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太守频频擦汗,“俗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花参军别把事?儿做绝了啊。”
花一棠叹了口气,站起身,甩着袖子晃悠到?大堂中?央,与苏意蕴对峙而立,笑得纯洁无害,“苏家主误会了,苏氏与花氏同为五姓七宗,同气连枝,听闻苏氏有意进军安都商界,花某是日日牵挂,时时忧心,幸好花氏在安都也有几间小铺子,便粗粗打探了一下?,想着若是苏氏遇到?生意上的困难,花氏亦能相助一二,总算不枉两族世代交往的情谊。不曾想,这一打听可不得了,竟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儿。”
说着,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遮住嘴,摆了个大惊失色的表情,“苏氏在安都的商铺,九成都是‘蝉蜕铺’。”
众人面?面?相觑。
夏长史:“什?、什?么?‘蝉蜕铺’?”
“蝉蜕铺,没有地契,没有铺面?,没有雇员,不买卖任何?物品,不做任何?生意,唯一能证明这种铺子存在的,只有一堆伪造的空账。”花一棠道,“说白?了,就是一种商业骗术,二十多年前?曾在青州出现过,这些骗子声称在安都、扬都等地有门路,能做大买卖,获利极高,且极为省心,从购置铺面?、雇用?人员、进货出货盘货对账等琐事?皆可一手操办,东家只需躺在家里收钱即可。”
花一棠叹了口气,“人心之贪,蛇可吞象,重利诱惑之下?,青州众多商家纷纷入局。当然,刚开始也是将信将疑,先投一家铺子试试水,发现每月都能收到?高额利润,账簿也甚是详细清晰,负责铺子的掌柜更是殷勤,日日汇报,有求必应,忠心耿耿。”
“渐渐地,青州商人便对这些掌柜愈发信任,投的铺子越来?越多,生意也越做越大,可突然有一日,这些掌柜突然消失了,仿若水汽蒸发一般,青州商人这才发觉不妥,派人去查,原来?他们买的那?些铺子根本不存在,只有一纸空账,就如一个空空的蝉蜕,里面?的蝉早就羽化飞跑了。”
“青州商人纷纷报官,方?知受骗者众。官府追查数月,一无所获,不少人压上了全部身家,倾家荡产,自尽者比比皆是,河中?浮尸上百。青州商界遭受重创,自此一蹶不振。啊呀呀,当真是——呜呼哀哉!”
整座大堂静得可怕。
此案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案,又是商界秘闻,在座众人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很少涉及商道,几乎都没听说过,闻之皆是骇然变色。
林随安:好家伙,这不就是皮|包|公司,非|法|融|资?
苏氏长老的脸色变了,苏意蕴几乎是嘶声大吼,“一派胡言,苏氏所购铺子皆有地契,还有官府派发的商契,我派人去安都看过,个个铺子都是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地契和商契皆可造假。而且花某说过了,你买的铺子里,九假一真,他们让你看见的,便是那?一成的真铺子。”花一棠摇了摇头,“如此,便可混淆视听,瞒天过海。”
苏氏众长老火烧火燎跳起身,“苏意蕴,还不速速派人去安都调查?!”
苏意蕴脸色青中?带绿,全身抖个不停,“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骗我!”赤红眼瞳直勾勾瞪着花一棠,“定?是你见我继任苏氏家主心生嫉妒,方?才编了这套瞎话?来?骗我的对不对?!”
花一棠面?带怜悯,“花某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骗你作甚?”
苏意蕴:“不会的、不会的!他能助我当上苏氏家主,又怎么会骗我?!来?人,速速请七爷过来?!”
几个家仆急匆匆跑了出去,不多时,又满头大汗跑了回?来?。
“禀、禀禀禀家主,七爷不见了,满启也不见了!”
苏意蕴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不对!定?是你们没仔细找!再去找!”
“唉——不必找了,人早跑了。”
高处幽幽飘下?一道嗓音,清澈如晨露,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正堂屋顶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盘膝坐在屋脊上,黑衣黑靴,黑发银带,脸上戴着银光闪闪的面?具,眼鼻口处留了细细的透气缝,左眼下?有道淡淡的划痕。
是云中?月。
“七爷给你留了封信。”云中?月手腕一抖,一个信封飞进了苏意蕴的怀里,轻飘飘的信封竟将苏意蕴撞了个趔趄。苏意蕴捧着信封,脸上的皮肉疯狂抖动,根本不敢拆。
花一棠摇着扇子吧嗒吧嗒走过去,抽出苏意蕴手里的信封,撕开,抖出一张纸,朗声读道,“苏氏腐朽,作恶多端,连根拔除,世间清明。落款——七爷敬上。”
苏意蕴眼珠子一帧一帧挪到?纸上,瞳孔剧烈一缩,哇喷出一口血,直挺挺倒在了地上,他这一晕,就仿佛一个信号,苏氏大大小小的长老们好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噼里啪啦躺了一串。苏氏子弟、仆从、护院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池太守火冒三丈,指着云中?月怒吼,“简直是无法无天,来?人啊,将此人给我擒——”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劲风擦着池太守的脑皮飞了出去——池太守慌忙捂住脑壳,险些被削成了秃瓢——碧绿色的闪电耀亮半面?天空,千净出鞘了。
林随安身披旋风,刀光舞得密不透风,形成一层又一层的刀网,凌空罩向云中?月;云中?月足踏莲花,时而幻化三人身,时而变作六重影,妥妥的在刀尖上跳舞,当真是:杀意与鬼魅齐飞,莲花与碧刀一色。
众人全看傻了,夏长史跳脚,“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去帮林娘子擒凶?!”
伍达和随行的几个不良人侧目:您逗我们呢?这种级别的战斗,他们上去不是送死吗?
凌芝颜和花一棠双臂环胸,并肩观战,一边看一边发表实时评论。
花一棠:“我怎么觉着云中?月这厮的速度变快了?”
凌芝颜:“云中?月的确变快了,但更快的是林娘子。”
“我家林随安当然是最厉害的,若不是林随安手下?留情,云中?月还有命在这儿蹦跶?”
“貌似云中?月也未用?全力……”
二人对视一眼:“莫非——”
莫非云中?月这家伙是来?找她的?林随安心道。
她和云中?月对战十五招,棋逢敌手,不相上下?,谁拿谁都没辙,而且云中?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攻招少,防守多,林随安心头一动,故意卖了个破绽,果?然,云中?月当即脚下?抹油,一溜烟跑了,林随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上去。
二人皆是高来?高去的高手,都不走寻常路,云中?月在前?面?跑,凌空踩树风驰电掣,林随安在后面?追,踏碎屋瓦稀里哗啦,街上的百姓仰着脖子看着二人踏风而去,下?巴惊掉了一地。
林随安追出万里桥门,掠过新南市,穿过玄中?观,翻过义庄,前?方?出现了一片乱葬岗。
枯树昏鸦,纸幡黄钱,一个人站在馒头柳下?,戴着黑色的大幂篱,黑纱沉沉及踝,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守坟的石像。
云中?月飘到?了馒头柳树里,不见了。
林随安有些恍惚,眼前?之景,和杨都城虞美?人山时是何?其相似,心中?一动,轻声唤道:“祁元笙。”
纤细如柴的手臂探出黑纱,摘掉了幂篱,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林随安有些吃惊,“你怎么瘦成了这样,没好好吃饭吗?”
祁元笙怔了一下?,笑了,眉眼清清,美?得像一幅画。
“林随安,你总是语出惊人。”
林随安:“……”
她不过是例行问候,哪里惊人了?
还有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因为古装剧本里跳崖注定?不会死,还是因为有反派BOSS的光环?
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最终,林随安只问了一句,“扳倒苏氏,是为了给你妹妹秀儿报仇吗?”
祁元笙眼睫轻轻颤动,“这世上除了我,估计也只有你还记得秀儿的名字了——”
风吹了起来?,四周飘荡着坟土特有的腥臭味儿,那?是死亡的气息,悲凉又孤独——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味道是从祁元笙身上散出来?的。
“喂喂喂,你俩别在这儿眉来?眼去了,净门的人快追过来?了!”云中?月从馒头柳里冒出一嗓子。
林随安叹了口气,“你在替三爷做事??”
祁元笙:“我是来?劝你们,莫要继续追查三爷了。危险。”
“好!”
“……”
“听人劝吃饱饭,”林随安眨了眨眼,“我耳根子软,最听人劝。”
“哈哈哈哈哈哈,”云中?月笑得从树上掉了下?来?,“林随安又不是小娃儿,怎么可能中?你的激将法,完了吧,接不上话?了吧,哈哈哈哈哈——”
祁元笙眼睛瞪得溜圆,眼角不受控制抽了一下?。
林随安忍俊不禁,“我从来?不自找麻烦,都是麻烦找上我。”
祁元笙干咳两声,整理了一下?表情,“就像花四郎走哪哪死人的运气吗?”
林随安:“人生在世,总是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祁元笙又笑了,眸光亮晶晶的,身上的死气似乎也弱了些。
“真受不了你们这种人,好好说话?不行吗,非要说一半留一半。”云中?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纨绔追过来?了。”一阵风似的冲到?祁元笙身前?,把祁元笙打横往胳肢窝下?一夹,撒丫子跑了,速度之快,足令林随安甘拜下?风。
身后马蹄声震地响,花一棠骑着高头大马一骑当先冲了过来?,凌芝颜紧随其后,靳若骑着一匹长耳朵老驴,一路嚷嚷着“云中?月那?厮在哪?!”
花一棠第一个看到?了林随安,飞身下?马,提着袍子奔过来?,拽着林随安上上下?下?瞅了两圈,没发现外伤,松了口气,再观察林随安的表情,脸臭了,“你见到?七爷了?”
林随安:“是祁元笙。”
花一棠:“他想干嘛?”
“他说,别查三爷,有危险。”
花一棠顿时跳脚,“他不让我查我就不查了吗?他以为他是哪根葱啊?藏头露尾的鼠辈,有本事?面?对面?打一架啊,又是装死又是故弄玄虚,还不是怕了我花家四郎的绝代风姿?!不让我查,我偏要查!查他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查他个底朝天!”
林随安哭笑不得望着花一棠:祁元笙刚刚的激将法其实是为这货量身定?做的吧?
凌芝颜一看这架势,当即拉着靳若躲到?旁边看起了热闹,花一棠骂了半刻钟,又觉不妥,“他费这么大功夫将你引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林随安摇了摇头:论心眼子的数量,祁元笙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和花一棠一较高下?的,这种人精的心思,她可猜不透。
花一棠抄着袖子想了想,气呼呼鼓起了腮帮子,嘴里哼哼唧唧的,“……他……大约……只是想见你一面?……”
林随安翻白?眼:我信了你的鬼!
十日后,林随安在府衙敛尸堂里见到?了苏意蕴的尸体。
伍达顶着一双黑眼圈汇报工作,“今日辰初二刻,本是苏意蕴与诸位长老议事?的时间,但众人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苏意蕴出现,便派人去请。请人的小厮敲不开门,又去请长老,长老们带着护院撞开了门,看到?苏意蕴挂在了房梁上,尸体都硬了。属下?仔细检查了现场,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十有八九是自杀。”
方?刻摘掉验尸手套,皂角净手,耷拉着眼皮写好检尸格目,“两眼合,唇口黑,勒痕喉下?,口开露齿,双脚尖直垂下?,双手握拇指,指甲干净,无其它残留物,无中?毒,无外伤,乃为自缢身死。死亡时间在子时至丑时之间。”最后还加了句评语,“真是一具无趣的尸体。”
凌芝颜翻动卷宗,“在苏意蕴的桌上发现了来?自安都的信笺,里面?写了苏氏派去安都调查后的结果?,和四郎说的一样,苏氏的家业被骗空了九成以上。”
伍达补充,“苏意蕴的死讯传出后,苏氏八支外宗要求本宗分族而治,闹得乌烟瘴气……唉,堂堂随州苏氏已?是分崩离析,名存实亡。”
花一棠拢着袖子,啧啧两声。
林随安有些犹豫,苏意蕴死了,按他的番位,起码是个小BOSS,利用?金手指或许能得到?不少线索,可想到?苏意蕴身前?的所作所为,万一他的执念与苏城先一般,是什?么十|八|禁的现场回?放,那?她岂不是要长针眼?
花一棠看出了林随安的犹豫,“这种人的记忆,不看也罢。”
“来?都来?了,随遇而安吧。”林随安还是扒开了苏意蕴的眼皮。
眼前?白?光一闪,视线里出现了辽阔的东都城,夜色广袤,万家灯火,皇城应天楼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如星。
只有一瞬间,景象消失了。
原来?苏意蕴最后的执念,是他登上应天楼参加皇家夜宴的回?忆——那?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扭转乾坤的机会,却被自己的野心所葬送。
花一棠:“看到?了什?么?”
林随安:“应天楼。”
花一棠沉默半晌,“或许,在他被拖下?应天楼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出了敛尸堂,夏长史已?早早候在门外,脸上堆着异常谄媚的笑,请众人同去花厅,“花参军,圣旨到?了。”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总结一句话?:花一棠因为益都查案有功,再次华丽丽升职。这一次,直接成了安都府司法参军,从六品,与凌芝颜平级。换句话?说,不到?半年时间,花一棠又连升三级,这升官的速度,堪称火箭。
池太守和夏长史兴高采烈,嚷嚷着要为花一棠好好办一场送行宴,林随安觉得他们不是因为花一棠升职而高兴,而是因为终于要把这尊“行走的命案探测器”送走了。
除了圣旨,传旨官还带来?了圣人的口谕:
【凌家六郎,玩得开心吗?玩完了就赶紧回?东都吧,你再不回?来?,陈烦烦就要变成陈秃秃了,实在有碍观瞻,朝堂不雅。】
听完口谕,花一棠不太高兴,拉着脸绕着凌芝颜转了好几圈。
凌芝颜失笑,“四郎不必伤感,青山绿常在,山水有相逢,咱们日后定?有相聚之日——”
“小靳若,”花一棠打断凌芝颜,“现在凌六郎有多少斤?”
靳若“啊?”了一声,挠了挠脑袋,“差不多一百二十斤左右吧。”
“来?益都之前?呢?”
“好像是一百二十五斤上下?。”
花一棠大为不爽,“凌六郎你怎么没胖还瘦了?是在我们花氏吃得不够好吗?!”
凌芝颜:“……”
花一棠:“不行!你若是这般模样回?去,凌氏一族和陈烦烦定?会大做文章,说我们花氏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不是东西饿你肚子!”
凌芝颜哭笑不得:“四郎,你想多了——”
“木夏!”花一棠不由分说抓住凌芝颜的胳膊就往外扯,“速速回?府,大办流水席十日,就算塞也要将凌六郎塞成个胖子!”
池太守和夏长史跟着起哄,木夏钻出来?开始口述列菜单,靳若听得口水直流,“有我的份儿吗?净门弟子能来?蹭饭吗?蹭饭要钱吗?吃不了能兜着走吗?”
林随安溜溜达达跟着走出了花厅,碧空无垠,秋阳和煦,阳光掠过刀鞘,突然,千净“铮”一声。
一片枯叶从屋顶落了下?来?。
是海棠树的叶子。四周只有槐树。
风里,有云的味道。
花一棠果然说到做到, 当真在花氏九十九宅摆了十天的流水宴。
凌芝颜吃没吃胖林随安没看出来,但以靳若为首的净门弟子平均体重明显上升了五斤,刚加入净门的五大派有样学样, 将厚脸皮的蹭饭技巧学了个十成十,每日都撑成蝈蝈肚子才肯离开?。
花一棠离开益都的这一日, 益都半个城的百姓都来了, 长玄门外?摩肩擦踵,与其?说是来送行,不如说是来看热闹。
池太守和夏长史一左一右拉着花一棠和凌芝颜的袖子,诉衷肠,泪满襟,后?面还有益都府五曹参军、伍达、不良人等?着排队,花二木连花一棠的边都挨不上, 急得团团转。
林随安这边就轻松多了,净门耳目遍布天下,随时随地都能保持联系,没有“别时容易见时难”的离愁, 甚至还有闲情凑在一处扯八卦。
靳若作为唐国?第?一八卦头?子,第?一句话就足够劲爆:“昨日酉初三刻凌老六去东市西楼街二十五号的刘氏脂粉铺子里买了一盒胭脂!”
林随安:喔嚯!
“说说细节。”
靳若砸吧嘴巴,“酉时一刻, 凌老六特意换了衣裳,还带了个斗笠, 从花氏九十九宅出来,一路遮遮掩掩进了东市,当时临近东市关市, 街上人少,铺子里也人少, 他在东市转了好几条街——嘿,若不是他穿得太?扎眼,咱们净门弟子也不会特别留意——最后?到了西楼街,在刘氏脂粉铺子外?面转了足足七圈半,终于进去了,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手里多个了匣子,是刘氏脂粉铺的胭脂。”
林随安眨了眨眼,甘红英和一众净门弟子也飞快眨了眨眼。
“刘娘子——”林随安远远将刘青曦招呼过来,众人围成一圈,压低声音,“听说昨天凌司直大人在你?家铺子里买了一盒胭脂?”
刘青曦掩口轻笑,“是上次在苏氏祖宅参加典礼时,我送给林娘子的同一款,名?为江上春愁。”
林随安想起来了,当时凌芝颜的确对那盒胭脂很在意。
刘青曦:“江上春愁有四十六种颜色,凌司直每种颜色都在手腕上试了,最后?挑中了流光樱桃,还选了包装匣。这般仔细,定是要送人的。”
林随安:“那胭脂多少钱?”
刘青曦:“一盒五贯钱。”
众人:“哇哦!”
靳若:“这么?抠门的凌老六居然肯下血本?买这么?贵的胭脂,他要送的人该不会是——”
众人齐刷刷转头?,但见人群中央的花一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凌芝颜一脸尴尬,目光时不时飘到一边,显然是在找什么?人,突然,眼睛一亮,抱拳施礼退出人群,径直朝着一辆马车走?了过去。
是花氏的马车,大约因为路上太?堵,所以姗姗来迟,纤纤玉手挑起车帘,一名?女子戴着白纱幂篱下了车,绯红色的披帛如彩霞飞扬,风华绝代。
净门弟子是何等?眼力,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花氏三娘。”
林随安老激动了,示意靳若跟着她绕到城墙根,藏身蹲地,屏息静听,身后?还长出一串净门弟子偷听的耳朵。
凌芝颜大步流星走?到花一梦面前,先是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花一梦似是有些诧异,撩起了幂篱白纱,倾国?之容映着阳光,净门弟子们齐齐倒吸凉气。
凌芝颜掏出胭脂匣,双手奉上,“之前凌某多有得罪,特此赔罪。”
花一梦怔了怔,“你?何时得罪我了?”
凌芝颜喉结飞快滚动,以林随安的耳力,甚至听到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桃源乡大战之时……三娘的袖子破、破了一处……凌、凌某……”
花一梦恍然大悟,“凌司直当时解下外?衣替我披上,是帮我,何来得罪一说?”
凌芝颜整个脖子都红透了,手又举高了些,脑袋埋在双臂间,“特此赔罪!”
花一梦歪着头?盯着凌芝颜的头?顶,眨了眨眼,“凌六郎可知,男子送女子胭脂是何意?”
凌芝颜抬头?,“啊?”
花一梦:“凌六郎可送过其?他女子胭脂?”
凌芝颜摇头?。
“那你?为何要送我胭脂?”
“自然是为了赔罪。”
“那为何是送胭脂,不是送别的?”
“……因为上次我见刘娘子送给林娘子一盒胭脂,颜色好看,想着你?定会喜欢……”
“……”
林随安扶额,靳若惨不忍睹,“凌老六你?可真是个老六!”
花一梦定定瞅着凌芝颜半晌,伸手拿走?了胭脂,勾起嘴角,“好,我收下了。”
凌芝颜大松一口气,直起身,又抱了抱拳。
突然,花一梦上前一大步,凌芝颜一惊,慌忙后?退,被花一梦一把薅了回去。
花一梦仰起头?,嫣然一笑,“以后?,你?只能送我胭脂,不能送其?他女人胭脂。”
凌芝颜双眼发直,舌头?有些不受控制,“……好。”
花一梦笑出了声,重新遮下幂篱,朝花一棠的方向打?了个招呼,转身上了车,回城。
凌芝颜呆呆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来,皱眉疑惑,“……她到底喜不喜欢这个胭脂啊?”
林随安愕然,“这都听不懂?”
凌司直大人也太?——直——男了吧!
靳若侧目:师父你?有什么?脸说别人?
“见过林娘子!”身后?突然冒出声音,林随安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竟是花二木率领一众花氏子弟齐整整跪了一大片,“你?们这是作甚?!”
花二木:“之前是我等?小辈有眼不识泰山,对林娘子失礼了,今日定要补上!”
说着,花氏子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林随安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高呼:“花氏子孙拜见林娘子!”
林随安阻止不及,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花二木一众面带整齐划一的诚挚笑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林随安:“……”
“祖辈受了小辈的礼,是要给红包的哦。”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走?过来,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木夏捧着大托盘紧随其?后?,将托盘里的金叶子分了下去。
花二木众人高呼“多谢林娘子!多谢四爷爷(四祖爷爷)!”,屁颠屁颠跑了。
林随安:这帮家伙到底想干嘛?
花一棠凑过来,“你?是我搭档,按辈分算,自然是他们的祖奶奶喽。”
林随安翻了个大白眼“分明就是碰瓷儿。”,提着千净走?了。
花一棠的小扇子停了,鼓着腮帮子,“这都听不懂?”
围观全程的靳若表示万分同情:
别看花氏姐弟长了两张招桃花的脸,遇到师父和凌老六这一对儿卧龙凤雏,也只能铩羽而归啊!
益都城外?十里,毫不意外?的,也有一座“十里亭”。
十里亭是两条官道的起点?,一路北上安都,一路东往东都。
十月风凉,落叶瑟瑟,雪秋娘子坐在十里亭中,怀抱琵琶,盈盈施礼后?,奏起了那首“秋月留君”。
这是众人第?一次完整听到这首曲子——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曲调如泣如诉,仿若眷恋着自由天空的井底残月。
一曲奏罢,众人皆是有些神色凄凄。
凌芝颜翻身上马,提缰抱拳,“此去,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还望诸位多加珍重——”
话没说完,就被大家打?断了。
花一棠:“若是你?手头?拮据,可以去花氏的钱庄借,花某算你?一分利,够意思吧!”
靳若:“若想我们了,用净门的渠道送信,费用三折。”
方刻:“有趣的尸体?,留好检尸格目。”
林随安:“若有人欺负你?,待我回东都替你?打?回去。”
凌芝颜怔怔回望,眼中水光闪动,喉头?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利落调转马头?,纵马提缰,一人单骑疾驰而去。
花一棠叹了口气:“啊呀呀,你?说说你?们,无缘无故煽情作甚,都快把六郎说哭了。”
靳若:“可不是,和咱们比,凌老六也太?凄惨了,要是我,我也要哭了。”
林随安默默看了眼这边的阵容,两辆四驾马车,八匹马皆是花二木倾情赞助的“雪中飞”,毛色雪白,膘肥体?壮,虽然颜值比不上珍珠骏,但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一匹五十金。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人每人负责驾一辆双驾货车,锅碗瓢盆药材鲜果点?心毛毡地毯遮阳棚一应俱全,仅花一棠的衣衫就塞了满满当当一大车,浩浩荡荡行在路上,金铃摇响,车轮滚滚,说有多招摇就有多招摇。
好在木夏有先见之明,事?先插上了花氏特制的旗幡,道上的山匪强盗见到花氏族徽,便知万万惹不得,纷纷偃旗息鼓,让道放行。
从益都到安都,需过三座城池,弈城、盘城和榴城,大约要走?二十天,路途遥远,只能聊天打?发时间,这一聊可不得了,林随安崩溃地发现,她大脑里储存的地理知识又对不上了。
林随安:“安都不是在陕西吗?怎么?在太?原?”
伊塔:“猪人,陕西是陇西的别称哒!”
“哈?”
靳若无奈,“师父啊,你?好歹也是千净之主,是咱们净门的门面,这般路痴,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林随安挠头?,“所以,安都其?实是太?原姜氏的地盘?”
靳若:“这还用问吗?”
花一棠得意摇扇子,“圣人给我挑的果然都是风水宝地。”
林随安:好家伙,这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啊!
靳若塞了口白糖糕,“我一直联络不上安都净门分坛的人,此去安都,前途未卜啊!”
闭目养神的方刻哼了一声,“无妨,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子多了不怕咬。”
众人被方刻的冷幽默逗笑了,继续品茶、吃果子、啃肉干、聊天打?盹,一路欢歌笑语到了弈城。
从行政级别来说,弈城属于上县,处于唐国?十级县的中下等?,但只要在唐国?提起“弈城”的名?号,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十年多年前,弈城只是一座边陲小城,位于唐国?的国?境线上,国?境之外?,便是觊觎唐国?领土多年的图赞国?。图赞一族擅游牧,骑兵战力彪悍,常年骚扰唐国?国?境,行强盗掳掠之事?,边境百姓苦不堪言,直到三十二年前,青州万氏以半族战死为代价,在弈城击杀图赞骑兵近万人,史?称:弈城大捷。
弈城大捷之后?,图赞国?元气大伤,加之国?生内乱,国?运衰退,两年后?亡国?。唐国?趁机收复失地,历经三十余年将图赞国?土纳入唐国?版图,终成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