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四郎高举折扇向下一指,气势万千道,“全给我刨了!”
靳若:“……”
林随安:“……”
最?终,花一棠还是选择了人海战术,亏得花宅离得近,侍从数量惊人,不到半个时辰就招来了百十来号,挥舞着锄头、铁铲,掘地?三尺,誓要将整个园子挖个底朝天?,只是园子太大,挖起来颇费功夫,热火朝天?挖了一个时辰,想找的没挖到,却招来了凌芝颜。
“花四郎,你这是打算将冯氏私塾挫骨扬灰……吗?”凌芝颜站在一片狼藉的后园里?,眼皮乱跳。
花一棠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已近午时,阳光炙烈,照得他满头薄汗,相比之下,林随安仿佛根本没晒到任何阳光,瞳色幽深,面色苍白,连半颗汗珠都没有。
事实上,林随安不仅不热,甚至还觉得有些?冷,而且越来越冷。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寒意,随着被?挖开的地?面越来越多,寒意越来越重,她不知道这种寒意是来自地?下,还是来自心底,正午的阳光落不到她的身?上,只有身?侧的花一棠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暖意,让她不至于被?冻僵。
凌芝颜叹了口?气,“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花一棠停扇:“凌六郎,你听说过白牲吗?”
凌芝颜一怔:“白什么?”
“你不知道啊,”花一棠目光终于转向了凌芝颜,点?了点?头,“嗯,挺好的。”
凌芝颜:“你到底在说什么?”
“找到了!这有东西?!”
远远的,能看到一柄锄头探出地?面疯狂晃动,人应该是钻到了地?坑里?,周围的人全围了过去,待看清坑里?是什么,轰一下又散开了。
“你胆子小,留在这,我去看看。”林随安嘱咐了花一棠一句,快步走?了过去,花一棠在身?后叫了句什么,还有凌芝颜的声音,林随安都没听清。她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坑边,众人七手八脚将坑里?的侍从拉了出来,坑很深,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直径大约四尺有余,可容两三个人。
林随安跳了下去,脚下咔嚓一声,踩到了什么东西?。她弯下腰,捡起了脚下的东西?,是一截纤细脆弱的白骨,似乎是孩童的肋骨,林随安蹲下身?,扫了扫地?面,刺骨的寒意逼进了指尖,和身?体?失控时的状态很像,她手指一颤,鬼使神差抬头,望向了四周。
坑壁上,嵌着密密麻麻的骷髅头骨,头骨都很小,显然都是孩子,眼眶中满是黑泥,仿佛一双双漆黑的眼瞳,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吱——嗡——”
尖锐的耳鸣犹如钢针刺进脑仁,白光如同千万道刀刃,疯狂切裂着视觉景象,林随安双手胡乱扶住了坑壁,整个人控制不住滑跪下去,意识仿佛受到什么不可抗力的召唤,飞速抽离身?体?,眼前白光逝去,换做大片的黑暗,就在此?时,一抹香气裹住了她,是昂贵的花果调香,黑暗散开一缕,她看到了花一棠明?亮的眼睛。
“林随安、林随安!”
她的听觉恢复了一瞬,除了花一棠的聒噪,还听到了凌芝颜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你刚刚说什么?!周太守……”
所有嘈杂的声音离她远去,林随安闭上眼睛,再次坠入黑暗。
几盏花灯朦胧地?亮着,高高挂着,随风摇着,河水倒映着光,波光粼粼,一只温暖的手紧紧牵着她,喧闹的笑声擦肩而过,抬起头,看到半张笑脸。
【小英儿?,抓紧了,人多,别走?丢了,喜欢哪盏灯,阿娘买给你。】
灯光闪灭,一缕阳光落在了她肉呼呼的小手上,手里?拿着软软的窝窝头,屋外?是绵延的山脉,有人坐在对面,大大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说:
【三娘好好吃饭,才能长高高哦。阿爷明?日上山给你打只兔子玩,好不好?】
光影错落,油灯摇曳,她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炉中火星跳动,两道影子坐在桌边,女子缝着衣衫,男子拨着算盘。
【四娘明?日生辰,十岁了,不能总是穿旧衣服了。】
【明?天?将铺中的存货抵一些?出去,给四娘买套新罗裙,我看别人家的女娃都喜欢石榴裙,好看。】
夜雾蒸腾,刺鼻的药气涌入鼻腔,一个空药碗放在桌上,她被?人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
【二娘真厉害,喝了药都不哭了,明?天?阿娘买蜜饯给你吃,弟弟也有,二娘也有,一起吃好不好。】
摇着摇着,屋顶变作了瘦瘦窄窄的船舱,耳边枕着船桨的吱呀声,女子软糯温柔唱着催眠曲,随着潺潺水声荡啊荡。
【九初河水清又清,阿娘的娃儿?眼儿?明?,看着日头东山落,听着山头鸟鸣鸣,鱼儿?回水塘,蛙儿?藏莲下,阿娘的娃儿?也要归家咯——】
日晕初升,洒落一片金鳞,她推开门,急急跑了出去,小手里?捧着一小碗软糕。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步履匆匆的少年转过头,鬓角的被?风吹起的发丝染上了金。
【哥哥吃过了,秀儿?自己吃吧。】
【阿爷说,哥哥读书辛苦,哥哥吃。】
【好,等晚上哥哥回来,和秀儿?一起吃。】
【哥哥骗人,你一走?又是好久……】
【这一次,哥哥定早早回来。】
【那哥哥笑一笑,秀儿?就相信哥哥。】
【秀儿?为何总是让哥哥笑啊?】
【因为哥哥长得好看,秀儿?最?喜欢看哥哥笑了。】
少年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晨光落在少年清澈的眼睛里?,美得像画。
林随安睁开了眼,看到了高高的屋顶和华丽的窗棂,是花宅的风格,眼睛干涩得厉害,耳后的枕头湿了大片。
“月大夫,你快来看看,她不对劲儿?!”靳若咋咋呼呼推门冲了进来,还拽着面色不善的月大夫,“她一直在哭!太吓人了!”
“我早就说过了,林娘子就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呦,这不醒了吗?”月大夫道,“睡得怎么样?”
林随安坐起身?,摸了摸眼角,泪水已干,了无痕迹。
“你……做噩梦了?”靳若小心翼翼问?道。
林随安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梦。”
她看到的是那些?孩子最?后的执念,是她们?对这个世界最?深的眷恋。
明?明?经受了那么残酷的经历,但她们?的执念,依然那么温暖纯粹。
靳若抱怨:“你说你,没事跳什么死人坑,突然就睡过去了,然后又突然开始哭,花一棠又不在,吓死个人……”
林随安:“花一棠呢?”
“被?凌芝颜抓去查案了,走?得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和月大夫照顾你,简直比七老八十的老婆子还啰嗦。”
“查什么案?”失去意识前的回忆渐渐回笼,林随安心里?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周太守被?人毒死了!悄无声息死在了府衙书房,”靳若道,“是鸠毒!”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零碎的画面涌入了脑海。
十酷刑的竹简、东晁的谜题、严鹤的头颅、陈竹的焦尸、暗塾里?的密室,冯氏后园中的累累白骨、果子行的牌位、案牍堂里?昏暗的灯光,以及灯光下那张没有任何感情的脸——和金手指记忆中看到的另一张脸渐渐重合。
林随安翻身?下床,厉喝道:“冯氏私塾里?寻到的骸骨埋到了何处?”
靳若怔怔指向北面,“虞美人山。”
扬都水路纵横,气候潮湿,地?势北高南低,北城更为干爽,适宜居住,渐渐形成了北贵南贫的居住分布规律。扬都以北为贵,尤其是罗城北面的虞美人山,山下三条水路环绕,山上植被?茂盛,郁郁葱葱,堪称风水宝地?,被?诸多权贵分而划之,修建祖坟,蒙荫后代。
林随安一觉睡了两天?两夜,这段时间里?,花氏以强大的财力、人力、物力和行动力,在虞美人山选了地?,下了葬,修了坟冢,因为太多骸骨混在一处,根本无法分辨谁是谁,所以只能葬在一处,花一棠亲自提了碑文,还请高僧做了法事,超度亡灵。
坟冢在虞美人山的金门峰上,是最?金贵的坟冢地?,也只有花氏这般大手笔才买得起,林随安根据地?图找到坟冢的时候,已是入夜,从金门峰顶望下去,能看到万家灯火的杨都城,明?水河、东水河,环衙河三条水路如九天?银河落下大地?,明?亮无垠。
林随安不是第一个到的,已经有人先来了。那人穿着宽大的白色孝服,头上系着孝带,手扶着墓碑,凝视着夜空与大地?的交接处。
风从山下吹来,刮乱了坟冢旁柏树稍上的几根枝条,发出声声呜咽。
林随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不明?白,那日东晁只差一点?就能杀了我,为何在最?关键的时刻走?了神,原以为是他见到周太守带了弓箭手慌了神,现在想来,他是见到了一直等的人。东晁最?后看着的人并不是花一棠,而是藏在花一棠身?后,混在衙吏里?的你。”
“我没想到最?先来的人是你,”那人的声音混在风里?,忽高忽低,“我以为会是花一棠,或者是凌芝颜,”他回过头,“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从见你的第一面。”林随安道。
“为什么?”
“因为,”林随安顿了顿,实在难以启齿,“你长得好看。”
不料这句话却令他笑了,长长飘扬的孝带映着月光,白得发亮。
“你说这话的口?气,和她很像。”
“她是你的妹妹,叫秀儿?,对么?”林随安上前一步,放低了声音,“祁元笙。”
凌凌月光落在祁元笙姣好如女子的脸上, 将他的面色染得白如霜雪。
“你如何知道秀儿——”他顿了一下,又道,“果?然, 他也来了。”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林随安心头一动, 眼角余光看到了花瓣般的衣袂在夜风中飞起, 花一棠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手里拿着三卷轴书。
“玄奉元年元月初三,齐氏父子报官,女齐媛于市集走失,年八岁,不良人遍寻一月不得,结案。”花一棠举起第一卷轴书, “齐盛妻子早亡,留有一子一女,家中穷困,以抄书为生。秀儿走失后?, 齐盛拖着病体寻女不得,郁郁而?终,而?齐家的儿子, 就此消失了。”
祁元笙嘴角微微勾着,仿佛在鼓励花一棠继续说下去。
花一棠举起第二份轴书, “这是我在东晁的坟典行里寻到?的,内容平平无奇,皆是风光杂录, 没写作者名,但字是极好, 上面有陈竹的批注,陈竹称著书人为老师。”
祁元笙眸光微动,还是不说话。
花一棠同时举起这两卷轴书,“结案案牍上有齐盛的签名,和杂录上的字一模一样,我记得陈竹幼年时曾拜一位秀才?研习练字。陈竹是齐盛的学生。”
祁元笙幽幽叹了口气。
花一棠举起第三卷轴书,“这一卷是在陈竹常去的卷玉坊茶肆里找到?的,”他哗啦一声展开,展示给?祁元笙看,“这里面写的是十酷刑的内容,书里的字迹和陈竹的一模一样。”
林随安大惊,忙扫了一眼,果?然,这个轴书就是她在陈竹和东晁记忆中看到?的轴书,原来这是陈竹写的。
“那首关于冯氏的歪诗,散布的源头也在茶肆。”花一棠道,“祁元笙,这都是你让陈竹做的!”
祁元笙微微仰起头,眉梢沐浴着月光,“还有呢?”
“你蛰伏四年,精心计划,先以歪诗将冯氏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将我当做挡箭牌,接连杀了严鹤和蒋宏文,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以连环凶杀案卷我入局,激化花氏和冯氏的矛盾,利用花氏查实科考舞弊案的证据,一举推翻冯氏,再借花氏收冯氏地盘的机会?,牵出?冯氏藏匿多?年的白牲案,心思之?缜密,计划之?周详,着实令人惊叹。”
祁元笙:“哦?我为什么做这些?”
花一棠又从怀中抽出?了第四卷轴书,“这是你入职扬都府衙前改换户籍身份的证据,还有你利用书佐身份,替东晁洗白身份,买下坟典行及其周围荒屋的证据。你的原名是齐咏,齐盛是你父亲,齐媛是的你妹妹,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帮你的妹妹和父亲报仇。”
祁元笙点了点头:“花一棠,你果?然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聪明,若不是你之?前太快查到?我身上,我本不用孤注一掷启用东晁,东晁本不必死的。”
“那陈竹呢?!”花一棠厉声道,“他一直在帮你,为何要杀他?!”
“因为他太天真了,竟然妄想不流血、不死人,仅凭一首破诗和一卷誊抄的十酷刑轴书,就能恐吓冯氏,险些坏了我们的计划。”祁元笙叹气道,“他待在你身边太久了,被你的天真传染了。”
林随安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但见他脖颈青筋都跳了出?来,显然在强忍怒气。
“既然你这么聪明,那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为何要杀周长平?”祁元笙道。
花一棠吸了口气,“周太守一直被冯氏所控,他想要摆脱冯氏,正好为你所用,东晁也是你与他合谋趁乱灭口的吧?”
“他不知道东晁是我的人,也不知道我真正要做的事。”祁元笙摇了摇头,“他杀东晁,只是为了向冯氏和花氏邀功,有的时候,你根本无法预料这种小人会?做出?何等愚蠢之?事。”祁元笙顿了顿,“但这并不是我杀他的原因。”
花一棠闭了闭眼,“第一起幼女失踪案是在玄启十二年,齐媛失踪是在两年后?,在这之?前,已有八十六名幼女失踪,卷宗记录皆是——”
“……不良人寻一月不得,结案。”林随安喃喃道。
花一棠眼底泛出?红光,“周长平身为扬都太守,肩负扬都六十万百姓性命安危,却尸|位|素|餐,昏庸无能,此乃万恶滋生之?源,纵万死也难赎其罪。”
“官府无行无德无作为,百姓怨不得伸,怒不得平,悲不得诉,蝼蚁被逼至绝境,只能奋力一搏,如我,如东晁,唯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祁元笙露出?一抹苍凉的笑意,看向山下的璀璨的杨都城,“我没的选。”
“不对!”花一棠双眼赤红,定声道,“定有其他的选择。”
祁元笙回头,遥遥看向林随安,“林娘子,你还未告诉我,你如何知道她的乳名是秀儿?”
夜风吹得祁元笙袍袖狂舞,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即将展翅高飞。
他离山崖太近了。
林随安的心脏咚咚乱跳,不动声色向前移动,“我在梦里看到?了她,她捧着一碗米糕,说想给?哥哥吃,还说,她最喜欢看哥哥笑。”
祁元笙的眼瞳现一丝恍惚,轻轻笑出?了声,笑容和秀儿记忆中的一样,美得像画。
“我已经?记不清了,”他说,“或许,你说的是真的吧。”
风骤然变大了,祁元笙呼一下飞了起来,朝着悬崖下坠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一个箭步冲出?悬崖,飞跃而?下,左手死死抓住了祁元笙的手臂,右手千净连鞘狠狠扎入崖壁,可她却忘了右手的骨裂,根本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只坚持了一弹指的功夫,右手就开始滑离刀柄,突然,一条粗麻绳甩了下来,嗖嗖两下捆上了林随安的腰,林随安抬头,惊讶看到?了凌芝颜和花一棠双双拉着麻绳,因为太过用力,两张俊脸都憋得通红。
花一棠:“凌六郎,你来的太迟了!”
凌芝颜:“花四郎,你下次留口信能别这么拐弯抹角吗?”
“我连地图都画了,你瞎吗?”
“你没说清楚时间?!”
“当然是即刻出?发啊!”
“闭嘴,赶紧拉!”林随安怒吼。
两大世家子弟立即闷头拽绳子,林随安疼得满头大汗,全?身虚脱,最让人生气的是,下面的祁元笙居然笑出?了声。
“林随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何每次都能猜到?我想做什么?找十酷刑出?处的时候是这般,现在还是这般。”
因为跳崖的剧情?太老套了!
林随安咬牙:“你的仇人冯愉义还活着呢,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祁元笙扬起脸,笑容更大了,“我当然不会?忘了他。”
“那就随我回去!我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祁元笙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挣扎着探上来,一根一根掰开了林随安的手指。
林随安:“!!”
“我不信你们。”祁元笙的声音和笑脸坠入浓浓的夜雾,只剩一片苍凉的雪白。
面对怒发冲冠的月大夫,林随安第一次发现,美人发起火来,不但不赏心悦目,还有些骇人。
“你是聋子还是傻子?记不住我说的话吗?!”月大夫粗暴给?林随安的右臂换夹板,疼得林随安呲牙裂嘴,“我再说一遍,你这只胳膊一个月内绝不能用力!若是再胡来,你这胳膊就废了!”
林随安:“月大夫,这话你都说了三天了。”
“我说错了吗?!”
“是是是,我下次肯定谨遵医嘱!”林随安捣头如蒜。
“我月洛的招牌迟早要毁在你手里。”月大夫重重叹了口气,托着林随安的左手看了看,“右手还是那样吗?”
“是。”
月大夫啧了一声,转头写方子,“我给?你开些清心祛火的汤药,先试试吧。”
“多?谢月大夫。”林随安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自?三日前从虞美人山回来,就一直是这个帕金森的状态,完全?用不上力——祁元笙手掌的触感和体温似乎还留在上面——林随安心中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能救回他。
“我去瞅瞅花四郎,”月大夫提起医箱,“你一起吗?”
林随安点头,起身:“好。”
花一棠住的园子位于花宅东南方,距离林随安的住处步行两盏茶的功夫即到?,这已经?是花宅里距离最近的两处园子了,进了园子正门?,沿着回廊继续走,途径荷花池、泛舟湖、虹桥群、赏枫林,听月台等等景点,最终抵达花一棠居住的“恬淡居”,差不多?要走两刻钟。林随安第一次来的时候,颇有种逛公园的错觉,说句不夸张的,不吃饱了连走回房睡觉的力气都不够。
恬淡居门?前还是老样子,木夏率领一众侍女侍从候在门?外,放眼望去全?是人头,捧着精致华丽的点心、喷香四溢的饭菜、煮好的茶水,冰镇的冷饮、十几个蝈蝈罐、七八个金丝雀笼、五六缸金鲤鱼,今天居然还多?出?了两只斗鸡。总而?言之?,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送不来的。
月大夫翻着白眼穿过人群,林随安口中啧啧称奇,好家伙,这花样真是日日翻新,常看常新,充分?展示了万恶的封建社会?上层阶级是多?么的奢靡豪横。
木夏见到?二人,重重叹了口气。
月大夫:“今日如何?”
木夏:“从巳时到?现在,只送进去两笼蒸饼,半釜茶,两盘切鲙,三碗鸡汤,霜雪饮原封不动退出?来了,一口未动。”
林随安看了眼天色,此时刚过巳正,花一棠吃这么多?,不怕积食吗?
月大夫:“的确吃得太少了。”
林随安差点没闪了腰。
木夏:“我把四郎平日里喜欢的玩乐物?件都带来了,四郎却连看一眼都不肯,也不让我们进屋服侍,四郎三日未沐浴了,连香囊都不戴了,这可如何是好!”
花一棠那么爱臭美的人竟然连香囊都不用了?
“情?况的确很严重。”林随安正色道。
月大夫贴在门?外听了听屋里的声音,摇头,“我治不了,另寻高人吧。”
木夏脸皱成了橘子皮,“林娘子,那天你们在虞美人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四郎回来就变成了这般?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木夏顿了一下,“林娘子,你有办法吗?”
林随安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叹气:她和花一棠的病因大约是同一个。
林随安示意众人退后?两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一脚踹开了花一棠的房门?,径直走进去,又在一片倒吸凉气声中,用脚踢上了房门?。
这间?屋子大得惊人,仅是外室就有五百平,东西两排窗户紧闭,日光被雕花窗棂切得细碎,落在地上,孤零零的。
花一棠坐在六面山水屏风前,光着脚,只着一件单薄的圆领长衫,连发簪都没戴,只粗粗系了根发带,身体佝偻着,勾着脖子看着桌案上摊开的三卷轴书。
林随安脱了鞋,抓过一个软垫拍了拍,坐在花一棠对面,轴书她很熟悉,是虞美人山上向祁元笙展示的内容,一卷是陈竹抄录的十酷刑内容,一卷是齐媛的结案卷宗,一卷是齐父所著的风光杂录。
花一棠手里还捏着一卷轴书,指甲在轴书的绑绳上抠啊抠。
林随安吸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可她一个半社恐,本就不擅长聊天,搜肠刮肚,也没找到?适合的话,只能以叹气结尾。
花一棠的眼睫轻颤,双手捏着轴书放上桌案,良久,道,“我并没有找到?祁元笙替自?己?和东晁改换户籍身份的证据,”他解开轴书绑绳,拉开,轴书里空白一片,“祁元笙做的非常完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说的证据都是诈他的。”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若我不诈他,若我不把他逼得那么紧,他就不会?选了绝路。”
林随安沉默片刻,将颤抖的左手放在了花一棠眼前,花一棠猛地抬眼,“你的手怎么了?”
“一直在发抖,无法用力,”林随安尝试攥紧拳头,还是失败,“因为一个鲜活跳动的生命就是从这只手里消失的。”
“不怪你!我看见了,是祁元笙自?己?掰开了你的手指!”说到?这,花一棠声音不由一哽。
林随安大大张开五根手指,似是劝慰花一棠,又似是说给?自?己?听,“他那么聪明,能推倒不可一世的冯氏,能将花氏利用的淋漓尽致,又怎么会?被你一两句话骗到??”林随安再一次蜷缩手指,这一次,终于握紧了,停止了颤抖,“其实,他早就算好了自?己?的结局。”
花一棠盯着林随安的手,睫毛微微颤动。
林随安:“祁元笙的遭遇太过惨烈,自?是令人同情?悲愤,可他手上亦有无辜人的血。”
花一棠幽幽叹道:“……陈竹……”
“严鹤和蒋宏文死不足惜,但在祁元笙举起刀杀死陈竹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与冯氏一样的杀人凶手。”林随安低声道,“这才?是最悲哀的。”
屋内静了下来,窗扇咔咔作响,外面起风了。
花一棠站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金色的树叶被风扬了起来,打着旋儿落到?他的掌心,未等捉住,又飞走了。
花一棠抬头看着枝叶,良久,转过头,眸光明亮如星辰。
“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林随安躺在了软垫上:“免了。我刚吃过早饭,怕积食。”
第42章
裴家在扬都新开了一家茶肆, 名?为?“闲望”,位于扬都西北角的燕泥坊,东临九初河, 北靠九曲池,西望西水门和大明桥, 楼高三层, 视野开?阔,景色极美,尤其是三层雅厢,每间都配有一方露天赏景台,日可观水,夜可赏月,晴时晒云, 雨时听?蕉,名?副其实的“闲听花开又落去,遥望漫天?华彩时”。
开?业不到?十日,“闲望茶肆”便荣登扬都七大茶肆之首, 尤以独创的“路遥茶”最受文人学子的欢迎,凡是来吟诗品茗的,若不能?一品此?茶的滋味, 出门都不好意思跟邻居打招呼。
一茶难求,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整套茶下来居然要五百文,听?得林随安大呼“抢钱”,尤其是在尝过味道之后。这茶苦涩不说, 还多了一股子刷锅水味儿,也不知道这帮附庸风雅的文人们争相追捧个啥。
“所谓风雅, 自然是要配着风景和雅音一起赏的,”花一棠举着茶盏,遥敬西水门外熙熙攘攘的行船,嗅了嗅茶香,滋溜抿一口,伴着茶肆内的古琴音,摇头晃脑道,“路遥茶最妙的就是这后味,源远流长,绵绵无尽,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突然,花一棠眉梢隐隐抽了一下。
林随安灌了口白开?水漱口,瞄着花一棠抽动越来越频繁的眼角:编,有本事继续编。
花一棠干咳一声,放下茶盏,木夏将散发着刷锅水味道的茶釜端了下去,换上从花氏带来的茶饼重新烹茶,不得不说,木夏的手艺明显比这茶肆的茶博士强多了,举手投足足见功底,颇为?赏心悦目。
可惜,这个时代茶的滋味,林随安实在无福消受,只能?远观,不可近品。
林随安将目光移向波光粼粼的九初河,河岸上行人如织,热闹喧哗,与她第一日来扬都时的情境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纵使名?震天?下的冯氏的荣辱兴衰,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唯有一件事,林随安还放心不下。
“那些丢了女儿的父母,府衙可曾找到?他们,告诉他们结果?”
“周长平突然暴毙,再?加上冯氏的事儿,估计朝堂上要好一番斗争才能?确定扬都太守的新人选,指望府衙不如指望鸭子上树。”花一棠还是嘴上不饶人,先鄙视了一番官府,又道,“穆忠已经着人去办了,只是过去了好几年,也不知能?寻到?几户。凌六郎查封了一部分冯氏资产,说已上报大理寺,这部分就留作那些女娃家人的赔偿。”
林随安点头:“凌司直办事果然稳妥。”
花一棠哼了一声,“临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答应给我的六十匹绢的报酬也赖掉了,凌氏果然和传闻的一样,小气!抠门!”
林随安喝了口水,没敢吭声。
半月前,凌芝颜带着冯、严、白、蒋四家要犯北上东都,临走前特意来见了她一面,付了二十匹绢的查案报酬,打了四十匹绢的欠条。还特意交待她莫要告诉花一棠。这二十匹绢是凌芝颜从自己?的俸禄里抠出来的,实在没有更多,待以后手头富余了,再?付余款,至于花一棠那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