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先生挑眉,竟是如此,又问:“这一整本书,你背了多久?”
梁源在心里掰手指头,表面再正经不过:“两个时辰,背了十二遍。”
季先生嘴角露出一抹笑,显然还算满意:“不错,你留下来吧,明日你便可来我这里读书了。”
此子聪慧机灵,若是严加教导,未必不成大器。
梁源双眼一亮,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先生。”
季先生轻捋胡须,又问梁源还读过哪些书。
梁源摇头,直言不讳:“除了《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和《诗经》,其他都没读过。”
季先生略有些失望,又思及梁源超乎常人的记忆力,沉吟片刻:“到时候你就去丙班上课吧。”
季先生的私塾分为甲乙丙三个班,甲班为最优,丙班则为最末。
梁源自知自身的短板之处,恭声应下,并无意见。
季先生微微颔首:“你且出去罢。”
梁源再作一揖,退出了季先生的书房。
没走出几步,听到身后有人唤他:“源弟!”
回头一看,正是苏青云。
苏青云一身书生装扮,温文尔雅,像是特意等在这里,他疾步走到梁源跟前:“如何,先生收你了吗?”
梁源笑着点头:“先生让我明日去丙班上课。”
苏青云如今在甲班,一般刚入学的学生都是在丙班,他拍了拍梁源的肩膀:“咱们私塾每月有一次考核,若是达到先生的要求,便可升到前面的班级。”
这也算是有用的信息,梁源由衷道:“我知道了,多谢青云哥。”
苏青云是季先生的得意门生,若不是苏青云引见,以梁源目前学识尚浅,能不能见到季先生都成问题。
故而梁源是非常感激苏青云的。
苏青云忙摆手:“我只是引见一番,还是源弟自身努力,让先生收下了你。”
苏青云此番是特意过来的,如今已知结果,也替梁源高兴。
随后双方道别,苏青云回课室上课,梁源则去寻苏慧兰。
苏慧兰得知梁源已顺利通过季先生的考校,喜上眉梢,一抚掌:“之前娘答应要烧肉给你吃,昨晚没吃成,今天一定要买回去,娘给你做一大锅肉,让源哥儿吃个够!”
梁源摇头:“不必了娘,咱们省着点,日后读书要花费很多银子的。”
苏慧兰不以为然,自从源哥儿说要读书,她就把所有的家当都整理了一遍。
她爹留给她的上等田就值二百两银子,嫁妆也有近百两,再加上镇上的那间点心铺子,足够支撑源哥儿读书考科举了。
原本她省吃俭用,是想把这些钱留着给源哥儿,日后不管是娶媳妇还是过继一个儿子,对于源哥儿来说都是保障。
现在嘛,那些忧虑通通没了。
以源哥儿的聪慧机敏,日后也是大有前途的,她要做的就是让源哥儿好吃好喝,这样才有精力读书啊。
读书可比种田还要辛苦,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人是因为读书掏空了身子,油尽灯枯。
见苏慧兰坚持,梁源只好妥协,转而又道:“娘,您带我去咱们家的点心铺子看看吧。”
苏慧兰正有这个打算,带着梁源直奔点心铺子。
苏慧兰手上的这间铺子取名十分简单粗暴,就叫杨河点心铺。
铺子里雇了两个年轻妇人,平日里生意不咸不淡,但也能赚点银子。
这两个妇人都是信得过的,苏慧兰十天半月来一回,查查账,检查检查卫生问题。
距离上一次来,已经半个多月了,其中有梁源受伤养病的缘故在里头。
妇人看到苏慧兰,忙迎上来:“东家。”
苏慧兰挑了两样点心,让梁源坐边上,一边磨牙一边打发时间,取来账本开始查账。
肤色稍白一点的妇人笑得讨巧,给梁源倒了杯水,悄没声地退到了一旁。
梁源想着回村前去一趟书斋,把笔墨纸砚都备齐了,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刚咬了一口,梁源咀嚼的动作顿了顿。
几口吃完,以温水送服。
然后他又尝了另一个品种的点心,才大致明白了铺子生意不算好的原因。
口感偏硬,入口后又有点粘牙。
点心这东西,对于老百姓来说算是奢侈品,一年到头也买不了几回。
而对于家境富庶的人家,他们尝过不少好东西,嘴比较挑,就自家这样的点心,他们可能买过几次就不想再买了。
那边苏慧兰啪啪拨算珠,这边梁源陷入沉思。
不论是日常开销还是读书科举,都是要钱的。
只进不出,一个劲儿的吃老本可不行。
正想着呢,苏慧兰立起算盘,算珠“哗啦”一声响:“好了,源哥儿咱们回去吧。”
梁源睁大眼:“好了?”
苏慧兰笑了笑:“没多少账,大致看一眼心里就有数了。”
梁源:“......”行吧。
路过书斋,梁源停下脚步:“娘,我想去书斋买点东西。”
苏慧兰也没问他要买什么,直接把银子给了他:“去吧,娘在门口等你。”
梁源速战速决,很快买好出来。
苏慧兰又去猪肉摊买了两斤肉,用草绳串了放在竹篓里,一拍手:“好了,咱们回家!”
苏二石的牛车停在老地方,梁源到的时候黄翠花还没回来。
等人到齐了,又是半个多时辰的颠簸,各回各家。
苏慧兰到家后屁股不沾板凳,就忙着做晚饭。
本来准备明天再烧肉的,奈何今日梁源表现非常好,一举拿下收生十分苛刻的季先生,苏慧兰心中欢喜,决定今晚就开荤。
苏慧兰忙进忙出,锅碗瓢盆啪啪响,梁源端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腿上放了一张宣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感谢上辈子被室友拉去书法社,学过一阵子书法,让梁源不至于到了这里连毛笔都不会拿。
宣纸上的字迹虽不如苏青云那般赏心悦目,至少能认得出来。
“源哥儿,吃饭了!”
厨房里传出苏慧兰的呼唤,梁源放下笔跑进厨房:“娘,我帮你拿碗。”
儿子这般孝顺,苏慧兰笑得合不拢嘴:“喏,自己拿。”
碗筷齐备,母子俩面对面坐下,开吃。
在梁源的建议下,苏慧兰买了肥瘦相间的肉,加了香料和茱萸,虽不如辣椒那般刺激味蕾,也很是不错了。
梁源尝了一口,立刻竖起大拇指:“娘,真好吃!”
苏慧兰很清楚自己的厨艺如何,心里很是熨帖:“好吃就多吃点。”
梁源连连点头。
吃完晚饭,梁源喊住将要起身的苏慧兰,进入正题。
“娘,这是我写的点心方子。”
苏慧兰接过一看,有杨河镇从未出现过的点心,还有目前铺子里卖的那几样点心的改良方法。
忽略乱七八糟的字,苏慧兰拿着宣纸:“源哥儿怎么知道这些的?”
梁源面色如常:“以前在县里的时候,看梁盛吃过,就躲在厨房里……刚好看到厨娘做点心的过程。”
对不住了梁盛,辛苦你再背一次锅。
苏慧兰手指紧了紧,捏得宣纸上出现褶痕,声线颤抖:“源哥儿受苦了。”
梁源不自在地挠挠耳廓,催促道:“娘你快看看,这些有没有用。”
苏慧兰:“娘不懂这些,明日送你去私塾,顺路送去铺子,给她们看看。”
梁源嗯嗯点头:“时候不早了,娘赶紧收拾收拾,早些歇息吧。”
一番忙碌后,梁源早早上了床,强迫自己闭眼入睡。
从明天开始,就没这么轻松了。
上学第一天,梁源异常激动。
一大早背着他娘给他做的爱心小挎包,里头放着学习用品,蹬蹬小跑着去赶牛车。
昨儿回来时苏慧兰就跟苏二石打了招呼,以后梁源每天都搭乘牛车往返。
“二爷爷好。”
苏二石坐在前头啃饼子,扭头露出一个憨笑,拍了拍腿上搁着的布袋,又指指饼子。
梁源摸了摸肚子:“二爷爷不用了,我吃过了。”
苏二石又指了指梁源的小挎包,握拳。
梁源会意,跟着握拳:“二爷爷放心,我会好好读书的。”
福水村除了苏青云,就他一个读书的。
四舍五入,他也算是全村的希望了。
苏二石咧嘴笑,这时天色已大亮,牛车渐渐坐满了人,他一甩鞭子,出发了。
梁源抵达私塾,刚进门就看见站在廊下的季先生。
季先生招手:“过来。”
梁源小跑上前,作揖:“先生。”
待梁源交了束脩,季先生带着他来到孔子像前,示意他拜见孔老夫子。
梁源从善如流,恭立于孔子像前,深深作了一揖。
随后,梁源又向季先生作揖,行拜见礼。
季先生端坐于上,坦然受了。
即日起,梁源便正式进入私塾学习了。
后面季先生又说了些话,好好读书不要贪玩云云,才放人离开。
梁源一出来,直奔丙班而去。
课室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人,他们都在埋头苦读,听到脚步声也只抬起头扫一眼,见是生面孔,只颔首示意,又低下头去。
梁源一一回应,寻了张空无一物的桌案,确保桌肚里也没东西,方才落座。
私塾的开课时间和现代差不多,约摸在辰时二刻。
没一会儿,学生就多了起来。
对于梁源这个生面孔,大多人选择了无视,也有主动上前攀谈的。
“诶,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梁源侧首,见来人是一身着锦衣的小少年,不卑不亢回道:“梁源,家住福水村。”
对方在梁源旁边落座,拿着毛笔转来转去:“我叫唐胤,就住在镇上......”
唐胤十分自来熟,一个人絮絮叨叨能说很久。
通过唐胤的介绍,梁源了解到丙班农家子在少数,大多出身商贾之家,好些都是被家中父母送来季先生这里镀金的。
这时,有一人匆匆走入课室,身着布衣,模样清瘦俊朗。
唐胤冲着梁源挤眉弄眼:“咱们班就数他学得最好,先生布置的课业也都是他完成得最好,先生每次都会夸他。”
梁源秒懂,果然每个班都有个让大家羡慕嫉妒恨的学霸。
就比如这位方东同学。
梁源态度温和,唐胤自知是个话痨,唧唧歪歪说了半天,他也不曾流露出半点不耐,光这一点,就让唐胤对他的印象不错。
唐胤同学兴致盎然,正欲与梁同学深入交流,交换一下对方家中有几口人,分别几岁了,季先生拿着书出现。
季先生在教学方面素来严苛,不论学生背景如何,只要犯了错,一律打手板,打手板,打手板。
在季先生的课堂上,是不允许说话交流的。
因此一见到季先生,唐胤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噤了声,回到自己座位上。
梁源暗戳戳松了口气。
他性格还算好,不是那种没耐心,动不动就发脾气的人,但一直有个人在他耳边叨叨叨,他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不过还是在心里给唐胤打了个分,归类到可以来往的那一类中。
下面开始上课。
原以为季先生为人刻板,教学同样也是如此。
却不曾想,竟是这般生动有趣。
季先生先带着他们读了一遍文章,再逐句讲解。
念书时铿锵有力,讲授时绘声绘色,引经据典。
就连最话痨最好动的唐胤,也都深深沉浸其中。
梁源一边听一边记笔记,大脑飞快转动,自觉学到了很多。
一节课结束,季先生留下课业,正打算离开,睨见埋头写着什么的梁源,心思一动,迈步走了下来。
梁源正在整理笔记,忽然面前出现一只手,趁他不备将宣纸抽了出来。
梁源:“诶你干嘛......先生?”
季先生一目十行地扫过梁源的笔记,浓黑的眉毛皱起:“你这是什么字,鬼画符一样。”
梁源:“......”
尽管身在古代,梁源记笔记的第一选择还是现代的汉字。
一是因为他写了二十几年的汉字,早已成了习惯,二是靖朝的文字虽与汉字大差不离,在书写时却要复杂那么一点。
二者一比较,自然是汉字省时又省力了。
梁源绞尽脑汁,思考措辞。
思考失败。
梁源垂首认错:“先生我错了,我一定改。”
季先生将宣纸还给梁源,到底是他看好的学生,语气稍微温和了些:“读书之余,练字也要抓起来,你的字......着实不怎么样。”
注意力都在梁源这边的学生们齐声哄笑。
梁源胸口中了一箭,臊得耳根子都红了,强装淡定:“学生一定强加练习。”
季先生颔首:“若实在艰难,可让方东指点一二。”
梁源和方东两两对视,梁源率先释放善意,弯眼微笑:“学生知道了。”
一切向学霸学习,努力向学霸靠拢。
方东是个有点高冷内敛的小少年,只点头示意,继续做手上的事情。
季先生知道少年人脸皮薄,也就放过了梁源,带着书本离开丙班。
梁源狠狠松了一口气,吐气声略重,唐胤恰好捕捉到,笑得趴在桌案上,快要岔气。
梁源郁闷。
梁源不想说话。
好在唐胤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的,笑了一会儿就停下了,转而安慰起梁源:“我一开始写得比你还丑,我爹说跟乌龟爬一样,现在不也好多了。”
唐胤哥俩好似的,拍拍梁源的肩膀:“放心吧,只要你勤加练习,一定会有所进步的。再说了,先生不是让你去请教方东么。”
梁源含糊应下,只说先练练。
方东一看就是有远大抱负的,学霸都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两半用,不到万不得已,梁源想他还是不去打扰学霸学习了。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梁源出了私塾,正打算去找苏二石,却在门口看到了苏慧兰。
梁源眸光一亮,几步上前:“娘!”
苏慧兰上来就塞给他两个包子:“学了一天,饿了吧,娘一直揣在怀里捂着,还热着呢。”
包子皮薄馅大,梁源咬一口,发现是肉馅儿的,满口生香:“谢谢娘,对了,娘您怎么来了?”
“上午我在家里试了试你那个点心方子,还真给娘做出来了,这不想着早点把方子送去铺子上,顺便来接源哥儿回家。”
梁源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上辈子他是个孤儿,没体会过父慈母爱,穿书后虽然有个渣爹,可娘对他是真的好。
梁源心有所感,面上难免带出来一点。
苏慧兰见梁源孺慕地看着自个儿,心中欢喜,脸上的笑容也更大了。
梁源吃完一个包子,硬是把剩下那个给了苏慧兰:“娘我要是再吃一个,回去就没肚子吃晚饭了,你吃吧。”
苏慧兰无法,只得吃了。
两人往牛车那边去,路过书斋时,梁源买了一套字帖。
他握笔的姿势没问题,只是下笔不如苦练多年的人那般,行云流水,笔走龙蛇。
梁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照着字帖练。
照着临摹,多写多练,肯定会有进步。
梁源暗暗握拳,给自己打气。
回到家已经傍晚时分,天色朦胧黑。
苏慧兰把昨晚没吃完的肉热了一下,又烧了一锅菜汤。
吃完后梁源要帮忙收拾桌子,被苏慧兰撵回屋里去了:“就几个碗,娘很快就收拾好了,你忙你的去。”
梁源回屋点了油灯,就着油灯散发出的微弱光亮,闷头练字。
练了一个时辰,略有成效,只是梁源觉得手腕快不是自己的了。
这时苏慧兰过来敲门:“时候不早了,源哥儿早点睡,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明天再练。”
梁源想也是,老在油灯底下看书写字,对眼睛也不好。
上辈子他轻微近视,就是因为高中在宿舍里打着手电筒学习。
古代可没有眼镜,若是近视了可一点法子都没有。
到时候五十米外人畜不分,麻烦可不小。
梁源扬声:“知道了,娘您也早点睡。”
熄灯上床,支起耳朵听动静。
估摸着苏慧兰睡下了,梁源探出一只爪子,按在字帖上,心神一动,来到自习室。
自习室一天二十四小时保持自然光,安静又没人打扰,可是学习的最佳场所。
梁源将笔墨纸砚摆好,吭哧吭哧磨好了墨,继续练字。
好在他心中自带一杆标尺,知道凡事过犹不及,顾此失彼反而不美。
为了明天能有绝佳的状态,还是得早点休息。
梁源又练了一个时辰,字迹已略显锋利棱角。
拿远了欣赏一番,还算满意,就出了自习室,安然入睡。
......
五日后,结束了一天的课业,梁源收拾书本准备回家。
唐胤在一旁拖长了嗓音,哀嚎:“怎么又要背书,为什么又要背书,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不背书!”
梁源嘴角抽了抽,无情地戳破他的幻想:“除非你想被先生打手板。”
唐胤脑海中浮现起季先生手持戒尺,啪啪啪打得他手心肿成包子的场景,立刻打了个寒颤,讷讷道:“我背,我背还不行么。”
梁源喂给他一颗甜枣:“才几百字的文章,你若是一字不错背出来,先生可是有奖励的。”
是的没错,季先生作为一方名师,深谙奖励式教育的重要性,在私塾成立之初就定了下相应的奖励规则。
一次不错地背出文章,集满十次者,奖励毛笔一支。
月度考核中成绩优异者,奖励砚台一方。
如此这般,大大提升了学生们的积极性。
当然了,也有像唐胤这样的老油条,躺平摆烂,只求不被罚。
唐胤气哼哼:“我可不是你,一篇文章读两遍就背出来了。”
梁源但笑不语,背上小挎包就要离开。
却被方东叫住了:“梁源,你这几日字练得如何了?”
梁源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唐胤从他桌肚里掏出练字专用的宣纸:“有进步,进步还不小。”
梁源轻咳一声,这可是他每天狂练两个时辰,手腕都要写断了的结果。
方东接过宣纸,细细察看,边点头边说:“唐兄说得不错,的确有进步。”
方东都这般说了,证明他这些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梁源嘴角不禁上扬,正要拿回宣纸,又听方东道:“只是在某些方面略有不足,梁弟何时有空?”
梁源心得意会,看了眼天色:“眼下正有空闲,还请方兄指点一二。”
方东连称不敢当。
两人并排坐下,方东悬腕执笔,左手轻拢宽袖,一边说着注意点,一边落下笔来。
方东不愧是季先生亲自点名过的,他的字有颜精柳骨,遒劲而不失秀美。
梁源自觉不如,连声赞叹。
方东始终浅笑,不缓不急地放下毛笔:“梁弟执笔悬臂没有问题,只是在腕力方面有所欠缺。”
梁源正要回答,门口传来一声嗤笑。
“方东你不知道吧,梁源以前可是个痴儿,活了十来年估计连毛笔都没拿过,你跟他说什么腕力,他听得懂么?”
梁源循声望去,一身着蓝袍的少年人正满脸讥诮地看着自己。
几次面对面撞上,梁源总能得到对方轻蔑的一眼。
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富商之子看不起农家子,现在曹安说出这话来,梁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梁源眉宇间的轻松笑意顷刻间散得无影无踪,轻描淡写道:“康浦及冠之年尚且懵懂如稚子,而立之年却已名满天下。学而不已,阖棺乃止,只要怀有向学之心,年近四十犹未晚矣。”
康浦是前朝大儒,及冠之前心智不全,二十有一这一年恢复清明,不惑之年成为帝师。
梁源不敢说自己能像康浦那般,拥有爽文男主一样的人生,却不妨碍他拿康浦作比。
曹安心中冷笑连连,不愧是蛇蝎毒妇之子:“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你以前就是这么欺负梁盛的吗?”
曹安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梁源,是和他爹去县令大人的府上。
梁源正蹲在草丛里斗蛐蛐儿,头上顶着草屑,一边拍手一边嚷嚷,形容癫狂,毫无县令之子的铮铮风骨。
他虽是富商之子,父亲却与县令大人交好,本人也和梁盛关系甚笃。
梁源明明是个傻子,却占着嫡子的身份,梁盛虽是庶子,小小年纪就已显露出过人才智,却不得不向梁源伏小做低。
因此曹安一直对梁源很不满。
前段时间他从梁盛口中得知梁源因陷害与他,被县令大人除族了,不由替梁盛感到高兴。
却不曾想,梁源竟然不傻了,还开始读书了。
眼看着梁源在短短数日内,与丙班的学生打成一片,更是和唐胤、方东结下交情,曹安坐不住了,故而说出刚才那番话。
曹安心底阴暗地想着,若是大家知道梁源生来痴傻,还会不会继续与他来往。
原来是为梁盛鸣不平啊,梁源轻扯嘴角:“你方才都说了,我以前是个痴儿,又如何欺负一个与我同岁的正常人呢?”
曹安一时语结,强词夺理:“你仗着自己嫡子的身份欺负梁盛,也不是没可能。”
梁源只笑笑不说话,奚落之意溢于言表。
曹安本就是个冲动易怒的性子,当时就炸了,几步冲到梁源跟前,举起拳头作势要打人。
原本沉默不语的方东急忙上前一步,面上罕见地显露厉色:“曹安,私塾不许起内讧,你想被先生罚吗?”
曹安显然是对季先生有所顾忌的,恶狠狠瞪了梁源一眼,收起拳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课室内重归寂静。
梁源感激一笑:“多谢方兄。”
方东摇头:“不必,咱们继续吧。”
梁源自是应承下来。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曹安那番话,梁源更没有解释的打算。
既然曹安知道他原先的一切,且先入为主认为他是那个坏人,这件事早晚会传遍整个私塾。
梁源能捂住一个人的嘴,却不能捂住所有人的。
不论是他还是原主,都行得正坐得端,是非对错,端看旁人如何理解了。
等方东指点完,天已经朦胧黑了。
梁源暗道不好,匆忙与方东道别,拿起挎包拔腿就跑。
他只顾着请教练字,却忘了苏二石在老地方等着。
梁源火急火燎地往前跑,路过包子摊,一个紧急刹车,买了几个包子,继续一路狂奔。
“对不住二爷爷,我来迟了!”梁源看到苏二石一个人等在那里,心中愧疚更甚,连连道歉,把包子往他怀里塞,“这是我路上买的,您多少吃两个,垫垫肚子。”
苏二石见梁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拍了拍他的背,举起包子憨笑,没有推辞。
梁源抹了把脸,气息不稳:“实在对不住,二爷爷我跟您保证,下次绝对不会了。”
苏二石摆摆手,农闲的日子里,他除了每日赶牛车往返村镇之间,也没有旁的事。
既然答应了苏慧兰,每天捎梁源去镇上,他就得言而有信,不存在等得不耐烦一说。
皎皎月色下,两人一牛往福水村而去。
梁源刚跳下牛车,一眼就瞧见站在门口的苏慧兰,忙跑上前说明缘由。
苏慧兰佯怒,打了梁源一下,又招呼苏二石:“二石叔要不你就在我家吃,大晚上的也省得回去再弄。”
苏二石无妻无儿,在苏大石家旁边盖了间小屋,一个人住。
也是因为梁源的缘故,他才这么晚回来,多少得表示一下。
苏二石“啊啊”几声,都没下牛车,一甩鞭子就跑了。
苏慧兰哭笑不得,转身进了院子里。
饭菜温在锅里,还是热的,盛起来就能吃。
苏慧兰今晚做了咸菜炒肉末,上次剩下的一点肉,切碎了混进咸菜里面一起炒。
梁源和苏慧兰一人手里拿一个馒头,馒头对半切,中间夹了咸菜肉末。
一口馒头一口粥,吃起来贼香。
梁源中午只吃了一块饼,肚子老早就咕咕叫了,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粥,外加两个拳头大的馒头。
苏慧兰看在眼里,见他还想再吃第三个,赶紧端走馒头:“不能再吃了,吃多了晚上睡不好觉。”
梁源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嗝。
“诶呦你看看你,下次可不能吃这么多了。”
幸好院子里光线昏暗,苏慧兰看不到梁源因为吃太多,微微发红的脸。
梁源抿唇,点头。
吃完饭,苏慧兰收拾碗筷,突然说:“源哥儿,要不咱们搬去镇上吧。”
梁源一怔:“怎么要搬去镇上,这里挺好的。”
苏慧兰也是突发奇想,这些天源哥儿去镇上读书,早出晚归的,她都看在眼里。
读书本就辛苦,再来回颠簸,岂不更雪上加霜?
万一遇到什么事儿,回来晚了,摸黑走夜路不说,还要耽搁二石叔。
正好点心铺子后面有两间屋,她和源哥儿一人一间,原本住在铺子上的那两个妇人就白天看铺子,晚上回自己家去。
就算苏慧兰不说,梁源也能猜到原因。
可读书开支本就不小,若是搬去镇上,就没地方种菜养鸡,干什么都要花钱。
嗐,没办法,他就是个守财奴。
上辈子他就是这样,存下的钱足够在寸土寸金的京市付个首付了。
思绪流转,梁源帮着苏慧兰把小碗叠大碗,放去厨房又折回来,走到他娘跟前,仰头:“娘,今晚是意外......”
苏慧兰知道源哥儿的顾虑,轻叹一口气:“娘忘了告诉你,新的点心做出来,卖得很好,所以源哥儿不必担心银钱问题。”
梁源双眼一亮:“真的?”
苏慧兰好笑不已,比划了个数字:“前天一天就卖出了这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