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七娘点了?点头?,目光先在花一棠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了?林随安身上,喃喃道,“的确,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林随安并?没有注意到姜七娘的目光,她正好似一只热锅上蚂蚁绕着尸体团团转圈,伺机发动金手指。
碍于条件所限,方刻只能做最简单的尸表检验,先将尸体放置在竹席之上,戴上白布手套,双手依次摸过头?顶心、卤门、发髻、两?额、两?眉、两?眼、捏开嘴巴,查看口腔,检查咽喉、胸骨、肋骨、上肢两?臂、下肢大腿、膝盖、两?小腿、两?脚,摸完最后一块骨头?,方刻终于忍无可忍,抬头?道:“林娘子,你到底想作?甚?”
林随安撩袍蹲身,放低声?音,“方大夫,我能否看看她的眼睛?”
方刻皱眉:“为何?”
“呃……因为——”
话音未落,花一棠嗖一下冲了?过来?,擒住了?林随安的手腕,低喝道,“莫要乱来?!”
林随安诧异眨了?眨眼:这臭小子搞什么鬼?她告诉他金手指的秘密是让他帮她打掩护的,怎么现在却变成了?绊脚石?
花一棠启动话痨属性,“你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受了?伤、流了?血,精力大损,身虚神弱……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万一又像在冯氏私塾之时那般,昏睡好几?日,吓死个活人……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林随安左耳进右耳出?,表面佯装老实听唠叨,趁花一棠不?备,猝然扒开了?女?尸的眼皮,混沌的尸瞳光犹如一团迷雾糊在了?她的眼球上——
白光骤现,似惊电破空,眼前出?现了?新的画面。
阴沉沉天空悬在头?顶,一闪而逝的黑色飞檐,黑底黄字的半面牌匾,写着“**布行”二字。
“林随安!”花一棠的声?音犹如一根弹簧索将她狠狠拽出?了?画面,眼前黑乎乎一片,有什么东西盖住了?她的眼皮,还散发着浓郁的药味,身后仿佛多出?了?一块呼吸起伏的靠垫,林随安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她整个人不?知何时靠在了?花一棠怀里,盖住她眼睛的正是花一棠包扎过的手掌。
“林娘子这是怎么了??”
“为何突然晕了??”
凌芝颜和方刻的声?音同时响起,花一棠良久都没出?声?,因为被遮住了?眼睛,林随安其余的感官变得异常灵敏清晰,肩胛骨甚至能听到花一棠剧烈的心跳,震得她后背麻酥酥的,好似有无数毛绒绒的小虫爬过,直痒到心里去。
林随安一个激灵坐直身体,拉开花一棠的手,目光掠过焦急的凌芝颜、皱眉的方刻,眉毛快飞上天的姜七娘,扭头?,看到了?花一棠的脸。
花一棠面色沉凝,双唇发白,眼眶里迸出?激烈的红光,仿佛两?块濒临爆炸的火炭,被他这般瞪着,林随安没由来?的突然有些心虚。
“咳,有点累……”林随安道,“无妨。”
凌芝颜松了?口气,方刻若有所思看了?林随安一眼,道,“看来?林娘子才是需要喝王八汤补身的那个人。”
林随安干笑,转移话题,“方大夫验出?什么了??”
“尸身身份不?明,性别女?,年龄大约是十六七岁,乃是死后被扔入水中,根据水温、尸体僵硬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二个时辰之前,尸体泡入水中约莫有两?个时辰,至于致命死因,还需进一步解剖尸身方能判断——”
姜七娘:“能在此处解剖吗?”
方刻瞪了?一眼:“不?能。”
姜七娘明显被噎了?一下,凌芝颜忙道,“此处阳光太大,潮气太重?,不?易于尸体保存,且尸体解剖需要流程审批。”
姜七娘点头?,正要再问什么,就听岸边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码头?到了?,两?队器宇轩昂的软甲卫兵列队迎接,为首的是一名仪态翩然的女?官,脸黑得跟锅底一般,恶狠狠瞪着画舫上的姜七娘。
姜七娘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心虚的神色,捂着半张脸嘀咕,“完了?完了?,被逮个正着。”
画舫刚一靠岸,女?官就率软甲卫气势汹汹跳上船,别看女?官长得柔柔弱弱,声?音可不?小,第一句台词就是气沉丹田,震耳发聩:“姜七娘今日玩得可还高兴?!”
姜七娘笑吟吟道:“尚可尚可。”
“姜七娘今日的账簿可看完了??”
“马上马上。”
“家里人足足等了?六个时辰,望眼欲穿呢!”
“就回就回。”
女?官脸色刚缓下几?分?,目光一瞥恰好瞧见了?甲板上的尸体,顿时大惊,“这是何人?!”
姜七娘忙安抚道:“没事没事,路上碰巧捡的尸体。”
女?官的脸更黑了?。
凌芝颜抱拳:“姜七娘放心,凌某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姜七娘眨眼,“你一个人查吗?”
凌芝颜:“若能得姜七娘首肯,凌某想与花家四?郎一同查案。”
“准了?。”姜七娘道,“若是大理寺的陈老头?再阻挠,你就说是我说的。”
凌芝颜致谢,花一棠抱拳领命。
姜七娘风风火火走了?,半个时辰后,凌芝颜率大理寺的衙吏带走了?女?尸,画舫再次出?发,沿着洛水河一路向东。
方刻大约是猜到了?姜七娘的身份,但?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伊塔和木夏聊着今日的惊魂经历,时不?时爆出?几?句听不?懂的感叹词。
花一棠伫立船头?,任凭河风舞动花瓣般的衣袂,水天交接之处,天色渐暗,蓝黑色的巨大云影沿着河面蔓延开来?,风中似乎也飘荡着沉郁和凄哀。
从姜七娘下船开始——不?、确切的说,是从林随安自顾自发动金手指开始,花一棠就沉默得可怕,只留给林随安一个硬邦邦的背影。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颇感有些棘手。
这家伙,好像真生气了?。
林随安咬着毛笔笔杆, 盯着桌上的纸签,着实有些发愁。
花一棠已经两个时辰没和她说话了,吃晚膳的时候不?理她?, 吃水果的时候不?理她?,喝茶的时候不?理她?, 甚至连回房都没跟她打招呼。期间, 林随安几次尝试皆是无效沟通,堪称二人冷战的最?高级别。
按理来说?,没有花一棠这个话痨在耳边叨叨叨,林随安应该倍感轻松才对,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林随安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哪儿哪儿都难受。
莫非自己内心还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特殊癖好, 专喜受虐?
每到这种时候,林随安就万分想念现代的通讯手?段,对于她?这种半社恐来说?,面对面说?不?出?口的话, 起码还能?借微信和语音传达,但在这个时代,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选择写信。
只是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颇为严峻的问?题,她?似乎有空白页面恐惧症, 和纸签面面相觑了半个时辰,硬是一个字也没憋出?来,感觉无论写什么字都怪怪的, 甚至一想到她?写的东西都会被花一棠读到,就异常羞耻。
为什么会这样?她?以前明?明?没有这个症状啊?
林随安叹了口气, 放下笔,倒头?蒙上被子,打算做鸵鸟,打算先?睡一觉再说?,可翻来覆去半晌,不?但睡不?着,还越来越精神,心里好似揣了二十五只小兔子,端是个百爪挠心,只能?坐回桌案,再次抓起毛笔,踌躇几番,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
【亥初三刻,来芙蓉桥,聊聊。】
写完,仔细端详半晌,果然字有些丑,不?过胜在情真意切,还算满意。
拿着纸签,提着千净,林随安出?了“碧烟园”,绕过整片竹林,到了“思源园”,木夏恰好从园内出?来,林随安迅速将纸签塞了出?去,不?等?木夏反应,忙不?迭撤了。
这种偷偷摸摸递小纸条的既视感,实在是太羞耻了。
从思源园到芙蓉桥,按林随安的脚程,只需要一刻钟。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林随安慢慢登上桥,靠在桥栏之上,昂首仰望夜空。
夜色已深,风声舒朗,虫鸣遥远,漫天星河垂挂,湖光茫茫,一片旷然。熟悉的夜风拂过衣角,让她?不?禁想到之前与花一棠在桥上观月的场景。
那时的花一棠,明?明?还发着低烧,却还要强撑着助她?开解心境,就和之前许多次一样。
第一次,是在扬都府衙大牢,她?曾问?他,为何信她?不?会杀人,他说?:不?为什么,就是相信。
说?实话,当时林随安心中?除了三分感动,还有七分震撼:此人莫非脑子有坑?
第二次,是他说?出?了那个所谓的天煞孤星的命格,她?才真正发觉,原来他之前天天挂在嘴边的“生死搭档”并非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出?自真心。
那一天,林随安告诉了他金手?指的秘密。
那一天,林随安第一次真正尝试着将花一棠当成了搭档。
想到这儿,林随安长长呼出?一口气,焦灼整夜的心情竟是坦然了几分。
没错,他们是搭档,哪有什么隔夜仇?
有事就说?事,有心结就解开,有误会就解释。
她?大约知道?花一棠为什么生气,无非是不?听他的劝告,一意孤行,导致突然晕倒,可是她?也有她?的理由,只需要向他说?明?……呃……林随安又?有些不?确定了,以花一棠的聪慧,还能?猜不?到她?的想法吗?她?需要的是解释……还是……
“难道?是要哄一哄他吗?”林随安喃喃道?。
“噗!”
一声轻笑毫无预兆响起,仿佛空旷湖面里浮起的一抹游魂。
林随安一个激灵,猝然扭头?,就见一道?人影盘膝坐在三步外的桥栏上,一袭黑色长衫随风飘荡,几乎融入无际的夜空。星辰之光落在他凌乱的发髻上,竟是有了几分倜傥之意。
他的脸上带着一张白净无瑕的面具,表面似是涂了一层白漆,仿若一面镜子倒映着星海湖色。
林随安挑眉:“云中?月,你这面具从哪买的,有些丑啊。”
云中?月摇头?晃脑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伊人为谁风露立中?宵啊?”
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滑出?半鞘,“为劈了你。”
“别别别,”云中?月连连摆手?,“咱们好歹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喊打喊杀的伤感情——”
“啖狗屎!谁跟你同?生共死?!谁跟你是同?伴!”雷霆万钧的怒吼声携着昂贵的果木香刮了过来,林随安只觉眼前一花,花一棠已经提着袍子挡在了自己和云中?月中?间。
云中?月歪头?:“花家四郎腿脚还是这般利索啊。”
花一棠冷笑:“云兄还是这般不?要脸啊!”
云中?月摸着脸上的面具,低低笑出?了声,“我的确是不?能?要脸。”
花一棠呸了一声,侧头?低声问?林随安,“他怎么在这儿?”
林随安眨了眨眼,“你不?生我的气了?”
花一棠怔住:“我何时生过你的气?”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同?时“诶?”了一声。
“嗯咳!”云中?月重重清了清嗓子,“二位,我此来是送礼的。”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条布袋,甩手?抛了过来,林随安啪一声接住,手?中?熟悉的重量让她?头?皮一麻,迅速抽出?布袋中?的东西,竟然是那卷“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轴书,花一棠扯开轴书扫了一眼,眯眼,“原来你今日带去白鹭舫的轴书只是其中?一部分。”
云中?月耸了耸肩,没说?话。
花一棠收起轴书,斜眼瞥着云中?月,“轴书本来有两百七十三页,现在只有两百三十页,余下四十三页去了何处?”
云中?月:“我似乎没有必要向花家四郎交待吧?”
花一棠:“云中?月,做人还是坦诚些的好,否则,以后花某可不?会帮你。”
云中?月笑出?了声,“我何时说?过要你帮我了?”
花一棠将轴书递给林随安,踱着方步在桥上晃悠,“你今日之举,不?就是为了试探各大世家的实力吗?”
此言一出?,莫说?云中?月,连林随安都诧异了。
云中?月换了个坐姿,翘起腿,手?肘搭在膝盖上,托着腮帮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愿闻其详。”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眸光映着星光闪闪发亮,“说?实话,花某一直觉得你今日的行为前后矛盾,逻辑狗屁不?通,若说?你拍卖轴书是为了求财,那根本无需集办这场拍卖会,只需要将轴书直接卖给我花氏即可,何必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云中?月:“花家四郎对自己的财力竟然如此自信吗?”
花一棠:“不?然呢?”
云中?月不?予置否,示意花一棠继续。
“所以,你不?是为了求财。”花一棠道?,“你至始至终连真容都不?肯显露,还用了假身?份,显然也不?是为了求名?。这便奇怪了,你一个江湖人,辛辛苦苦搞这么大排场,不?为钱不?为名?,难不?成是为了权吗?”
林随安注意到,当花一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云中?月的肌肉明?显有一瞬间的紧绷,虽然他掩饰地非常好,但还是躲不?过她?的眼睛。
“所以,我猜测,你原本的计划是这般,其一,利用轴书试探各大世家子弟反应,以此推断他们是否知晓轴书中?的内容,若是知道?,这轴书的价值便要打个折扣,不?值得你做下一步。若是无人知道?轴书的内容,对你而言便是大大的机会,你可用轴书做投名?状,取得乾州姜氏的信任,获得乾州姜氏的支持。我猜你取出?的四十七页中?定有对乾州姜氏大大有利的内容。可惜,突然冒出?的黑衣人打乱了你的计划,你功亏一篑,只能?另谋他策。”花一棠顿了顿,“你还给我们的这两百三十页,里面只有荥阳凌氏、青州万氏,还有些许小门士族子弟的信息,对你来说?,并无大用,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真的是这样吗?林随安心里冒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云中?月一开始就没打算将这些内容公开,他做的这些,无论初衷如何,但就结果而言,的确也保护了这些受害的家族。
云中?月手?指敲着面具:“我很好奇,现在的花氏如日中?天,若是获得了这么多家族的丑闻,要如何利用?”
花一棠沉默片刻:“你是想说?,你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看花氏与乾州姜氏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吗?”
云中?月:“弄死一个苟延残喘的太原姜氏有甚趣味,灭了富可敌国的花氏和独领风|骚的乾州姜氏才好玩啊。”
花一棠嗤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林随安抢了先?。
“不?,若你真这么想,就不?会不?顾自身?安危帮我们击退那些黑衣人。”
云中?月笑道?:“林娘子不?会是想说?,我其实是个好人吧?”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不?如说?,你觉得我们是好人,所以积极要求进步,向我们学习。”
“或者说?,你试探的并非是谁的实力更强,而是——”花一棠慢悠悠摇扇子,“谁的心性更值得你信任?”
云中?月缓缓坐直了身?形,眸光透过白莹莹的面具,落在了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身?上,茫茫星光描绘着二人笔直的身?形,梦幻般美丽。
难道?,天底下,真的有这般纯粹干净的人吗?
“二位打算如何处置这卷轴书?”云中?月如蛊惑般低语,“今天所有人都看到轴书被毁了,就算你们悄悄留下这卷轴书,也不?会有人知晓,这便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花一棠一脸嫌弃,“去去去,我可不?想和一个臭男人有什么秘密!太恶心了!”
林随安挑眉一笑,抛起轴书的同?时千净灿然出?鞘,缭绕刀风没有半分犹豫将轴书搅得粉碎,悠悠夜风将纸张的碎片扬上了天空,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在刀光的映照下,幻化成了另一片星海,迷乱了云中?月的眼睛。
突然,那片美丽的星光中?迸出?一道?寒光,犹如惊电劈向了他的面门,云中?月大惊失色,猛地向后窜跃,可是已然迟了,他感受到了千净恐怖的刀压,听到了面具碎裂的声音——
不?好!
云中?月以袖遮脸,凌空狂踏莲花步,茫茫夜色中?绽出?六瓣莲花,化作六缕青烟飞散。
林随安保持着劈刀的姿势,整个人彻底惊呆了。
喔嚯嚯!她?竟然真劈裂了云中?月的面具,看到了面具下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干净的脸,皎洁如玉,明?亮如水,那一瞬间,林随安甚至有种错觉,他就是夜空中?的月亮。
那不?是易容术,是真正鲜活和生动的脸。
云中?月——原来如此,千般变化的“云”是伪装,纯净无比的“月”才是他的真容。
好家伙,货真价实的惊鸿一面,今天真是赚大发了!
“花一棠,你刚刚瞧见了没?”林随安收刀,激动大叫,“云中?月居然长得挺嫩——呃……”
花一棠紧紧攥着扇子,死死瞪着她?,洁白如雪的衣袂在夜风中?狂舞,焕发出?张牙舞爪的气势。
这家伙不?是说?不?生气了吗?那现在的气氛算是怎么回事?!
林随安心里又?没底了。
突然,就见花一棠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扇子掉在了地上。林随安心头?一跳,忙上前拽过花一棠的手?一看,果然,他手?掌的伤口渗血了。
“你手?上有伤,别使劲儿,”林随安叹气,“去找方大夫重新包一下——”
花一棠拽住了她?的袖子,“你帮我包。”
“啊?”
“方大夫下手?太重,疼。”
“……”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很难让人拒绝,毕竟林随安对方刻的粗狂治疗手?法还心有余悸。
“我没带金疮药——”林随安话没说?完,花一棠就将一个瓷瓶塞进了她?掌心。
林随安:“……”
药瓶还带着花一棠的温热的体温,也不?知道?被他握在手?里多久了。这家伙不?会是早有预谋吧?
林随安小心撩起眼皮,偷偷看了眼花一棠,花一棠梗着脖子,脑袋转到了一边,还是不?肯看她?,像个闹别扭的小屁孩。
林随安暗暗松了口气,闹别扭总比冷战强。
她?一圈一圈解开花一棠的绷带,伤口比想象的要深,尤其是在这只养尊处优的手?上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花一棠的手?很漂亮,皮肤白皙,手?骨修长,骨节分明?,当林随安小心洒下金疮药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她?的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也黑了一圈。大约是有些疼,花一棠的手?指微颤蜷缩,指腹触电般碰了一下林随安的手?指,又?火烧般离开,温热的触感就仿佛停留在皮肤上展翅欲飞的蝴蝶,又?轻、又?柔、又?痒。
林随安不?禁屏住了呼吸,极力避免触碰,可越小心,手?越不?听使唤,指尖总是不?小心划过花一棠的肌肤,她?明?显能?感觉到花一棠的手?变热了,或者,是她?的体温上升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
耳畔飘过花一棠的灼热的呼吸,林随安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绷带扔出?去,条件反射抬头?,看到了花一棠漆黑的眸子。
“我是在气我自己。”他轻声道?。
林随安:“……啊?”
“我知道?,你定是怕以后没机会看到尸体的记忆,所以不?愿多等?一刻。”花一棠垂下眼皮,睫毛轻轻颤动着,“是我不?够聪明?,不?够厉害,不?能?让你全然信任,所以,你才会铤而走险。”
林随安愕然: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个脑回路啊?
怎么得出?了这么离谱的结论?
“只是小小看一眼,铤而走险也太夸张了。”林随安道?。
花一棠抬起睫毛,黑瞳里盛着漫天星光,声音轻柔得犹如一缕美妙的梦境,“林随安,我担心你。”
林随安的心跳少?了半拍。
“我知道?,能?看到死者的记忆对于破案来说?,堪称天降神兵,如有神助,我之前甚至还觉得获得这般本领乃是上天的馈赠,可是——”花一棠沉下嗓音,“你不?知道?,每次……之后……你的眼睛、脸色、神情都似乎……越来越像……被尸体抽去了生气……”
林随安恍然:“是吗?”
花一棠重重点头?。
林随安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应了那句老话,世间所有的馈赠都暗中?标好了价格。
千净如此,十净集如此,金手?指亦是如此。
“林随安,你能?否应我一件事?”
花一棠这句话一出?口,林随安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难道?,他想让她?承诺以后不?再使用金手?指?
林随安皱眉,“那些记忆可能?是死者留给世间唯一的东西,我……做不?到——”
“我们是搭档,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搭档!”花一棠猛地蜷起手?指,握住了林随安的指尖,“以后,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情况多么紧迫,你看死者记忆之时,必须等?我陪你一起!”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花一棠的表情执拗又?坚定,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漂亮的眼瞳里泛起莹莹的水光,就这般静静地、直直地望着她?。
真是拿他没办法啊!林随安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有些酸楚,又?隐隐发疼,无奈点头?道?,“好。”
花一棠眸光一亮,绽出?了灿烂的笑脸,衬得漫天星光黯然失色。
林随安也笑了。
可算把这家伙哄高兴了。
这一天闹腾的,可真是太累了……
顺气的花一棠立即恢复话痨属性,又?开始在耳边叨叨叨:
“既然有了姜七娘的授命,明?日一早咱们就去大理寺寻凌六郎,算上今天这一宗,已经是第四宗沉尸案,不?知前几具尸身?保存的如何,啊呀,方刻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正式的仵作资格啊,我实在是对大理寺的仵作不?放心,万一他们——”
真的,有点吵啊……
积攒了整日的疲倦攀上脑门,林随安缓缓闭上了眼睛。
花一棠倏然停住叨叨,看着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睡死的林随安,轻轻笑出?了声。抽出?她?手?中?绑了一半的绷带,自己三下五除二捆好,牙手?配合绑了个死结,双臂轻轻拢住林随安,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听着怀中?的呼吸渐渐平缓,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我努力了这么久,好像直到今天,你才第一次将我当成你的搭档……”
“可是,我好像又?不?甘心只做你的搭档了……”
“人啊,真是贪心啊……”
花一棠轻声嘀咕着,环过林随安的腰,勾起她?的腿弯,小心翼翼将怀中?的少?女打横抱了起来,就和她?之前抱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明?明?这么轻,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花一棠望着少?女靠在胸口熟睡的脸,轻声道?,“明?明?只是个小女郎,为何总是这般倔强逞强呢?”
林随安皱眉,咕哝道?:“花一棠……好吵……”
花一棠无奈轻笑:“罢了,来日方长。”
夜风寂静,湖波无声,星光的璀璨掠过二人随风交叠的衣袂,时而缠绵而温柔,时而热烈而绚烂,伴着二人的身?影,一直向灯火通明?处走去。
林随安躺在床上, 眨了眨眼皮,有点懵。
窗外天光大亮,风和日丽, 竹林的沙沙声琴乐似的抚摸着耳膜,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屋中还残留着淡淡的安神香气, 她记得这味道?,之前凌芝颜留宿之时花一棠曾经特意命人在屋中燃过,名为:迟迟春日弄轻柔。
果然是三贯钱一炉的金贵熏香,助眠效果也太好了。她已经醒了一炷香的功夫,可无论怎么回想,昨夜的记忆都只停留在帮花一棠包扎了一半的伤口上,之后的就完全断片了。
她是何?时睡着的?
又是怎么回来的?
林随安撩起被子看了看身上, 还是昨天那一身,揪着袖子闻了闻,熟悉的果木香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
看来是花一棠将她背回来的。
林随安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换上清爽的新衣, 简单洗漱,提着千净出了门,门外的阳光耀得她不由眯起了眼睛, 然后,看到了晨光中的花一棠。
他?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袍, 袖口和衣襟下摆扎染成了朦胧的薄蓝,挺拔的身姿犹如一支随风摇曳的鸢尾花。琉璃玉的簪子晶莹清透,将他?鬓角的发色映得闪闪发亮, 让林随安想到两个词,少年之貌, 红颜绿鬓。
“林随安,早啊。”他?笑着甩了甩袖子,“我今日这身衣裳如何??”
林随安:“……很是红颜祸水。”
花一棠笑得更灿烂了,“那就行?。”
林随安无奈:“今日是去大理寺查案,不是去选美。”
“大理寺卿陈宴凡曾是冯氏姻亲,因为之前冯氏的案子,处处给凌六郎穿小?鞋,今日我们可是去给凌六郎撑场面的,断不能穿得太失礼。瞧见没,我这身可是有讲究的,青云迢迢杉,白鹤展翅靴,风云惊电簪,还有——”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摆了个造作造型,“千里江山扇!连起来便有‘青云直上,鲲鹏万里,一鸣惊人,可定江山’之意?!”
林随安:“……”
她只看到了“孔雀开屏”四?字。
“靳若回来了吗?”林随安快步走出园子,“方大夫可起床了?”
花一棠大步流星跟上,“靳若大约是被东都净门的事儿?绊住了,还没见到人。我刚看到伊塔端着茶釜去了方大夫屋中,应该很快就起了。早膳木夏备了你爱吃红玫素罗糕、酸奶果子酪、羊肉馎饦,切脍就算了,这个时节早上不宜吃生冷之物——”
林随安脚步一顿,转头盯着花一棠的脸。
花一棠:“干、干嘛?”
“你今天话?好像特别多?,”林随安凑近,“你心虚的时候,话?就特别多?。”
花一棠眼珠子转到了一边,“我、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林随安眯眼:“昨晚你——”
“昨晚你睡着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我发誓!”花一棠举手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