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定邦没吱声,也向车外看了眼。那辆黄包车正朝一个路口转方向,虽然车上坐着人,但那车夫跑得极快,不是一般的腿脚,很快便出了他的视线。他回过头,靠在座椅靠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汽车便到了广慈医院。两人上了楼,先一起坐在诊室外面,没去打扰老大夫行医。两个高大严肃的黑衣男人,中间守着个有粉红花纹的大糕点匣子,来往的人多有侧目,但也很快都各顾各的,没有打搅他俩的。
秦定邦让张直眯着补一觉,自己则抬头默默看着这家医院——有病人,有家属,有医生,有护士。有人愁容满面地来,有人一脸轻松地走,看惯了的医生护士多有麻木,遇到紧急状况依旧十万分紧张。
呵,医院,来来往往,生生死死的地方,他不喜欢这里。
天色近晚,一天的病人终于都看完了。祁大夫打开诊室的门,正欲伸个懒腰,突然看到门外坐着的秦定邦和点头瞌睡的张直,一惊,“你们在这多久了,大冷的天,为什么不叫我?”说话间,已有几分责备。
张直被秦定邦推了推,立刻醒了过来,看到站在门口的祁大夫。张直赶紧站起来理了理衣服,把腰间的短匕手盖住,行了个礼。
祁孟初没理会张直的一连串动作,把他俩领进了诊室里。张直恭敬地把糕点匣子放在了老大夫面前的办公桌上,又后退站到秦定邦身旁。
这老大夫虽然上了年纪,却是个老小孩,比秦安郡还爱吃甜食,一口牙没几颗好的。但身为医生,看牙方便,换层楼就能调理牙齿,这倒成了他嗜甜的借口。照他的说法,这叫唯病人与甜食不可辜负,是个有趣、宽仁的好医生。
有一年,秦家请祁家人去做客,小安郡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知道是那个爱吃甜的祁叔叔来,便热情地把自己的糕点匣子捧给祁孟初,让他随便吃。
彼时她的头茬乳牙已经被虫蛀得惨不忍睹,连门牙中间都横掐了条黒腰线,活脱脱一口小黑牙。池沐芳不得不狠心限制,不让她吃那么多甜食。所以小安郡捧出来的,可是她好不容易偷偷攒起来的宝匣子。
这是最干净的赤子之心了吧。
上午秦定邦特意让店家每样都捡了不少,赤豆糕,黄松糕,百果蜜糕,还有那糕皮下隐约能看见玫瑰酱的玫瑰印糕,现下非常受追捧,光听名字,就让人口舌生津,再看卖相,更让人垂涎欲滴。这一大匣子,够老大夫吃一阵子了。
如果秦安郡不出那事,祁孟初看了这糕点肯定乐得合不拢嘴。但是一想起那小姑娘两个月前被秦定邦抱来救治的情景,祁孟初顿时觉得,每块甜糕上,都蒙了一层苦涩的霜。
“映怀,恐怕没法恢复成以前那样了。”
这在秦定邦意料之中。
是啊,一只脚踝被车门夹成粉碎性骨折,秦定邦开车一路狂飙,先于老李赶到医院。等他抱着气若游丝的妹妹往医院楼上跑时,小姑娘的脚就那样了无生气地晃荡着,像一只残秧就快拽不住的小瓜,让人触目惊心。祁孟初一看这伤情,立时心就沉到了底。手术时,光碎骨头就取了一个多钟头。
麻药过后,秦安郡疼得直喊,等看到伤心欲绝的母亲和愤怒的父兄,又强忍疼痛,无声无息,喘的每一口气都极力克制。
祁孟初的夫人方知意是广慈医院的护士长,也经常抽空看望。私下里跟祁孟初感慨,怎么有这么懂事小姑娘,懂事得让人心疼。
刁蛮、任性、倨傲、冷酷……那些富家小姐常有的毛刺,池沐芳愣是一根也没让秦安郡长出来。
可这天降的横祸,偏就砸在她身上。
“嗯,我知道。”秦定邦回答道。
祁孟初接着道,“能保住这只脚,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虽然以后可能会……长短脚,但是如果恢复得好,不用轮椅,也不用拐杖。就是走起路来,不像我们这样利索。怕就怕这孩子心理上受不了。”
“好。”
“你们现在最好给小安郡打个预防针,千万不要让孩子盼着能和以前一样……”祁孟初没忍住叹了口气,“这事儿放到大人身上都顶不住,何况这孩子才十来岁,别把希望画那么满。”
祁孟初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让张直也坐,张直正皱眉听着,摇了摇头,祁孟初没再管他。
“但现在还是要多注意,骨头彻底愈合之前,该拄拐还是要拄拐,能少走动就少走动,尤其不要摔跤。在家里多养着吧,学校也别让她着急去了,缓那么个一年两载。回学校不在这一时,实在不行,家里请个人来教。”
“好。”
“我为什么提这句,小囡囡在这住院的时候,还偷偷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上学。我知道这是着急了呀!给我心里难受的,”祁孟初说着,竟红了眼,“咱们小囡囡是不想丢功课,也想念小同学了。”
“但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把脚长好,大人得有主张,不能太随孩子的心。我看了,你这哥哥当的行。同辈里她也最喜欢你,你说的话她听。这是个好孩子,帮她熬过这一段,以后才能好过一些。治疗方面的事情有我、有你方阿姨,你们不用操心。最关键的就是现在这个阶段的休养康复。还有要调节好孩子的心情。心情好,好的到底能快一点。”
“好。”
祁孟初看秦定邦没有多余的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太了解秦定邦了,从这孩子十来岁一直看着长到现在。秦定邦本来话就不多,要谋划什么时,更是话少。今天这样,心里恐怕是在酝酿着大事情了。这孩子像他爹,做得多说得少。可但凡他想干的,最后都办成了。
是的,他秦定邦,怎么会让妹妹白白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第3章 泪水,想流就流吧。
梁琇是到了南市上海老城的华界,紧邻法租界,离黄浦江很近。的第三天,才看到事发第二日的报纸。
她被安顿在一个深居简出的妇人家中,居住的地方很不显眼。显然慕云中没有食言,这番撤退的路线,甚至比预想的还顺利。
头版醒目的位置上,连字带图,洋洋洒洒、添油加醋的一篇报道,虚的多实的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任独清的确是死了——文中附有一张尸体照片,双目紧闭,眼眶塌陷,以前标志性的眼镜早已不知去向,露出的本来面目更显阴鸷刻薄,哪怕是死相,也散发着可憎。尤其那道从喉间一直延伸到颈动脉的伤口,足以宣判他的死刑。
仔细辨认,衣服上的那片红酒印记,还能看出来。
这正是梁琇的杰作。
当然,不知当时情形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衣襟上的那块酒污的。
梁琇把这条新闻看了两遍,咬着牙关,一字一字,生生看了两遍。
随后,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这份印着任独清尸体照片的报纸,狠狠地摔在了桌面上。
她走到窗户旁边,抬头看了看天,虽然依然阴沉,但总觉得阴霾背后有艳阳,她慢慢扬起头,闭上眼睛,想象着外头是最明媚的一轮红日,任凭这天光肆意地倾泻在脸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是的,从当年父亲在北平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设立北平特别市,简称北平,1949年更名北京。被任独清的汽车撞成重伤后,就再也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梁琇本以为,战争爆发后四散飘零,会让她为父报仇的决心和行动落空。
当年北平特别市参事任独清的汽车在闹市横冲直撞,导致燕京大学著名经济学教授梁平芜被无辜卷入车底。任参事不但不施救,反而逃之夭夭,后来更是缩在家中闭门不出。
这件事情当时传遍了校园,同学们怒气冲天,有去请愿的,有写文章控诉的,最终都无果而终。
等到梁家真要去打官司讨公道时,得到的消息竟然是,任独清早已偷偷南下了,具体到了哪里,没人说的清!
可怜梁平芜一个留美又留德、学富五车、深受学生爱戴的著名学者,就这样生生因为车祸造成的重度伤残,被强行按倒在了病床上。
两年,梁平芜瘫痪了整整两年。
当年所有的宏图远志,那些写了一半的书稿,那些正在构思的雄文,都被车轮彻底碾碎。这期间,梁琇的妈妈席自华扛下了照顾丈夫的重担。这个昔日的千金小姐,两年间不离不弃,给了梁平芜最后的温暖和尊严。
没了父亲的收入,家里越来越艰难。幸得外祖父的接济,还有老人家去世后留下的一点家产,梁家才维系了生活,梁琇和哥哥梁璈,才得以继续学业。等到梁璈终于毕业,家中境况开始有点起色了,七七事变爆发了。
随意屠戮,虐杀取乐,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糟糕的消息不断涌来,她简直吓坏了。她无法想象人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或者干出那样事的,还能不能算作人。
随着战事的推进,越来越多人开始放弃幻想,逃离这座古都。但是她不会离开,她觉得她死也会死在北平。因为她的父亲在这,他们全家都不会扔下伤残的父亲自顾自逃命去。
但是,梁平芜和席自华不这么想,他们想让孩子活,哪怕走得远远的,也要活着。
所以,在远处传来隆隆炮声之时,梁平芜就开始绝食,本就是病残之躯,不吃东西后,更是迅速凋零。席自华看在眼里,心在滴血,劝不动也劝不住,最后顺了他的心意。
她看着丈夫脸上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消散,最后的眼波里,是对她和孩子的无尽眷恋,也有对自己不再拖累家人的解脱。
她懂他。
席自华对两个恸哭的孩子说了最后的话——
“梁璈,梁琇,你二人皆已成年。为父为母于抚养你二人之事上,已无遗憾。我二人已然老迈,你兄妹正值韶华。可恨日寇夺我梁家天伦之乐,我俩是看不到子孙满堂的那一天了。你兄妹切记,你父亲和我将来孤坟野鬼,你二人只得对天祭拜,是那日寇所害。城外的累累白骨,是他们无法偿还的血债。先人留下的国土,不是为了让他们祸害的。你们要好好活着,活着把这帮畜生赶出中国。”
跟孩子交代完,她就安静地伏在梁平芜身边。
她怎么会让她的平芜等太久,她早都提前吃足了药,握着他的手,随他去了。
梁琇就那样仰着头,她没法睁开眼,因为泪水会把视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到。热泪顺着脸颊流过脖子,把衣领洇湿了一片。她很久都没这么哭过了,两年多以前的那些她想要尘封却又不敢有丝毫忘却的记忆,又向她翻卷袭来。但这次,她不用再躲、不用再克制、不用再骂自己无能了——她,为父报仇了。
泪水,想流就流吧。
安葬完父母后,兄妹二人开始随难民潮南逃,结果一阵空袭过后,哥哥又失散了,不知死活。
直到一九三九年的秋天,梁琇才辗转来到上海,其间种种,她只深深藏在心底,不为外人道。
如果父亲当年没有被任独清的汽车撞了,就不会自尽,母亲也不会随父亲而去。出事前,双亲身体都硬朗康健,他们肯定会一同离开北平,可能哥哥就不会失散,也许现在仍是一家四口。
她如今孤零零一个人,至亲离散,阴阳两隔。她曾想即便变成厉鬼,也不能让任独清好过。没想到老天开眼,她真的把这个杀父仇人,软骨头的汉奸,往黄泉路上好好送上了一程。
她倏地睁开眼睛,腾地起身,抓起那张报纸一撕两半,任独清的尸体照片,顿时身首异处。
她的这一幕,被门口站着的人,尽收眼底。
梁琇听送她过来的人说,她所藏身的这家,女主人叫康嫂,矮胖的身材,从不说话。每天给梁琇送吃的,隔两天出去买菜时,会给梁琇捎带近期的报纸。
梁琇知道这是慕云中他们打点过的,所以,她不会觉得有什么亏欠。但康嫂好像不带伪装的善意,还是时不时会让她心底发暖。
梁琇被大仇得报的巨大悲喜冲击得泪雨滂沱之时,康嫂看到了。等梁琇终于恢复了平静,康嫂进了屋,她先把一碗吃食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到窗边轻轻拍了拍梁琇的肩,指了指床铺,把两只手合在一起,贴在耳边,闭上眼睛,顺着胸口的方向,做了两下抚平的动作,之后笑了。
梁琇看懂了——难过之后睡一觉,醒来后,心情就好了。
原来康嫂不会说话。
康嫂走之前,摸了摸桌上的那只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红枣汤,指了指梁琇,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仰头做喝水状。
梁琇终于笑了,“好,谢谢你。”
梁琇不须要睡一觉才能平复心情,其实刚才不加节制的宣泄,对她来说,已是这几年少有的奢侈了。
她得赶快考虑今后怎么办。
她为了报杀父之仇,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为了不连累别人,甚至连安华物资供应社英文打字员的工作,都辞去了。现在虽然大仇得报,但供应社以后也回不去了。这段时间她在外面避祸,肯定会有新人接替她,这样的肥差根本不会空缺多久。
她也不会加入慕云中的组织,当初这个燕京大学的学长在供应社门口偶遇她时,一开始还热络地请她吃饭。梁琇以为他乡遇故人,着实高兴了很久。
结果第二次再约她时,慕云中就清楚地提了要求:帮他完成一个任务。
梁琇用汤勺搅着红枣汤,舀出碗里的枣,丢进去,之后再舀起来,又丢进去。
“你只管把到时候送到你手上的一杯红酒,要么端给他喝掉,要么趁机洒到他身上。之前和之后的事,都由我们来安排。你要争取十二点前动手,赶在公董局的贝德奇开始讲话之前。之后就迅速撤离,有人接应。”
“你们的人为什么不去,不就一杯酒的事?”本来冷眼端坐的梁琇,向后倚在了靠背上。
“我手底下都是男人,”慕云中搅着眼前的咖啡,“以你的姿容,好往泰丰和安排,况且他向来是‘寡人有疾’“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语出《孟子·梁惠王下》。,看到你这张脸,会失掉警惕。”
原来如此。
他接着道:“而且,你比任何人都更想要他命。”
梁琇牵了一下嘴角。呵,恐怕在她本以为的“偶遇”之前,已经不知被打了多久的主意。
不过对梁琇而言,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也算各取所需了,成交。
所以那天,梁琇就成了“李翠萝”,这个名字背后,是一整套完整崭新的身份说辞。
她化完淡淡的妆,看着镜中的自己,想了想,又涂上了炽烈的红唇,刚烫的时髦长发被她抖得蓬松,虽然穿着酒保的衣服,但是散发的女人魅惑,却让任独清那个老色鬼,一眼就失了谨慎。
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古以来都明白,但真能抵挡得住的,又有几个?
进饭店的关节,之前已经被打通,准备酒水之类的事,早已有人安排好。她只管施施然将其端到任独清身边,见他只顾和人聊天,并无拿起酒杯的意思,于是就被人“不小心”碰到,酒便“不长眼”地洒在了长袍的前襟。
任独清刚想发怒,一看到这么张明艳的脸,惊慌失措,泫然欲泣,登时怒气就下了一半。
好巧不巧,长袍还是浅色的,袍襟上的红酒印太过明显,这影响后面的宴会安排可怎么行,这样的形象见了报哪像话?任独清就被众人拱卫着,去换衣服了。
恐怕老色鬼解衣扣的时候,都还在惦念着那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
这之后的事,就全交给了其他的行动人员。
梁琇只管躲进厕所,换上被事先藏好的另一身衣服,扎起头发戴上帽子,再抹去让她恶心的口红,带好另一份出入证明,坐上接应她的黄包车,逃之夭夭了。
其实梁琇用不着那么紧张,贝德奇当时巴不得混进去日本的便衣、七十六号的特务,好将他的“善意”快点传递出去。和任独清的合照见报是要到第二天的,可一旦当天就有人在他家等着索他的命呢?这种保命的事,关键就在分秒必争,差出一步,就是生死之间。
只是他没料到,这两方的人放没放进去不好说,重庆的,倒是放进了一队。人杀得干脆利落,又跑得无影无踪。
梁琇回想了一下,如果说有什么意外,当属在从女厕往外走时,被一个男子拐了下手臂。当时只想着撤离,哪还顾得上理论。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到现在还有点钝痛,真是力道不小。
至于那些缠得她不能动弹的小乞丐,如果是平日,她可能真的会一人分一个铜板,可放在当时,却是要命的纠缠。她分明听到远处的警哨声已经响起,幸亏伪装成黄包车夫的队员,几个拉扯,便将小乞丐们都赶走了,她才得以脱身。
不管怎么说,亲手替父亲讨回公道,算是了结一桩大事吧。
“我不会加入你们,我这次只是报仇。”梁琇的话说得非常明白。
慕云中脸上的遗憾遮掩不住,也许他起先真的抱了拉她入伙的心。
“好,以后江湖不见。”片刻后,慕云中朝梁琇郑重地承诺。
想到这,梁琇冷笑一声,吃下了一颗枣子。
甜,不能亏了自己。
梁琇知道,躲过了这阵风波,她要继续行动起来。慕云中给了她一笔钱,算作报酬,不多。她想了想,没有拒绝。有了这钱,她可以多撑一阵,但依然要省着花。
她要重新找一处房子,原先租的那间在行动前已经退了,新找的最好是便宜些的,干净些的,能安静点就更好了。
她要重新找一份工作,如果一时找不到长期的,她就继续翻译、写文章、投稿。以前在供应社时,她下班回家翻译的东西就发表过,如果能多发表一些把稿费攒起来,也是一份能救急的收入。
她还要继续找,小心谨慎,眼观六路,直到有一天,重新找到自己人。
第4章 怀恩难童保育院
梁琇重新回到法租界时,都快过小年了。算起来,她整整在南市躲够了一个月。
这期间,她一直在关注着外间的消息。康嫂时不时会把报纸带回来,梁琇不至于躲在这里成个睁眼瞎。那个任独清死了之后,法租界巡捕房象征性地搜捕了一番,但什么人都没抓到。
蓝衣社原指中华民族复兴社,简称复兴社。但在当时的上海,老百姓、新闻记者并不清楚很多针对日伪的刺杀行动大部分是军统所为,而军统行动严格保密,普通百姓自然不得而知,只以为都是蓝衣社的手笔。所以一遇到日伪被杀,就都传说是蓝衣社干的。杀汉奸、杀亲日派的消息屡见报端,甚至虹口那边的日本宪兵队,也开始不太平。时不时有日本军官、士兵走在路上就被打死,有一次营房里还被扔了炸弹。日本人气急败坏,有时能抓得住人,一番折磨之后虐杀。更多时候则是咋呼一顿,搜个鸡犬不宁人仰马翻,最后却不了了之。
所以,这么一个汉奸死掉了,大家谈论个几天,很快就被其他新事件夺走了眼球。这租界,最不缺的就是大小事情。
到了一月底,梁琇判断,任独清遇刺的风波,确实可以算平息了。于是,她返回了法租界。
而此时,她要面临的头等大事,就是要确保自己能先生存下来。
节流,开源。
先解决住处的问题。她一连找了几处房子,几乎把上年秋天刚到上海时租房的麻烦,像渡劫一样,重新经历了一遍。最终在金神父路附近的修齐坊,定下了一间屋子。
她算了算,自己之前的积蓄外加上次慕云中给的“报酬”,除去这间房子的房租,剩下的钱能够两个月的开销,但之后就分文不剩了。
其实一开始她并不舍得租现在的这间,掂量掂量兜里剩的这点钱,这房租着实有点贵。之后她又去看了吕班路的一个亭子间,据说屋子条件差很多,可确实更便宜。
但就在梁琇要进屋看房子的时候,一户邻居家的男人看到了她,之后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那男人探头探脑,形容猥琐,一直皮笑肉不笑的。
梁琇觉得一阵反胃,不想在那个是非地多留半刻。于是,咬咬牙又折回来,租了这间屋子。
权当破财消灾,多花点钱买平安吧。
这是位于二楼的单间,虽然不大,但是干净整洁,有张书桌,桌上有一大盆秋海棠,不大精神的样子,倒还活着。一张单人床,两把椅子,还有一盆兰花放在门边的柜子上。可能是上个租户留下的没带走,也可能是二房东放的给屋子添活气。一扇不小的窗户,推开能看到外面小孩子在玩耍。
梁琇留意了一下,没看到奇奇怪怪的邻居,倒是有不少年龄不大的小男孩,不嫌冷地跑来跑去,看起来无忧无虑的,真令人羡慕。
这家的二房东方先生,经常在外边跑生意,租房的买卖主要是方太太打点。这位中年女子很是健谈,把这间屋子夸得天花乱坠,梁琇都得挑拣着有用的听。
“哎呀梁小姐,在租界呀,你一人住这样的一间屋子,已经算很大的嘞,没看楼下其他住户,一家好几口挤在一起,哪间房子都没有你的这间大呀。”
相比之下,确实算好的了。
但是梁琇是住过好房子的人。当年在北平,她家的院子可是比窗外孩子们玩的这整块地方都要大上很多。
更早以前,父亲去德国留学,一家人都跟了过去。那时德国刚打完仗也没多少年,柏林的房东太太都是把最好的房子拿来出租的。梁家在柏林租的那所,高大敞亮得不得了。尤其那时候马克不值钱,梁家于房租上其实并没有花费太多。
现在看着这螺丝壳里做道场的小屋子,还要这么多银子,梁琇无声感慨。
就这间吧,梁琇咬咬牙。
租金贵一点,兜里剩下的钱花完就更快一些,所以梁琇要赶紧找到糊口的营生。
她随身只有一口箱子,里面是几本一直带着的书,几身衣物。刺杀任独清前,这些东西就被人送到了康嫂处。这次拎着箱子回来,就是带了全部家当,非常快就安顿下来。等置办完了被褥、碗筷之类日用品之后,她就开始熟悉周围环境,顺带留意招工的信息。
冬天法租界的街上,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全都光秃秃的,哪怕有些枯叶子还固守着枝桠,也遮不住树干的赤裸斑驳。
梁琇虽说在去年秋天就来到了上海,但那时候正在当英文打字员,忙于工作,还没怎么出门。之后就是去杀仇人,再然后躲起来。所以对她来说,法租界其实仍是一片陌生的地方。
她从修齐坊出发,东边的吕班路一带她前两天已经看过了,今天是往西走。她一边走一边记着路,时刻留心着是不是有什么招工的地方。
法租界真繁华,人多,车多,三教九流,真是满满当当的一个世界。
正走着,突然听到前方好多小孩子的玩闹声,挺意外的。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处幼稚园,孩子们正玩得起劲。
梁琇在门口不自觉地就停了脚步。她歪起脑袋看着这片热闹,小家伙们一个个真是不知忧不知愁,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笑声喊声一个比一个高。
可是看着看着,梁琇就觉出不对劲。这好像不是一般的幼稚园——有的孩子特别瘦,而且衣服也都显旧,各式各样的,不少带着补丁,倒是挺干净。
于是她退回几步仔细看了下园门外面的牌子——哦,难怪,“怀恩难童保育院”。原来是收留难童的地方。
正要走,她发现难童院门口不远处的地上,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带着顶破旧的帽子,前面铺了块两尺见方的破布,上面密密麻麻不少字,破布朝街的一角,摆着一只豁了牙的碗,里面已经有几个铜钱了。
梁琇慢慢朝破布走了几步,望了望上面写的什么。
嗯,是够惨,孤身一人来到租界,身家全部都被抢走,身受重伤不良于行,时日无多求大家可怜……
“姐姐,姐姐……”
“嗯?”梁琇听到身后传来了几声低低的呼唤,奶声奶气的。她一回身,是难童院里的一个小女孩,正站在院门边,招着小手让她过去。
梁琇听话地走过去,“小妹妹,什么事呀?”
小女孩忽闪着大眼睛,严肃地低声说,“姐姐你不要信他,那人是个骗子。”
“哦?你怎么知道?”
“他经常在我们院门口,腿是装的,白天是瘸的,一到晚上就好了。”
梁琇当然知道这人是骗子。
她前两天在吕班路看亭子间那次,就遇到此人在那条路上乞讨。但是当时是另外一块布,写的是另外一番惨。梁琇看完一阵心酸,还给了他一个铜板。
但是梁琇并不想去揭穿他,经历过南下的逃难,她看过了太多之前不曾想象过的苦难。有的小奸小恶之徒,也许换个光景,就是一个好人。
梁琇看着眼前的小女孩,脑袋大大的,脖子细细的,小脸上一点肉也没有,但是笑起来很好看。
“谢谢你,小姑娘。”
女孩被这样一个漂亮文气的姐姐表扬了,一下就美滋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道:“姐姐,你是我们新来的老师么?”
梁琇一愣,她还真是没料到能有这么一问。她笑着摇摇头,“不是的,姐姐只是路过。”
能看出来小女孩很遗憾。这时院里有大人喊孩子们回去,小女孩甜甜地向梁琇摆了摆手,就往回跑了。
梁琇在那站着看了会儿,继续往前走。
没想到走了几刻钟,她发现原先投稿的杂志社,竟然就在这条路上。以前是住在相反方向,觉得它是在东边,这次方位调换,成了杂志社在西,她住东边了。
她毫不犹豫地去拜访了上次的编辑,直陈想要继续投稿赚房租。编辑对她印象深刻,对她稿子的质量赞不绝口,如果质量还一如既往,会考虑继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