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口,刚才的温情尽数消失,王秋梅呵呵道:“谁犯孬我说谁,亲儿子也不管用,你要是想证明自己,就赶紧把人姑娘带回来给我看看。”
程亮一听这话连忙战术性咳嗽起来,然后抛下一句「我出门了」就落荒而逃。
程亮从家里出门时,明岚正在更衣室里换衣服。
医院不比一般单位,越是年节越不能懈怠,年节时医生护士都是轮休。
虽然大家都已经习惯,但大过年的别人都在放假,而他们还得坚守岗位,心情自然不会太美妙。
更衣室里除了明岚,其他人都有些没精打采,聊天也有一搭没一搭的。
闲聊间,有个短头发的护士想起今天是明岚最后一天班,侧过头问:“小明,你明天是不是就能休息了?”
“嗯……”明岚边应声,边不紧不慢地扣上护士外装上的扣子。
她身边的年轻小护士闻言,忍不住感叹道:“幸福啊。”
另一名护士道:“幸福什么啊,明岚明天能休息,是因为她从年前一直上到了今天,换你,是愿意年三十上班,还是年初一上班?”
年轻护士闻言道:“那我肯定更愿意今天上班。”
“我也选今天……”短发护士穿好了衣服,转身打趣道,“但小明就不一定了。”
年轻护士好奇问:“为什么?”
短发护士笑道:“当然是因为最近常来咱们医院的某人啊。”
“你别瞎说!”明岚声音急促,白皙的脸蛋却飞起一抹红晕,“人家是来看病的!”
短发护士闻言却笑得更厉害了:“哎哟哟,我都没说某人是谁,你怎么就替人解释起来了?”
不止她,更衣室里其他护士也都笑了起来,明岚实在扛不住,红着脸抛下一句「不跟你们瞎聊」就匆匆出去了。
更衣室里剩下的人见状笑得更厉害,纷纷说她是不好意思了。
唯有年轻护士一脸茫然:“你们说的某人是谁啊?明姐认识吗?”她是年前休的假,到今天才上班,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但没有人完全没有为她解惑的意思,只卖关子道:“你待会就知道了。”
年轻护士眨眨眼睛,待会?待会是什么时候?
很快,年轻护士知道了答案。
医院虽然分了很多科室,但规章制度没那么死板,护士上班并不是说一定的待在科室里,没病人的时候串串门聊聊天,只要不过分,领导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而过年前后医院里的病人通常不会太多,尤其是刚上班的时候,大家都比较清闲。
年轻护士到科室没一会,就听到其他人说「来了来了人来了」,紧接着就被拉到了消化科……所在楼层上面的楼梯。
年轻护士满心疑惑,刚要问出来,就被身边护士捂住了嘴巴:“你看就知道了。”边说边伸手指向外面走廊。
年轻护士不解,探头往下看去,就见一个年轻男人从外面走近了医院大厅。
男人很高,看着至少一米八往上走,穿着很简单,短款的黑色棉袄搭配黑色长裤,脚上是一双同色的运动鞋。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长相,首先他很白,尤其是有了黑衣黑裤作对比,年轻护士远远看到后,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自己的手。
她不得不承认,他比她白多了。
其次他的五官长得很好,眉毛浓密似剑,鼻梁高挺有峰,眼睛大而有神,目光清正,并不会给人油头粉面的感觉。
虽然他长得挺帅,但年轻护士仍不太理解大家为什么蜂拥来看他,她觉得大家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这么想,她也直接问了出来。
正巧他拐弯去了消化科,大家不用担心被发现,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出来。
通过大家的讲述,年轻护士终于知道了前因后果。
原来他就是在更衣室里时,同事说起的「某人」,而大家这么关注他,主要是因为她们都觉得他看上了消化科的女护士。
又因为年前这段时间,消化科上班的未婚女护士只有明岚一个人,所以他看上的女护士是谁,不言而喻。
这可不是什么毫无理由的猜测,大家有依据的:“赵医生说他之前得急性肠胃炎是因为吃坏了东西,打完针就好了,身上根本没病。如果他不是看上了消化科的护士,干嘛天天来咱们医院,每次去的还都是消化科。”
至于大家为什么一窝蜂地跑来偷看,主要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表白。
赵医生也想知道程亮什么时候能表白。
嗯,没错,今天又是他坐诊。
以前赵医生是无所谓什么时候坐诊的,他老伴已经去世,又没儿没女,孤家寡人一个,回去过年也没意思,倒不如在医院待着,还能感受到点人气。
但今年这个年他过得实在有些煎熬。
以前给人看病,他只需要问诊开药,但最近他除了给人看病开药,还得看病人和科室里的小护士眉来眼去,以及亲自上阵演戏。
当然,他们本人并不觉得自己在眉眼眼去。
小年轻嘛,情窦初开都羞涩得很,眼神不经意间对上都能脸红大半天,多说两句话就要不好意思,哪敢想那么多。
但这种事吧总是当局者迷,像赵医生这种从青葱岁月走过来的局外人,看得透透的。
刚开始他也觉得挺有趣,多有意思的事啊,他看着都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十岁,晚上做梦还梦到老伴了。
因此,赵医生是很愿意成全他们年轻人的。
正好过年这段时间病人少,所以虽然明知道程亮身体没问题,但每次给他看完身体,确定他很健康,一点毛病都没有后,赵医生都会很善解人意地为他找补一番,顺便给两个年轻人制造几分钟独处的机会。
但现在的年轻人实在太磨叽了,他一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每天辛辛苦苦给他们制造相处机会是为了什么?
尤其是程亮每天挂号看的不是胃酸就是胃胀,他找补起来真的很伤脑筋好吗?他们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他,加加进度呢?
赵医生看不下去了,他决定撂挑子。
看着面前人虽然进来了,但神还留在外面的年轻人,赵医生没像平时那样问他哪不舒服,而是开口问道:“小程你连着挂我的号有一星期了吧?”
程亮回过神说:“是,差不多有了。”
“根据这一星期我给你的诊断,你应该是没病的,所以我一直想问你…………”赵医生抬头看向办公室外,意味深长地问,“你这段时间到底是来看病的,还是来看人的?”
程亮面露诧异,但当他顺着面前老人的目光,看到办公室外忙碌的年轻姑娘时,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他这段时间的行为都被老人看在了眼里。
程亮起身向赵医生鞠了一躬,说道:“对不起,我、我……我确实没有病,来您这里也不是为了看病。”
赵医生眼里掠过一丝欣慰,面上却看不出来,只语气平淡问道:“那这病,你还要看吗?”
“我不看了。”程亮摇头,往外看了眼问,“我能出去跟她说几句话吗?”
赵医生笑道:“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
程亮明白了,转身就要往外走,但他走了没两步,就听到后面传来声音:“等等。”
“怎么了?”程亮转身问。
赵医生拿起他挂号的单子说道:“既然你不看病,挂号单也该拿回去退掉。”
程亮面露犹豫,他虽然没看病,但实实在在地耽误了医生的时间。而赵医生见他不动,抬了抬手问:“难道还要我过去给你?”
程亮闻言,连忙走过去接过挂号单,再次道谢后往外走去。
走到办公室门口,程亮突然停住脚步,但这停顿并不长,可能就四五秒,也可能只有一两秒,他抚了抚胸口,缓慢吐息后走向外间的护士站。
护士站里只有一个人,也是他每次假借看病之名来看的人。
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应该是听到了动静的,却没有抬头,于是当程亮走近,一低头就看到了她轻颤的长睫。
那一瞬间,程亮似乎明白了什么。
程蔓是元宵节回去,才从王秋梅口中得知程亮脱单这件事的。
虽然这件事并没有得到程亮本人的承认,但王秋梅说得很笃定:“自打过了年,他就开始早出晚归,每次回来还都一脸春风得意,他要是没有对象,我把姓倒过来写!”
程蔓听了提醒道:“王字倒过来还是王。”
王秋梅噎住,然后脖子一梗道:“反正你二哥肯定有对象了,他是我生出来的,我还能不了解他?就他最近那嘚瑟样,不是有对象就出鬼了!”
这话程蔓是相信的,不过中午程亮下班回来,她还是背着人问了一嘴。
因为才刚开始,关系还不稳定,所以王秋梅问起时程亮都是含糊带过。但要不是程蔓提醒,他还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所以在她问起时没瞒着,点头说道:“我现在确实在处对象。”
程蔓笑着问:“跟小明护士?”
“当然。”
程亮得意地点头,把年初一那天发生的事给说了:“其实去医院的路上我挺紧张的,挂号前还犹豫了很久,怕她会拒绝我。但当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看到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肯定也相中我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对她说,「刚才赵医生说我没病,问我是来看病的还是来看人的,我说我是来看人的」。”
程蔓笑着问:“她没问你是去看谁的?”
“问了。”
“你的回答是?”
“我就直接告诉她了,我是去看她的。”程亮回答说道,“你告诉我要真诚嘛,我就把心里的想法全说了,然后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去看电影。”
程蔓了然:“看完电影你们就处上对象了?”
“那倒没有,她是过年假期结束前答应我的。”程亮嘿笑,说完又想起来,“这件事你先别跟妈说。”
“嗯?”
“咱妈那性格你也清楚,她要是知道我跟明岚处对象了,肯定会忍不住往外宣扬。明岚又是在咱们厂职工医院上班,知道的人多了肯定会有去看稀奇的。”
大院里住着是有人情味,但大妈们的好奇心也重,谁家出点新鲜事都爱去凑热闹。程亮算是大院里的青年俊才,他处对象的消息传出去,肯定有人去医院看明岚。
姑娘家脸皮薄,他们关系又没稳定,他就想拖一段时间再说。
程蔓听后便说:“我是可以不告诉妈,但她应该能猜到。”事实应该是她妈已经猜到了。
程亮倒是不担心,说道:“没事,咱妈有分寸,我没承认她肯定不会往外说。”
处对象不是小事,没确定就往外宣扬,是会影响姑娘家名声的。王秋梅虽然有虚荣心,但知道分寸,不会因为自家是儿子就什么都不管,只图嘴上痛快。
但这事瞒不了多久,职工医院里有不少厂里家属,大家一对口风,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二月份知道这事的还不多,进了三月,程亮和明岚处上对象这件事就传遍了机械厂和职工医院。
大院里果然有人组团去医院看人,不过当时两人已经处了一个月对象,所以明岚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两人感情并没有受影响。
那之后程亮也没了顾忌,每天一下班就往职工医院跑,明岚忙的时候两人就一起吃顿饭,不忙吃完饭再去看个电影。
如果说年后程亮一直忙着恋爱,程蔓就是一头扎进了学习的海洋。
这一年春天,临江大学率先推行学分制,七七届有数十名学生提前半年毕业,专业常年第一的程蔓恰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
一九八三年, 春。
进了三月份,天气忽冷忽热起来,常常昨天艳阳高照热得恨不得穿短袖, 今天就温度直降逼得人裹上大棉袄,病毒性、感冒也开始肆虐。
程蔓千防万防, 但还是没防住程程中招。
这天早上睡得迷迷糊糊, 她就听到陆平洲问:“蔓蔓醒醒,程程好像发烧了。”
刚开始程蔓没反应过来,随口回了句「有吗」,说完人就惊醒了, 看向床中间躺着的闺女,果然见她脸颊有点红。
伸手一摸,额头滚烫。
小姑娘睡得也不是很安稳, 嘴里哼哼唧唧的。
“肯定是发烧了。”程蔓赶忙从床上爬起来,跳下床走到衣柜前,先从里面拿出闺女的外套和裤子,扔到床上说, “你快给她穿上,现在去医院。”
陆平洲应了声, 伸手将闺女扶着坐起来, 并拿起外套给她套在身上。
他给闺女穿衣服时, 程蔓也迅速套好了毛衣裤子, 外套往身上一披就走到了床前, 帮着给闺女穿上裤子, 并拿出帽子和围巾给她系上。
穿好衣服, 陆平洲将程程抱起, 夫妻俩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到一楼时正好碰到刚起床的王芳, 看到程蔓从楼上下来时她有点懵,因为这会外面天还没大亮,程蔓平时醒不了那么早。
但等她看到陆平洲也出现在楼梯上,而且怀里还包着程程,很快反应了过来,脸色一变问:“程程怎么了?”
“发烧,我们现在去医院。”说话时程蔓脚步没停,出门后才从陆平洲手里接过闺女,看着他打开军用吉普的车门。
昨晚陆平洲回来时赶上下雨,就没跟平时那样骑自行车,而是把吉普车给开回来了。
程蔓抱着闺女进后面刚坐好,王芳也走了出来,问道:“待会我做好了早饭给你们送去?”
程蔓担心孩子,没心思想这问题,随口说了句都行,然后看向前座的陆平洲:“到妇幼医院要多久?”
“十分钟内。”陆平洲知道程蔓很慌,边踩油门边说,“你别太担心,程程会没事的。”
哪怕是几十年后,孩子生病家长都能愁得不行,更何况现在是医疗技术没那么发达的八十年代,程蔓怎么可能放心。
所以听到陆平洲的话后,程蔓虽然嗯了声,但紧绷的身体没有半点放松的痕迹。
陆平洲也一样,虽然他安慰程蔓说孩子会没事,但他心里也很担心,出巷子后仗着马路上无车无人,将油门一直踩到了底。
妇幼医院离他们家本来就近,陆平洲开的速度又快,也就五六分钟,他就把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下车后,陆平洲直接绕到程蔓这边,打开车门先从她怀里抱出闺女,等程蔓出来锁好车,便一起往急诊去。
他们来得早,挂号的窗口没有人,两人就没管挂号,直奔儿科去。
科室里有医生,但是值夜班的,熬了一夜这会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听到动静抬头眼睛都是惺忪的,好在职业素养够,很快清醒过来,给程程做了检查。
检查结果还行,只是春季来临后常见的流行性、感冒,而且他们发现得及时,情况不严重,打几天针就行。
夫妻俩闻言都长出了一口气,陆平洲主动从医生手里接过开好的单子说道:“我去缴费,你抱着孩子在这坐一会。”
程蔓应了声,又想起来问:“缴费窗口有人上班吗?我们刚才过来的时候,那里好像没有人在。”
办公桌后坐着的医生闻言道:“可能是趴在桌上睡着了你们没看见,也可能去了厕所,你们再过去看看,应该在的。”
“行。”陆平洲说完便大步走出去。
到了缴费窗口往里看,果然有个人趴在里面睡觉,他敲着窗户把人叫醒,单子连着钱一起递进去。
缴完费回到科室,将回执递给护士,之后又等了几分钟,护士才准备好药水过来给程程打针。
小孩都怕打针,像程程,本来因为发烧睡得挺熟,针头一扎进去就扯着嗓子嚎了起来。得亏护士经验足,早让陆平洲抓住了闺女的手,否则她一扯针头就可能脱落。
在程程的嚎哭声中,护士淡定扎好针,并用医用胶带贴在针头,再拿出一个装药水的纸盒固定在她手上,免得吊水期间她乱动把针头碰掉。
打完针,程程的哭声渐渐变小,程蔓也终于有心思关注别的。
她抬头往窗外看了眼,出门时浓黑的夜色已经褪去,因为天气不好,天空白蒙蒙的,看不出来时间。
程蔓出门又急,只好问陆平洲:“几点了?”
陆平洲是洗漱完去拿手表时发现程程发烧的,不过当时时间匆忙,手表只被他抓进了口袋,没戴到手上。
听到程蔓的话,他拿出手表看了眼说:“六点十五。”
“这么晚?你现在去部队还来不来得及?”问完不等陆平洲回答,程蔓便说,“你赶紧走吧,这里有我守着就行。”
陆平洲摇头道:“没事,我待会挂个电话过去,跟老谢说一声就行。”
“行嘛?”
跟陆平洲结婚这些年,除了结婚生孩子这些大事,她就没见他请过几回假,更不用说这种突发状况临时请假。
程蔓想着她上午没课,再次说道:“要不你还是去部队吧,王姐待会就过来了,我们两个人能照顾好程程的。”
“真没事……”陆平洲伸手摸了摸闺女红彤彤的脸蛋,“最近部队里不忙,而且程程生着病,我去了今天估计也没什么心思做事,倒不如请一天假看着她。”
程蔓不再坚持,低头看着闺女说:“好吧。”
小姑娘的哭声已经完全止住,估计是头晕,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只是睡得不太安稳,总忍不住哼哼唧唧。
陆平洲看了闺女一会道,伸手道:“我来抱她吧。”
“不用,也没多重。”程蔓摇头,“而且你待会不是要去打电话吗?换过去换过来,别把针头弄掉了。”
想到针头掉了闺女还得受次罪,陆平洲说道:“那等我打完电话再换。”
“嗯……”
两人在输液室坐到六点四十,陆平洲估摸谢子明已经到办公室了,起身找到护士,借用护士站的电话拨过去。
陆平洲一共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打给了梁司令,跟他说请假的事,第二通则打给了谢子明,告诉他自己已经请假。
得知程程生病,谢子明心里不免担心,就多问了几句,确定没问题后才松口气,让他不用担心团里的事。
两通电话结束,陆平洲回到输液区,从程蔓手里接过程程,抱在怀里坐下。
虽然两人已经足够小心,但程程还是醒了。
感觉到右手的不方便,程程反射性想抬起手,但很快被程蔓按住,低声哄道:“程程乖,咱们在打针,不动啊。”
小姑娘眼睛包着泪,哼哼唧唧地说:“难受。”
“难受也忍一忍,等打完针,妈妈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小孩子没有不喜欢吃糖的,程程也不例外,而且因为程蔓怕她吃太多糖把牙齿搞坏,这方面盯得特别紧。
一听有糖吃,程程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提要求道:“那我要大白兔,好多好多的。”
小丫头还挺贪心。
但见她有精神提要求,程蔓反而放松不少,一口答应下来:“行。”
反正「很多很多」到底是多少,得她说了算。
小孩血管细,输液速度快不起来,程程六点出头开始吊水,到七点多王芳过来,才输了三分之一。
程程手上扎着针,身体又不舒服,没什么胃口吃早饭,程蔓追着喂才喝了一小碗粥。
程蔓没有强求,见她实在没胃口就算了,跟陆平洲轮流将剩下的粥和菜吃完,饭盒交给王芳时说:“我们打完针就回去,中午不用送饭过来。”
王芳应了声好,提着饭盒就走了。
随着他们吃完早饭,输液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这里是儿科,来看病的都是孩子,而小孩没几个不怕打针的,大点的还能忍,六岁以下的扎针时基本都要嚎几嗓子。
而小孩很容易从众,本来扎完针已经止住眼泪的孩子,在听到别的小孩哭后,很容易跟着哭起来。
于是,七点以后输液区里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基本没停过,听得程蔓脑袋一抽一抽的。
唯一欣慰的是,程程没有跟着那些小孩一起哭,不然她更头疼。
熬到九点左右,程程终于打完了针。
但夫妻俩没有就这样离开,而是带着她去找医生,检查她还有没有烧。
检查过后,医生说烧已经退了,但建议继续打两天针等她好全。程蔓对此没有意见,只是担心程程病情反复,在陆平洲不在家时烧起来,不好就医,让医生除了输液外,又多开了几片儿童退烧药。
缴完费取到药,夫妻俩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医院。
虽然已经打完针,烧也完全退了,但回去路上程程依然蔫蔫的,直到经过供销社门口,她才眼睛一亮喊道:“爸爸停车!”
陆平洲闻言却没有停车,只放缓了速度问:“怎么了?”
“大白兔!”
因为吉普车已经开过了供销社,所以程程有点着急,说话顺序全是倒的:“妈妈大白兔!说好的我们!”
“你眼睛真尖。”程蔓无奈道,“停车吧,我带她下去买糖。”
陆平洲说了声「好」,将车停在路边,不过停好车后他也一起下了车,跟在媳妇孩子身后走进供销社。
改开至今已有四年,这四年的变化不说翻天覆地,也能用日新月异来形容。
四年前售货员是八大员之一,金饭碗,没有竞争压力,面对顾客时一个比一个傲气。
四年后的今天,私营小卖部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国营供销社接连倒闭,人人都面临下岗风险。为了一家子生计,当初不正眼瞧人的售货员都渐渐学会了笑脸迎人。
三人一进门,便有售货员笑着问:“小程来了?陆同志今天不用去部队啊?”
他们进的这家供销社,地址就在他们家巷子外面,一家三口平时没少光顾,跟售货员都算相熟。
程蔓闻言先笑着喊了声徐姐,然后指着程程解释道:“她早上发烧了,我们带她去医院打针刚回来,平洲部队那边请了假。”
“发烧了?那程程怎么样?现在烧退了吗?”徐姐问完又道,“最近气温变化大,感冒的人是多。”
“已经退了,但医生说最好再打两天针。”
“退了就好……”徐姐松了口气,又笑着问被陆平洲抱在怀里的小姑娘,“程程打针的时候哭了吗?”
程程六点四十多才彻底清醒,已经不记得被扎针时的嚎啕大哭,至于醒后挂着眼泪哼哼唧唧要糖吃的事,也被她选择性忽略掉了。
因此,程程回答时声音非常响亮:“没有!我打针的时候好多人都哭了,但是我没有哭!”
徐姐一脸惊讶:“程程这么勇敢呀?”
“嗯嗯!”程程用力点头,并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程蔓:“……”行吧,她开心就好。
随着生产力提上来,早年凭票供应的许多东西都取消了限制,拿钱就能买到,大白兔奶糖也是如此。
但程蔓没有多买,只要了一小包,拿到手后也没有都给程程,只往她捧起的双手上放了两颗。
虽然忽略掉了哭哭唧唧的事,但妈妈答应打完针后给自己买很多很多糖果这件事,小姑娘记得挺清楚。
所以程蔓停止放奶糖后,程程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视线从自己肉乎乎的手上一直挪到妈妈脸上,跟她对上目光后充满期待地问:“还有呢?”
程蔓装傻问:“还有什么?”
程程以为妈妈是忘了,连忙提醒说:“奶糖啊!说好好多好多奶糖的,妈妈你才给了我两颗!”
面对闺女满是控诉的表情,程蔓淡定伸出手,从她手上拿起一颗奶糖道:“这,是一刻奶糖。”再把奶糖放回去,“这,是好多奶糖。”
程程瞪大眼睛:“这明明是两颗!好多是好多好多颗!”不要以为她不识数,她可是已经从零数到一百的聪明孩子!
程蔓假装无辜:“可是在妈妈的理解中,比一颗多就是好多好多颗啊。”
“可是、可是……”小姑娘嘴巴一瘪,眼眶渐红道,“我说的是好多好多颗,不是两颗的。”
虽然程蔓不想给闺女吃太多糖,但见她说得可怜巴巴的,而且考虑到她还生着病,不由心软下来,问道:“你的好多好多颗,具体是多少颗?”
说这话时。程蔓想如果她闺女只想要三四颗糖就给她算了,只要平时管得严,偶尔放纵一下应该没关系。
但小姑娘心很大,她仰头想了好一会,吸着鼻子说:“要比一百颗多。”
一听这话,刚停好车的陆平洲忍不住转过头,提醒说道:“一百颗这么多,你吃得完吗?要不还是少要点,吃几颗算了。”
但小姑娘没听出爸爸的言下之意,很有主意地摇了摇头说:“不要,我就要比一百颗多,我可以一直吃一直吃,把它吃完!”
程程畅想时,程蔓什么都没说,只慢慢地将手里的奶糖包装袋一点点地卷了起来。
别看陆平洲管手下士兵的时候那么凶,面对闺女时他是真严格不起来,这会见媳妇要发飙,忍不住挑明道:“你看啊,刚才你妈只买了一包奶糖,全给你也不够一百颗奶糖,你看你是不是应该少要一点?”
小姑娘噘嘴思考起来,半响后灵光一闪道:“社社里面有呀,妈妈可以去买。”
陆平洲:“……”带不动了。
而已经揣好奶糖包装袋的程蔓听着这理所当然的话,冷笑一声道:“想得美!就两颗奶糖,你爱吃不吃,不吃给我!”说着朝闺女伸出手。
小姑娘怕仅有的两颗奶糖被抢走,大声喊了句「我的」并迅速收回手,将奶糖抱在怀。
虽然有两颗奶糖,但程程仍然觉得委屈,望着表情冷酷的妈妈渐渐瘪起嘴,眼泪也快速酝酿,挂在眼角要掉不掉地控诉道:“妈妈骗人!说好好多好多奶糖的!”
然而程蔓脸上毫无愧疚,语气也十分冷酷:“我说的好多就是两颗,哭吧,反正你哭破喉咙也没人来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