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晃过神来,心痛得将宁星玥拥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悠悠拍着宁星玥的后背,在她的耳边轻轻呢喃着,“这些都不是姐姐的错,姐姐勿将全部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两人相拥着哭一会儿,宁星玥才渐渐将眼泪收敛缓过劲儿来,抬头的一瞬,她的余光瞥见泥坑之中还有一个黑黝黝的东西。
她用略带鼻音的声音唤了一声,“翠竹,那……”
同时宁星玥伸出手指直直指向翠竹身后的泥坑,翠竹顺着宁星玥指着的方向,愣了一下之后,便屈身伸手去拾起了那个黑色的东西。
翠竹拿起之后掸了掸上面的尘土,宁星玥从她身后好奇地探头去瞧。
是一本羊皮册子。
解开缠绕在册子上的皮绳,展开后第一页上是用隽秀且稚嫩的小篆写着“晟渊日志”四个字。
是萧逸鸿的字。
看字迹不似现在这般苍劲有力,应该是他少时留下的笔迹。
她心下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翻开了这本日志,想探究为何萧逸鸿会将它置于自己的宝箱之下。
大兴建元十六年五月初九。
今日一个外面来的伯伯带来一个小妹妹,伯伯说不让她吃山楂糕,我便抢了来,却不小心碰到了地上,她当即就哭成了泪人儿,可吓人了,好在最后我偷偷去厨房取了一块才将她的泪珠儿止住。下次要是再瞧见她来,我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大兴建元十六年五月十五
今日,我不与表兄们一路,他们便嘲笑我是小哑巴,还将我的书抢了去,拿去便拿去罢,可那个山楂糕姑娘今日又来了,偏生要爬树上去帮我抢回来,好在没把她给摔着,不然也不知如何交代。今日听见侍女叫她的名字,原来她就是那个飞扬跋扈的长公主,其实也不似外边传闻的那般不可理喻,也是个仗义执言的好姑娘。
大兴建元十七年六月二十三
父亲告诉我今日开始便要跟着太傅身边学习,晌午过后就跟着太傅进了宫,太傅要去御书房与皇上商讨国事,让我自己找个清静处等着,不知怎的便逛到御花园有一处鲜有人出没,正当我打开书准备看时,却听见两个小姑娘尖叫的声音,过去一瞧,竟是长公主从那假山之上落了下来,好在我眼疾手快,否则她这一摔怕是非死即残。但她好像已经忘记我是谁了,看向我的时候神情有些漠然。后来,她硬塞了一个红宝石给我,说是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但我其实不想要你的宝石,我只想要你记得我的名字。
大兴建元十八年腊月十五
马上要到年关了,今日父亲说年后就要随他一起去驻守边境,前些日子躲在此处看书时,都能时不时的瞧见长公主将她的小玩意儿放进树下的铁匣子中,一人便能在那树下乐呵个半天。她看着强势,实则呆呆傻傻的,我走后,如果再次遇到危险时,会不会有人来救她?我都还未来得及告诉她我的名字,罢了我便将这本日志留给她,希望她下次来寻她的宝藏时能够看到,我再回来时她还能记得我。
宁星玥一页页翻看着,上面记录着一些萧逸鸿孩童时期的一些心中的小情绪。
看着字里行间熟悉的笔触,少年萧逸鸿一脸专注地书写日志的模样渐渐浮上心头。越是翻看越让宁星玥心下更是疑惑,建元十八年萧逸鸿已然八岁,早已到了记事的年纪,可为何后来成婚之后,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些,他对自己的态度亦像是从未见过一般。
正当疑惑之际,宁星玥将日志翻到了最后一页。
大兴建元十八年腊月二十九
父亲今日将我带到了军营教予我,关于军中传递信息的方法,便是通过秘文之法。后来我也与父亲约定了我们之间的秘文,并约定下次有机会一定要用我们的秘文来传递信息。我要尽快强大起来,有朝一日,一定能堂堂正正站在她的面前,告诉她,我叫萧逸鸿。
最后那页中间还夹着一张纸,上面是小萧逸鸿的笔迹,上面像之前军中的秘文那般,编排了四十条断句,上面记录的都是日常常用的句子。
这不禁让宁星玥想起此前萧逸鸿上锁的匣子中,那封萧将军最后留给他的信,她依稀记得当时乐承说,萧将军用血标记的那个字,是对应着第九条秘文。
宁星玥垂眸在纸页上搜寻着第九条对应的意思——
平安顺遂,珍惜当下。
看到此处宁星玥更加疑惑,当下更加不明白萧将军到底是要传递什么信息给萧逸鸿。
是第一次军中秘文对应的,不要轻信身边任何人。
还是此次在萧逸鸿日志上看到的,平安顺遂,珍惜当下。
正当宁星玥困惑之际,一抬头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月桂树,树后闪过一个藏青色常服的身影。
萧逸鸿?
第50章
清晨下了早朝之后, 萧逸鸿便径直去了御书房,他进了房门之后就下了锁,任凭谁来都不开门。
御书房外偶尔还能传来刘理小声的劝说声, “皇上,要不要先用了早膳?”“皇上,要不要用茶?”“皇上, 要不要用些糕点?”
对于这些萧逸鸿一概置若罔闻。
窗外的蝉鸣一刻都未停息,扰得萧逸鸿心神不宁,他频频抬眸望向窗外似是在等什么人。
这时齐彦应该已经将消息带给宁星玥了吧?
宁星玥会来道别吗?
如果她不来,自己要不要主动去道个别呢?
一直到午时, 萧逸鸿依旧只瞧见门外始终只有刘理独自徘徊。
等待了一上午, 内心的期待渐渐磨灭, 最后只觉自己心中空落落的, 很不是滋味。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期待,却始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眼前再次浮现出宁星玥的音容笑貌。
忽而, 门边传来响动。
萧逸鸿欣喜地抬头,却发现那响动仅是因为一只迷途的麻雀不小心撞上了门扉。
他轻叹了口气,重新收敛视线,低沉的眸光再次回到身前的这本书上,三个时辰过去, 他都未曾翻动过一页。
蓦地一只五色的蝴蝶,翩翩跹跹落在萧逸鸿摊开的书页上。
它是如此自由烂漫洒脱, 无畏无惧。
萧逸鸿用手轻轻拂过它绚烂的羽翼,它乖巧的立在原地, 丝毫没有躲闪之意。
须臾, 萧逸鸿收回了手, 嘴角掀起一抹苦笑,双目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怔怔望着书页上这只蝴蝶,自言自语道:
“蝴蝶啊蝴蝶,你可知这般自投罗网,我要是将你抓了去,那之后,你会失去自己的颜色,无法无忧无虑的翱翔,即便是这样,你可愿意?”
蝴蝶懵懂的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萧逸鸿动作轻缓将它赶到掌心之中后,随即起身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前走,最后止步于窗棂边,他将拖着蝴蝶的手送到窗边,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推了蝴蝶一下,口中喃喃道:
“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刚开始推的几下,蝴蝶并没有动,最后终于他将蝴蝶赶到了窗边,再往前便是窗沿,萧逸鸿狠下心,向前一推,蝴蝶垂直向下落,下一刻,它便展翅飞翔,在窗边盘旋几圈之后,最终选择了离去。
纤巧的身影,不过片刻就以消失不见。
“如此便好。”
萧逸鸿转身回到圈椅中重新坐好,一摊手,便看见掌心蒙上一层细细的鳞粉,这令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往事。
那时他不过七岁,刚入太学便得到了太傅的赏识,每月总有几日会随太傅一同进宫面见皇上。
偶尔太傅与皇上有要事想谈便会让萧逸鸿独自去御花园呆一会儿,但御花园中到处都是嬉戏玩闹的嫔妃公主。
某日,萧逸鸿跟寻常一般,想在御花园中寻一处安谧之处。
走着走着,在御花园的一角,有一棵高大的黄葛树,此处的草坪上已然积下了许多的枯黄落叶,无人打扫,偶尔有一两只麻雀落下,踩在枯叶上嘎吱作响。
萧逸鸿三两下便攀上了那棵高大的黄葛树,坐在粗壮的枝桠之上,整个御花园的景色尽收眼底。
他很满意这里的环境,从怀中掏出晨间尚未读完的书,半倚在树干之上,悠然自得地一页页翻看着。
手中的书尚未翻看一半,树下不远处便传来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斜倚着的萧逸鸿不禁蹙了蹙眉,向下匀出视线,想看看到底是谁扰了他的清净。
刚一低头一抹藕粉色的身影闯入他的眼睛。
依旧梳着那个可爱的双髻,发髻上绕着粉色发带,相较去年的那个小小的肉团子,今年的宁星玥出落得更加的亭亭玉立。
萧逸鸿下意识直起身,目光锁定在树下的小姑娘的身上。
宁星玥一面跑一面唤着,“蝴蝶,你慢些,蝴蝶,你慢些……”
不知怎的,宁星玥追逐着蝴蝶向着假山的高处爬了上去。
萧逸鸿心下直觉危险,他立马起身,迅速从树上下去。
他还未赶到假山边,就听见两个姑娘的哭声此起彼伏:
“翠竹救我……”
声音还未落下,就听见“啊”的一声惊呼。
宁星玥脚下打滑,从假山的顶上跌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萧逸鸿立即纵身一跃,在空中稳稳接住了宁星玥。
当两人稳稳落地之后,萧逸鸿转头恰巧对上宁星玥灵动的双眸,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眼神中的空洞,让萧逸鸿原本喜悦的心情,登时一沉。
她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
顿时心中一紧,也不知怎的,他觉得那一瞬怒火中烧,愤懑地转过身。
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念念不忘。
年少的萧逸鸿并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觉着心中难受,难受到几乎喘不过气,这种感觉在此前自己从未体验过。
尴尬的环境,让他只想立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转身时却发现身后有什么力量拉着他,使他无法动弹。
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衣袖被宁星玥紧紧的拽住,正准备请宁星玥松手,脑中有浮现出宁星玥生疏的眼神,不禁怒火中烧,向来端庄雅正的少年开口却是:
“喂,小丫头,你抱够了吗?”
萧逸鸿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惊了一跳,自己怎能这么跟长公主说话呢,渐渐表情也不似起初那般僵硬,轻轻扽了扽宁星玥依旧握在手中的衣袖。
宁星玥又加紧了扯着萧逸鸿袖子的力道,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
此时,萧逸鸿羞红了耳根,他从小便是性情平淡冷静之人,从未想过会在御花园中同长公主拉拉扯扯,如果叫人看见,这成何体统!
心中一急,说话的语气便带着几分怒气:
“喂,放开我的袖子!”
此话一出,袖子被拉住的力道松了些,不知怎的,那一刻萧逸鸿竟是觉得自己心中空落落的,又有些不舍。
再回头的一瞬,两人的目光再次触在一起,宁星玥湿漉漉的杏眼正毫无掩饰的盯着自己。
萧逸鸿只觉宁星玥看来的那一眼,顷刻间,天地万物皆屏息骤停,大千世界映入他的眼中时,只余下姑娘藕粉色的倩影。
心下不禁慢了一拍。
脑中浮现的念头他自己都为止震惊,可他不过是个将军之子,岂敢肖想这世间最为尊贵的长公主?
下一瞬,他强忍住心中的悸动,看似冷漠地从宁星玥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
萧逸鸿本以为宁星玥会因此而生气,顺便能骂醒他那不该有的念头。
谁知,他对待宁星玥如此无理,她不仅没生气,反而将自己发簪上的红宝石送予自己。
看着她笨拙地咬下发簪上的宝石时,那一瞬萧逸鸿竟也觉着可爱。
后来宁星玥用自己小小的手心牢牢握住了萧逸鸿的手,硬是将残留这口水的宝石按在萧逸鸿的掌心中心。
这使得萧逸鸿哭笑不得。
两人纠缠一番之后,萧逸鸿只觉自己羞怯得想找个地洞转进去。
另外,也是担心自己与长公主在宫中打闹,或是会给太傅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及让多人之间瞧见了,给父亲带来非议。
如此想着,他便转身腾空而起,几个上下,飞快逃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逃离后,萧逸鸿躲在附近的月桂树后喘了半晌,这才抚平自己心中的躁动。
后来他只要有空便会到那棵黄葛树上坐坐,回想起那日宁星玥呆萌的模样,好几次都忍俊不禁。
再后来,他发现在宁星玥三不五时或是一个人,或是带着三五个宫女,来到黄葛树下,吭哧吭哧的挖着一个坑,将一个铁盒子放了进去,里面放着的都是一些民间特别寻常的玩意儿,但她却视作珍宝。
知道了宁星玥的宝藏的秘密之后,萧逸鸿只要有时间总会来黄葛树这里坐上一坐,想着万一宁星玥今日会来呢。
这一坐便坚持了一百多个日子。
萧逸鸿甚至未曾发现自己在等待的日子里心态渐渐发生了变化,从刚开始的偶然遇见,到后来的日日盼望,再到最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起初宁星玥日日都来,到后来一月来一次,直到那年的十一月,已经两月未见宁星玥的身影。
萧逸鸿甚至开始担心她是不是病了,才不能来这里看看她的宝藏,也让萧逸鸿看看她是否安好。
带着担忧的情绪,终于有一日,萧逸鸿忍不住终是寻找宫女们指引的方向,来到了明月殿。
他呆呆站在廊边,不敢迈下廊阶,不敢逾越两人之间的关系。
霎时,他听见从明月殿中传来少女的欢声笑语,不一会儿一个纸鸢从红色的宫墙探出头。
就在这一刻,萧逸鸿跌坐在廊边,他低头轻笑。
她原来一切安好。
未能来黄葛树仅仅只是因为她已经找到了新的玩伴,她忘却了自己曾经如此珍爱的宝藏,就像忘记了两人一起度过的那个炎炎夏日一样。
她高高在上,自己对于她来说只是人生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仅此而已。
萧逸鸿此次来找宁星玥本是想要将自己的那本日志送给她,希望将自己这两年以来的心情告诉她。
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再次回到黄葛树下,用铁锹一点一点挖开宁星玥埋铁盒的地方,取出自己怀中早已捂得滚烫的羊皮册子,一寸一寸将它深深埋入宁星玥的宝藏之下。
就让它与这个宝藏一起长眠于此。
因为再此之前,萧逸鸿便得到了父亲的命令,年后便要同父亲一同前往边境战场,这一去几年尚未可知。
但他希望,如果有机会能在边境立下汗马功劳的话,那他有朝一日便能名正言顺的站在宁星玥身边告诉她,曾经有一个人深深喜欢她,希望能娶她为妻。
至今他都记得自己将本子埋入地下的那日。
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冰刀般刺痛,鹅毛般的大雪肆无忌惮地漫天飞舞。
而那时的萧逸鸿居然感受不到一丝的寒冷,他取下手套, 双手握住如冰棱的铁锹,全然不顾指腹与铁锹粘连,每动一下都莫得他血肉模糊。
任凭殷红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中洇染开来, 萧逸鸿依然不管不顾,一下一下,将自己爱慕的心情深深埋入地下。
那一刻他是矛盾的。
他即希望,明天宁星玥就能来挖开宝藏, 发现这个羊皮册子, 发现一直以来自己对她的心思。
他又害怕, 明天宁星玥来到这里挖开宝藏, 发现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直爱慕着自己,嗤笑他天真。
纵使已经过了许多年,每每回想起, 他依旧能感到双手撕裂般的疼痛。
萧逸鸿枯坐在圈椅之中,漫无目的看向窗外,透过窗栏的缝隙他看到廊边有一颗孤零零的黄葛树。
他猛然站起,突然想去再看看记忆中的那棵黄葛树,也想看看那个宝藏是否安好。
这样想着, 萧逸鸿便推开了御书房的门,特地示意刘理不要跟过来, 自己轻车熟路便来到这棵曾经来过无数次的黄葛树附近。
正当他准备上前,却发先属下蹲着两个纤细的身影。
其中一个背影过于熟悉, 是那个他曾经在树上观望过无数次的身影。
这一刻, 他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自己倚在树上看书,宁星玥在树下奋力挖着坑。
那时岁月静好,无悲无喜。
萧逸鸿此时只觉自己心中有无数的情绪翻涌,下一瞬一滴滚烫的泪水划过干涩的脸颊。
回不去了。
明日他们即将永远的分离,这一生,他都将无法再次见到这个曾经牵引在自己喜怒哀乐姑娘。
现下,他不想做任何事,只想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一会儿就好。
而就在宁星玥回眸的一瞬,萧逸鸿彻底慌了神。
那一刻,他愣住了,呆呆站在原地,就如当年小小的宁星玥站在假山之下呆呆的看着他。
与当年不同的是,现在的她看向他的目光没有童年时的温热,有的只是满目寒霜。
萧逸鸿没有回避直直站在原地,静静等待宁星玥下一刻要对他说的话。
宁星玥满脸不屑地望着他说:“虽然你做尽坏事,但我依然愿你能活得长一些,长到看透这世间薄凉,看到我是如何从你手中夺回大兴。”
听完宁星玥所说的每一个字,萧逸鸿低垂下头,半晌后,他双肩微颤,笑出了声,“对,自打我开始这个计划的时候,便没有想过会善始善终!”
“萧逸鸿,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有朝一日我定会来找你复仇的!”
宁星玥已经被萧逸鸿激红了眼,现下她已经不管不顾了,只想冲上去杀了萧逸鸿。
还好翠竹眼疾手快,赶紧抱住她,这才阻止了她冲上去想要掐萧逸鸿的动作。
萧逸鸿转过头去,朝着两人挥一挥衣袖。
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
此时此刻,剜心般的绞痛,使他难受得直不起身,他用力咬着抖动的下唇,生怕自己浑身的战栗会在宁星玥面前暴露无遗。
萧逸鸿立马背过身去,一手支撑着树干,直到听见身后凌乱地脚步渐行渐远,他才松下耸立着的肩膀,卸下最后的伪装。
肩膀垮下的瞬间,萧逸鸿整个人顺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手掌撑地,半束的青丝散落在两侧,他将头深深埋进双臂之间。
一滴滚烫的泪珠,穿过长发,重重砸在地上,开出一朵晶莹的小花。
与此同时,一滴鲜血滑过萧逸鸿的唇边。
他抬手随意摸净,余光扫过衣袖上那一抹绯红,昂起头看向宁星玥离去的方向,干笑了一声。
宁星玥,永别了。
与萧逸鸿分别之后,宁星玥径直回了寝宫。
黄昏熹微的光线渐渐黯淡,西边升起的银月如钩。皎洁的月光微凉泻下,漆黑的夜幕散落漫天星斗。
整个明月殿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银雾之中,就连冷清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想着明日即将跟随齐彦一起启程去往远方,宁星玥躺在床上,意识清醒地睁着眼,丝毫没有睡意。
只要一闭上眼,便想起幼时,父王和母后第一次带着自己来明月殿看的情形。
那年宁星玥三岁,父王牵着宁星玥的左手,母后牵着宁星玥的右手,两人目光和蔼的凝着眼前的心肝宝贝,眉目轻弯,带着慈祥地笑,“慧慧,这里是父王为你准备的寝殿,可还满意?”
小小的宁星玥有些疑惑的眨巴着大眼睛,嘟着嘴惊叹道:“哇,慧慧不能跟父皇母后住在一起了吗?这里这么大,都是给慧慧一人住在这里害怕。”
父皇唇角的笑愈发浓烈,从身后将宁星玥这个圆乎乎的小团子一把捞了起来,跨在了自己的肩膀只是上,语气中满是暖意,“对呀,每个人都会长大,都会离开自己的父母,以后慧慧将在这里生活学习,再大些还会有自己的驸马,如果驸马愿意父皇倒是希望你们继续住在这里,如果驸马不愿意,父皇倒也不强求……”
父皇还在继续为宁星玥描绘着未来的日子,而这边宁星玥确实一脸疑惑的四下张望,紧张的小手死死攥住了父皇高高举起扶住她的双手。
那时,宁星玥虽不懂什么叫长大,什么叫驸马,但她唯一知道的是父王的肩膀是这世上最厚实,最牢固的依靠,只要坐在父王的肩上,自己就会见到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宁星玥似是接受父皇为她畅想的未来,握着父皇的耳朵,一面兴奋地指着远处院子的一角说道:“那里,父皇能给我做一个打秋千吗?还有那里,父皇能给我种一片桃花吗?还有那里……”
母后一直静静地站在父皇的身后,笑吟吟地看着手舞足蹈的父女俩,小心翼翼扶着宁星玥的后背,生怕她一个兴奋就从父皇的肩上摔了下来。
再后来,有了裕儿,可是母亲不再了,变成了裕儿和父皇在明月殿中下棋,宁星玥在一旁指挥着,“父皇,你怎么能下在这里?!”
“阿姐,父皇输了,父皇输了!快将你下注的糕点送过来。”
经过了一个时辰的苦战,裕儿终于抓住了父皇的错漏,一子便定了胜负,此刻,裕儿笑得前扑后仰,开心地直拍着手。
父皇揉了揉眼睛,一脸愕然道:“哎呀,父皇老眼昏花了,连小裕儿都下不过咯,慧慧,咱们愿赌服输嘛,赶紧将你宫外买来的糕点拿出来给我们尝尝。”
在朝堂之上向来雷厉风行的皇上,只有在与宁星玥和裕儿一起的时候,才能露出人前少有的笑容。
宁星玥恍然大悟,“好呀,你们俩就是觊觎我的糕点,才做这么个局,哼,你们合伙欺负我!”
圈套败露的父子俩向着宁星玥连连求饶,“长公主大人有大量,就赏赐几块糕点给我们尝尝吧!”
那时候,三人在明月殿中嬉戏打闹,好生热闹。
再后来,宁星玥出嫁,驸马并不喜欢这里,宁星玥为了迁就萧逸鸿,搬去了宫外住,与父皇和裕儿也聚少离多,但父皇还是依旧安排侍女每日将明月殿打扫得整洁干净,希望慧慧无论什么时候回来,明月殿还是跟以前一个样。即便那时三人也再也没有像以前那般的欢乐时光,可宁星玥心中没有恐惧,因为她知道父皇和裕儿永远会等她。
最后,没多久,父皇也走了,裕儿像父皇那般照看着明月殿,可那时宁星玥沉浸在驸马冷漠的痛苦之中,忽略了裕儿,也没再回过明月殿,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与裕儿见上一面,每次还要顾及君臣之礼,也不可像以前那般放肆玩闹。遭到萧逸鸿的背叛之后,是裕儿第一个安慰她,告诉她,不要怕,他会永远陪着她。
而现在,裕儿也走了,就连她明日也将随着齐彦一起远行,离开明月殿,离开昔日的大兴。
明月殿也将不复存在,但这屋子里每一处每一隅,皆是父皇、母后、裕儿的影子。
永远挥之不去。
对不起,父皇,对不起,母后,是慧慧不孝,辜负父王母后临行前的嘱托,没能照顾好大兴,没能照顾好裕儿。
对不起,裕儿,是阿姐有眼无珠,爱上了一个魔鬼,还你大好年华就此丧了命。
廊边的灯笼中的蜡油即将燃尽,光线跳动了一下,宁星玥两颊的泪水不止,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没来得及准备好,就要与过去的亲人、生活告别,难免有一些情难自禁。
或是哭累了,宁星玥捂上被子沉沉睡去,这将是她在明月殿度过的最后一夜,她要将这里美好的一切印在脑海中,统统带走。
第二日, 齐彦早早便在宫门外候着。
宫墙高耸,偶有一两支不安分的花枝露出墙围,花蕊含露, 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与此同时,宁星玥已早早起身,与翠竹一路检查了昨日收捡的东西是否有遗漏。
宁星玥在院子中漫无目的的转悠, 用指尖最后感受这明月殿的一草一木。
不知不觉已是日中,翠竹终是忍不住,上前打断了宁星玥的思绪,“姐姐, 咱们该启程了, 北国皇帝陛下已在城门外等候多时了。”
这边宁星玥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在喉头淡淡“嗯”了一声, 便起身在翠竹的掺扶下两人缓缓走向明月殿的大门。
正当前脚要迈出大门之时,宁星玥脚下的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只要之事,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翠竹扶住自己的手,“有个东西我忘记将它放下,我去去就来。”
语毕,宁星玥便转身回到寝宫之中,行至桌案边, 她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
是一把特制的锁。
这锁便是宁星玥去水云谷时那位锁匠交给她的,它跟萧逸鸿匣子上的锁是一对。
先前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他, 久而久之都已经忘记身边还有这么件器物。要不是昨日与翠竹收拾东西的时候,偶然瞧见, 宁星玥方才想起这茬, 如今她要走了, 这锁留在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带在身边也嫌碍眼,那便就留在这宫中,就让它跟这十年的往事,一起尘封于此。
东西放妥之后,宁星玥重新回到翠竹的身边,两人一起乘上马车,朝着宫门处前行。
齐彦自打天蒙蒙亮便来到宫门前守着了,一直到太阳行至头顶宁星玥依旧没有出现。
从起初的期待,渐渐磨成了焦急,但齐彦一直未派人去催宁星玥,因为他是清楚宁星玥的秉性的,只要她认定的事,一定会兑现诺言的,或许只是路上有何事耽搁了。这么想着,他觉得等待的时间也没有起初那般漫长了。
为了体现对今日的重视,齐彦穿了北国皇帝只有在重大仪式才会穿的吉服。
北国的吉服与大兴的不同,北国的是墨青色圆领大襟直身式长袍,间饰着九只白虎,另还伴有五彩祥云,配色淡雅高贵又不失庄重热烈。
这衣服虽然穿着好看,但只有穿的人知道,这里三层外三层的站在这灼灼烈日之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
汩汩热汗从齐彦的鬓角淌下,没入他白色的立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