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源轻嗯一声:“辛苦了,本官尚有文书未处理完,这就先去了。”
对方自?是连声应下,小跑着忙活去了。
苏源坐回?案前,执笔蘸墨时再次想到皇庄上的那批红薯。
红薯早已长成,按理说不会?大批死亡才是。
就算没到现场,苏源也能看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
红薯出事,弘明帝必然盛怒,赵澹想必也逃不脱斥责,连带着户部的官员也难逃其咎。
只希望农学老大人争气点?。
苏源轻叹一口气,继续伏案办公。
......
红薯大批死亡可不是什?么小事,孙见?山在第一时间赶往御书房。
御书房内,赵澹正苦哈哈批阅奏折,鬓发汗湿一片,连呼吸都粗重了不少?,俨然苦夏得厉害。
一旁盆里?的冰块散发着凉气,正有宫人往里?面添新的冰块。
赵澹双眼不离奏折,不动声色往冰盆前挪了挪。
另一边的加宽版矮塌上,弘明帝着一身清凉的袍子,大剌剌地袒露胸襟。
边上还有宫女轻柔地扇着扇子,在丝丝凉风下,整个人惬意?又舒坦。
孙见?山走进?御书房,就看到眼前这一幕,嘴角疯狂抽搐。
陛下还真是会?享受,喝着凉茶还不忘吃水果。
若非顾及太子殿下,说不准还要叫上几个唱戏的,在边上唱念做打。
不过陛下到底是疼太子殿下的。
为陪伴太子殿下,陛下甚至放弃了宽敞的龙床,心甘情愿地挤在“狭窄”的矮塌上。
赵澹:“......”
他才不会?告诉孙大人,父皇只是不想头顶大太阳乘龙撵回?寝宫,更不想走从御书房正殿到偏殿的那几步路,才在此处勉强将就的。
别?问,问就是懒得做。
孙见?山对内情一概不知,顶着一张火急火燎的脸,扑通跪下:“陛下,太子殿下,皇庄出事了。”
赵澹面色微变:“出什?么事了?”
孙见?山简单说明情况:“几位擅长农学的大人已经赶过去了,将尽快排查天薯死亡的原因,也会?尽全力救回?天薯。”
弘明帝一个鲤鱼打挺,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冷凝:“太子,你?跟孙爱卿走一趟,看看这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
没错,在听完孙见?山的叙述后?,弘明帝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是人为所致。
不然先前连着数月都长得好好的,怎就在收获前全面死亡?
“一个二个的,都以为朕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不成?”弘明帝狠狠一拍矮塌边沿,口中念念有词,“简直不把朕,还有太子看在眼里?!”
这话可没人敢应,就连太子殿下也不敢吱声,只好声好气地劝慰:“父皇息怒,儿臣定会?挖出作孽之人,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孙见?山也担心陛下被贼子气出个好歹,也跟着附和,旨在缓解陛下的怒火。
爱子和爱卿轮番顺毛,总算把弘明帝哄得冷静下来。
“放心吧,朕还想好好活着,不会?做伤害身体的事。”
早前几年,弘明帝因赵进?那逆子又是晕厥又是吐血,本就不算好的身体被折腾得更差。
这几年立志于做甩手?掌柜,又是锻炼又是养生,总算把身体养回?来些。
为一个逆子糟蹋自?个儿的身体,那段时间他肠子都悔青了,现在更不会?做那损人不利己的事。
两人暗自?松了口气,赵澹一整衣冠,准备出宫。
弘明帝忽然想到什?么,又叫住他二人:“带一队御林军过去,皇庄上所有人不得离开,挨个儿严查,附近村庄的百姓也都不要放过。”
天薯可是利民之举,百姓也该理解他的万不得已。
赵澹都已经转过身了,回?身深深作了一揖:“儿臣谢父皇。”
这一礼,是君臣之间,亦是父子之间。
谢父皇没有因天薯出事而迁怒他。
谢父皇在龙颜大怒之际不忘考虑他的处境,派御林军相助。
触及到嫡子孺慕的眼神,弘明帝笑了笑:“去吧,别?耽搁了时辰。”
待赵澹和孙见?山离去,弘明帝坐在矮塌上,沉默良久。
福公公垂目凝神,伺候的宫人也都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唯恐惊扰了陛下沉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热汗滑过福公公的额角,眼看要洇入眼中,弘明帝总算出声。
“小福子。”
福公公如蒙大赦,借弓腰上前的动作抹了把汗,忍着双腿的僵直:“陛下有何吩咐?”
“让暗部过来一趟。”弘明帝淡声吩咐。
福公公心中涌过万千思?绪,迈着僵直的老胳膊老腿,亲自?跑了趟暗营。
不多时,暗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书房:“陛下。”
弘明帝又躺回?矮塌上,闭眼假寐:“去怀王府看看,怀王在做什?么,他可与外界联系过。”
暗部不疑有他,领命而去。
弘明帝捻了捻指腹,喃喃道:“别?让朕失望啊。”
福公公眼皮直跳,对陛下的用?意?猜了个八.九成。
无他,弘明帝太了解他的那些儿子们了。
读书骑射无一不精,便是以头脑空空闻名的禹王,脑壳子捂起一半也比普通人聪慧。
出身皇家,天生便是皇天贵胄。
当物质上得到满足,精神上就会?感觉到虚空,想要渴求更多。
譬如权利。
譬如皇位。
作为一名父亲,弘明帝不会?刻意?养废任何一个儿子,也不会?阻止皇子之间正当的良性竞争。
在夺嫡这方面,只要没触碰到他的底线,做出天理不容的事,弘明帝顶多小惩大诫,三次后?才会?严惩。
如此这般,既能提升自?身能力,对太子又何尝不是一种磨砺。
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但赵洋不同。
赵洋的生母身份低微,他在生母长年累月的影响下,早被移了性情,变得自?卑又偏执。
弘明帝不得不承认,赵洋就好比藏匿在暗处的毒蛇,伺机而动,趁其不备一举索命。
就连他这个当父亲的,都没想到赵洋会?在他和暗部的眼皮子地下经营出不容小觑的势力。
赵洋忍功极佳,且格外记仇。
弘明帝至今仍记得,那天父子俩在御书房对峙时,赵洋那双猩红阴鸷的眼。
仅对视一眼,就给人以一种得不到就要毁灭一切的感觉。
弘明帝不敢赌,也不敢自?信地认为自?己能掰正赵洋歪出个十八弯的性情。
为靖朝,为太子,也为赵洋本人,弘明帝派人对其严加看守。
不期望他转性,只求他别?惹是生非。
可这段时间,不论?周御史还是唐际中,都为了他们投靠的主子——赵洋在朝中上蹿下跳。
二十八拥趸刚判罪没多久,紧跟着又出了这事,弘明帝很难不怀疑赵洋。
心思?穿肠过,弘明帝也没心情再瘫着享受了,替赵澹把剩余的奏折处理了。
余光瞥见?满头大汗的福公公,咳嗽两声说:“酷暑炎热,你?回?去歇着吧,让小临子过来伺候朕。”
到底是相伴多年的老伙计,福公公在他身边的时间比皇后?还长,弘明帝可不想福公公累倒在岗位上。
福公公明白陛下这是要提拔临公公呢,当即喜不自?禁:“谢陛下体恤,奴才这就让小临子过来。”
说罢,脚步欢快地走了出去。
弘明帝无声笑了下,再度埋首。
......
却说赵澹并孙见?山领御林军出了宫,直奔皇庄而去。
等到了皇庄上,赵澹直奔种植天薯的地块,并吩咐御林军行事。
御林军在最短时间内控制住皇庄上管事并农户在内的数百人,逐一排查。
但凡有丁点?儿的嫌疑,都被御林军押在一边,等候太子殿下亲自?审问。
管事、农户们瞧着腰间佩刀,一脸“我不好惹”表情的御林军,吓得小腿肚子直哆嗦,有几个竟当场吓晕了过去。
御林军看着晕倒的几个农户,沉默两秒把他们送进?嫌疑人堆里?。
这边御林军吓得三岁娃娃嗷嗷哭,那边赵澹已赶到天薯地里?。
田埂上站着好些户部官员,几位鹤发须眉的老大人在地里?忙活着,争分?夺秒地和死神抢夺天薯。
见?赵澹出现,众人纷纷见?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赵澹随口应了声,满心满眼都是半死不活的天薯。
当放眼望去尽是蔫不拉几的天薯叶,好些甚至在烈日的炙烤下卷了边,赵澹呼吸一滞,悄然握紧双拳。
这几个月里?,他每两日都会?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皇庄查看天薯的长势。
看着它们生根冒芽,开花结果,别?提多有成就感。
可现在,他的期望莫名付之一炬。
赵澹闭了闭眼,走到田间那几位老大人跟前,深深作揖:“烦请诸位大人尽全力救回?它们,尽量降低损失。”
便是太子殿下不说,老大人们也会?尽己所能让这些天薯重获生机。
“殿下折煞老臣了,这是老臣分?内之事,定当全力以赴。”
赵澹深吸一口气,沿着田垄细细察看天薯的情状,月白色的常服沾染泥尘而无所觉。
诸人看在眼里?,对太子的赞誉又拔高一层。
一圈走下来,赵澹发现所有的天薯竟无一幸免。
天薯叶蔫答答,连带着长在地里?的天薯也像是被什?么烫伤了一般。
表皮呈现不正常的褶皱,更有不同程度的溃烂,散发出一股异味。
赵澹一颗心沉入谷底,而今这样的情况,简直糟到不能再糟了。
只能寄希望于这些擅长农学的老大人,以及他们口口相授的弟子们。
赵澹头顶烈阳,在田埂上和一众官员等结果。
那边御林军也已排查完毕,赵澹过去看了眼。
嫌疑人共计四十二人,其中包括两个管事,四十个农户。
赵澹一一盘问,将四十二人砍到六人。
他并未深入盘查,有这个时间还不如盯着天薯地,让御林军把人送去大理寺审问。
离开前,赵澹再三叮嘱,不可上刑,以免伤及无辜之人。
负责此次任务的御林军小头领暗叹太子仁厚,又叠声应下,带着六名农户去往大理寺。
赵澹在天薯地里?待了两个半时辰,整张脸被太阳晒得灼烫刺痛,才得到老大人的肯定回?复。
“目前有一部分?天薯受伤较轻,并未溃烂,养一段时日应能恢复,只是品相肯定不如原本的。”
赵澹心中一痛,点?头表示孤已知晓。
“剩下那一大半,毁得太彻底,再如何将养也都无济于事......”
老大人欲言又止,在场每一人都听出了言外之意?。
就是没救了呗。
他们这几个月的努力,大半随着这场噩耗付诸东流了。
赵澹肃着脸一言不发,其他人也都如此。
更有甚者,背过身拿手?背抹眼泪。
“怎就突然出了这事,那一片还是我亲手?种的呢,现在一个不剩,全都死光了。”
“太子殿下,敢问天薯的溃烂是何缘故?”
赵澹没把话说死:“多半是人为导致,具体因素还得查了才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露激愤。
“这皇庄除了咱们就是管事和农户,一定是那些农户,一定是他们做的手?脚!”
“管他有意?无意?,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天薯的大面积死亡,委实犯了众怒。
户部的诸位大人素来以风度翩翩著称,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显然是气急了。
赵澹又何尝不是。
他眸中沁着寒意?,缓和嗓音道:“幸好户部还有存余,船舶司也送来了两箱,明年再种也不迟。”
“可这样就要延后?一年推广了啊。”有人不无遗憾地说。
赵澹没有说话,直到夕阳落下地平线,方才再次开口:“时辰不早了,摸黑做事反而容易出差错,明日再来。”
大家自?无不应,就在皇庄上将就一晚。
这一夜,他们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惨不忍睹的天薯,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夏日里?天亮得早,眼才闭上没一会?儿,就被鸡鸣声给闹醒了。
既醒了,就不必再躺着,一个接一个起身,连早饭都顾不上吃,直奔天薯地。
太子携官员及农户们齐心协力,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收拾了溃烂不得用?的天薯。
看着空地上堆成小山,即将被送去销毁的天薯,众人心如刀绞,更是恨毒了那罪魁祸首。
至于剩下那批有机会?长成的,在老大人的提点?下将它们重新安置好,满心期待着一个月后?能硕果丰收。
......
早在赵澹率御林军出城时,朝臣们就得了消息。
派人出去一打听,原来是皇庄上的天薯出了问题。
担忧者甚多,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也不少?。
以致于整整一个下午,大家办差都不如以往全神贯注——至少?一半心神都在关注太子呢!
等了一个下午,也没等来结果,反倒听说御林军把几个农户送进?了大理寺牢狱。
好家伙,难不成这其中藏有什?么猫腻?
一晚上心里?跟猫挠似的,恨不得闭眼再睁开,就到了第二天早朝。
好容易捱到次日早朝,耿直毒舌的孔次辅佝偻着背,出列行礼:“微臣有事起奏。”
待弘明帝应允,孔次辅便问及天薯出事是否属实。
天薯是继天铃之后?又一大高产作物,弘明帝想瞒也瞒不住,索性如实相告。
人群中,御史闻着味儿冒出头:“陛下早前将天薯的种植交给太子殿下,如今天薯出了事,可是太子殿下的责任!”
弘明帝表示莫挨我儿,板着脸义?正词严道:“此事疑点?重重,实属人为,与太子有何干系?”
御史不甘,想说话又被陛下打断:“照你?这话的意?思?,朕干脆让太子在田埂上打个地铺,日夜不停地看守在那里?可好?”
御史喉咙一哽,憋屈地缩了回?去。
陛下态度鲜明,有二十八罪官的例子在前,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触他的眉头,只能望眼欲穿,等太子回?城。
等啊等,连着等了三天,太子也没回?来。
朝臣们心下腹诽,太子殿下可别?在皇庄安家了!
还真别?说,他们猜对了赵澹的心思?。
为防止有人狗急跳墙,再对剩下的天薯出手?,赵澹直接在皇庄住下了,派人日夜不歇地巡逻。
天薯出事的第五日,赵澹这才珊珊回?城。
却不是回?宫,而是直奔大理寺。
有一个农户认罪了,说是不慎浇多了水,又逢烈日炙烤,才导致天薯的死亡。
赵澹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只将口供交给弘明帝。
弘明帝放下暗部这些日子在怀王府的盯梢情况,苍老的脸冷如修罗:“既是他的过失,便仗一百,流放五千里?。”
这还是弘明帝在位期间,最重的流放刑。
赵澹眼底闪过思?量,什?么都没问,恭敬退下。
这可是产量不亚于天铃,且能让百姓不必挨饿的好东西。
那农户因个人过失害死大半的?天薯,流放五千里未免太便宜他。
要御史大夫说?,就?该斩首示众,方可杀鸡儆猴。
御史大夫不满意,又在翌日的?早朝上跳出来。
“陛下虽以仁治国,却不可毫无?底线地一味仁政。”
“那农户犯下大错,处以极刑也不为过,此?乃妇人之仁,还请陛下收回成命,重?新判罪!”
言语间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苏源眼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眸光轻动。
不知谁给了他这么大的?勇气,妄想左右陛下的?决定?。
官员们深深埋首,不敢去看上首弘明帝的?脸色,等待着陛下龙颜大怒,当堂发作了此?人。
然而,想象中天子一怒,浮尸千里的?场景并未降临。
弘明帝双目幽深,内里晦暗不明:“君无?戏言,既说?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御史大夫喉咙一哽,还要再说?,大理寺卿及时出列,堵住他的?话头。
“根据靖朝律法,田新就?该判流放五千里,胡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刑部尚书也紧随其后,并起?两指指向御史大夫:“且不说?圣旨已出,绝无?收回的?可能,你?说?陛下妇人之仁,乃目无?天子,大罪也!”
御史大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竟魔怔一般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当即腿一软跪了下来。
“陛下饶命,微臣只是无?心之言,还请陛下恕罪!”
然弘明帝丝毫不为所动,面上冰寒一片:“此?事若开了先例,岂不是谁都能骂朕一句妇人之仁?”
众臣齐声道:“陛下息怒——”
胡大人是胡大人,可跟咱们没有半文钱关系,陛下您可别胡乱开炮哇!
御史大夫眼前发黑,他昨晚想好的?措辞分明不是这个!
怎就?,怎就?......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诸位爱卿倘若心存疑虑,大可翻看靖朝律法,一切皆有迹可循。”
“至于胡爱卿,御前失仪,对朕不敬也是事实,此?前更听?风就?是雨,盲目弹劾太子,妄图动摇国之社稷,着实不堪重?任。”
在御史大夫惊恐的?眼神中,弘明帝一字一顿道:“降为左佥都御史,以示惩戒。”
转瞬之间从三品降至四品,胡大人两眼一翻,直挺挺倒下。
众人余光瞥向在地上躺尸的?胡大人,并不同情。
无?他,此?人实在莽撞,蠢笨如猪。
陛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在场诸位谁不知道,陛下素来说?一不二?,要想做成一件事,势必要达成目的?。
以前可有不少明明只需坐牢、流放或充军的?犯官,因陛下厌极了他们的?所作所为,直接一道圣旨送他们上了西天。
更别说?太子遭弹劾那次,贪墨了十两白?银的?官员都被发配充军,菜市口?堪称血流成河。
田新不过一犯罪农户,又是皇家的?下人,生死存亡皆在一念之间。
便是五马分尸,大家也顶多觉得残忍了些。
大家心里门儿清,没想到胡大人会在这个节骨眼跳出来,说?陛下是妇人之仁。
真?不知他是真?蠢,还是故意这么说?。
不过这不重?要。
经此?一回,又是降职又是斥责,胡大人算是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来人,将胡爱卿送回去,什么时候养好了身体再回来。”
立刻有御林军进来,抬走了胡大人。
竖着进横着出,也算是他的?福气。
片刻后,有官员出列启奏,慷慨激昂的?语调让殿上冷凝的?气氛回温些许。
苏源捏了捏袖口?,敛眸若有所思。
在其他人眼里,陛下仿佛是有什么顾忌,才没发落田新背后之人。
可在苏源看来,弘明帝更像是在攒聚着什么。
当越攒越多,喷涌而出之际,便是清算之时。
心底涌现?一个人名,苏源抿了下唇,眸底光影浮动。
......
揣着满腹疑窦,伴随着临公公一声“退朝”,苏源随众臣退出金銮殿。
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在一处,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苏源暗戳戳竖起?耳朵。
“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是奔着太子殿下去的??”
“我还以为只我这样认为,真?是心有灵犀啊。”
“你?们说?田新的?背后会不会是......”那官员往上指了指,意有所指道。
“甭管这么多了,陛下既已盖章定?论,咱们还是趁早忘了这事。”
众人遂闭口?不言,加快脚程前往点卯处。
林璋、王一舟等人与苏源同行,自然也没错过那番对话。
林璋捋了把胡须:“好奇心害死猫,陛下如此?必定?有他的?道理。”
范诩颔首:“陛下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放任凶手逍遥法外,眼下定?是遇到什么难处,早晚会给咱们一个交代。”
苏源不可置否,意味深长道:“咱们都能明白?陛下心有成算,可就?怕有些人不明白?。”
譬如那位喜提降职大礼包的?胡大人。
这件事分明疑点重?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田新是替死鬼,都在观望陛下下一步如何行事。
偏胡大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蹿下跳地叫嚣着,让弘明帝收回成命。
前有弹劾太子,先有御前失仪,当真?是脑神经被大鱼大肉堵住,嫌命太长了。
不过这样也好。
身为御史领头人,胡大人已不止一次偏听?偏信了。
与其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如趁早挪窝,把机会留给优秀的?人。
林璋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苏源和王一舟:“前几?日不知听?谁说?起?,杭州府那边有番商入境,你?们可准备好了?”
苏源轻笑:“大人放心,一早我和王兄就?让人准备着了。”
王一舟旁若无?人地掰着手指数算:“算算日子也该到了,听?说?这些番商手里有不少稀罕物件,到时候我可得去顺来集市瞧一瞧。”
这些年,顺来集市规模日益庞大,从起?初的?只在部分府城设立,发展到现?如今的?府城全面普及。
不仅如此?,近一半的?县城也都通过了设立顺来集市的?申请,只规模不比府城。
番商入境,须得在顺来集市与靖朝的?商贾、百姓进行各种交易。
一来方便快捷,二?来也可避免番商的?四处流动,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驿馆的?那些番邦使者最近好像安分了不少。”范诩突然来了句。
上半年里,番邦使者初来乍到,存着对泱泱大国的?好奇,在翻译的?陪同下逛遍了京城和周边的?地方。
常有官员下值时看到番邦使者成群结队地经过,范诩便是其一。
也是林璋提起?番商,范诩才恍然想起?,已有小?半个月没见着番邦使者们了。
王一舟双手抱臂,骄傲地说?:“之前他们去八品阁吃饭,恰好遇上一群读书人吟诗作对,便对我朝的?诗词产生了好奇,现?在正?在国子监当旁听?生呢。”
林璋一个不慎,扯掉下巴上两根胡须,嘶着气瞪眼:“当真??”
王一舟摊手:“骗你?们作甚,这可是鸿胪寺的?一位大人同我说?的?。”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几?人皆自豪不已。
诗词文章各有魅力,抑扬顿挫,朗朗上口?,见之再难忘怀。
即便是对靖朝官话一窍不通的?番邦使者们,也很难不被它们吸引。
苏源垂手前行:“所以他们现?在开始学习我朝官话了?”
“可不是。”王一舟乐呵呵地说?,“若想领略诗词文化,当然要先学话认字了。”
范诩想到更深远的?地方:“等他们学会了官话,双方交流也更自如,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正?式建立往来了。”
另三人深以为然,对未来前景更生出几?分期待。
这时,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苏源似有所觉,在第一时间回过头。
四名内侍稳稳抬着一台外观简朴的?轿撵,步伐矫健地从宫道上走来。
单看这阵仗,应该是后宫嫔妃。
四人无?声退至一旁,垂首而立,盯着宫道上的?地砖以避嫌。
轿撵从他们面前经过,燥热的?风吹来,裹挟着一股甜腻的?食物香气涌入鼻尖。
苏源猜,这多半是后宫某位娘娘借着给陛下送小?食,伺机争宠呢。
十八岁入朝为官,一晃十二?年,他还是头一回围观嫔妃争宠。
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
除苏源有那么一丢丢不自在,另三人倒是面色如常,似乎是见怪不怪了。
林璋看都没看那远去的?三品嫔妃规制的?轿撵,一挥袖道:“时间不等人,咱们赶紧走吧。”
苏源嗯了一声,相携离去。
......
这边苏源去工部点了卯,照常开始处理昨日堆积下来的?文书,那边轿撵一路慢行,停在御书房的?长阶下。
轿撵上的?素衣嫔妃不缓不急下来,扶着宫女的?手踏长阶而上。
在她身后,坠着一手捧食盒的?内侍,方才那香甜气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素衣嫔妃在御书房门口?站定?,气息微乱,娇香袭人,浅笑着用帕子拭汗。
身旁的?宫女客客气气地说?:“这位公公,我家娘娘亲手为陛下熬了甜汤,正?适合夏日里散暑,还望您通传一声。”
说?话时,不着痕迹往负责通传的?内侍手里塞了个荷包。
内侍下意识捏了下荷包,薄薄一层,摸起?来没什么存在感。
不是银锞子,那就?是银票了。
内侍在御书房干了十来年,见过的?嫔妃没有一百也有几?十,鲜少有出手这么大方的?。
一时间喜上眉梢,敷了□□的?脸笑开花:“娘娘稍等片刻,容奴才进去禀报。”
素衣嫔妃微微点头,语调清悦动人:“多谢公公。”
内侍没忍住,趁转身时飞快扫了眼素衣嫔妃的?面貌。
待看清对方是何模样,登时心惊不已。
无?他,只因这般年轻娇柔的?嗓音是出现?在一个......不那么年轻的?嫔妃身上。
的?确不年轻了。
即便上了全妆,整张脸清纯又娇美,仔细看还是能发现?眼尾的?细纹。
尤其是头顶烈日,勾勒着细长眼线的?双眼略微眯起?,细纹更加明显了。
再搭配她那一身清淡的?素衣,总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仅一瞬间,内侍心里闪过万千思绪。
忽然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直冲天灵盖,又蔓延至四肢百骸,血肉肌理。
内侍打?了个寒颤,心说?大热天的?怎还浑身发冷呢。
内侍暗暗称奇,也就?忽略了素衣嫔妃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看似温柔亲和,眼底深处却潜藏着彻骨阴寒。
像是披着美人面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只身畔的?宫女知晓,那染了蔻丹的?指甲是如何掐进她的?皮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