住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想起了一个人,被民间尊为医圣的柏章老先生。
只是医圣已经归隐多年, 据说现在居住在蜀南。
而蜀南如今瘟疫横行,一时朝臣无人敢主动领命。
就在这时,翰林院侍读裴时清主动请缨,皇帝龙心大悦, 特赐御林军两百,陪同裴时清前往寻找。
裴时清冒着风险深入蜀南腹地, 一去便是半月。
在这期间, 瘟疫全面爆发了。
城内哀嚎哭泣之声不绝于耳,人人自危,城外挖了深坑, 焚烧尸体的青灰几日不散。
因为瘟疫来势汹汹, 春闱也被推迟举行。
官府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疫病上。
一时间大庆人心浮动, 边疆几国蠢蠢欲动, 大庆建朝十六载,第一次陷入了外忧内患、风雨飘摇的境地。
扶梨同样陷入了低迷压抑的气氛之中。
青骊和秋月显然睡不大好, 黑眼圈都快挂到下巴上了。
棠溪白同样忧心不已,每日都要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
相较之下, 棠梨和阿苍恐怕是最淡定的两个人。
秋月看着小姐坐在窗边安静作画, 叹气道:“作画真的能让人心静?”
青骊道:“恐怕确实能磨一磨性子,棠儿小时候是个活泼好动的, 这些年越发沉稳。”
秋月便蹲在地上, 捡起一根树枝开始写写画画。
青骊笑起来:“要画的话我去拿纸给你。”
秋月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就是瞎画!给我纸浪费了。”
见她蹲在地上画得认真, 青骊心中的焦躁也稍稍被抚平了些。
她思索了下, 准备继续去做绣活。
春闱迟早要来,春闱之后,棠儿就要跟陆公子议亲了,她得多准备些嫁妆。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朝廷终于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
裴大人不负众望,成功请到了医圣,整个太医院即日起开始全力配合医圣研制药方。
煎熬了许久的百姓终于看到了曙光。
一时间整个大庆都在赞叹这位开朝英才实乃大庆福星,裴时清再次声名鹊起。
医圣都请来了,药方还会远吗?
扶梨县众人心想。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松懈,就出了问题。
棠梨正在屋里和秋月翻花绳,青骊匆匆走进来,掩不住焦灼之色:“棠儿,李家村爆发瘟疫了。”
棠梨眉头一蹙,李家村?
前一世并没有这一遭啊。
旋即她又想到这一辈子已经发生了很多变数,不可能事事都和原来一样。
她开口安慰青骊:“姑姑莫怕,医圣柏大人已经赶去太医院了,相信药方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研制出来。”
她说的的确是事实,上一世医圣前往太医院后,不到半月便研制出了药方。
朝廷快马加鞭向各个州同步药方,只花了月余,瘟疫便被彻底平息。
也是在这期间,裴时清又同镇远大将军一起领兵对敌,彻底平复边境战乱,大庆才从一片水深火热中走了出来。
算算时间,离药方被研制出来不远了。
见青书院防护一直做得到位,只要继续严防死守,想必不会有大问题。
就这么安然无恙过了几天,一天傍晚,小厮忽然禀报棠梨:“小姐,有个小孩赖在门口不肯走,说要见您。”
特殊时期,不仅是见青书院严格限制进出,家家户户都尽量不出门。
这个点了怎么会有一个孩子?
棠梨说:“我出去看看。”
青骊觉得不妥:“棠儿。”
棠梨戴好熏了艾的面纱,“没事姑姑,我会离远一些。”
棠梨走到门口,小厮主动替她拉开门:“小姐,在那儿呢。”
初春尚且寒凉,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又瘦又小的女娃,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冻得脸色青白,蜷在角落瑟瑟发抖。
她脸上还蒙着一块布,将大半张脸都遮挡起来。
见棠梨拉开大门,女娃眼睛一亮,从角落里爬起来:“棠小姐!”
棠梨笑着问:“你认识我?”
女娃瑟缩了下:“我,我听哥哥提起过你……”
“你哥哥是谁?”
“秦有田。”女娃眼巴巴望着她。
棠梨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是书院的一个学子。
她记得这少年住在城郊。
棠梨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哥哥呢,为何你一个人来这里找我。”
女娃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棠小姐,求你救救哥哥!”
棠梨神情凝重:“你哥哥怎么了?”
女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哥哥生病了,快死了……”
周围人都是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往后退,想要离女娃远点。
棠梨却不动,她很快意识到什么,语气严厉:“你哥哥从见青书院带回去的药和银两呢?”
当时遣返众学子,见青书院给每个人都准备了二两银子,草药若干,万一有人染上瘟疫,这便是救命的稻草。
女娃果然哭诉道:“被叔叔婶婶一家人抢走了,哥哥还为此被打了一顿……”
听完她的话,棠梨瞬间怒火中烧:“别怕!姐姐带你去救你哥哥。”
青骊连忙拦她:“棠儿!”
棠梨原本没怎么注意过秦有田,此刻少年总是沉默寡言伏案念书的模样,却忽然清晰浮现在脑海中。
她说:“姑姑莫要拦我,她一个人根本护不住那些药材,必须有一个大人陪同。”
青骊着急:“那让我去。”
如今情况特殊,棠梨不想任何人替自己以身犯险,再说是她决定给秦有田去送药的,不该牵扯到其他人。
尤其是青骊,前一世姑姑便因为感染了瘟疫身体大不如前,棠梨自然不会让她去。
“姑姑,我只是护着秦妹妹去送一趟药,而且我会做好防护,您不必担心。”
她给一旁的阿苍使了个眼色。
阿苍不动声色挡在了青骊面前。
青骊急得骂道:“别挡我!”
然而阿苍就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继续一动不动挡在她面前。
棠梨麻利地吩咐人取了药材,准备和女娃离开。
几名学子听说出了事情,自告奋勇想要和棠梨一同前去,棠梨原本不允,但一个学子说:“有田是我们的同窗,如今蒙难,我们怎可能袖手旁观。”
“况且他叔叔一家丧心病狂,亲侄子的药都要夺走,棠小姐你孤身一人前往,实在是不安全……”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棠梨思索片刻,问学子中体格最健壮的赵庆:“大庆,你可愿意同我一起去?”
大庆挺身而出:“怎会不愿!小姐,我们这就走!”
青骊急得眼圈都红了,但也拦不住棠梨,只好说:“棠儿,顾好自己……”
“好,姑姑。”
棠梨让赵庆和女娃都系上了熏过艾的帕子,“我们走。”
事不宜迟,赵庆居然一把抱起女娃,“她人小腿短,走的慢,我抱着快一些。”
棠梨看了赵庆一眼,对方嘿嘿一笑,浑不在意的模样。
秦有田已经感染了瘟疫,与他朝夕相处的妹妹……恐怕也不会远了。
不过她记得前一世书院里虽然不少学生染上了瘟疫,但也有那么几人,与其他人同吃同住,愣是一点事情都没有。
赵庆似乎就是其中一员。
棠梨只盼这一世赵庆身子也足够好。
两人脚步匆匆,朝着城郊走去。
没走出去多远,阿苍居然追上来了。
赵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你怎么也来了!”
棠梨沉默片刻,“阿苍,谢谢。”
其实他们所有人中武力值最高的正是阿苍,排除一切,有阿苍在的确会安全许多。
只是情况特殊……棠梨方才没能开口。
既然阿苍已经跟了上来,棠梨也不再矫情,只是从包袱里扯出一块帕子递给他:“把这个蒙到脸上。”
阿苍乖乖照做。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秦有田家中,也花了约摸一柱香的时间。
真不知道这小女娃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
秦家的房子建在山凹处,破破烂烂一个小院,外面用竹篱围了起来。
不远处还有一间瓦房小院。
听到外面有动静,瓦房小院里探出两个脑袋来,脸上捂得严严实实。
女娃看到那两个人,气得大骂:“坏人!我爹娘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棠梨懂了,这便是秦有田的叔叔与婶婶。
两个人看见秦宝儿被一个高壮的男人抱在怀中,旁边还有一个带刀的少年,吓得缩了缩脖子,躲到屋子里去了。
棠梨暂时不想与他们计较,推开竹篱。
然而就在这时,女娃忽然挣扎着从赵庆怀中跳了下来,她拦在三人面前:“哥哥姐姐们,你们不要进去。”
赵庆和棠梨面面相觑。
穷人家的孩子总是早当家。
她还那么小,却已经明事理了。
棠梨却蹲下身子对她说:“好,我们不进去,只远远的看一看你哥哥,好吗?”
女娃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众人隔着窗户看到了躺在榻上起不来身的秦有田。
他面无人色,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起了大块大块的脓包,已经开始溃烂了。
女娃哭着跑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哥哥!你别死!”
气息奄奄的秦有田忽然听到妹妹的声音,强撑着睁开眼。
女娃哭着说:“哥哥别死!我带棠小姐来救你了!”
秦有田一怔,不敢置信地偏头看向窗外。
站在院子里的不是棠小姐还是谁?
他烧得通红的双眼滚下两行浊泪,他看着棠梨,干涸的嘴唇一张一合。
他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棠梨全凭嘴形看懂了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对不起。”
棠梨眼眶发酸,然而只是一瞬,她便换上了一副坚毅的表情:“阿苍,大庆,我们先去煎药。”
秦有田还有神智,肯定还能救!
她就是抢,也要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一行人忙活了半宿,汤汤药药灌下去,快到凌晨的时候,秦有田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
几人都熬得眼睛发红,但看着秦有田脸上有了活气,也都松了一口气。
算是把人从鬼门关暂时抢回来了。
前一世也有人靠着自己抗过瘟疫。
加之药方马上就会出现,棠梨相信秦有田的命肯定能保住。
秦宝儿揉着眼睛:“谢谢姐姐,谢谢哥哥。”
棠梨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别怕。你哥哥没事了。”
女娃再度哽咽哭出声。
一夜未休息,众人都疲惫不堪。
然而没有人提出要回见青书院。
他们心知肚明,哪怕做了防护,但他们还是和秦有田接触了太久。
棠梨当机立断:“我们去找一家客栈住下。”
因为疫病来势汹汹,镇子上的客栈几乎都关门了。
几人很容易便找到了一家离秦有田家不远的小客栈。
棠梨将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并告诉老板和小二尽量不要再来客栈。
那老板也是认识棠梨的,闻言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什么。
难怪三人只是远远地跟他交谈,连客栈都不愿意踏进来。
他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叹气:“成。”
棠梨谢过老板:“您放心,我们走的时候会好好打扫客栈,另外客栈可以过十日之后再开张,期间费用我会承担。”
老板沉默片刻:“钱再另说,棠小姐照顾好自己。”
他儿子也在见青书院念过几年书,虽然天性愚笨,没能考取功名,如今去了州上做生意,但好歹也算是棠山长的学生。
棠梨笑了笑:“好。”
三人托人去给见青书院递了封信,在客栈简单住了下来。
中途他们又去探望过一次秦有田,他虽然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却好歹已经能饮食。
不过众人都明白,病情很可能会反复,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跑得过阎王老爷。
离开见青书院的第三天早晨,棠梨开始发热。
阿苍端着热粥敲响她的门,无人应答。
热粥撒了一地,阿苍夺门而入,看到榻上的棠梨满脸通红,手脚脖颈处已经开始生红疹。
阿苍瞳孔颤抖:“棠梨!”
赵庆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在看到棠梨的一霎也红了眼:“棠小姐!”
阿苍抓着棠梨的手,细细查看红疹的形态。
他咬牙:“药。”
“对!我去煎药!”赵庆慌忙转身,竟同手同脚撞到门框上。
他匆匆冲下楼。
阿苍打来一盆凉水,将帕子沾湿,覆到棠梨额头之上。
棠梨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见阿苍坐在榻边一动不动,她焦急道:“阿苍……快出去。”
少年却固执地呆在她身旁不肯走,一双琥珀色瞳孔透过面具定定看着她。
“阿苍……”棠梨几乎带了些哀求。
阿苍深深看她一眼,起身离开。
棠梨刚松了一口气,然而不一会,他居然又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
他一手端着粥,一手来扶她。
棠梨心中一惊,错开身子不想和他接触,然而却敌不过他的力气。
阿苍慢慢将棠梨扶了起来:“吃,才好得快。”
棠梨无奈,只能开口道:“我自己来。”
少年却已经一勺粥喂到了她嘴边。
相处这么些时日,棠梨也算是知道这人脾气犟得像头牛。
她不顾烫,一口将粥咽下,只想快些吃完,让他出去。
阿苍发现了,竟然解下蒙脸的帕子,细细吹了几口粥,棠梨连拉他都来不及!
棠梨铁青着脸看着他:“你快把帕子戴上!”
阿苍面无表情:“没用。”
“有用的话,你就不会病。”
他将温热的粥送到她嘴边:“吃。”
棠梨无奈至极,最后只能张嘴咽下。
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阿苍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眉心,又点了下自己的眉心,认真看着她说:“天神会保佑你我。”
若是天神保佑,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她眼神一黯。
“你不会死。”阿苍又重复了一遍。
棠梨眸光微动。
既然老天让她重活一次,她便不会轻易将自己这条命交出去!
棠梨点头:“嗯,我不会死。”
蟠龙金柱气势磅礴立在四角,檐角檀香木雕刻的凤凰振翅欲飞,稀疏天光自琉璃浮窗漏下,洒在汉白玉铺造的地面上。
大殿中一片死寂。
龙椅之上的皇帝抚着额头,眉心拧成川字。
一波未平一波起,疫病刚有眉目,北狄又来势汹汹。
青烟自错金螭兽香炉中缓缓飘起,模糊了殿下群臣的面目。
平日里一个个的最喜唇枪舌战,如今真有事,跟鹌鹑似的。
皇帝只觉得烦躁。
他的手指在龙椅上轻扣:“陈春义,太医院针对疫病的方子什么时候能出来?”
被点名的大臣出列,朝着皇帝鞠躬:“回陛下,柏大夫正在斟酌其中一味药材的用量……”
都等了这么多天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皇帝摆了摆手:“让他加快进度,药方出来第一时间快马加鞭,送往各州。”
陈春义拱手道:“是。”
“孙询。”皇帝又开口喊道。
一个身高九尺,相貌威严的男子出列:“陛下。”
“北狄屡屡犯禁,阆州、沧州现状如何?”
这两州远在大庆北部,相对而言地广人稀,疫情并不算严重。
地方官府的官员被借调了不少到其他州帮忙,北狄趁布防亏空,屡次率兵骚扰。
孙询正色道:“阆州宣节校中尉与北狄人交战数次,目前已逼退敌军,但北狄人仍在边境徘徊。”
“沧州情况略有不妙,北狄精锐苍狼军三日前夜袭北定城,我方将士与北狄发生激战,伤亡将士四千余人……”
皇帝怒道:“一群蛮族,也妄想觊觎我大庆江山!”
孙询拱手道:“臣愿领军前往沧州支援!”
眼下其实并不是交战的好时机,大庆刚刚经历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雪灾,粮仓里粮食亏空,处处缺钱。
随之而来的便是瘟疫肆虐,臣民水深火热,各地方的官府都焦头烂额。
然而北狄人抱的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心思。
嘉庆皇帝这口气实在是忍不下去。
哪怕现在不该打,也必须打!
孙询这一请求,实打实的落在了他的心坎上。
然而帝王心术,他不能答应得这么轻易,以免落得个贪功冒进、不顾百姓的名头。
大殿里一片死寂,群臣眼观鼻鼻观心。
孙询孤身一人站在队列之外,背脊挺得笔直。
皇帝带着白玉扳指的手指仍然在轻轻敲击龙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针落可闻的时刻,忽然有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陛下,此乃人心动摇、腹背受敌之际,大庆绝不能示弱。”
不少老臣纷纷抬起眼睛来看向发声之人。
青年着朱色官袍,身挂锦绶,头戴展角幞头,称得容颜如玉,身姿如松。
正是陛下钦点的三元及第状元郎,裴时清。
皇帝掀起眼帘,在看到裴时清的时候目光一顿。
他旋即淡淡道:“哦?”
裴时清脸上不见惧色:“北狄狼子野心,窥伺我大庆疆土多年,虽说雪灾刚过,如今又疫病横行,朝中亏空,捉襟见肘,但北狄绝不会等大庆休养生息。”
皇帝重重叹了一口气:“爱卿也知道如今朝中亏空,捉襟见肘。”
裴时清垂下眼眸:“如今的确是危机重重,但对大庆而言,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皇帝眯了眯眼。
裴时清道:“北狄虽地广人稀,疫病难以传染开,但军队向来密集,北狄既敢趁此节点来犯,何不暗度陈仓,釜底抽薪?”
皇帝先是一顿,随即畅快大笑起来:“好!好一个暗度陈仓,釜底抽薪!”
裴时清适时拱手道:“臣愿随镇远大将军前往沧州驰援,震慑北狄!”
朝下众臣纷纷交换视线。
这位状元郎才学过人,武艺亦不算差,当年殿试的时候陛下曾亲自考教过他。
只是一个文臣,如今竟要请命出征……
皇帝鹰隼一样的双目落在他身上:“好!就让北狄好好看看我大庆岂是他可随意招惹的!”
“陈询,裴时清!”
“臣在!”
“臣在。”
“朕命你二人率兵十万,奔赴沧州,攻打北狄!”
那一身朱衣的青年恭恭敬敬拱手:“臣领命!”
丞相沈平澜率先开口赞道:“有此栋梁,实乃大庆之幸。”
大殿之中随之响起嗡嗡赞扬之声。
宣武将军之父,太尉周詹耷拉着眼皮,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几位老臣对视一眼,复又都垂眉敛目,面上看不出表情。
朝中不乏少年英才,但这位裴大人……爬得速度也太快了些。
几乎有些招摇过市,不怕死的劲头。
裴时清前些时日刚插手太尉之子宣武大将军与滕州刺史勾结一事,后而请出医圣柏章,如今又请命出征……
此番攻打北狄,若是功成,恐怕这朝中要变天了。
散朝之后,皇帝又单独召见陈询和裴时清,密商攻打北狄一事。
这一谈便谈到了深夜,宫门快要下钥时,一道清瘦的身影终于从宫门处走了出来。
息邪守在马车外面,看到自家公子连忙迎上去:“公子,今日怎么那么晚。”
裴时清上了马车,揉着眉心道:“有点事情要处理。”
夜色浓稠,车厢里点了灯也驱不散。
青年双目微阖,半边脸隐在暗色中。
息邪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在裴时清身上看到过如此倦态了。
快要到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然而裴时清几乎是一眼便看出了他有话要说,他倚在车壁上,喝下一盏清茶,淡淡开口:“什么事。”
息邪咬了咬牙,“十一方才来报,棠姑娘……”
“棠姑娘染了疫病。”
马车里的空气忽然被人抽干,气氛紧绷得让人后背发麻。
一片安静中,息邪听到自家公子的呼吸重了三分:“再说一遍。”
息邪略感不妙,但只能硬着头皮说:“棠姑娘……染了疫病。”
他话音刚落,裴时清忽然急急道:“调转方向,出城!去扶梨!”
作者有话说:
他慌了他慌了
夜深了, 太医院却依然灯火通明。
头发花白的老者用颤颤悠悠的手在纸上写下一行行药材的名字,又提笔划掉几种。
“柏大夫,雄黄性烈, 是否需要减掉半钱?”
“服下这位药方的病人现在如何?”
“高热已退,但今日持续出现呕吐、咽痛等症状。”
柏章思索片刻,将雄黄的用量减少了半钱,又将麝香的用量增加了半钱, 新增苍术、川芎两味药材:“换成此方,让病人煎服试一试。”
太医恭恭敬敬应道:“是。”
人退下去之后, 柏章疲倦地按了按眼睛。
窗棂上忽然映出一道人影。
他睁开眼:“你怎么来了?”
十三朝着柏章行了一礼:“柏大夫, 公子命我来取药方。”
柏章蹙眉:“成熟的药方还没有出来,需找人试验。”
十三沉默片刻:“公子命我来取,无论药方是否成熟。”
年迈的老人眼角一跳, 有些激动道:“他也染上疫病了?”
十三想起公子的交代, 违心说:“……是。”
“糊涂!我已命他每日熏香沐浴, 怎么还是如此疏忽……”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像是破旧的风箱:“罢了罢了,并且将这两个药方一并取去。”
十三露出些疑惑:“两个药方都要用?”
柏章没好气的说:“还在最后的试验阶段, 两个药方孰优孰劣尚不知结果。”
“柏大人……那这该怎么用?”
柏章哼了一声:“挑其中一个用,如若效果不佳, 再换另一个。”
可是……万一那姑娘经不住这么折腾呢?
十三瞥了一眼药方, 不敢多言,只是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一礼:“谢过柏大人。”
柏章挥了挥手, 沧桑道:“你且告诉他, 谢家就他这一根独苗了, 得给我好好活着!”
十三看他一眼:“是。”
一个时辰后。
马车在路上疾驰, 息邪跪在车厢里, 脸色苍白:“公子!陛下命你十日之后便随镇远将军出征,公子怎可现在染疫!”
裴时清手中握着两张轻飘飘的药方,闭眼靠在马车上:“去将染疫之人的衣物取来。”
息邪和十三都同时开口阻止道:“公子!”
裴时清忽然睁开眼睛,一双点漆黑瞳如同覆了一层冰雪,寒意袭人。
息邪和十三垂下头来,不敢与他对视。
“什么时候学会反抗我的命令了?”
息邪挣扎许久,还是咬着牙说道:“公子想救棠姑娘我知道,但怎可如此儿戏以身试险!”
“且不说十日之后公子能否彻底康复,万一试药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陛下恐怕会问责棠姑娘全家!”
“十三,去取衣物来。”
十三看了裴时清一眼,又看了息邪一眼,沉默不语。
裴时清气笑了:“既然不愿跟我,便从这里下马车,放你们自由。”
息邪和十三都慌了:“公子!”
裴时清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们。
僵持片刻,息邪眼眶慢慢泛红:“公子,我去取衣物。”
裴时清终于软了语气:“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去取衣物的时候做好防护,若是染上了疫病,出征的时候我便不带你们。”
息邪含泪颤声道:“是!”
屋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