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还?未来得及禀报,”凌芝颜将之前的卷宗呈给?陈宴凡,“经过?属下整理,发现京兆府未能?侦破的十宗案子和大理寺负责的三宗悬案,皆与这两宗沉尸案颇为相似,死者皆为年轻女性,且死后尸体皆被特殊处理过?。属下以为应该并?案调查。”
张淮飞快浏览了一遍卷宗,提出疑问?:“可是死因并?不相同,五人为勒死,八人为窒息而死,而这两人乃为碳气中毒。同一个凶手?,一般都会采用相同的杀人手?法,或者说,每个凶手?都有自己?特定的杀人习惯——”
“凶手?是人,不是路边的石头草木,是人,就会变的。”花一棠摇着扇子道,“比如我,昨天想吃馎饦,今天想吃切脍,明?天或许就想吃胡饼,后天想尝尝手?抓羊肉——”
凌芝颜:“嗯咳!”
“这个凶手?一直在成长。”林随安踹了花一棠一脚,花一棠哼了一声,“虽然杀人手?法不同,但凶手?最?底层的核心逻辑并?没有变。”
这一解释,莫说陈宴凡和张淮,就连凌芝颜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林随安意识到她不知?不觉用了现代的语言表述方式,忙翻译道,“我的意思是,凶手?的目的没变过?。”
花一棠:“一般凶手?杀人之后,为掩盖罪行,多?半都会毁尸灭迹,但在这几宗案子中,凶手?不但费尽心思留下了尸身,还?想尽办法保持尸体的外表容貌,行为如此反常,定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陈宴凡:“那你们?说凶手?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花一棠:“留下一具完整又美丽的尸体。”
林随安:“勒死不会破坏尸体的完整性,窒息甚至没有伤痕,而碳毒令尸表颜色呈粉红色,愈发艳丽好看。”
花一棠:“换句话说,凶手?一直在改进?杀人方法,想让尸体能?够更加漂亮。”
张淮:“若真如你们?所说,凶手?为何要做这些?!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有些难以启齿。
“奸|尸。”方刻异常平静道出两个字,“两份检尸格目里皆有标注。”
陈宴凡忙又看了一遍检尸格目,倒吸凉气。
张淮愕然:“可是,只有这两具尸体验出了——其余尸体并?无这些——”
“我看过?其余卷宗中的检尸格目,十三具女尸中,有十具仵作并?未仔细验过?女尸的阴|门内部,自然没有发现。而余下的三具曾令坐婆草草验过?,称未发现血迹,便断言死者并?未被|强|奸|。”方刻道,“这其中有一处巨大的漏洞,若是生前被强,或许会有血迹,或许没有,若死后被强,十有八九不会留下血迹。但是根据那些尸体的尸斑位置判断,她们?在死后二到四个时辰之内,也遭遇到过?相同的暴行。还?有一点,她们?的尸体表面都涂了东西,能?够保持尸身不腐,应该是一种特制的香膏,我之前并?未见过?,很有可能?是海外之物。可惜我暂未验出香膏的成分。”
凌芝颜面色铁青:“这名凶手?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行此等禽兽之事??”
还?能?是什么人?自然是个变|态。林随安心道,嘴上?却说,“凶手?性格狂妄自大,颇为自负。”
花一棠:“凶手?将尸体容貌完整留存,一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兽|行,二则,他酌定即使官府发现死者的身份,也不能?从死者身份查到他。就仿佛——”顿了顿,“在挑衅一般。”
林随安:“凶手?家中富裕,颇有家底。”
花一棠:“所有尸体皆在东都水系中发现,凶手?定是有船,在各河各渠中可自由航行且不显眼,方便抛尸。凶手?以碳气杀人,还?要保存尸体不被人发现,定有自己?的宅院,不、或许不止一处宅院。”
陈宴凡和张淮直勾勾瞪着花、林二人,仿佛在震惊这俩人说话竟能?如此配合无间,且句句有理有据,就仿若他们?同时见过?凶手?一般。
“凶手?为男性,性格自负自大,家境殷实,有船有宅,还?有门路能?得到海外进?口的贵物——”花一棠用扇子敲着下巴,“目前只能?推断出这些——陈公你瞪着花某作甚?!”
陈宴凡:“听起来很像花家四郎你啊!”
花一棠:“花某还?觉得与陈公很是相似呢!”
张淮:“嗯咳咳咳咳咳!”
“太笼统了,这样我们?根本无法确定凶手?的身份。”凌芝颜摇头道。
张淮:“你们?说的这般男子,东都起码有好几万。”
陈宴凡双臂叉胸,瞪着桌上?的检尸格目开始犯愁。
其实,还?有线索。林随安皱眉,只是——
花一棠拽了一下她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林随安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他们?都不猜不透两具尸体留下的记忆的有何意义,说出来除了引人怀疑之外,并?无大用。
花厅外响起了敲门声,一名衙吏进?门报告,说有两户人家根据张贴的寻人告示前来认尸。凌芝颜立即起身迎出门,就在此时,陈宴凡突然叫住了花一棠。
“花家四郎,请留步。”陈宴凡沉着脸,连脑门上?的油光都透出了凝重二字,林随安诧异回望,花一棠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张淮上?前,请林随安与方刻一同出了门。
一转眼的功夫,门外的凌芝颜已经不见了踪影,张淮的步子迈得奇大,赶路似的追,方刻走得气喘吁吁,林随安的速度倒是毫无压力,只是有些好奇。
“张少?卿,可是有什么不妥?”
“陈公一直不想让六郎插手?此案,是有原因的。”张淮看了林随安一眼,“之后,若是林娘子方便的话,可否照拂六郎一二?”
“诶?”林随安诧异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照拂凌司直?”
张淮点头:“想必此时的陈公也正与花家四郎说着类似的话。”
林随安心里有些犯嘀咕:听这意思,莫非凌大帅哥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敛尸堂近在眼前,门半掩着,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张淮皱紧眉头,推门走进?去,林随安犹豫了一下,也进?去了。
凌芝颜背靠透气窗直身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两个停尸台前分别站了三个人,昨日发现的那具女尸身边是一双中年夫妇,挽着裤腿,鞋帮布满泥泞,衣着很朴素,男人拄着扁担,妇人脚下的竹篮翻了,洒了满地菜叶,妇人跪在地上?,握着女尸的手?,嚎啕大哭,男人的扁担砸着地面,泪水纵横满面。
盲女尸体边只有一名发髻斑白的老人,身形佝偻,全身剧烈发抖,他的眼睛虽然是睁着的,但眼球发雾,明?显是瞎的,干枯如树枝的手?指颤颤巍巍摸着女尸的脸,一寸一毫都不放过?,最?后,停在了女尸的额头发际处,一遍又一遍梳理着女尸的头发,嘴唇紧紧抿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掐住了他的咽喉,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叫声,浑浊的泪水从白雾般的眼瞳里涌出来,一滴、两滴、三滴——沿着女尸额头滚落,老人慌忙扯着袖子去擦,可是怎么也擦不干。
林随安喉头发梗,忍不住移开了目光。她看到凌芝颜慢慢走上?前,低声道,“死者已矣,请节哀顺变。”
“阿娘给?你做的新衣裳还?没穿,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妇人死死拽住凌芝颜的衣摆,“官爷!官爷!我家二娘是怎么死的?!到底怎么死的啊?!”
凌芝颜忙蹲下身去扶,可无论怎么扶,妇人也不肯起身,嘴里只哭喊着重复一句话,“我家二娘才十七岁,怎么就死了啊——怎么就死了啊啊啊啊……”
林随安和张淮去帮忙,可还?未扶起妇人,那中年男子也跪在了地上?,埋头恸哭,那老者似从梦中惊醒,双手?双膝摩挲着地幔爬到了三人身前,死死拽着林随安的袖子,连连磕头,砸得地面咚咚作响,“官爷、官爷,我家妮儿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害死的啊?!官爷,求你告诉我!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为我家妮儿报仇啊!”
张淮重重叹气,扭过?了头。
林随安如鲠在喉,她说不出来,她无法告诉他们?这两名少?女的死因。
凌芝颜眼眶泛红,张了张嘴,喉结动了一下,又张了张嘴,声音哽咽,“她们?……是……是……”
妇人:“官爷您就告诉我实话吧,我家二娘是不是被相柳吸了精血害死的啊?”
老人:“听说被相柳吃了的人,连魂魄都留不下,无法转世!妮儿跟着我这个老头子一辈子吃苦,可她心善啊,人家都说心善的人能?投个好胎,我家妮儿难道连下辈子都没了吗——”
中年男人:“我可怜的孩子啊!我们?这是遭了什么孽啊!没了魂,以后我们?死了上?哪儿找你去啊?!”
林随安抓住了重点:他们?一直在说——相柳?吃人?
“不是!”凌芝颜吸气,“害死他们?的凶手?是人,不是妖邪!”
三人怔怔抬头,泪流满面:“真、真的吗?”
“真的!”凌芝颜定声道,“我们?定会将凶手?捉拿归案,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三人重重叩首,泣不成声。
凌芝颜一一扶起三人,张淮和衙吏带领其去后衙办理认领尸身的手?续,临走的时候,张淮意味深长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很快就明?白了张淮的意思,她看到凌芝颜自己?默默走出敛尸堂。
林随安不敢妄动,只能?远远跟着,却见凌芝颜越走越偏,到了一片无人打理的园子,四处荒草蔓延,人际稀少?。突然,凌芝颜笔直的背影倏然一矮,单膝跪地,剧烈呕吐起来。
第94章
林随安半个身体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 震惊得手?脚都麻了。她不确定凌芝颜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比如急性胃肠感冒,又或者是——她探出脑袋瞅了一眼, 凌芝颜似乎已经将胃里的东西吐完了?,现在变成了呕酸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 能看到他?眼角赤红, 隐有水光,表情压抑而痛苦。
林随安心道不妙,莫非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呕吐?
脚步声由远及近,花一棠鸢尾花瓣般的衣袂飘到了?身边,低声道:
“四年前,东都曾出过一宗连环入室杀人抢劫案,凶徒杀人手?法?十分?残忍, 三月内连屠七家,无一活口。一时间,东都人心惶惶,谣言乱飞。大理寺受命侦破此案, 追踪一月,认准嫌犯是一名江湖盗匪,设下天罗地网捕杀此人。岂料就在抓到盗匪的当夜, 又有一户人家被屠,一家四口, 父亲、母亲、儿子全死了?,只有躲在地窖中十三岁的妹妹逃过一劫。”
林随安直觉他?后面的话才是重点,“然后呢?”
“有了?妹妹的目击证词, 很快锁定了?真凶,并?非是那个江湖盗匪, 而是一名其貌不扬的屠夫。真凶斩首的那一日,女孩没出现,负责联络女孩的一名从八品下大理寺评事觉得事有反常,便去女孩家中?查看,结果发现了?女孩的尸体。”
林随安心头一跳。
“女孩是自杀,给?那名大理寺评事留了?一封遗书。”
林随安:“……写了?什?么?”
花一棠摇头:“无人知晓。只知道那名大理寺评事之后大病一场,还留了?病根,平日里看不出什?么端倪,但不知为何,有时会突然呕吐不止,低烧数日,有几次还颇为凶险。”
“那位大理寺评事难道就是——”林随安看过去,“凌司直?”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脑门,似乎有些发愁,“陈宴凡说,他?们推测凌六郎大约是见不得受害人为年轻女性,所以这案子一开始就严禁他?插手?。”
果然是创伤性应激障碍,林随安心道,可?想了?想,又觉不对。
“若真如陈公所说,那云水河发现尸体之时,或者方?刻验尸之时,凌司直早该发作了?。”
“我也觉得他?们说的太过牵强,其中?定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花一棠嗤之以鼻,“可?陈宴凡那个木鱼脑袋偏就认准了?这个狗屁歪理,拉着我叽里呱啦废话半天,非要让我照顾他?家六郎,真是人如其名,陈烦烦,烦死了?。”
林随安有些好笑,花一棠嘴里嚷嚷着烦,脸上却写满了?对凌芝颜的担忧,名副其实的口嫌体直。
听凌芝颜的动?静,已经变成了?干呕,二人从树后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瞅着,颇有些为难。
林随安:“你说,咱们现在过去会不会有些尴尬啊?”
花一棠:“干嘛问我,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你们都是男人嘛,想法?自然相似。”
“我这般聪慧伶俐,怎能和这个一根筋的木讷家伙相提并?论??”
“那就烦请四郎用?你那聪慧伶俐的脑袋想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吐胆汁?”
“我有止吐药。”一只苍白的手?突然出现,吓得二人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方?刻托着一个小白瓷瓶,面无表情站在俩人身后,下一瞬,就被花一棠和林随安七手?八脚塞到了?槐树后面。
花一棠竖手?指:“嘘——”
方?刻:“有病治病,有话说话,有屁放屁,嘘什?么嘘?”
林随安:“这止吐药管用?吗?”
方?刻:“我在伊塔煮茶的配方?上改良的。”
花一棠一把抢过瓷瓶,“你和凌六郎有仇吗?”
“我相信效果拔群。”
林随安:我信了?你的邪!
三人正吵成一团,突然,林随安一个激灵,眼角余光瞥到了?身后的影子,反手?揪住花一棠的脖领子将他?甩出去,自己就势往树后一猫。
出击吧,花四郎!
凌芝颜站在三步之外,表情诧异。
花一棠手?忙脚乱将瓷瓶塞进袖子,若无其事摇了?两?下扇子,摇头摆脑道,“芳草无边柳色青,飞花、啊呸,什?么鬼地方?,居然没花,咳、芳草无边柳色青,漫天落叶如飞花,想不到大理寺后衙还有这般景致,啊呀,凌六郎,好巧啊,你也来赏草啊?”
凌芝颜的脸色和嘴唇都有些苍白,身姿依然笔直如松柏,目光先在花一棠脸上顿了?顿,又微微偏头看向林随安和方?刻。
方?刻木着脸,挪到了?林随安身后。
林随安抓了?根树枝遮面,深感丢人:花一棠你平日里胡诌八扯的本事哪去了??怎么关?键时候掉链子啊!
凌芝颜垂眼,抿唇微微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凌某还想问那三名家属几个问题,不知三位可?愿同行?”
“自然自然!”花一棠勾住凌芝颜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姿态,“待你问完案子,咱们一起出去溜溜,南市有个王家食行,里面羊肉汤馎饦很是有名,你此时胃部空虚,最适合吃些温热的——”
凌芝颜有些无奈:“凌某简单吃一点就好,稍后还想回案牍堂看看卷宗——”
“那些卷宗都快被你翻烂了?,若有线索早就发现了?。俗话说的好,活人岂能被尿憋死?咱们出去走一走,说不定就能寻到什?么意想不到的线索呢?”
凌芝颜一怔,“四郎的意思是?”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花某自出生起就是个鸿运当头的体质,只要我肯出手?,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更何况,如今还有林娘子和方?大夫相助,如虎添翼也不过如此了?!”
说着,花一棠回头朝林随安眨了?眨眼。
林随安明白,花一棠说的是她?的金手?指,虽然目前得到的两?段记忆都很令人费解,但皆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与市集和人流有关?,根据花一棠主角光环的尿性,或许走出找线索才是最优解。
林随安也向花一棠眨了?眨眼。
花一棠挑眉,又眨了?眨眼。
林随安无奈,挤了?挤眼皮:知道了?。
花一棠乐了?,揽着凌芝颜屁颠屁颠走了?。
方?刻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林随安半晌,摇了?摇头,叹着气也走了?,恍惚间,似乎听到他?小声嘀咕:“好歹也是千净之主,眼光竟然这么差……”
林随安:哈?
南市的确有一家王家食行。
进了?南市坊门,沿着主街方?向一直往东,在井字街口拐一个直角,便能看到王家食行的牌匾,红漆金字,很是气派。牌匾下方?摆着一面宽过三尺的门脸招牌,上面写着今日供应的餐食:羊肉汤馎饦、轻高面、毕罗、葱花阳春面,肉馅蒸饼(以羊肉居多?,偶尔有鸡肉和鸭肉,几乎没有猪肉,这个时代的猪肉毫无地位)。屋基很高,登上五六个台阶才能进门,门朝南,正对着红妆坊的方?向,坐在食行二层楼的雅间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樊八家的庭院。
午时一刻,樊八家的娘子们刚起身,拖着五颜六色的罗裙在园中?翩翩飘荡,犹如一片片彩云。
可?惜除了?林随安,雅间中?没人对这般养眼的景致有兴趣。
凌芝颜正在研读刚刚问来的受害人家属证词,碗里的馎饦已经成了?凉面坨,花一棠恰恰相反,身前叠了?六个空碗,津津有味吃第七碗,方?刻吃了?半碗就犯困,靠在他?的大木箱上昏昏欲睡,林随安招呼门外探头脑袋的伙计进来收拾,顺便又要了?一碗热的,换下了?凌芝颜的凉馎饦。
凌芝颜甚至没发现自己的馎饦被换了?,囫囵吞了?两?口,“瞿四娘和冯二娘都是在失踪后十日左右在水渠中?发现的尸体,失踪前皆是出门购买家用?物品。瞿四娘去的是西市,冯二娘去的是南市。”
瞿四娘是那名盲女,家住在西市隔壁的广利坊,因为眼盲行动?不便,所以一般只去西市购买生活必需品。冯二娘是昨日发现的那具女尸,家住里仁坊,靠近永遁门,与大多?数的东都百姓一样,都喜欢去南市购物。
“诺,又多?了?一处共同点。”花一棠打了?个饱嗝,舒舒服服靠在凭几上,繁杂层叠的衣袂铺展开了?,像只瘫在阳光下晒皮毛的萨摩耶,“这十五名女子在失踪前最后去的地点都是市集,八个人去了?南市,四个人去了?北市,一人是西市。”
凌芝颜:“只有瞿四娘是西市——”
林随安:“凶手?很有可?能是在市集将她?们打晕掳走,然后带回家中?杀害。”
“她?们头部都没有外力或者硬物敲击过的痕迹。”方?刻闭着眼道。
花一棠:“难道是用?迷药?”
方?刻:“有可?能。若是绑架数日后才被杀死,药性早已散去,尸体上定然验不出。”
凌芝颜:“东都有宵禁,三坊市集皆是午初开市,酉正闭市,戌初开始,各坊坊门陆续关?闭,也就是说,凶手?需得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动?手?——这可?能吗?”
林随安:“京兆府和大理寺可?曾接到过当街掳人的报案?”
凌芝颜摇头,“三坊市集乃是人流密集之地,开市之后便有市署不良人来回巡逻维护治安,从未听说过这般恶劣的案子。”
林随安根本不相信市署的不良人。上次遇袭时见过,皆是一群酒囊饭袋。但她?相信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若真有异常,那么多?行人,定有目击者发现不妥之处,可?现在并?无这样的报案,说明凶手?并?非以常规手?段掳人,而用?了?更为隐秘、更加难以察觉的手?法?。
“凶手?定是用?了?什?么特殊方?法?掩人耳目,我们在这儿就算想破脑袋也没用?。”花一棠坐起身,用?扇子指着冯二娘阿娘的证词道,“冯二娘失踪前想做一套新?衣,所以常常去南市的各家布行选看布料,或许我们可?以从此处入手?。”
凌芝颜皱眉:“四郎可?知这南市有多?少家布行?”
“去问问市署不就知道了?。”花一棠道,“最好能搞张南市的坊图。”
凌芝颜点头起身:“我去去就来。”
“六郎慢走,我们在这儿等你的好消息啊。”花一棠欢快摇着扇子目送凌芝颜背影消失在人流中?,立即起身对林随安道,“事不宜迟,我们走。”
林随安瞄了?眼方?刻,红衣仵作闭眼摆了?摆手?,“好走,不送。”
“你说,方?兄是不是已经觉察到了?什?么?”林随安问。
“方?兄是聪明人,我们不说,他?不问,他?不问,我们也不必说。”花一棠笑道,“心照不宣嘛。”
林随安耸肩,表示不予置否。
“说说你在冯二娘记忆里看到的画面,”花一棠道,“再说详细些。”
说实话,这对林随安来说有些困难,画面就那么几秒钟,用?语言描述实在太苍白了?,只能又干巴巴复述了?一遍。
“是个阴天,有黑色的屋檐,牌匾也是黑色的,黄色的字,写了?什?么什?么布行,大约是四个字——吧……”
如此模糊的描述,花一棠也有些犯愁,边走边飞速摇扇,眉头深锁,衣袂翻飞,喧哗的人流从他?身侧路过,没留下半分?痕迹,突然,他?脚下一顿,转身进了?一家四宝行。
四宝行卖的便是文房四宝,花一棠没选常用?的笔墨纸砚,而是挑了?一个黑漆小匣子,大约两?寸宽,四寸长,可?单手?持握。匣子里装着一个小墨囊,一根只有三寸长的袖珍毛笔,还有一卷微微发黄的纸卷。林随安之前见过这套装备,是那些骑在骆驼背上的胡商用?来书写的“小四宝”,堪称这个时代的便携式笔记本。
这一次,花一棠问得更详细了?,“你说的屋檐大约是什?么形状?可?挂有风铃?可?有屋脊兽?瓦片上可?有青苔?飞檐倾斜的角度如何?牌匾大约有多?大?是全黑色还是蓝黑色?边框可?有花纹?是麦穗状还是条纹状?字迹是什?么体?是金色还是黄色,亦或是橙色……”
有了?花一棠的引导式提问,林随安对画面的回忆愈来愈清晰,描述愈发具体,花一棠一边确认,一边涂涂改改,改到第十稿的时候,总算有了?些端倪,根据所有废稿,专心致志绘出了?第十一稿。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的笔下的画面渐渐成型,嘴巴越长越大。
好家伙,这纨绔是她?的脑电波扫描仪吗?竟然将金手?指的画面一比一完全还原了?!细致程度堪比黑白照片!甚至还特别标注了?颜色。
花一棠收笔,袖口沾了?沾额头的薄汗,“如何,像吗?”
林随安竖大拇指,“四郎威武!”
花一棠松了?口气,“如此,我们只需照着这幅画找到这个布行——”
“诶呦?这不是南市过春巷的朱户布行吗?”
一个脑袋凑到了?二人旁边,嘴里呱唧呱唧嚼着糖油糕,手?指头在画上捏了?个油乎乎的手?指印。
花一棠:“喂!”
林随安一巴掌呼了?过去,“你丫的到底跑哪去了??!”
靳若揉着后脑勺,用?舌头剔了?剔牙龈上的油渣子,咧嘴笑道,“果然,没我不行啊!”
真是绝了!
林随安手持画稿对照朱户布行的牌匾, 深感花一棠就算万一以?后落魄了,也能凭这手神乎其神的画画技术混口饭吃。
不仅和她的记忆一模一样,和现实也分毫不差。
靳若目光在画稿和牌匾上转了两个来回:“你们确定那个冯二娘来过这里?”
“问问总是没错的。”花一棠径直进了布行大门。
布行是中等规格, 面积大约有六十平,左侧是一长溜红漆柜台, 货架分为上下两部分, 高处摆着颜色鲜艳的布匹,低处的较为素雅,多为黑、白、灰三种,柜台上的布料则是粗、麻类更多,右侧也是一个柜台,台面上有一套三寸见方的木格套匣,分门别类装着丝线、麻线、绒花、绦子、盘扣, 上面挂着几条麻绳,巴掌大小的方形布块被长木夹夹在上面,五颜六色的,摇摇晃晃的, 好像店铺开业时挂的小彩旗,数量很多,应该都是样?品, 以?供顾客触摸尝试手感。
大门正前是一扇三面屏风,用?的是素娟, 画的是东都流行的莲花图,屏风后隐隐有光,显然有门连接后宅。
午时刚过, 正是南市热闹的时候,店里人来人往, 裁布的、量体的、选线的、定制绒花的,两名?伙计一名?掌柜忙得脚不沾地。花一棠的衣着打扮往那一站,鹤立鸡群,掌柜立即点头哈腰迎了上来,“这位客官,可?有什么?需要?”
花一棠眸光略略一扫,从?木夹上扯下一块青色的布料,拿在手里摩挲两下,“天青蓝价格几许?有多少货?”
掌柜眸光一亮,“贵客里面请。”
掌柜引三人绕过屏风入了后宅,宅院也颇有讲究,沿着小回廊走到尽头,便是一方茶室,低案软垫,熏香袅袅,很是僻静。
掌柜先给花一棠舀了一碗茶汤,又请林随安和靳若落座,朝三人施了礼道,“这位郎君好眼光,这天青蓝乃是来自益都的新?品,采用?了最新?的织造工艺,颜色牢固,水洗不褪,虽不及绸缎柔软奢华,但胜在舒适耐穿,最重要的是,物?美价廉。只需七百文一匹。”
花一棠点头:“取来瞧瞧。”
掌柜连连应下,出?门吆喝两句,和一名?伙计急匆匆去了库房。
靳若侧目:“不是问案子吗?怎么?买起布来了?”
花一棠:“若想?商人说实话,就要与商人做买卖。”
“那你直接给钱不就得了?”
“这你就不懂了,商人表面市侩,实则心有气节,若非凭自己本事?赚的钱,即便是天下掉下来的金锭子,亦是不屑的。若只用?钱砸,那便是极大的侮辱,令其心生不满,又如?何能听到实话?”
林随安:“……”
我信了你的鬼!
靳若瞪眼:“你胡诌的吧?”
花一棠笑而不语。
很快,掌柜领着两名?伙计扛着两匹青布进了茶室,花一棠慢条斯理查验了布匹的质量,表示满意,“共有多少货?”
掌柜大喜:“库房里还有三百匹,若是不够,我还可?以?调货。”
“你那儿一共多少人?”花一棠突然问靳若。
靳若怔住:“啊?”
花一棠啧了一声,一副“这破小孩怎么?这么?不上道的”嫌弃表情,“做了老大,总要备几份见面礼吧,瞧你那些?兄弟穿得那寒酸样?,若是传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摆?这天青蓝结实耐穿,颜色又不扎眼,最适合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