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入宫赴宴,没带千净,腰间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夜风一吹,背后汗毛竖起一大片。
林随安将她与圣人见面后的点点滴滴捋了一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任何忤逆失礼之处,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了几分。
但?愿就?如那位姜侍郎所?说,只是?聊天?话家常,顺便道个谢。
若是?能赏点钱,那就?更好了!
应天?楼比想象的还高,几百阶台阶,来来回回绕了七圈,总算登上了楼顶,火龙般的宫灯沿着黑色的屋檐悬出半空,在深蓝色的夜风中轻轻摇晃,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无云亦无声?。
月光下,只有一个人,身?着明黄色的朝服,高髻金冠,负手?而立,遥望着璀璨如星海的东都城。
引路的女官悄无声?息退下,林随安的心?又吊了起来,上前一步,跪地叩首道:“林随安叩见圣人。”
女帝侧过头,天?上的月光和?地面的星光凝聚在她姣美的容颜之上,圣洁又温和?,“不必多礼。过来陪朕一起看看东都城。”
这剧情走向怎么感觉怪怪的?
林随安心?里突突乱跳,僵硬着四肢挪到圣人身?后一尺距离之后,映入眼眶的景色广袤震撼,激得瞳孔一缩。
东都城一百零三坊如同一百多个四方四正的星盘,由明亮的星带连接为一个整体,是?贯穿东都的四河九渠,灯船、赏船、游船如萤火汇聚其?中,光从水中溢出来,飘散着幸福和?希望,又被街上的灯楼、灯车、灯轮吸了进去,循环往复,光华无限。
“东都城就?是?这般,似乎隐隐有种特殊的引力,吸引着人永远看下去,看得心?都感动?起来。”女帝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圣人所?言甚是?。”林随安道。
今夜的风格外的凉,吹得面部肌肉都萎缩了。
女帝的笑意?更大了,“云水河上,你救了朕一命,想要什么赏赐?”
“只要是?圣人赏的,什么都好。”
“说实话。别学四郎那般油嘴滑舌。”
“……赏钱吧……”
“怎么?跟着花家四郎还缺钱?”
“天?下没人会嫌钱少。”
女帝侧目看了过来,眸光流转,似藏了星河万千,“你觉得此处的景致如何?”
林随安紧张得腿肚子都快转筋了,“甚好。”
“姜东易穿行两坊杀人所?用的宵行令查到了源头,是?金吾卫右将军姜宏光,太原姜氏的族人。”
“圣人明察秋毫,圣人英明。”
“朕撤了他的职,打发他回家种地了,如今,金吾卫右将军职位空悬,你可愿做这个将军?”
“!!”
林随安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面部肌肉倏然收紧,皱得大约像个蒸饼。
金吾卫!右将军!
几品官?俸禄几何?
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皇帝亲自给的offer,BOSS直聘!
这已经不是?“平步青云”,而是?“一步登天?”的巨大狗屎运——
这狗屎运不符合她的“倒霉”人设啊!
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林随安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让过热的脑细胞冷了下来,谨慎观察对面的女帝。她歪着头,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像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小女娘,但?是?花一棠说过,轩辕皇族所?有人的外表都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她是?唐国的女帝,唐国屹立三百年,兴盛繁华超过林随安认知中任何一个朝代,能成为这般宏伟帝国君王的人,怎么可能将金吾卫右将军的官职随便给一个平民百姓?
这不合理。
难道——女帝在试探她!
为什么试探?
试探她做什么?
因为花氏?还是?因为花一棠?
亦或是?因为千净?净门?十净集?
乱七八糟的想法乱哄哄涌入林随安的脑袋,又轰一下散了,只剩下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个金吾卫右将军不能当!
林随安觉得自己想了许久,但?实际上只有一息时间,她猝然跪地,抱拳道,“林随安一介武夫,无德无才,愧不能受!还望圣人收回成命!”
女帝长长“嗯——?”了一声?,“这么快就?拒绝了?不多想想?”
“金吾卫右将军位高权重,林随安受之有愧!”
女帝不做声?了,时间一息一息过去,林随安额头冒出汗来,甚至开始考虑以她这具身?体的反应能力,从应天?楼上跳下去活下去的几率有几分,穿越回原来世界的几率又有几分。
良久,女帝幽幽叹了口气,“林随安,你可知道各大世家中流传的关于旦日制举的谣言?”
林随安猛地抬头,女帝静静看着她,眼瞳深邃难测。
“略有耳闻。”林随安低声?道。
女帝点了点头,扶起林随安,“同为女子,想必你也感同身?受,女子若想在这世上做出一番事业是?如何艰难,一国之君,更是?如此。”
林随安沉默。
女帝转身?,目光远眺天?地交接之处,“那些门阀士族就?是?附着在这片大地上的沉疴宿疾,他们高高在上延续了千年,眼中早已没有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三百年的唐国,在他们眼中也只是?幼稚天?真的孩童罢了。他们见不得女子做官,见不得女子为帝,见不得寒门学子与他们同朝,甚至见不得平民百姓一日比一日过的好,他们认为这些人只配匍匐在地,做蝼蚁,做粪土,只配仰望高高在上的他们。此病根不除,唐国倾塌不过旦夕之间。”
林随安点头:“圣人睿智。”
女帝看了眼林随安的表情,“你似乎对朕说的话并?不惊讶?”
“事实如此。”
站在历史视角上,门阀士族没落是?迟早的事。
女帝笑了,“朕第一眼就?觉得你与常人不同,果然,你比他人看得长远许多。”
林随安心?头一跳,忙抓人出来顶锅,“我听花一棠说过类似的话。”
“特立独行的花氏啊,”女帝道,“当初,朕果然没选错人……”
风扬起明黄色的黄袍,呼呼作响,月光中皇冠珠幡轻轻碰撞着,有些孤寂,又有些冰凉。
“林随安,你真的不想陪在朕身?边,看着这高处的风景吗?”
林随安垂眼,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不是?她不想,伴君如伴虎,这种地狱难度她可没胆挑战。
“高处的风景纵然好,但?楼高百丈,重在地基,树高百尺,重在根脉,我相信,只有根植于土地,根植于百姓,方能保唐国这棵大树屹立不倒。”林随安单膝跪地,抱拳举过头顶,“林随安愿深植大地,维护唐国之基。”
女帝沉默许久,“你一生所?求为何?”
“坦荡随心?,随遇而安。”
翻译过来:胸无大志,只想躺平。实在不是?当官的料啊!求您放过我吧!
“好!好一个坦荡随心?!”女帝笑出了声?,笑声?朗朗回荡在天?地间,震撼着夜色中的东都城,这笑声?让林随安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她面对的果然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帝王。
下一瞬,女帝神色一转,声?音又低了下来,像是?小女娘的撒娇,“这可难办了,那我到底赏你什么好呢?”
林随安注意?到,女帝说的是?“我”,而不是?“朕”,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保护圣人乃是?所?有大唐子民应尽之职责,圣人平安无恙便是?对我最大的赏赐!”
“那可不行,我定?要赏你点东西?才行。”女帝噘着嘴道,“否则那些罗里吧嗦的史官定?会说我小气吝啬,搞不好还会大书?特书?写在史书?里。”
“……”
林随安低着头,脖筋僵硬,感觉那股不祥预感越来越重,压得她肩膀酸疼难忍。
“啊,想到了。”女帝袖子窸窸窣窣响着,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林随安眼前,“就?赏你这个吧。”
是?一块黑色的铁牌,没有任何字和?图案,月光照在上面,泛起一层细细的光,仿若搅碎的星辰之力散落其?中。
林随安咕咚吞了口口水,这东西?她在扬都见过,凌芝颜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当场让扬都太守吓尿了裤子。
女帝卷起大袖子,蹲下身?,脑袋凑过来,金冠上的红珠子直撞林随安的脑门子,手?里的黑铁牌往前送了送,“这是?御史台暗御史的令牌,持此牌者如圣人亲临,六品以上的官都认识。”
林随安抖着脸皮望着女帝,女帝笑颜如花,神秘兮兮道,“暗御史都是?我亲自任命的,不限出身?,这是?唐国自建国以来的规矩,放心?,没人会说闲话的。而且,暗御史平时身?份都是?保密的,除了我和?御史台大夫外,没人知道,很安全的。”
林随安:“……”
听起来更危险了!
“暗御史有监察百官、视察民情、肃正纲纪之责,暗中行事,你想怎么玩都行,很好玩的,你试试呗。”
“……”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恐怕不试也不行了。
“每年有十万贯钱的俸禄哦。”女帝再接再厉。
林随安闭了闭眼,双手?接过令牌,“林随安谨遵圣人之命!”
女帝笑吟吟点头,拍了拍林随安的肩膀,“以后若有事让你调查,我会派专人和?你联系哦,好好干,干得好,还有更好的奖赏哦!”
“多谢圣人!”
女帝喜气洋洋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林随安随之起身?,揣好令牌,转了转僵硬的脚腕子,腿肚子果然抽筋了,疼得她一头的汗。
女官好像幽灵一样从身?后冒了出来,低声?道,“启禀圣人,六部官员和?新榜进士已经在楼下恭候多时了。”
女帝震袍转身?,挂上端庄的帝王脸,“开饭!”
为此, 他准备了很久、很久。
郝六家的丹药几乎花费了他所有的积蓄,但?是很值,服下后, 身体从内到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皮肤水润, 发色乌黑, 眼瞳明亮,揽镜自照之时?,亦会被自己的容色震撼而失神,最重要的是,某个部位的确有天赋异禀之势。
他曾偷偷去红俏坊寻妓人试过,配合郝六赠与他的独家修炼秘籍,一夜|欢|愉, 妓人欲|仙|欲|死,对他死心塌地。
苏意蕴很有信心,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定?会令女?帝沉溺在他的魅力之中, 为他,为随州苏氏开出一条通天之路。
这个机会,就在今夜。
到时?, 无论是暴发户扬都花氏,还是阴盛阳衰的乾州姜氏, 穷酸的荥阳凌氏,甚至那个可笑的太原姜氏,都将被他踏在脚下, 至于落魄的陇西?白氏,他根本从未放在眼里。
一个不懂风花雪月的书呆子, 估计连女?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和他比?
至于那两个自命清高的女?进士,就更可笑了,一个寒门,一个青州万氏,如何与随州苏氏相?提并论,这些小门小户甚至不知道此次旦日制举真正的意义,还因为中了进士而?沾沾自喜,却不知,女?人,没了那顶天立地的东西?,纵使中了进士,也根本没用。
想到女?人,苏意蕴突然想到了林随安,这个名?字就好像一根带毒的刺扎进咽喉,毒辣、恶苦,扯着喉管向上翻出难以言喻的恶心。
这个女?人太烦人了,太讨厌了!
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苏城先?的死讯,之前,他只知道家主派苏城先?去做一件事,具体是什?么,并不知晓。
当时?他还愤愤不平,苏城先?虽然与他同宗,但?那个蠢货难成大?事,果然,没几个月,就传来了他死于非命的消息,死法还是那般可笑。
家主为此大?发雷霆,砸了大?半个书房,连最喜欢的平窑茶具都没放过。苏意蕴还觉得纳闷,家主平日里根本瞧不上苏城先?,当不至于如此伤心。
直到扬都传来消息,说林随安与扬都花氏花四郎搞在了一起,家主又砸了一次书房,苏意蕴这才?明白,家主生气不是因为苏城先?的死,而?是因为苏城先?没有将林随安娶回?来。
选苏意蕴去东都参加制举的前夜,家主特意邀他去赏楼品茶,告知他抵达东都务必要完成两件事,其一,制举上榜,博得圣人青眼,入后宫。其二,想办法拉拢林随安。
苏意蕴不解,问林随安此人到底有何用处?家主讳莫如深,不肯多言,似有难言之隐,又似惧怕着什?么。
说实话,苏意蕴不以为然。纵使林随安倾国?倾城又如何,他可不是那个蠢笨的苏城先?,只要他愿意出手,收服一个女?人,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后来,他在樊八家见到了林随安,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林随安只是个瘦巴巴的小娘子,没有半点?姿色,更谈不上才?情。那个传说中的花家四郎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对这样的女?人如珠如宝,可笑至极,荒唐至极。
就算林随安刀法恐怖、力大?如牛又如何?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迟早都要躺|在|男人的身|下,屈服于男人,从属于男人,被男人所|征服。
这个女?人,一个区区的女?人,竟然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打乱了他的计划,毁了他筹谋的一切!
金羽卫败在了她手下,姜东易也败了,轴书被她毁了,甚至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他、侮辱随州苏氏,在郝六家,又是这个女?人,险些坏了他的大?事!可恶至极!
终于,他中了进士,即将一步登天,可竟又看到了她!
凭什?么一个毫无背景家世的女?人,竟然先?他一步登上应天楼?
凭什?么?
凭什?么?!
“苏十郎,马上就要登楼面圣了,花某劝你一句,莫要动不该动的心思哦。”
令人生厌的嗓音传入耳膜,苏意蕴一个激灵抬头,花一棠新?榜进士排名?第三,与他尚隔了一段距离,笼着袖子,不咸不淡瞅着他,嘴角似笑非笑。苏意蕴太讨厌这个表情了,那日在卢侍郎的宴会上也是如此,仿佛早就看透了一切,仿佛从骨子里看不起他、蔑视他,嘲弄他。
苏意蕴心中冷笑一声,检查了一下衣着仪态,端正表情。
无妨,过了今夜,扬都花氏不过是匍匐在他脚下的蝼蚁,何必理睬。
第一批官员已经依次登楼,虽称六部官员,但?并非所有六部官员都悉数到场,毕竟新?晋进士才?是应天楼上元宴的主角,所以只选了些与新?榜进士有关系的官员参宴,如主持制举考试的两位礼部侍郎,熊大?年?、温重(礼部尚书自上任入狱后,还未有合适人选接任);工部侍郎卢英杰;大?理寺卿陈宴凡、大?理寺少?卿张淮、大?理寺司直凌芝颜,这三位显然是因为花一棠之前帮忙破了沉尸案,特别出席;户部侍郎姜瑞锦,乾州姜氏八娘,乃为天子近臣,自然也列席在位。
“宣——新?榜进士一十七人,登楼——”
女?官嘹亮的嗓音响彻夜空,苏意蕴精神大?振,提袍拾阶而?上,每上一阶,距离他的通天之路就近一步,一步、两步、三步……很快,听到了应天楼上的风声,那是来自九重宫阙的召唤,眼前豁然开朗,苏意蕴看到了墨蓝色的天空,悬夜摇荡的宫灯,还有匍匐在脚下的东都城。
这个场景太过震撼,苏意蕴只觉一股贵不可言的气息直冲脑门,整个人都懵了,手足无措与众人一同见了礼,由女?官引着入座,呆坐半晌,才?回?过神来,四下一望,大?惊。
圣人坐在最高位,六部官员和新?榜进士以八字型分坐两侧,座次是按照官职高低、进士名?第排列的,他是新?榜进士最后一名?,坐得最远,夜色浓重,灯光暧昧,这个位置他甚至连圣人的脸都看不清。
白汝仪坐在左侧首位,花一棠在第三位,这也就罢了,偏偏林随安也有单独的位置,就在大?理寺司直凌六郎的旁边,这、这算什?么道理?!
一股无名?怒气充斥着苏意蕴的胸膛,他强忍着,不断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要过了今夜,一切都会不同。
很快,他就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林随安没有感觉到苏意蕴的怒意,正瞪着桌上的一盘烤羊腿犯愁。
正好坐在凌大?帅哥的旁边,她这个新?员工要不要向前辈讨教一下工作经验?
比如,暗御史有没有KPI?
具体的工作程序是什?么?
要坐班吗——呃……这个大?约不用,八成是流窜工作。
需要做年?度工作计划吗?
月度、季度、年?度工作总结呢?
俸禄从何处领?
出差报销的上限和流程是什?么?
最重要的一点?,暗御史的身份能?告诉身边的人吗?
林随安目光从烤羊腿移到了凌芝颜脸上,万分闹心地叹了口气。
凌芝颜被这口气叹得心惊胆战,低声问,“怎么了?”
林随安:“凌司直不厚道啊,明明年?俸有十四万贯,却告诉我只有四万贯。”
凌芝颜怔了一下,“凌某的年?俸的确只有——”他的眼眶豁然绷圆,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林娘子如何知道那十万贯?”
林随安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用指节敲了敲藏在胸口的暗御史令,叮叮两声。
凌芝颜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不可置信,一会儿是恍然大?悟,一会儿是无可奈何,一会儿又是看破红尘,把林随安逗乐了。
凌大?帅哥真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演什?么,太好玩了。
凌芝颜也笑了,抱拳低声道,“如此,恭喜林娘子了。”
突然,二人同时?一个激灵,扭头,只见对面的花一棠抱着袖子,皱着眉头,脖子伸得老长瞪着他们,好像一只被困在池塘里缺氧的乌龟。
二人对视一眼:“噗!”
宴会开始了,流程挺俗套,先?是圣人例行?发言,主题思想无非几项:
一是场面话,上元佳节,与官民同乐,很高兴。
二是庆祝制举考试圆满结束,恭贺诸位进士上榜。特别表扬了礼部工作到位,赏钱赏米,户部侍郎姜瑞锦、工部侍郎卢英杰、大?理寺少?卿张淮、司直凌芝颜推荐举子有功,也得了赏赐,陈烦烦与有荣焉,乐得脑门锃亮。(林随安这才?知道,原来第二名?的宁瑞是姜侍郎推荐的,万飞英是卢侍郎推荐的。)
三是希望大?唐国?泰民安,国?家兴盛。
接下来的环节,便是喜闻乐见的“套近乎”环节。
女?帝将按照排名?顺序依次对新?榜进士嘘寒问暖,众官员一旁捧哏,营造一个其乐融融、阖家欢乐的氛围。
一般来说,此环节都是新?榜进士铆足劲儿向圣人展示绝活的时?间,如果能?给圣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留在秘书省做个清贵的校书郎,官途定?是一片坦荡。但?若是搞砸了,被分配到什?么鸡不生蛋鸟不拉屎下县做个不入流的小官,此后定?无升迁之望。
第一位,白汝仪。
陇西?白氏的学识有目共睹,加上白汝仪大?约是最近睡的不好,又瘦了,应天楼上大?风一吹,都快飞走了,女?帝实在不忍为难,问了个家常问题:
“前年?朕去陇西?时?,白氏家主向朕抱怨说白氏子弟只顾读书,不管俗事,很是忧心呢。白十三郎年?纪也不小了,不知可有心仪的女?子啊?”
白汝仪脸唰一下白了,扑通跪地,“回?圣人,十三郎尚无成家之念!”
女?帝被白汝仪的过激反应搞得有些惊讶,顿了顿,“想必是白十三郎的缘分未到,你年?纪还小,不着急,待日后寻得有缘人,白氏家主离的太远顾不上,你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圣人只当他是小屁孩,对他根本没兴趣。二是圣人大?约是要将他留在东都为官。
“白十三郎叩谢圣人!”白汝仪大?喜,连连叩首,回?座的时?候脸色好了不少?,胃口大?开,吃了六大?块烤羊腿。
第二位,女?进士丁瑞,应答有度,冷静自持,女?帝问了几个学术问题,颇为满意,大?加赞赏。
第三位,扬都第一纨绔花一棠。
他一上场,所有人肉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全都来了精神,眼巴巴瞅着,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凌芝颜面有忧色,林随安只恨宫宴上没有瓜子。
女?帝眨了眨眼,提问:“听闻你在河岳城破了一宗医师连环杀人案,被害的皆是家境贫寒的老人,此案重大?,死者两百余人,但?凶手用毒奇特,两年?都无人发现异常。朕很是好奇,你是如何发现的?”
花一棠也眨了眨眼,“启禀圣人,这案子此时?说不太合适。”
“说来听听,无妨。”
“侦破此案最重要的环节便是验尸,当时?,我寻了一名?仵作,名?叫方刻,他将一名?死者尸体剖开,将尸体的心脏、胃液、肠子取出,装入瓷罐中——”花一棠停住声音,笑吟吟看着所有人脸都绿了,抱拳,“实在不宜继续说了。”
“咳咳咳,”陈宴凡忙打圆场,“上元佳节说凶案太不吉利了,说点?别的。”
众官忙不迭点?头。
女?帝万分失望叹了口气,想了想,又笑问道,“听闻你入东都之时?,曾与随州举子有过一段关于文脉的辩理,听闻四郎似乎对文脉的论述颇为不屑啊。”
花一棠神色一肃:“当时?我恼怒那举子眼盲心盲,颠倒是非,混淆真相?,所以话说重了些。”
“哦?”女?帝道,“朕想知道,此时?此地的花四郎,对文脉又有何见解?”
花一棠沉默片刻,“四郎以为,国?之文脉,乃为一国?之筋骨,筋骨坚,文脉立,国?便强。文脉之基,不在某个士族,更不在几个世家,而?在于平常百姓。国?之志,唯看百姓之志,百姓之风骨,方成国?之风骨。若家家户户皆能?识字认理,若唐国?之少?年?孩童皆能?入学读书,何愁文脉不坚,国?之无骨。至时?,唐国?文脉延绵不断,唐国?气运自当千年?万年?!”
风变大?了,屋檐下的宫灯轻轻晃动着,穗上的金玲叮叮作响。花一棠袖口和衣袂上的花氏族徽泛起明光,好似洁白的花苞里吐出一朵一朵火焰,透明的,微弱的,飘动在夜空中。
应天楼上静了下来,众人看着月光下花瓣般的少?年?进士,皆是大?为震撼,天下人只道花氏四郎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想不到,竟能?有此不凡见解,尤其是白汝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整个人呆住了。
女?帝愕然看向林随安,花一棠这番话,竟与林随安刚刚所言不谋而?合,这俩孩子——嘿嘿,还挺心有灵犀的。
林随安也挺诧异,花一棠说的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穷啥不能?穷教育”,想不到这纨绔还颇有大?局观和前瞻意识。
“四郎有志,朕心甚慰。”女?帝笑着结束了花一棠的环节。
有了花一棠这般令人深刻的表现,后面的人只能?称之为平平无奇,唯一有特点?的是万飞英,舞了场刀,博得满场喝彩。
然后,最后一位,随州苏氏——苏意蕴。
林随安老激动了,把刚刚啃完的羊骨头捏碎,一粒一粒放在嘴里砸吧,权当假装瓜子过个嘴瘾,凌芝颜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苏意蕴翩然入场,白衣魅色,好不惑人,众人的眼神顿时?变了,户部侍郎姜瑞锦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一声。
“随州苏意蕴叩见圣人!”苏意蕴跪地,声清如水波,听得林随安心潮澎湃,这苏意蕴果然下了一番苦功夫啊,发声方式都做了修饰。
金冠珠帘的影子晃过女?帝的脸,看不清真切的表情,“朕听闻苏十郎是随州第一古琴圣手。”
苏意蕴激动的整个后背都在发抖,埋头呼道,“蒙圣上不弃,苏十郎愿为圣人奏一曲太平愿,祈圣人万寿无疆,贺大?唐国?泰民安。”
女?帝又沉默良久,“准。”
林随安开始砸吧第四块碎羊骨。
想不到苏意蕴还会演奏古琴,这回?可来着了。
融融灯火中,苏意蕴身姿如白鹤,带着完美的笑容,拨动了琴弦。
林随安脸垮了,她听不懂。
比起现代花哨华丽的演奏技法,苏意蕴这古琴弹得着实朴实寡淡,林随安的耳朵早就被养叼了,根本欣赏不来,只觉那靡靡之音仿佛唤醒了身体里的瞌睡虫,左边嗡嗡嗡,右边嗡嗡嗡,令人昏昏欲睡。
好容易熬完了一曲,林随安以袖遮脸,偷偷打了个哈欠,突然发现,四周的气氛有些怪异。
太安静了,静得有些渗人。
所有人静静看着苏意蕴,凌芝颜皱着眉头,白汝仪垂眼叹气,就连花一棠都敛去了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林随安:啥意思?苏意蕴弹错音了?
苏意蕴显然也懵了,弹奏之时?,他的脸上一直带着自得意满的笑意,现在笑容僵在脸上,好像一个苍白诡异的面具。
姜侍郎:“太平愿此曲,讲究的是巍峨大?气,豪迈干云。可苏进士这一曲,极尽暧昧迷离,矫揉造作,随州古琴圣手,名?不副实,着实令人失望。”
林随安忙戳了戳身侧的凌芝颜,以眼神询问。
凌芝颜做了个口型:曲中藏狐媚态,意在勾引圣人。
林随安:“……”
好家伙!苏意蕴太拼了吧!
女?帝端坐宝座之上,神色肃凝,气势威压,令人生怖。
苏意蕴慌乱跪地,“苏十郎学艺不精,扰了圣人清耳,罪该万死,请圣人息怒!”
“苏意蕴,”女?帝开口道,“朕念你苦学多年?,有些才?学,又念你随州苏氏之名?,方点?了你的进士。原本望你迷途知返,为国?效力,可惜……可惜——”
苏意蕴磕头如捣蒜,“圣人息怒!圣人息怒!是苏十郎一时?弹错了,请圣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女?帝站起身,走下台阶,站在苏意蕴面前,低声道,“半月前,朕见你心有邪佞,以为你被歹人蒙蔽,如今再见,才?明白你是心念不正,难堪大?用。”
“半、半月前?”苏意蕴磕头的动作停了,颤抖着抬起头,待看清藏在冠珠后的脸,如遭雷击,重重瘫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