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飞章身形一动不动,良久,重重磕了一个头,提声道,“没错,我就是三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与苏氏无关!与苏氏子弟无关!”
花一棠:“苏飞章,你?是觉得我蠢吗?如今的苏氏,根本没有豢养如此大?规模杀手的势力和财力,你?到底在?替谁办事?”
苏飞章:“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
凌芝颜:“此案关系重大?,定会上报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到时三司会审,你?根本瞒不住的,不如早早招了,少受些?罪。”
“苏某所言就是事实。”
和凌芝颜对视一眼?,皆是觉得有些?棘手。
苏飞章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打死不肯招出?幕后之人。
池太守和夏长史已经傻了,茫然望着姜文德。
姜文德叹了口气,“苏家主,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可不要乱认啊。”
苏飞章抬头,定定看着姜文德,“是我一个人做的,与苏氏没关系!”
姜文德紧蹙眉头,长长叹了口气,表情甚是悲悯,“随州苏氏,千年世家,毁于一旦,着实令人心痛啊!”
苏飞章的瞳孔剧烈一缩,突然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直笑得两眼?流泪,前俯后仰,“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扭头瞪着花一棠,“花家四郎,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迟早有一天,你?会落得和我一个下?场,哈哈哈哈,我在?地狱里?等着你?……等着你?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苏飞章仰着头,张着嘴,不动了。
众人面色微变,凌芝颜忙上前查看,顿时大?惊失色,“快,速速传方大?夫过来!”
堂内一片死寂,花一棠怔怔看着苏飞章的脸渐渐浮上死相,后背漫上了一层寒意。
方刻来得很快,迅速把脉金针刺穴,抢救了一刻钟,遗憾宣布:“苏飞章死了。”
凌芝颜愕然:“死因为何?!难道有人下?毒?”
方刻摇头,“此人常年患有消渴症,却不知节制,肥腻饮食,酒色不断,血管早已脆弱如腐木,加之接连遭逢大?变,心情激荡,加速的血流摧毁了血管,脑中充血而亡,也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
众人:“……”
池太守崩溃,“这、这可如何是好?!”
姜文德摇头,“苏飞章自作孽不可活,命数如此,非人力可救。还请池太守将苏氏一案的所有卷宗整理清楚,姜某即刻启程回东都,将此案汇报三司,请圣人定夺!”
池太守和夏长史连连应下?,三人匆匆赶往了后衙。
花一棠和凌芝颜静静站在?堂中,看着衙吏抬走了苏飞章的尸身,方刻跟了出?去,嘴里?嘟囔着“如此毫无痛苦的死法,真是便?宜他了”如此云云。
凌芝颜:“苏飞章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花一棠冷笑,“故弄玄虚的狗屎言论?罢了,理他作甚?”
凌芝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坐在?屋顶上旁听了全程的林随安叹了口气。
为了保证苏飞章的安全,众人这几日可谓是竭尽全力,半分?不敢懈怠,苏飞章入口的饮食都是经过方刻检验的,苏飞章全身上下?是凌芝颜细细搜过的,连指甲都剪了,为了防止有人突然冒出?来暗杀,每次审讯林随都全程暗中保护,连茅厕都不敢去。
万万没想到,苏飞章最后竟死于脑淤血,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虽说还能顺着苏飞章的线索继续往下?查,但林随安有种预感,查到真相的希望很渺茫。
目前所有的证据链都指向吴氏、马氏和王氏,唯一的能指认苏飞章的关键物?证只有一本从苏氏别院搜出?的账簿,里?面记录了苏飞章个人和三个世家的交易往来,皆是苏飞章亲手书写?,绝无第二个人参与。
按常理推断,苏飞章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破事苏氏毫不知情绝无可能,可偏偏苏飞章将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主打一个献祭精神,现在?还死无对证——就怕苏飞章早就将后面的线索处理干净了。
还有一点林随安觉得不太妙,随州苏氏虽已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让苏飞章如此惧怕和维护的幕后人,势力定是不容小觑。
放眼?唐国,除了五姓七宗,还有谁?
——皇族……咩?
好家伙,难道又是篡权夺位的戏码?!
别了吧!太狗血了!
林随安越想越心累,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莫非苏氏又能逃过一劫?”
就在?此时,耳根后突然飘来了一抹笑声,林随安一个激灵跳起?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府衙大?片的屋顶一览无遗,空荡荡,没有人。
天空碧蓝,万里?无云,林随安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云和风的味道。
一缕风吹进?了窗户。
七爷放下?手里?的账簿,拿起?案边的幂篱戴在?了头上。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脸,有什么可遮的?”一句话声线换了三次,先是苍老,接着是女声,最后变成了清露般的嗓音,听的人全身舒坦。
窗边的坐塌上多出?了一个人,粗布短靠,宽肩窄腰,以半身不遂的姿势瘫坐着,脸上扣着一张银面具,眉角缺了一块,用?水牛皮补上了,眼?缝下?有道划痕,像泪,没有补,大?约是因为穷。
七爷:“云兄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在?下?也只能以礼相待了。”
云中月耸了耸肩,“也对,咱俩本就不熟,保持距离也是应该的。”
七爷斟了杯茶,放在?坐塌边,“苏飞章如何?”
“死了。”
七爷沉默片刻,“谁杀的?”
云中月哼了一声,“自己笑死的,那个姓方的仵作居然说是寿终正寝,你?说邪不邪门?”
七爷又沉默片刻,“真是好命。”
“苏氏的命更好。马氏、王氏和吴氏全玩完了,苏氏竟然只伤了皮毛,那帮酒囊饭袋的官儿真是没用?!尤其是花四郎,特别没用?!”
七爷慢慢走回桌案,撩袍落座,继续看账簿。
云中月歪头瞅着,“你?好像丝毫不吃惊?你?早料到了对不对?”
七爷:“我本以为三爷会派人去杀苏飞章,花四郎顺着这条线,或许能查过来。”
“林随安那尊大?神在?屋顶上守着,哪个杀手不要命敢去送死,我都差点被发现,吓死个活人!”云中月抱怨,“要不是我跑得快,估计又要报废一个面具。”
七爷轻轻笑出?了声。
云中月打量半晌,“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认识林随安?”
“我只是突然想到,若我也能想苏飞章那样干净利落死去,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你?就甭想了,”云中月连连摆手,“老话说的好:祸害活千年,你?这种一个头八百个心眼?子的,定能长命百岁。”
七爷怔了一下?,干咳一声,“谢——你?吉言。”
云中月不自在?挠了挠脑壳,“苏氏那边怎么办?”
七爷慢慢卷起?手里?的账簿,打开案上的木匣,将账簿放进?去,木匣里?,还有同样的账簿几十卷。合上木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风吹得窗扇吱呀吱呀晃动着,幂篱的一角飞了起?来。
“天凉了,苏氏也该换个新家主了。”
云中月:妈耶,这家伙还是戴着幂篱比较好,笑起?来比那个花四郎还渗人。
林随安的猜测不幸应验了。
苏飞章死?后, 所有指向随州的苏氏的线索都断了,从现有线索来?看,一切皆是苏飞章一人所为, 当然,苏氏也并非毫无影响, 随州苏氏的名声一落千丈, 苏氏子弟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被扔烂菜叶子。
过了几日?,净门传来?消息,说苏氏将家族产业秘密转移到了安都。
奇怪的是,这项工作并非是苏飞章死后才开始实施,而是已?经暗中推进数月,听说有个商道高?手?暗中协助经营, 在安都商界站稳了脚跟,按这个进度,苏氏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花一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是不屑,“商界竞争之惨烈比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兄长那般绝顶聪慧之人,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方能占有一席之地,就凭苏氏那帮人啖狗屎的脑袋, 只怕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可惜,无论花一棠背地如何冷嘲热讽, 苏氏平安落地已?成定?局。
苏飞章死?后第二日?,姜文德就带着苏氏一案的所有卷宗回了东都,根据路程和案件处理流程计算, 起码要过一个月才能有回复。
凌芝颜自然是闲不住的,日?日?泡在案牍堂里查阅卷宗, 连带着花一棠也不好意思躺平,先后去?了段红凝和弥妮娜的私宅做案情复盘。
林随安倒是闲了下来?,被方刻强行塞了一堆十全大补丸,木夏日?日?王|八甲鱼汤灌着,不仅养好了伤,还胖了五斤。再这么养下去?,“千净之主”迟早要变成“千斤之主”,林随安苦不堪言,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偷偷溜出了花氏九十九宅。
她想去?看看雪秋娘子,不想在半路遇到了花一棠,又在秋月茶坊门口碰上了凌芝颜,原来?仨人都想到一块去?了。
秋月茶坊正常营业,一派和煦之景。雪秋娘子见到三人很高?兴,迎着三人入了后宅茶室,一进门,林随安就看到了茶室里的屏风,绣着一簇大红色的海棠花,明媚又鲜活。
雪秋娘子亲自为三人沏茶,用的还是花一梦送来?的花氏白瓷,时过境迁,茶香依旧,物是人非。
四人静静品着茶,享受着难得的静怡时光,最终又是尽职尽责的凌司直大人打破了宁静。
“凌某翻阅了近十年的户籍变更录册,发现了三年前的一个脱籍记录,脱籍者名为月十三娘,从乐妓脱籍为良民。助月十三娘脱籍的人是西城刘氏的前任家?主,也就是刘青曦的父亲刘暮连,这位刘暮连年轻时是个风流才子,擅丹青书?法?,与段红凝和弥妮娜是忘年交。”
雪秋娘子放下茶盏,往茶壶里添了一舀沸水,“凌司直想的不错,我就是月十三娘。”
花一棠:“雪秋娘子与段红凝和弥妮娜认识多?久了?”
“幼时相识,乐坊相依为命八年,”雪秋道,“我年幼时毁了脸,在乐坊备受欺凌,若非她们倾尽全力?为我脱籍,我活不到今日?。”
果然,雪秋就是段红凝金手?指记忆中的最后一个人。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之前红香坊曾有传言,说每月十五,段红凝都会精心打扮外出与情郎相会,如今想来?,段红凝去?见的并非什么情郎,而是弥妮娜和你。”
雪秋笑了笑,“世人皆以为女子悉心装扮定?是为心仪之男子,却不知在许多?女子心中,那些个腌臜男人根本不配。”
花一棠明显噎了一下,凌芝颜干咳一声?,“每月十五的聚会,除了你们三人还有一人,便是弥妮娜身边的蒙面?琵琶女十五娘——也就是连小霜,对吗?”
雪秋为众人一一斟满茶水,放下茶壶,用帕子擦了擦手?,抬头,“是。”
凌芝颜点?了点?头,掏出两样东西,平铺在茶案上,一样是连小霜案发现场绣品的拓图,另一样是在瞿慧身上搜到的半幅海棠绣花丝帕,“连小霜死?后,我们在她的绣房里发现了一面?屏风,屏风上的海棠花一半是连小霜所绣,另一半则是他人的针法?。我们将绣品做了拓图,”凌芝颜将绣帕和拓图拼了起来?,“瞿慧的绣帕和拓图可以拼成同一张绣品。经检验,绣帕上的绣线就是杀死?连小霜的凶器。”
雪秋垂着眼?皮,安静地听着,表情无波无澜。
“瞿慧的供词里说,她杀人前看到连小霜已?经绣完了整个屏风,之后才用绣线勒死?了连小霜。瞿慧杀人的时间?在戌时左右,目击证人称瞿慧戌正三刻已?经到家?,根据路程时间?计算,瞿慧根本没时间?拆掉屏风再重新绣上花样。”
“而且,瞿慧曾在花宅养伤多?日?,上药擦洗皆由花氏侍女服侍,并未在她身上发现过绣帕。瞿慧是在离开花宅后,才得到了这块绣帕。”
“瞿慧与吴正礼义绝后,除了自己的娘家?,只去?过一个地方,便是秋月茶坊——”
雪秋撩起眼?皮,“没错,那张帕子是我给瞿慧的。”
花一棠:“皮西的口供里说,他亲眼?看到段红凝处理了连小霜的尸体。所以拆了屏风上的海棠花,又重新补绣的人也是段红凝。也就是说,这张帕子其实是段红凝给你的。”
雪秋:“是。”
“我们在屏风的绣花下发现了青州绣品的残片,并根据这条线索查到了吴氏布行的罪行,这是连小霜留给我们的信息,那么,另外半幅绣花下面?是否也藏了什么信息,如果有,又是留给谁的呢?”
花一棠站起身,慢慢在茶室里踱步,“花某去?弥妮娜和段红凝的屋子里看过,她们都有一张海棠屏风,屏风中央最艳丽的海棠花针法?皆与别处不同,对照下来?,分别是弥妮娜和段红凝自己绣的。”
花一棠停在了茶室的海棠屏风前,“所以,花某猜测,或许这海棠屏风就是你们之间?互传信息的一种办法?。”
雪秋笑了,珍珠白的皮肤泛起明亮的光,眼?眶微红,“这是小霜最喜欢的游戏,她总爱将喜欢的诗词绣在海棠花下,等着我们去?找,找到了,她就会很开心。她寻到意中人的时候,也是将那人的名字绣在海棠花下……”
花一棠目光在海棠屏风上流连片刻,走回茶案,重新入座,轻声?道,“花某名字中也有一个‘棠’字,想必是和这海棠花有缘,雪秋娘子若是愿意,不妨与我说说海棠花的故事。”
雪秋又舀了一勺沸水注入茶壶,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次没有松开帕子,而是紧紧攥住,脸上的笑容仿佛陷入了一个永远都不想醒来?的梦境。
“小霜是我们四个里面?年纪最小的,她爱笑,喜欢绣花,喜欢把绣好的海棠花放在院子里晒太阳,她说,这样绣品就会和真的海棠花一样,有香气。”
“她是我们的妹妹,是我们最珍爱的人,是我们最想保护的人,我们从十年前就计划着,盼望着有一天,能帮她脱离贱籍,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阳光下——”
说到这,雪秋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若不是为了救我,第一个脱籍的应该是小霜,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雪秋说的很模糊,但林随安三人都非常默契没有追问。
雪秋停了良久,又慢慢道,“后来?,小霜认识了那个男人,益都城的大英雄,前途无量的司兵参军,对小霜一往情深……说能帮小霜脱籍,娶小霜为正妻,我们不信……我们当然是不信的……可是小霜信他,小霜说……那个人值得……”
“小霜跟他走了,之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三人齐齐沉默。
“不过你们不知道的是,小霜被吴正礼囚禁期间?,被迫去?参加了一个宴会。”雪秋目光直直射了过来?,“那个宴会就是苏氏的白牲宴!”
林随安背后的汗毛刷一下立了起来?,花一棠和凌芝颜的脸色变了。
雪秋笑得凄凉,“看来?我不必说明何为白牲宴了。”
林随安攥住千净,强迫自己压下沸腾的气血,花一棠轻轻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腕。
凌芝颜定?定?回望雪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在这次白牲宴上,小霜发现了一个秘密。”雪秋的声?音平静得仿若一潭死?水,“吴正清就是桃花杀人魔。”
什么?!
林随安险些惊叫出声?,可转念一想,便觉出不对劲儿了。
凌芝颜之前梳理过桃花魔的杀人时间?,吴正清当时是捕头,日?夜忙着和捕快们追缉凶犯,与捕快同吃同住,并没有作案的时间?,更没有作案动机——那么连小霜为何会误以为吴正清是桃花魔——林随安脑中“叮”一声?,难道是——
凌芝颜:“五年期桃花魔连环杀人案共有十七宗,其中十五宗的第一发现人都是过路百姓,都是不同的人,唯有两宗的第一发现人是同一个乞丐。”
花一棠:“第七宗和第九宗的死?者为两名不足十岁的女童,桃花烙印与其他死?者不同,现在看来?,她们应该是被弃尸的白牲。”
雪秋:“那些世家?子弟弄死?了白牲,便草草抛尸了事,恰好当时桃花魔横空出世,吴正清便顺手?将这两具尸体扣在了桃花魔的头上,不仅神不知鬼不觉,还因?为此事做的漂亮,帮吴氏抱上了苏氏的大腿。之后所有白牲的尸体便都交给了吴氏处理,凭着这个功劳,吴氏才抢到了青州绣品的买卖。”
艹!林随安心里骂了句娘。
“这些都是连小霜查到的吗?”花一棠问。
雪秋:“是吴正清自己告诉小霜的。”
凌芝颜愕然,“如此隐秘之事,吴正清竟然和盘托出?”
“那时小霜已?经怀了吴正清的孩子。”
林随安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连小霜出身乐坊,自然知道避|孕的法?子,可她却愿意怀上吴正清的孩子,“莫非连小霜怀孕是因?为——”
雪秋冷笑,“男子都以为只要有了孩子,女人便会对男人死?心塌地,至死?不渝,真是可笑!”
屋内一片死?寂。
雪秋静了半晌,又道,“那日?,又是月圆夜,小霜难得出来?与我们聚一次,兴致很高?,聊到夜深,小霜突然说想到了一个抓住桃花魔的办法?。”
三人盯着雪秋,直觉后面?的话就是关键。
“小霜说,只要她被桃花魔杀死?,便能重启桃花魔一案,吴正清便是最大的嫌疑人,顺着吴正清,就能查到吴氏、苏氏。”
“说着说着,她居然还一本正经列起了计划,说什么自杀是不行的,因?为仵作能验出人的死?因?,还有尸体的腿根处,定?要有五瓣桃花的烙印——小霜还笑着说,这些都是吴正清醉酒后,洋洋自得告诉她的卷宗细节。”
“当时,我们都以为小霜是开玩笑。因?为小霜只说过这一次,之后再未提过——”
“直到那一日?,小霜传信让九娘亥时左右去?家?中见她,还让九娘务必单独驾车前去?……”
午后的阳光落在茶盏里,金灿灿的,好似一捧琉璃,一滴泪从雪秋脸上滑落,琉璃碎了。
她从茶案下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取出一个叠得很小的纸块,只有两个指节大小,推到了三人面?前。
“你们猜的没错,那半幅海棠花下,的确藏了小霜最后的话。”
花一棠小心翼翼剥开,整张纸完全铺开大约有两个手?掌大小,纸薄得几乎透明,上面?的字迹又小又密,却娟秀灵动,甚至透着些愉悦。
【九娘,见信之时,想必我已?死?去?。我知你定?记得我的话,也定?会明白我为何这么做。
门后有风炉,炉中有火炭,绣架下藏了一支桃花簪。
桃花烙一定?要在右大腿根处。
后窗外有大木箱,将我的尸体从后窗扔进去?,待过了丑时,再将我的尸体运到后门。
后门直通后巷,沿巷出坊门有一处斜坡,坡下是污水渠,水渠旁有木桩和麻绳,你将木箱绑在污水渠中即可离去?。】
【明日?下午,我的尸体便会出现在浣花溪,浣花溪距离张仪楼只有半坊,花氏明日?将在张仪楼宴请新任益都司法?参军,听闻此人出身扬都花氏,家?世显赫,特立独行,侦破奇案无数,若是此人,或许能与随州苏氏一搏。我愿意赌一次。】
【听说花参军身边有个林娘子,武功盖世,古道热肠,若有机会,替我见见她。】
【莫要急于寻吴正清报仇,留着他,方能牵出世家?之罪恶。】
【杀我之人,只是被我设计的可怜人,莫要怪他。】
【腹中的孩子已?先走一步,免得与我一同遭罪。】
【莫要悲伤,若能以我将死?之身救出那些孩子,值得。】
【唠叨至此,突然想起,不知九娘可还记得,我最喜欢绣在海棠花下的那句诗……】
最后的字被泪光模糊,再难看清,袅袅茶香里,林随安听到花一棠一字一顿读了出来?: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小霜绝笔。”
第224章
茶釜里的水开了, 咕嘟嘟地?响着,水花溅了满桌,阳光斜斜切过屏风, 海棠花一般明?媚,一般晦暗。
雪秋舀满一勺生水浇入茶釜, 沸腾的?茶釜再次归于平静。
林随安闭上眼, 逼退了眼中泪意,睁眼时,看到花一棠慢慢折起连小霜的遗书,重新放回木匣,合上了盖子。
凌芝颜沉默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雪秋换了块帕子, 擦干茶案上的?水滴,“小霜是?个傻孩子,仅凭她一个贱籍女子的?死,怎么可能扳倒苏氏这样的?庞然大物, 她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花一棠:“所以,你们又做了新的?计划, 重新将连小霜的?计划补充完整,第一步, 就是?在散花楼苏氏夜宴杀死吴正清,将吴正清是?桃花魔的?身份做实,搅起轩然大波, 逼迫官府不得不重翻旧案。”
雪秋猛然抬眼,诧异地?看着花一棠。
“弥妮娜邀请吴正清在夜宴当日于厢房密谈, 威胁他,若他不去,便?将他和连小霜的?关系公之于众。事先在房中的?蜡烛里掺入迷香,待吴正清被迷晕,便?与段红凝合力杀死吴正清,再伪造成二人?被迫自?卫误杀的?现场,因为?时间太紧,弥妮娜甚至事先在腿根处烙上了桃花印。”
“可万万没想?到,因为?王景福横生枝节,最终变成了弥妮娜惨死,吴正清安然脱罪。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当夜在蜡烛中放入龙神果的?应该是?吴正清,他深知和连小霜的?关系不能曝光,所以想?故技重施,用龙神果控制弥妮娜,不想?,最终成了弥妮娜的?催命符。”
雪秋垂下眼,指甲狠狠咬住桌沿。
“之后,段红凝引我们去月老祠,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吴正清和连小霜的?关系,”花一棠皱眉,“将海棠花的?帕子送给瞿慧也是?你们计划的?一环。”
雪秋蜷起手指,“我见瞿慧的?第一眼就明?白了,是?她杀了小霜,给她帕子只是?为?了提醒她,她迟早要为?她的?罪付出代价。”
“所以,你们又怂恿瞿慧杀了吴正清?!”
“花参军实在高看我们了,”雪秋摇了摇头,“瞿慧能杀死吴正清,对我们来说也是?意外之喜。”
花一棠狠狠闭上了眼。
凌芝颜皱眉:“皮西的?来历你们知道吗?”
“皮西因为?偷盗罪下过大狱,一般人?根本不敢雇用他,可九娘心善,可怜他,收留了他,不想?——竟是?……养虎为?患!”雪秋手指越攥越紧,指缝里渗出血来,“大约是?小霜生气了,气我们擅作主张,所以不愿保佑我们……”
林随安胸口闷得发疼:四个女子拼尽全力,以命相搏,却因为?那些牲畜不如的?东西,一次又一次阴差阳错,功亏一篑……
又是?良久的?沉默,花一棠长长呼出一口气,“马氏在别院开茶宴,原本只邀请了你一人?,你是?故意请花三娘和你一同?前去的?,是?吗?”
雪秋松开手指,用帕子慢慢拭去掌心的?血,抬起头,笑容温柔又残忍,“就算死一百个贱民,也比不上一个世家贵女,若是?花氏三娘能死在那儿就更好了!”
花一棠瞳孔剧烈一缩,脖颈青筋暴出,林随安和凌芝颜手疾眼快,一边一个压住了他的?肩膀。
雪秋笑着为?三人?重新换了三杯茶,站起身,走到屏风后面,捧着一个琵琶坐在了海棠花前,“每次聚会离别,小霜都会弹一曲秋月留君,我的?琴技与小霜相差甚远,还望三位海涵。”
说着,打横抱起琵琶,缓缓抬手压向琵琶弦,一缕纤细的?阳光落在了弦上,反射出碧绿的?光,林随安呼吸骤紧,身体比脑子更快,倏然拔刀出鞘,刀光一闪,雪秋怀中琵琶应声碎裂,琵琶弦散了满地?,雪秋却是?连根头发都没少,整个人?呆住了。
凌芝颜箭步上前,用袖子裹着手指捏起一根琵琶弦看了看,“上面涂了剧毒,见血封喉。”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幸好她反应及时,否则现在的?雪秋已经一具尸体了。“其实,想?死在马氏别院的?,是?你自?己吧。”
雪秋怔着、怔着,突然,爆出一声不似人?的?尖叫,伏地?大哭,“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杜鹃泣血,声声断肠。
花一棠喉结滚动?数下,站起身,缓步走到雪秋面前,“和我们去个地?方。”
五大门派归顺净门之后,净门在益都的?地?位水涨船高,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余下的?门派也纷纷向净门抛出了橄榄枝,要么合作共赢,要么直接归于净门麾下。各门派弟子龙神混杂,管理起来颇废了些功夫,好在有靳若坐镇,又有甘红英一众益都分坛骨干齐心协力,总算没出什么大纰漏,净门的?升级工程稳步推进中。
靳若擒住了沈勋,从花一棠那儿赚了一百金,全给了净门分坛,甘红英买下了东四区老树坊整条卜算街作为?新的?分坛地?址,旧地?重游,这一次林随安收获的?是?一路的?崇拜和热情。
花一棠并?没有去卜算街,而是?去了隔壁的?鹊桥街,林随安在街口石牌坊上看到了花氏的?族徽,再向前走,眼前出现了一座宅子,写着“书院”二字,宅门宽阔,院落敞亮,站在门前,隐隐能听到孩子朗朗的?读书声。
雪秋怔怔望着,“这里是?——”
“救出来的?孩子们都在这里,平日里有花氏的?人?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还聘了夫子教他们读书认字。”花一棠道。
钟声响了,下学了。
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涌了出来,一边打闹一边讨论今日的?晚膳吃什么肉,两个年过半百的?夫子急急忙忙跟在后面,像两只操心唠叨的?老母鸡,孩子朝夫子做着鬼脸,称夫子为?“瞿老大、瞿老二”,把两个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