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说的这是哪里话?,来楚亭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快里面?请。”
许驿长引着花一棠一行?人入了正堂,歉然道,“按四郎的家世,本可住一等房,但官驿有规定,官职为先,家世次之,所以?只能为四郎备三等房。”
花一棠:“无妨,我们只住一晚,干净舒适即可。”
许驿长看了看院子的人,“外面?那些是?”
“途中顺手抓的山匪,还?请许驿长派人去广都城的太守府送个?信,请他们派衙吏过来将这些山匪带回?去。”
“山、山匪?!”许驿长忙道,“老李,快出去瞧个?清楚。”
一个?年过半百的驿吏跑出去,绕着山匪转了两圈,满脸放光跑了回?来,叫道,“没错没错,就是熊老三!和?通缉画像上一模一样!”
堂内众人顿时都惊了。
靳若一脸兴奋凑过来,“他们是通缉犯?那擒住可有赏金?”
衙吏:“有有有!这些山匪在楚亭驿附近为害了大半年了,行?踪莫测,很是难缠,广都城的不良人搜了五六次山,都没抓到人,气得够呛,出了悬赏令,熊老三悬赏二十贯钱,其余匪众也有十贯钱呢。”
“师父,咱们赚了!”靳若大喊。
林随安捧着驿馆的菜单走?过来,拍了拍靳若的肩膀,“赏金都归你。”
许驿长目光灼灼在林随安身上转了一圈,行?了个?更恭敬的礼,“见?过林娘子。”
林随安有些诧异,以?眼神询问花一棠,花一棠挑了挑眉,笑了。
“这个?,不太好了。”伊塔拖着白向过来,白向脚下踉踉跄跄,面?色潮红,捂着肚子哼哼。
靳若戳了戳白向的肚子,白向哼唧两声,靳若翻白眼,“让你别?吃那么多,看,积食发烧了吧。”
白向苦着脸,心道:我才?不是吃撑了,分明是那个?叫伊塔的茶里有毒。
许驿长这才?看清白向的脸,大惊失色,“这、这不是青州白氏的白三郎吗?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花一棠叹了口气,“说来话?长,还?请许驿长顺便再给白家主传个?信儿,就说——”
伊塔:“他儿子在我们花氏手上!”
许驿长倒吸凉气。
花一棠:“不是……花某的意思?是——”
靳若:“让白家赶紧送钱来!”
这小胖子休想吃白食!
许驿长:“诶?!”
花一棠:“……”
方刻:“快点!否则,他儿子活不了了!”
赶紧把这吃货弄走?,竟然敢把伊塔煮给我的茶都喝了,真?是找死。
“我这就派人去!”许驿长屁股冒烟跑了。
花一棠看着许驿长离去的背影,纠结了半晌:“……白家主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林随安:“噗!”
林随安印象里的三等房应该和?三星级酒店差不多,大约就是个?普通单间,不想竟是个?套间,床铺超大,新换的被褥,锦缎面?儿,棉布内里,又软又蓬松,还?能闻到新棉花的味道,她?有理由怀疑许驿长只是将门口一等房的牌子换成了三等房。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终于?能好好睡一觉,林随安简单洗漱一番,躺进软乎乎的棉被窝,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起床时神清气爽,林随安先去隔壁揪靳若蹲马步半个?时辰,踏着晨光溜达到正堂,木夏亲自备的早膳,伊塔煮了新茶,花一棠打着哈欠坐在案边,木夏见?林随安和?靳若到了,又盛了两碗鸡汤。
方刻不在,肯定是没睡醒,白向也不在,听说昨天泡了半晚上的汤池,大约还?在睡懒觉。
“甭管他,等方兄起身,咱们立刻就走?。”花一棠道,“反正此处离广都只有半日路程,他饿不死。”
“我估摸着广都城官府的人也该来了吧,”靳若伸长脑袋往外看,“我还?等着领赏金呢。”
话?音未落,大门外传来了马蹄声,一队黑衣不良人风驰电掣冲进了驿站,为首的是个?四十多的大汉,长脸,倒八字眉,体壮腰粗,腰间配着铁尺,身手颇为利落,翻身下马后率先看到了院子里的山匪,匆匆扫了一眼,留下一名不良人检查几名山匪的的状态,领着其余手下径直走?了进来。
许驿长忙迎了上去,口称“赵帅”,又引此人来到花一棠等人桌前,介绍道,“四郎,此人便是广都城不良帅,赵正止。”
“赵正止见?过花家四郎,”赵正止的目光在林随安腰间的千净上顿了一下,“敢问这位可是林随安林娘子?”
林随安点头,“正是。”
“熊老三众匪可是昨日被林娘子擒住的?”
靳若急了,“喂喂,是我擒住的!”
赵正止又看向靳若,目光在“若净”上停了一息,微一皱眉,“这位是?”
林随安:“我徒弟,靳若。”
赵正止的手下跑进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赵正止的脸色缓下几分,又低声吩咐了几句,手下又跑了出去。
这些不良人进驿馆后的言谈行?为颇为怪异,仿若防着什么,又仿佛在调查什么,林随安有种熟悉的不爽感——好似将他们当成了什么嫌疑犯。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这下好了,定是昨天传给青州白氏的消息让白家主误会了,以?为咱们是抓了白向的绑匪。
花一棠用?扇子遮住额头,眼珠子上下翻转:不至于?吧。
好死不死,赵正止下句话?便是,“白向人在何?处?”
“咳,可是白家主请诸位来接白三郎的?”花一棠清了清嗓子,“白三郎途中遭遇山匪打劫,幸好遇到我们才?捡回?一条命,受了惊吓,大约还?在睡——”
“立即唤他起身随我们回?广都城,”赵正止道,“青州白氏出事儿了。”
众人一愣。
许驿长:“青州白氏乃是广都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能出什么事儿?”
赵正止皱眉,顿了顿,道,“白氏家主白嵘疯了,将秋门坊的铁大夫砍成了肉泥。”
靳若刚塞进嘴里的鲜肉蒸饼吐了出来,伊塔舀茶的手一抖,差点洒在木夏身上,林随安倒吸凉气,花一棠用?扇子遮住了嘴。
走?廊方向传来“扑通”一声,白向瘫坐在地上,看位置是刚从后院进来,脸色发青,双眼暴突,“你、你你你你刚刚说什么?!”
赵正止正要说话?,就见?一抹血红色呼一下飘过来,眼前冒出一张干枯苍白的脸,嵌着一双古井般的眼珠子,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但不知为何?,赵正止竟听出了几分喜色。
“尸体在哪?还?新鲜吗?”
赵正止一把握住铁尺,吓得连退三大步,背后汗毛竖起一大片。
什么东西?是人是鬼?!
这才?看清,竟是一个?红袍的白脸男子,再看那边的花、林二人,更怪了。
林随安手撑着额头,口中喃喃,“这不按套路出牌啊,我们人还?没进广都城呢——莫非这破体质还?能升级?”
花一棠神色悠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漂亮的五官瞬时皱成了一朵悲凉的花苞,“好苦。”
两个?时辰后,林随安觉得她?快被白向的眼泪淹死了。
从楚亭驿去广都城,三个?时辰的路程,前两个?时辰白向大约是打击过大,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然后,非常突然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清醒了,开始大哭。
林随安竟是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这么能哭的男人——白向哭起来嗓门又大又粗,嗷嗷的,犹如驴叫,稀里哗啦的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花一棠的衣摆上……
没错,从清醒后,白向就一直抱着花一棠的大腿嚎哭。
“阿爷——阿爷——我阿爷不会杀人的!阿爷定是冤枉的!花四郎,你一定要帮帮我啊啊啊啊!阿爷啊——阿爷——花四郎,我知道你最会破案——你帮帮我,帮帮我阿爷啊——”
花一棠脑门青筋暴跳,攥着小扇子的拳头几次欲砸过去,几次又忍了,大约是嫌弃白向满脸黏糊糊的鼻涕,隔着衣摆,都能看出他紧绷的大腿肌肉,林随安觉得,若非是在疾驰的马车上,他很有可能一脚将白向踹回?东都。
“我只是青州诚县的县尉,管不了广都城的案子!”花一棠咬牙切齿道,“你还?是去抱东都太守的大腿吧!”
“我才?不相信那些庸官!我只相信你!花四郎,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我阿爷,救我白氏!我们好歹都是五姓七宗,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藕断丝连——”
“啖狗屎!谁跟你藕断丝连!好恶心!”
“花四郎!嗷嗷嗷嗷嗷嗷——”
“啖狗屎!放手放手放手!”
林随安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马车里另一个?异常的人。
方刻捏着一小块白棉布,将验尸的镊子、钳子、夹子、叉子、勺子、小刀、榔头、杵子一件一件拿出来,细细擦拭着,幽深的瞳孔里发出光来,要多渗人就有多渗人。
看来这一路平安无事,没遇到个?把尸体,方兄憋坏了。
花一棠显然也注意到了方刻的状态,小扇子摇得飞快,“方兄,这案子咱们管不了——”
方刻抬起眼,幽幽看了花一棠一眼,意味深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花一棠咕咚吞了口口水,林随安又叹了口气,“白向,你再哭我们就不帮你了。”
花一棠:“喂!”
白向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扭头,一双半透明的肿眼泡甩得飘了起来,“林娘子,你肯帮我?”
林随安点头。
白向哇一声又哭了,想到林随安不准他哭,又硬生生将哭声憋了回?去,噎得连连打嗝儿,转身想去抱林随安的大腿,被花一棠一把薅了回?去。
“你敢?!”花一棠的眼神仿若凶残的宰猪刀。
白向就势又抱回?花一棠的大腿,“我就知道你们是好人,花四郎,只要阿爷过了此劫,以?后我青州白氏与扬都花氏愿意化干戈为玉帛,百年交好!”
花一棠哼了一声,“我只是为了查清真?相,若你阿爷真?是凶手,谁也帮不了。”
白向抹了把脸,正色道,“我以?我的项上人头发誓,阿爷绝不可能是凶手。”
花一棠眯眼,“你凭什么如此酌定?”
“因为我阿爷——”白向放低声音,“晕血。”
广都城依山势水势而建,有内、中、外三城,内城地势最高,太守府、官廨、驿馆、仓库等皆在此处,中城是主城区,中城西为藩坊区,外国商人居多,数小坊连成大坊,小坊间无宵禁,主要以?国外奇珍买卖为主,大食人数量最多,多居于?大市坊,中城南是唐国百姓居住区,共有三十六坊,店肆与百姓居所混杂,并未做特别?区分,宵禁名存实亡,商业气氛浓厚。
外城水道纵横,码头林立,城内水路可直抵珠江,水运极为发达,是唐国仅次于?扬都的第二大港城贸易大都市。
从北门入广都城,沿着南北中轴线依次穿过外城、中城,途中能看见?华丽高大的海神庙,入了内城,直奔中央坊,待看到山脚下的灵光塔,便到了广都城府衙。
广都城与扬都城同级别?,广都太守姓车名庭,寒门出身,今年只有四十三岁,能做到这个?位置,堪为精英中的精英。
“在唐国五大都城里,广都是藩人最多的,传闻这名车太守精通五国语言,对治理藩坊很有一套,只是不知破案缉凶的本事如何?。”花一棠站在太守府大门前,用?扇子遮着炽热的阳光,“青州这日头也太毒了些吧。”
木夏心领神会,立即取了顶幂篱将花一棠整个?人罩在里面?,还?想给林随安也送一个?,林随安坚定地拒绝了。
不良帅赵正止用?看疯子的眼神瞪着这一行?人,“花家四郎,车太守想见?的是白氏十郎,你们跟来作甚?”
白向嗖一下跳过来,差点没把花一棠的幂篱撞翻了,大喊,“我生死都要和?四郎在一起!”
赵正止:“……”
花一棠无奈:“还?烦请赵帅通报一声,青州诚县新任县尉花一棠和?青州白向求见?。”
赵正止无奈,只能命人通报,不多时,有人出来请众人进府。进了大门,先是一面?巨大的照壁,绕过去,便入了一片花草繁茂的园子,与平常的府宅布局很是不同,园子通向回?廊,沿着回?廊过两处假山林,方才?是正堂。
一个?人早早候在正堂门口,穿着绯红色的官袍,身形消瘦,身高大约和?林随安差不多,胡子修得很短,皮肤黝黑,鼻梁很宽,典型的青州本地人样貌。
花四郎摘下幂篱递给白向,白向接得甚是顺手,花一棠笑吟吟抱拳道,“车太守,四郎有礼了。”
“花家四郎,久仰久仰。”车太守笑道,“听闻花家四郎高中制举新榜一甲进士,深受圣人恩宠,得了青州诚县县尉的要职,以?后定然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花四郎既然到了,不若在广都城多住几日,车某派人陪你去广都城的名胜好好玩几日,也不枉花四郎跑这一趟。”
此人表面?彬彬有礼,实则笑意未达眼底,言辞乍听恭维,实则暗中中带刺,嘲讽花一棠只是个?从九品的流外官。
林随安觉得有些奇怪,广都城是国际贸易大都市,花氏为唐国第一商,商业交流定然颇为紧密,不管怎么说也该给花氏三分薄面?——莫非此人与花氏有仇?
花一棠端着笑脸,“实不相瞒,花某与白三郎一见?如故,听闻他家中突逢大变,心中不忍,所以?特陪着他前来,想问问白氏家主白嵘的案子。”
“花县尉说笑了,此案发生在广都城,并非诚县,就不劳烦花县尉了。”车太守笑容不变,“车某任广都太守多年,还?有几分侦案心得。至于?这案情,着实不便与外人道说。”
花一棠啧了一声,朝白向撇了撇嘴。
白向又快哭了,“花四郎,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花一棠叹气,退后半步,“我是没辙了。林随安——”
此言一出,众不良人大惊失色,同时拔出铁尺挡在车太守身前。
“林娘子,此乃广都太守府,你不可乱来!”赵正止大喝。
“都让开!”车太守大怒,“我倒要瞧瞧,区区一个?从九品下的县尉,能将我这个?太守如何??莫非光天化日之下还?敢砍了我不成?”
赵正止:“太守有所不知,此女就是林随安,太原郡猛虎和?太原姜氏的金羽卫皆败在她?的刀下!”
车太守拉开赵正止,挤上前,昂着头,“我乃堂堂广都太守,焉能惧怕一个?小娘子?!”
不良人慌忙将他拉回?,“太守!不可!”
“让开!”
“太守,太危险了!”
林随安:“……”
从始至终她?连手指头都没动过啊喂!
花一棠笑出了声,“车太守,您这戏也太多了点吧?我家林随安何?时说要砍您了?”
靳若:“可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配被我师父砍的。”
车太守:“你说什么——”
林随安上前一步,“那个?——”
不良人大惊失色,护着车太守飞速后撤数步,如临大敌,车太守脸白了,做了个?歪歪扭扭的防卫姿势。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忽得身形一闪,一个?箭步冲到了赵正止身前,赵正止骇然失色,挥舞铁尺就劈,劈空了。
他什么都没看清,只觉眼前一黑一亮,林随安人没了,然后,赵正止听到了身后的尖叫,是车太守。
林随安和?车太守站在十步之外,两人几乎同样身高,但现在的车太守明显比林随安矮了半个?头,脸色又青又白,膝盖半弯着,似乎想往地上跪。林随安托着他的胳膊,没跪下去。
“林随安,你要对车太守作甚?!”
赵正止正要冲,不料车太守突然厉喝道,“不得过来!”
声音异常尖锐,好似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大惊之下发出的。
不良人傻了,林随安挑高了眉毛,将掌心里的暗御史令一翻,收回?怀中。
车太守咬着牙,极力压低声音,“不知竟是上官驾到,车某失礼了。还?望上官莫要怪罪!”
林随安:“我只是路过,觉得此案甚是蹊跷,想顺道查查,不知车太守可否行?个?方便?”
车太守捣头如蒜,“自然自然。”
林随安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太守懂我的意思?吧?”
“懂的懂的。”
“那——”
车太守忙退后一步,对着林随安抱拳施礼,又提声道,“来人,速速将白嵘杀人一案的卷宗送过来!给、给——”他看了眼林随安,再改口道,“给花县尉查阅!”
赵正止:传言果然是真?的,扬都太守被林随安瞪了一眼就吓死了,我家太守被林随安瞪了一眼,脑袋都吓得浆糊了!
三日?前, 三月十?七,辰初一刻。
秋门坊百夜巷铁氏医馆学徒铁术与平日一样去医馆上工,开门后, 闻到了血腥味,顺着气味寻到诊室, 发现一具七零八落的尸体躺在血泊中, 当场吓得?尿了裤子,狂奔报官。
经?铁术及家属共同辨认,死者为铁氏医馆的大夫铁海。死因是被人砍杀,医馆内凌乱不堪,丢失了不少?财物和药材。
前去探查的赵正止在现场发现了一块玉牌,经?辨认,乃为青州白氏家主白嵘的贴身之物。
赵正止立即率人去白府询问, 白嵘竟然不见了,据白家仆从说,昨夜白家主用过晚膳后就回房歇息,一直未见出门。
仵作验出铁海死亡时间, 为前一夜子初至寅正之间,更有目击证人称曾在子时左右见到白嵘出现在百夜巷,再加上玉牌为证, 车太守便判断凶手是白嵘,令赵正止全城缉凶, 不料寻了三天?,毫无?所获。
正头疼之际,楚亭驿传来了白向回到广都城的消息。
“所以, 车太守是打算将白三郎当做人质诱饵,设陷阱引白嵘出来吗?”花一棠问。
“白嵘如今行踪不明, 显然是畏罪潜逃,白嵘共有五个孩子,四个都在外地游历,只有白三郎与其关?系最为亲密,车某只是想寻白三郎来问问线索,比如白嵘平日?里都喜欢去什么地方?。”车太守笑?道,“不曾想竟能请到林娘子和花县尉相助,真?是广都百姓之大幸啊!”
花一棠挑着眼角,似笑?非笑?,长长“哦——”了一声?。
得?知林随安暗御史的身份后,车太守立即奉上了白嵘一案的所有卷宗,凡花一棠询问,问无?不答,答之必细。
可惜,并没有什么卵用。
此案查得?十?分粗糙,卷宗记录简略,现场勘察部分除了玉牌一事,基本没有什么细节内容,检尸格目更是潦草,更闹心的的是,车太守和赵正止态度暧昧,表面配合,真?正有用的实话没几句,反倒是阿谀奉承的废话含量直线上升。
白向好似遭了瘟的鸡,耷拉着脑袋,圆鼓鼓的肚皮都瘪了,把花一棠的袖子攥成?了梅干菜。
花一棠万分嫌弃扯回袖子,“花某以为,仅凭这些证据便断定白嵘为凶手,太牵强了。”
车太守翘着嘴角,小胡子弯成?阴阳怪气的弧度,“不知花县尉有何高见,车某洗耳恭听。”
林随安:“最明显的一点,证据链不足。”
花一棠:“最关?键的一点,杀人凶器是什么?”
赵正止:“凶器是横刀,与林娘子的刀相似。”
林随安:“赵兄如何得?知?”
“我们不良人常年与刀伤打交道,从死者伤口自?然能看出几分端倪。”
林随安挑眉,难怪赵正止对她和靳若的武器特别留意,莫非曾怀疑他?二人?
花一棠:“如今刀在何处?”
赵正止:“……还未找到。”
车太守:“自?然是在白嵘手中。”
花一棠:“目击证人可曾见过白嵘手中有刀?”
车太守噎了一下?,“……这……不曾细问。”
“目击证人可曾亲眼见道白嵘杀人?”
“……也不曾”
花一棠摇扇子,“尸体被人砍得?血肉模糊,车太守不觉得?奇怪吗?”
车太守:“何处奇怪?”
“听闻白嵘有晕血症。”
白向:“对对对,我阿爷晕血,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看,怎么可能去砍人,还砍那么多刀?!”
车太守摇头笑?道:“晕血一事并无?证据,做不得?准。”
白向:“我就是人证,白氏的仆从、丫鬟、马夫、厨子全都知道!”
“都是白氏之人,难免有包庇之嫌。”
花一棠:“就算白嵘不晕血,将铁海尸身砍成?这般,显然是为了泄愤,动机为何?”
车太守挺直腰身,胸有成?竹道,“诸位有所不知,白嵘患有头痛病,导致他?性情阴晴不定,这几年尤为暴躁,常有打骂下?人之举,对上门看诊的大夫也口出恶言,广都城里的医馆换了好几个都不满意。铁海是最近几月才开始为白嵘看诊的,听说案发前几日?二人曾发生过口角,车某以为,这就是白嵘杀人的动因!”
花一棠颇为诧异看了白向一眼,“可有此事?”
白向低头,“阿爷的脾气的确不太好。”顿了顿,“都是被你大哥花一桓气的……”
花一棠:“……”
车太守:“不知二位对此案还有何疑问?”
林随安摇头:“没了。”
花一棠站起身,抖袍捋袖,“花某也没了。”
白向大惊失色:“花一棠!”
“甚好!”车太守大喜,抚掌笑?道,“赵正止,速去藩坊区扁担楼定一桌红尾宴,车某要亲自?为林娘子和花县尉接风洗尘——”
话未说完,就见花一棠和林随安转身往外走,车太守忙追上去,“二位何往啊?”
跟着他?们身后的红衣白面男子冷森森回头,“带路,去敛尸堂。”
林随安心里很清楚,她这个暗御史的名号虽然听着唬人,但真?到了人家地盘,若没些真?本事令其心服口服,最多也只能换来阴奉阳违的糊弄。
这就是所谓的“强龙难压地头蛇”。
若想查清此案,车太守这边定是指不上的,唯有靠他?们自?己?重新查探。
第一项,自?然就是验尸。
车太守显然没料到他?们能有这般举动,远远站在敛尸堂门口,帕子捂着口鼻,脸被阴暗的光线映得?瓦绿瓦绿的。
“太守府只有一个仵作,前日?摔断了腿,告假在家,来不了了。”
赵正止皱着眉头,“之前的检尸格目就在卷宗中,死因写的清清楚楚,没必要重新验尸吧?更何况,仵作一职需朝廷任命,一般的大夫验尸结果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方?刻将木箱“咚”一声?重重放在停尸台边,从怀中勾出一块长方?形的铜牌,四周以阴雕写满道家五行咒文,制作工艺与宵行令相似,半个手掌大小,颇为小巧精致,正面雕“仵作行人”,背面刻“大理寺颁”,牌底是方?刻的名章,完成?检尸格目后,盖在签名栏,乃为实名权威认证,审美比那黑不溜秋的暗御史令强太多了。
铜牌上是双环节编织的挂绳,方?刻挂在中指上,展示的动作神似现代某种骂人手势。
只有通过大理寺最严苛的四重考核的仵作,才能配备此类仵作任命牌,相当于仵作中的高级职称。
车太守和赵正止瞬间安静如狗。
方?刻打开大木箱,画好镇魂符,戴上手套。
花一棠塞给林随安一块香喷喷的帕子,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靳若连退数大步。
方?刻缓缓掀开了盖尸布。
这是一具很惨烈的尸体,赵正止之前形容“被砍成?了肉泥”并不夸张,尸体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完整的皮肤,皮肤、肌肉、筋、血管乱七八糟竞相翻起,脖颈处的伤口深可见骨,腹部的伤口最杂乱不堪,好似剁了肉馅一般。
唯一还算完整的竟是面部,保留了较为完整的五官。
方?刻平静扫望一圈,看了林随安一眼,率先扒开了死者的眼皮。
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刺目的白光涌入视线,忽然,一道刀风扫向脖颈,鲜红血浆飞溅,刀锋一转,刀鸣刺耳,凌厉刀光从上而下?形成?了一个“之”字,光影闪动变换间,扫向了腹部——
林随安倒退半步,心跳如擂,呼吸急促。
花一棠离得?很近,左臂虚托着她的腰,右手握着她的手腕,手指紧得?犹如铁钳,目不转睛望着她,屏着呼吸,比她还紧张了三分。
方?刻已经?开始检验腹部表面的伤口,根据验尸进度推算,应该过了几十?秒——金手指看到的记忆画面依然维持在三秒左右,但现实里失去意识的时间却变长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如何?”花一棠低声?问。
“应该是死前的一瞬间。”林随安道。
花一棠咬牙,“我是问你感觉如何?头晕吗?眼花吗?耳鸣吗?心慌吗?脚酸不酸?牙疼不疼?想不想喝水吃东西睡觉?”
林随安失笑?,“还行。”
花一棠松了口气,眼角一瞄,方?刻翻出一条锯子,一脚踏在停尸台边缘上,一脚踩着木凳,气势汹汹咯吱咯吱锯起了肋骨,忙拉着林随安退后,生怕溅一脸血肉模糊。
车太守和赵正止夺门而出,呕吐声?惊天?动地,靳若强忍片刻,跑了,林随安多待了半刻钟,也逃了,出乎意料的,每次跑得?最快的花一棠居然坚守在了敛尸堂。
林随安面朝敛尸堂对面,正对着一排老槐树,双手内外翻掌,深呼吸室外的新鲜空气,催动金手指的回忆画面,越回忆,越觉得?熟悉,那刀的走势……劈、贯、转、扫、荡——
“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忘了?”靳若蹭过来,撞了一下?林随安的肩膀。
林随安:“啊?”
“之前你答应过的,说只要破了沉尸案,就告诉我一个秘密。”
林随安这才想起之前对靳若的承诺,拉着靳若走过来些,车太守和赵正止还吐得?昏天?暗地,无?暇顾及她二人,林随安放低声?音,“其实,我能看到死者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