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卢氏歇息了一天, 由千山与张大牛护送离开,张大娘子与张四郎舍不得?走,继续留在?大余, 小卢氏陪着回了韶州,戚宜芬在大余陪伴照顾他们。
张九龄牵挂着大庾岭的事情,送走卢氏,急匆匆赶着去忙修路的事情了。
谭昭昭与雪奴, 冯氏一并拿了钱出来,支起了粥棚, 她们亲自前去看着,待理顺之后, 就由仆妇接手了过去。
张大娘子觉着自己没出钱, 总想着要做些事情, 拉上戚宜芬一起前去了好两天。
天气一天天变暖, 谭昭昭见张大娘子黑了不少?, 她打算晚上同张大娘子说一声,明日若太热,就留在?家中歇息一两日。
傍晚时辰, 谭昭昭陪同着雪奴与冯氏, 领着小胖墩他们在?庄子外玩耍, 彩霞满天,天空好似着了火, 层林尽染,美得?令人心悸。
雪奴凝望着天空,侧头对谭昭昭道:“这天真?是绚烂啊, 好似阿娘说过的大漠落日一样。九娘,我没去过大漠, 我总想着要去一次,走一走阿娘曾走过的路。”
谭昭昭轻轻嗯了声,将冯氏拉到?她们中间,道:“你这个阿娘,走过岭南道很多?路。她说朝霞不出门,彩霞行万里,看云观天象,过两日你要去广州府了,可以请教一下她。”
冯氏挽住她们两人,笑道:“我的主意?则是,早上起来看天,看自己身?子累不累。刮风下雨,只要自己身?子吃得?消,要急着赶路,就必须出门。”
谭昭昭哈哈笑:“阿娘净说废话。”
雪奴转过头,眨回了眼里的泪,随着谭昭昭一起开心大笑。
她想阿娘,谭昭昭便?将冯氏推出来,让她知晓,她在?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
冯氏轻抚着雪奴的手,道:“我真?舍不得?你走。”
谭昭昭看不下去了,道:“阿娘,雪奴还要回韶州府吃大娘子的喜酒呢!”
冯氏怔了一下,问道:“雪奴不是外人,我就不藏着掖着了。这件事,你可同大郎,卢氏商议过?”
谭昭昭淡淡地道:“我知道阿娘的意?思,雪奴是寡妇,恐她去了喜宴不吉利。这都是无稽之谈,寡妇如何不吉了,要不吉,也该是早死的男人,负心的男人不吉。再说了,呵呵,阿家也是寡妇,若要回避,她也该避一避。”
雪奴微微皱眉,道:“九娘,我还是不去了,不仅仅是张氏,还有?徐氏呢,徐家郎君亲自前来迎亲,对这门亲事很是看中,本来好好的一场喜事,莫要因为?我横生枝节,惹来不快,着实不值得?。”
冯氏气得?横了谭昭昭一眼,跟着道:“我也是这般的意?思,张大郎以前读书忙碌,哪会在?意?这些规矩,你要先提醒他,免得?他到?时候被问起,一头雾水。你那阿家,这次是知晓了好歹,先回了韶州府,但她脑子迟钝归迟钝,好话要琢磨,坏话闲话却能先听进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世人都这般说,以她那人的性子,不翻脸才怪。到?时候雪奴添了妆,好心去吃酒宴,反倒添了一肚皮气,着实不划算!”
谭昭昭一想也是,歉疚地道:“雪奴,不若你还是一起去,正式喜宴那天,你歇在?韶州府城。送完亲,我们很快回大余,到?时候你与我们一起回来,启程回长安。我舍不得?你,这次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雪奴点头,道:“我也舍不得?你,反正酒宴忙,你也顾不上我,我在?府城歇着,顺道能躲清净。”
话虽如此,谭昭昭还是很难过,懊恼地道:“鳏夫们却没这般多?的顾虑,真?是可恶!”
冯氏讥讽地道:“哪有?鳏夫了,妻子的棺椁还停着未下葬,媒婆就请上了门,着急娶新妇了。”
雪奴噗呲笑道:“还真?是这般,寡居的妇人多?,鳏夫还真?是少?见。稍微齐头平整的,就算是未正式娶亲,身?边也有?侍妾伺候,半点都不会委屈自己,日子半点都不耽搁。侍妾与正妻,深究起来,就差一个名头罢了。那些鳏夫,也不是念着亡妻不想娶,而是娶不到?满意?的罢了。”
冯氏呵呵:“不能细想,想起来就一肚皮火气。你大兄来的时候同我说,你阿耶让我早些归家,归家归家,啊呸!他就惦记着十一十二她们的亲事,要我出面?去操持呢。我与十一十二她们有?何干系,凭什么要受这份累,操这份闲心?”
谭昭昭赶紧挽着冯氏的手臂,劝道:“阿娘别?气别?气,就当阿耶的话是耳边风,不去理会就行了。”
气过了,冯氏又?叹息了声,道:“等到?大娘子的亲事之后,我还是要回去,抓紧功夫将她们的亲事定下来。是你阿耶可恶,她们也无辜,我就当是在?行善了。”
谭昭昭赔笑,道:“阿娘大义?!”
冯氏拿开她的手臂,骂道:“你少?糊弄我!对了,那个七娘子,她的亲事,我估计有?点难。”
雪奴微微拧眉,道:“我们吃过几次酒,七娘子性情腼腆,吃酒时也不大说话。偶尔无奈之下,会答上那么一两句,听她话里的意?思,好似不打算成?亲嫁人。”
冯氏插话道:“她那不是腼腆,是谨慎小心翼翼,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过日子,这些年下来,越发拘谨了。若不嫁人,除了出家,就只能做妾,卖身?为?奴做婢子,婢子到?了一定年岁,主人家还是要为?其婚配,生下儿女,都是主家的财产。”
眉豆早已经过了年岁,谭昭昭早问过她,给她放良,她不愿嫁人:“嫁人后,婢子也同样要做事,还要生儿育女伺候夫君,远比现在?辛苦。九娘待婢子好,婢子真?不愿意?嫁人,求九娘不要将婢子许配出去。”
谭昭昭当然不会将眉豆乱许配人家,她与戚宜芬又?不一样,朝廷不会管到?奴仆的亲事上,主要是朝廷将他们定为?贱民?,压根就没当做真?正的人看。
如冯氏所言那样,戚宜芬不嫁人,不至于做奴仆,只能出家做姑子,或者做妾,妾不是嫁,而是买卖。
戚宜芬究竟意?欲如何,她的亲事还是要小卢氏提出来,谭昭昭就没再多?言,晚霞已经快散去,张九龄他们还未归来,不由得?朝远处望去,皱眉道:“怎地一个都没回来,可是出事了?”
冯氏也跟着担心起来,对眉豆道:“你同莲娘一起前去看看。”
眉豆与莲娘结伴朝下山的路走去,谭昭昭叫上小胖墩他们回庄子,到?了庄子大门前,眉豆与莲娘就赶回来了。
眉豆喘着气,道:“九娘,大郎他们回来了,七娘右脚崴了,无法再骑马,大娘子便?带着她共骑一乘。大娘子骑术不好,就走得?慢一些,大郎不放心,在?后面?护着她们。大郎怕九娘久等,让婢子与莲娘回来传个话。”
冯氏哎哟一声,道:“七娘伤得?可重??”
眉豆道:“大娘子说伤得?不重?,没伤到?筋骨,歇上几日就好。”
冯氏松了口气,看了眼谭昭昭,道:“没事就好,回去吧。”
回到?院子,小胖墩他们饿了,谭昭昭让乳母先管着他们用饭,她则去了大门处。
没一会,张九龄他们到?了,张大娘子先小心翼翼下了马,踮起脚尖伸出手去,道:“七娘你抓住我,我带着你下来。”
戚宜芬看着张大娘子,咬了咬唇,道:“大娘子身?形比我瘦弱,我怕你撑不住,可别?连累了你,我还是自己下马吧。”
张大娘子喊来仆妇,道:“你力气大些,去搀扶七娘下来。”
仆妇走上前,她身?形亦矮小,拼命垫脚去够戚宜芬。
这边,张九龄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万水,对千山道:“千山,你去搭把手。”
戚宜芬目光从张九龄身?上收回,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紧紧咬着唇,将手搭在?千山的手臂上。
千山道了声得?罪,双手撑在?戚宜芬的腋下,将她从马上举了下来,往地上一放。
戚宜芬右脚吃力,痛呼一声,一下站不住,身?子一歪就要摔倒。
千山惊了跳,忙赔了不是,眼疾手快搀扶住了。
仆妇赶紧上前,帮着千山让戚宜芬靠在?自己的身?上,道:“七娘,且待婢子背你进去。”
戚宜芬估计是吃痛,眼里浮起了一层水雾,强自忍着没流下泪来,低声道:“我能走,你且扶着我一些就是。”
谭昭昭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时走上前,对着大步而来的张九龄道:“快进去更洗,饿了就先用饭,不用等我,我去看看七娘。”
张九龄蹙眉,转头看去,张大娘子与仆妇一同搀扶着戚宜芬慢慢走来,他抓住谭昭昭的手臂,道:“我饿了,昭昭得?陪我一起用饭。”
谭昭昭瞪他,将他往前院推:“我看看就回来。”
张九龄只能悻悻先回去了,谭昭昭走过去,对要见礼的戚宜芬摆摆手,关心道:“快别?管这些了,七娘的腿可严重??”
张大娘子抢着道:“七娘是走神,没看清脚下的路,踩到?一颗石子崴到?了脚。先前在?山上,大兄请郎中诊断过了,说没伤到?筋骨,这些天莫要用力,歇上几日就好了,大嫂莫要担心。”
戚宜芬跟着嗯了声,“对不住,让表嫂操心了。”
谭昭昭温声道:“既然如此,就好生养着,要是痛,觉着不舒服,定要说一声,再请郎中来诊治。”
戚宜芬道了谢,谭昭昭道:“都是亲戚,谢来谢去作甚,快进去吧,等下仆妇将饭菜送到?你的院子。大娘子,你明日也不要去了,天热起来,可别?中了暑。”
张大娘子很是乖巧地道:“我都听大嫂的,留下来陪着七娘养伤。”
谭昭昭叮嘱了仆妇一通,回到?了前院。冯氏嫌弃张九龄在?一起用饭不自在?,将她也赶了出来,好一起与雪奴她们痛快吃酒。
眉豆已经送了饭食到?厅堂,张九龄还在?净房洗漱,谭昭昭准备等他一会,听到?他扬声在?喊:“昭昭。”
谭昭昭走过去,问道:“怎地了?”
张九龄道:“我手背很痒,昭昭帮我瞧瞧,可是被虫子叮了。”
谭昭昭忙走了进去,问道:“咬哪儿了,快给我瞧瞧。”
净房内雾气蒸腾,张九龄穿着里衣,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含笑朝她伸出手背,道:“这里。”
谭昭昭定睛一瞧,晒黑了的手背上,肌肤细腻,只有?针尖大的一点红,估计是被常见的细蝇叮过,她气得?拍了他一巴掌,道:“少?作怪!”
张九龄手掌一翻,将她拉了过去,在?她耳畔摩挲,呢喃道:“昭昭,你身?子干净了吧,我们都许久未亲近了。”
这些时日,又?是卢氏,又?是生病,谁都没了亲近的心情。
等到?卢氏离开,谭昭昭月事来了,今朝方干净。
谭昭昭伸手去推他:“张大郎,你先前还在?叫饿,先用饭再说!”
用完饭,谭昭昭又?要去管三个小郎,说不定,她还会留在?冯氏的院子,与她们一起吃酒,到?深夜方回来。
张九龄双臂禁锢着她,如何都不肯放,一点点亲吻下来,道:“见到?昭昭就不饿了,昭昭若是饿了亦无妨,反正无须出力.....”
谭昭昭翻着白眼,偏开头,任由他亲吻下来,道:“今朝本来归来得?晚,辛苦了一日,也不嫌累。”
张九龄抱起她,将她放在?案几上,手撑在?她身?边,深深凝视着她,道:“我本欲骑马早些归来,让千山带着七娘,大娘子自己骑马就不会有?事。七娘扭捏,不愿意?上千山的马,我只能在?后面?看着了。”
谭昭昭笑道:“你带七娘同骑,不就解决了问题?”
张九龄沉下脸,用力亲上来:“只有?昭昭,我愿与之同骑,其余人,皆不可!”
谭昭昭笑着躲,道:“那小胖墩呢?”
“故意?找茬!”
张九龄干脆堵住了她的嘴,墙壁震动,屋内一片狼藉,春光无限。
戚宜芬的脚休息几日就恢复了, 雪奴启程去了广州府。
天气转热,谭昭昭没再让张大娘子上山,她与冯氏去了两次, 吉州府的世家大族也出力,跟着搭建了善棚。
随着农忙到来?,修路的民夫因为要收割小麦,停工回去农收。
张九龄依旧忙碌, 忙着农忙后正式凿穿大庾岭的工程,谭昭昭则充当了他的书吏, 整理各种?卷轴文书。
时光倏忽而过,七月流火时, 雪奴从广州府回转, 徐氏前来?迎亲的一行快到达韶州府, 谭昭昭她们也一道回去, 张罗酒宴亲事。
卢氏见到他们回来?很是高兴, 一起热热闹闹用?过了饭。饭后,冯氏雪奴他们回了客院歇息,卢氏将张九龄与谭昭昭留了下?来?。
谭昭昭猜到了卢氏想说的话, 果然, 她一开口就道:“先前雪奴在, 我?顾忌着她的面子,没当面问, 便同你们背地里说一声。雪奴的身?份着实不吉利,若是被徐氏知晓,如何?是好啊!”
徐氏不远万里赶来?迎亲, 怎地会因?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胡姬寡妇而不高兴,卢氏这明?显是托词罢了。
卢氏能维持面子情, 着实比以前要强一些,谭昭昭虽然暗恼,还是没有戳穿她,感到身?边张九龄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赶忙道:“阿家放心,雪奴在正日子那天,会去韶州城。”
卢氏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这就好,这就好!”
张九龄道:“阿娘可还有事,若没事的话,我?们先回去歇息了。”
卢氏忙慈爱地都:“赶路辛苦,快回去歇着吧。九娘你也回去,好生伺候好大郎,明?朝客人多,你早些起来?迎接招待。”
张九龄道:“明?朝来?的都是些自家亲戚,他们知晓我?们刚从大余回来?,赶路辛苦总得要歇一歇,免得太过劳累,一下?病着了,耽误了后面的正事。阿娘陪同她们说话吃茶,帮着解释几句就是。”
卢氏看了眼张九龄,咕哝道:“那般多的人......罢了罢了,九娘你也歇着吧。”
谭昭昭的确有些累,既然张九龄帮她挡住了,就没再多说,见礼后回了院子。
院子里花草葳蕤,庭院下?灯笼摇曳,与天上星辉交相?辉映,虫鸣吱吱,小胖墩早已歇息,四下?安宁而美好。
张九龄牵着谭昭昭的手,慢慢沿着回廊走回屋,低低道:“我?读书以后,就搬到了这间院子。那时大娘子刚刚出生,一转眼,她就要嫁做人妇了。”
谭昭昭道:“过两年,二郎也要开始议亲了。对了,二郎与大伯父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张九龄道:“估摸着要后日吧,二郎读书上还算有天分,戚五郎就要差一些。大伯父来?信说,戚五郎无心读书,想要寻个差使做。”
谭昭昭愣了下?,问道:“可是要你帮着谋一个差使?”
张九龄颔首,道:“我?已经回绝了大伯父,若是二郎考不中,我?亦不会出面帮着他谋求一官半职。”
谭昭昭怔了怔,问道:“大郎可是打算做孤臣?”
“非也。”张九龄摇头,脸上浮现?出自信洒脱的光芒:“大唐天下?如此之大,自不缺志趣相?投的有识之士,一起为了大唐出谋出力。”
长安汇聚了天下?英豪,大唐是有数不清的风流人物。可张九龄若坚持不结党营私,定会有一段孤独艰苦之路。
旋即,谭昭昭就释然了,这就是他的风骨,无论前路如何?,只要他不变,她陪着他就是。
张九龄侧头凝望着她,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含笑道:“我?已经有昭昭了,昭昭就是同我?志趣相?投的有识之士。”
他们想到了一出去,谭昭昭止不住起笑起来?,回望着他,道:“好啊,我?陪着大郎。”
星光闪烁,灯光昏昏,他们眼里都溅入了光。
张九龄笑个不停,紧拥着谭昭昭,进?屋后还不肯放手。
谭昭昭推他,道:“快去洗漱,累得很。”
张九龄道:“一起去。”
谭昭昭一眼横过去,沉下?脸道:“莫要胡闹,快让开!”
张九龄悻悻放手,抱怨道:“真是凶。”
谭昭昭无语瞪他,施施然进?了净房。
没一阵,张九龄在外喊道:“昭昭,可要我?帮忙?”
谭昭昭烦得很,干脆不搭理他,更洗完拉开门,见张九龄斜靠在门边,不禁打量着他:“你在这里等着作甚?”
张九龄望着她,笑道:“我?就是想离你近一些。”
不知为何?,谭昭昭的心软得如有温水晃悠,温声地道:“快去洗吧,时辰不早了。”
张九龄道好,“昭昭,你坐得近一些,在门外陪着我?。”
谭昭昭怒目圆瞪,道:“休要得寸进?尺啊!”
张九龄看上去一脸不满,不过他觑着谭昭昭的神色,到底没再多说,进?去净房也不关门,大喇喇开始解衣。
谭昭昭哭笑不得,想了下?,合上一半门,与他那样倚靠在门边,含笑打量着他。
张九龄的手微不可查僵了下?,净房里水雾淡淡,他的耳根也开始泛起淡淡的红晕。
谭昭昭眉毛挑了挑,噗呲笑了出声,朝他挥挥手,“大郎,别逞强啦,我?去歇息了,你快快来?。”
张九龄朝谭昭昭看来?,双眸里也蒙上了层雾,羞怯着,从喉咙里挤出了丝声音:“嗯。”
谭昭昭笑得快肚子疼,没曾想都成亲这么多年了,还能见到张九龄这般纯情的一面,回到卧榻上,犹乐得搂着被褥直打滚。
没一阵,张九龄洗完前来?,穿着一身?月白细绢宽袍里衣,乌发披散,鬓角带着水气,飘飘然如谪仙。
谪仙绷着脸,熄了铜盏上的烛火,钻入了被褥中。
谭昭昭没等到他如往常那样,掀开她的被褥,要与她挤在一起,过来?一阵,她凑上前去,抬手抚摸他的脸。
“大郎,生气啦?”
张九龄闷闷地道:“没有。”
谭昭昭乐了,收回手,笑道:“哦,既然大郎没生气,就睡吧。”
张九龄飞快抓住了她的手,长腿一撩,灵活地挑起她的被褥,熟练地与她紧贴,不满道:“昭昭先前取笑我?。”
谭昭昭坚决否认:“我?没有。”
“那为何?昭昭要笑?”
“大郎不准我?笑了吗?”
张九龄吸气,道:“我?自是愿见到昭昭笑,能笑一辈子,永不会伤心难过。可是昭昭的笑,不怀好意,故意要看我?出糗。”
谭昭昭不大明?白,诧异地问道:“大郎为何?这般在乎?”
张九龄沉默了一会,道:“我?亦不清楚,每次见到昭昭,还是会如以前那般,总是有期待,忐忑,悸动不安。”
时光并不会带走爱,激情亦不会消失,退却,变成了涓涓流水般绵长。
“昭昭说陪着我?,我?不知有多高兴。知己难寻,我?却寻到了。昭昭能懂得我?,理解我?,支持我?,很是难得。若换作以前,昭昭估计会选择留在长安,如今的昭昭,与以前不同了。”
谭昭昭怔楞住,她当时的回答,是下?意识,遵从内心的本能想法,从未想过其他。
张九龄聪慧敏锐,他察觉到了她自己都不曾体会到的不同,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也悄然在变化。
比如会耐着性子去安抚卢氏,会更多考虑到张二郎他们的事情。夫妻夫妻,他们已经成亲,这是他必须面对的责任,她亦该面对。
他们眼下?不过是一对普通寻常的夫妻,并不像是长安的公主贵夫人,如武氏那般,亲事中间夹杂着各种?权势斗争,夫妻同床异梦,道不尽的无可奈何?。
究竟何?时开始改变,谭昭昭并不清楚。
兴许,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在琐碎的家长里短里,在他奔赴长安,韶州,浈昌,一次次接她归家里。
张九龄道:“昭昭,既能得你信任,我?定不会辜负你。”
谭昭昭浑身?松弛,不知不觉打了个呵欠,含糊着道:“我?知道啊。”
张九龄得了她的回应,忍不住笑了,亲着她的眼角,柔声道:“昭昭累了就睡吧,明?早无需早起,我?陪着你。谁都不敢说三道四,有我?呢。”
他们当然敢指责谭昭昭,却不敢指责张九龄。
听到张九龄要陪着她,谭昭昭放心地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醒来?时外面太阳已经升上了半空,窗棂卷起,满室铺满了细碎的日光。
张九龄坐在窗棂边,手捧书卷正在苦读,小胖墩腰上搭着薄锦被,小肚皮起伏着,在呼呼大睡。
听到动静,张九龄转头看来?,小声问道:“昭昭醒了?”
谭昭昭点头,伸了个懒腰,抬起下?巴朝小胖墩指去,问道:“他怎地睡了?”
张九龄瞥了小胖墩一眼,放下?书卷走过来?,拿了衣衫递给她:“先前与四郎他们打了一架,打输了,哭着回来?告状,我?哄了他许久,方将他哄睡着了。”
几人在一起经常起口角,一会打闹,一会和?好,谭昭昭见怪不怪,问道:“什么时辰了,家中可有来?客人?”
张九龄道:“刚过午时初,先前千山来?回禀,说是舅舅舅母他们来?了,阿娘在招呼。我?叮嘱了千山,让他已经去与舅舅舅母赔了不是,待到晚间再敬酒赔罪。舅舅听说我?昨日方归,知晓我?累着了,让我?先歇好,顾着身?子要紧。”
有张九龄顶在前面,卢舅舅他们当然不会怪罪,万般都说好。
谭昭昭穿好衣衫,道:“我?去洗漱,等下?用?过午饭,我?就去正院找阿家,给舅母见礼,安排晚饭。”
张九龄温柔地道:“有劳昭昭,这段时日昭昭要辛苦了。”
谭昭昭做出战斗的姿势,朝张九龄挥舞着胳膊,斗志昂然,引得他哈哈大笑。
小胖墩被吵醒,哼唧着一骨碌坐起身?,朝她张开双臂,撒娇喊道:“阿娘,我?要阿娘。”
再辛苦,都没带一个只要睁眼,就从不消停,狗都嫌年纪的小童辛苦。
小胖墩壮如牛犊,手快脚快,谭昭昭将贵重些的瓶瓶罐罐与摆件,全都收了起来?。
不然的话,估计都会被他给摔得干干净净。
“乖,阿耶在,让阿耶陪你玩耍。”谭昭昭脸颊抽搐,赶紧朝净房跑去,道:“大郎,交给你了。”
张九龄盯着小胖墩咕噜噜灵活转动的眼珠,想要嫌弃,可又是他亲生的儿子。
小胖墩眼珠转向一旁,停了一下?,撅着屁股爬起来?,咚咚咚跑上前,抓起张九龄放在身?边的书卷,顶在头上,咯咯笑着跑了。
张九龄:“......”
赶紧起身?追去,“快停下?,不许毁书!”
这小祖宗,谭式昭昭,真是太狡猾了!
第八十三章
大唐的婚事热闹庄重, 徐氏的迎亲队伍歇在韶州城,到了正日子这几天,张氏宅邸从早忙到晚, 灯彻夜不熄,宾客盈门。
虽有仆妇亲戚们帮忙张罗,等亲事忙完,将张大娘子送出阁, 谭昭昭累得倒在塌上?,脸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张九龄要招待刺史等官员, 亦与谭昭昭一样不得闲。等送走宾客,亲戚们陆陆续续离开, 太阳已经?偏西。
回到院子进屋, 张九龄与谭昭昭并排靠在一起, 头侧过去亲了亲她:“昭昭睡不着?”
谭昭昭嗯了声, “耳朵里还嗡嗡响, 很想?睡,累到了极点,反倒睡不踏实了。”
张九龄伸手搂住了她, 轻轻拍着她的背, 道:“昭昭闭上?眼睛歇息一阵, 外面让仆妇们去收拾,库房那边阿娘在管着, 莫去理会了。”
宾客送的贺礼,礼金礼册都交给了千山在管着,卢氏亲自?过问, 恰好谭昭昭听到了,便?让千山交给了她。
起初谭昭昭提出给卢氏娘家的贴补, 卢氏收拾了,谭昭昭见她从库房里拿了三匹旧细绢,约莫十两左右的金。
谭昭昭当时就想?让她多?拿两匹,毕竟细绢虽然?能当做钱币,在库房久放会生霉褪色,但看她选来选去,连稍微新?一点的都不舍得,又放弃了。
反正是她的娘家,谭昭昭就没多?说?。
卢氏将张大娘子的礼金捏在手里,谭昭昭估计她也舍不得花,就当做是给她的一个安慰。
谭昭昭闻着张九龄身上?熟悉的气息,打了个呵欠,道:“不知大娘子他们走到何处了,真是舍不得她啊。”
新?郎生得只能称作?周正,胜在气质斯文沉稳,待人客客气气,礼数周全,颇为令人心生好感。
张大娘子出嫁前的不安,便?打消了大半。谭昭昭与她一样,喜悦中掺杂着不舍。
张九龄道:“我同大娘子说?了,娘家还有这么多?亲人兄弟,要是想?念娘家,就写信回来,我会想?法子,让她回娘家来走动?探亲。”
谭昭昭笑了下,幽幽道:“哪有那般容易啊,出嫁的娘子就是别人家的新?妇,远嫁的尤为不易,就是回娘家,也要经?过一翻折腾。”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昭昭可是想?念丈母了?”
冯氏吃过喜酒就回了娘家,谭五郎跟着一起回了浈昌县,小胖墩与张四郎都很不舍他,两人扎扎实实哭了一场。
谭昭昭道:“我当然?想?念阿娘啊,这些时日幸亏有阿娘在,有她在旁边搭把手,不然?还会更累。”
亲娘与婆母不同的地方?在于,谭昭昭能随意与冯氏说?的话,与卢氏说?时,要想?了又想?,心累。
张九龄道:“我们后日回大余,等丈母回浈昌县定?下十一娘她们的亲事,再让她来大余住一段时日吧。”
谭昭昭复又高兴起来,高兴了一半,脸上?的笑复又淡了:“雪奴要回长安了。”
张九龄无奈道:“昭昭可是想?长安了?”
谭昭昭道:“我更想?念与雪奴她们在一起的日子。”
张九龄只能安慰她道:“以后总得有相聚的时日。”
谭昭昭还有另外一层担忧,道:“雪奴回去之后,不知太平公主可会满意。”
太满意也不好,毕竟太平公主与李三郎的争斗中,她是输家,谭昭昭生怕雪奴被波及。
不满意更惨,雪奴一个商户胡姬,若是没了,连个水花都不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