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缇婴所用的大?梦术,其实并没有?完全展开。
好在师兄身上黥人咒所缚的鬼怪,还有?当时?山上的鬼怪,实在太多了。
庞大?的数量拖住了柳轻眉,吞没了柳轻眉。江雪禾没有?让缇婴施展下去,想先走再说。
江雪禾问她:“可还好?”
缇婴除了灵根痛,也没有?其他的。
她摇了摇头。
江雪禾却在她面前蹲下,道:“我背你吧。”
缇婴怔一下,就毫不犹豫地爬到了师兄背上。
虽然无事?,可她贪得无厌。
缇婴以为自己没有?彻底施展开大?梦术,应当没什么关系。但是她灵根痛得厉害,头有?些?昏昏然,她便知道有?些?不好了。
只是三人在逃命,她不好说自己不妥,而且其实大?梦术对她,也不算真的不妥……
缇婴便伏在江雪禾背上,闭上眼,睡了过去。
待他们?到了安全地方,江雪禾和夜杀才发现?缇婴发了烧,昏迷不醒。
好在江雪禾有?经验:“……符修本就容易被秽息牵住神智,何况她修习的法术就是这样……应当没事?的,不用叫醒她。”
只是接下来,他和夜杀之间必须做选择了——想对付柳轻眉,两个分化身,是绝对不行的。二人必须合并。
缇婴一烧便是三日。
她确实做了梦。
进入梦境时?,起初,她以为梦境又是前世自己的故事?。
但是她看着自己点亮一盏盏灯火,看着自己跪在蒲团上,仰望着镶金身的看不清脸的神女?像,才意识到,这是柳轻眉的故事?。
缇婴在柳轻眉的身体中?。
这个柳轻眉,只有?五六岁大?。然而本应是粉雕玉琢的小孩最好看的年龄时?期,小女?孩却苍白羸弱,瘦如枯骨,面相一点也不好。
小姑娘跪在蒲团上,仰望着神女?雕像:
“神女?大?人,我向您祈福,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神女?大?人,我向您祈福,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爹爹说,我好像又病了很久,娘哭瞎了眼,以为我活不过来了。我醒来后,他们?说一定是您在冥冥中?保佑我,让我来拜您。
我知道您护佑柳叶城,一定十分辛苦,所以我也不敢让您操心我这样的人,爹娘逼着我来,您就当我与您说说话、聊聊天?好了。
说什么呢?
神女?大?人,您觉得我可以被你们?选上,成为巫女?吗?
我不是想去巫神宫,我是觉得,成为巫女?,就可以离开柳叶城,我若病死在外?地,爹娘看不到,就不会太伤心了。
神女?大?人,我又来了。
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巫神宫的神女?与天?官已经走了,他们?没有?选我当巫女?,没有?带我离开。这是正常的……爹娘今日一整天?都不开心,却反而来安慰我。
其实我很开心。
因?为我今日,在家中?,见到了一个被爹爹带回来的小哥哥。
他真好看。
我家中?没有?镜子,没有?湖泊没有?水流,我知道是因?为我病得厉害,长得不好看,他们?才收走了那些?东西。但是我知道那个小哥哥好看……
他进来的时?候,低着眼睛坐在我爹身边,我感觉我的病好像好了。
……我感觉我可以活到明年了。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小哥哥叫韦不应。
爹说他从此以后,住在柳家,陪我玩。
过了几天?,又来了一个叫叶呈的哥哥。
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叫韦不应的哥哥——
他来陪我吃药,我觉得药不苦了。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阿应带我离开家门,说外?面有?神仙,可以帮我治病。其实我不相信,柳叶城世代信奉神女?宫,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巫神宫都救不了我,哪有?什么神仙能救我呢?
阿应说修仙就可以长寿,我相信他。
可我连累了他,我们?才出城不久,我就又病倒了。我醒来的时?候,回到了家中?,大?家说,是阿应拉着我私奔,要拐走城主女?儿。
这传言很可笑。
麻烦的是,爹爹相信了。
爹爹震怒,要杀了阿应。
神女?大?人,我该怎么办呢?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说来惭愧,我又半年没来了,因?为——我又病了。
坏消息是,我感觉到生命的流逝,觉得活不了多久。
好消息是,因?为我病倒,娘说都怪爹执意要杀阿应,才害了我。爹很后悔,阿应也保了下来。
这样看,其实我的病,也不算坏事?吧?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近日,我房中?,每日醒来都能闻到花香。他们?说,又一年春日到了。
我又熬过了一年。
阿应带我出门看花,我虽怕爹爹责怪他,却到底渴望出门。
街上多了许多卖花女?,杏花一丛丛,如粉雾霞影。我想将春日留住。
阿应收到了旁人姑娘的花,我悄悄买了一面镜子,看到了镜中?我的模样。
原来我寡骨脸,枯白伶仃如骷髅,瘦得很难看。
阿应却说我像烟一样。
缥缈的烟雾比骷髅听着好听,我便接受了他的说法。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秽鬼潮落在了离柳叶城十里的城中?,听说你们?算无遗漏,早早赶了过去,避免了灾祸。神女?大?人,我一直相信您的力量,相信巫神宫的力量……
可是你们?离开后,那座城池却遭到旁的城池开战,掠夺财物。我知道这些?是神女?大?人不会管的事?,我建议爹爹派人去相助。唇亡齿寒,焉知柳叶城没有?人来援助的一日呢?
阿应也跟着爹爹一起去了。
他骑在马上,穿着铠甲,半城姑娘都在红着脸看他。
哎,我也在看他。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望他平安归来。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今年入了冬,我身体愈发不妥。某一日早上醒来,我看到阿应背着我在掉眼泪,我问他,他又什么都不说。
其实死亡没什么。
我只是舍不得阿应。
我想和阿应……可是我又担心我的身体……神女?大?人,我好像有?些?贪心。
我想贪心地问您,您能赐福于?我,让我身体好一点么?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柳叶城和其他城池开战了。
都是人间无聊的征战,您必然不感兴趣。这一次,爹爹病了,我代爹爹去军营慰问将士。
我在军营中?看到了阿应。
他像鹰一样。
雄伟、骄傲、自信、潇洒……那是小小城主府看不到的天?地。
我不想困住他。
我问他想不想离开,像他少?时?想的那样,去修仙问道,不必为了柳叶城付出一切。
阿应带着我去看夕阳。
他什么都没说,我却明白了。
神女?大?人——春风不度我,何处是白头呢?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秽鬼潮开始了。
我在梦中?见到阿应死了。
幸好只是梦。您会庇护我的。
神女?大?人。
已是深秋,树叶已干。我看到了秽鬼,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人,看到了死不瞑目、还被秽鬼分食的活人。
生死去来,人如傀儡,我不知道生命算什么。
我看到了阿应和叶呈的艰难。
我们?会坚持,等到你们?的。
神女?大?人。
你们?来了。
你们?的神力之下,秽鬼轻而易举被解决,万千非凡力量,鬼将军再厉害,也比不上你们?。
无上的力量,映着夕阳残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神女?大?人。
我恨你们?。
我恨一切。
我不再是你的信徒了。
你们?高高在上,其实从来不俯望凡人。万世长存,生者死者皆是过客,你们?不在乎。我们?的祷告,寻求的一直是自我安慰。
你们?不会救蝼蚁的。
那我来吧——
以救世为名,让我为恶,让我永世不得超生,让我来成为无支秽吧。
现实中, 柳叶城的一派繁华气象,以缓慢的速度,浮光掠影般褪去。
白?鹿野作?为护阵之人, 心中难掩对巫神宫的“天命术”的震撼:
衰败破落感扑面而来。
进城出城的人流消失, 尘埃滚滚,黄土漫扬, 枯木沿着原本绿枝红花处蜿蜒,枝头?又挂上了很多数也数不清的白幡。
鬼气?阴森,一点点现身。
那肉眼看不见的一重结界,因为内外鲜明的枯败与繁荣的对比,也终于让人找到了踪迹。
真正的“柳叶城”, 终于要出现了。
这都是南鸢的手笔——
只要巫神宫的神女与天官眼睛能看到“未来”,他们可以破世间万法。
巫神宫的天命术已经这般厉害, 他们却还想得到梦貘珠。有了梦貘珠后,这世间对巫神宫来说, 还有什么秘密可言么?
天命术看未来, 梦貘珠看过去,巫神宫从此无敌……白?鹿野如何与这样强大的仇家为敌?
阵法已经起效。
南鸢坐在阵中,闭目施法, 发带与蒙眼白?布被刮起的鬼风向后掠开飞扬。
她清淡隽秀, 秀美中自带无法亵渎的圣洁。殊不知,白?鹿野已悄然无息站在她身后,可杀人的手, 离她命门不过三?寸。
他想救师兄妹。
他却不想让南鸢带走梦貘珠。
阵法已经开始生效,他此时杀了南鸢, 打乱巫神宫的计划,和师兄妹一起逃去千山躲避巫神宫的追杀的可能, 到底有多大呢?
江雪禾与缇婴愿意?吗?
南姑娘一心救人,他这样对她,应该吗?
白?鹿野静然长立,低头?看南鸢许久。
南鸢开口:“白?公子。”
白?鹿野一怔。
他以为她洞察了他的念头?,心头?微紧,正想要搪塞过去,听到南鸢说:“我乾坤袋中传音符亮了,我此时无法分心,但又怕错过重要消息。白?公子能帮我打开吗?我告诉公子乾坤袋的禁制口诀。”
白?鹿野顿一下,轻笑:“我怎敢拒神女?”
他跪了下来,俯身倾过去,帮她打开乾坤袋。
他依然有无数次机会在此杀人,他跪在南鸢面前,与她呼吸寸息之间。他看不到她蒙眼白?布后的眼睛,不知那双眼是闭着还是睁着,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手指擦过她腰际。
她轻轻躲了一下,又定住。
南鸢心头?生起些古怪感?,让她一时于施法上停滞。她听到白?鹿野轻暖的带几?分笑的声音:“好了。”
乾坤袋落入了他手中。
他可以杀掉她。
南鸢已在命运中看到,她没有阻止。他若动?手,她亦有反击之力——她来此,不仅为救小婴,也为了拿到梦貘珠,回巫神宫覆命,得到许可,回主宫晋升。
但白?鹿野没有动?手。
在她的沉静中,白?鹿野拍亮了那道传音符。
李神女焦急中带着欣喜的声音响起,惊醒了他们各自的异梦——
“南姑娘,我不放心梦貘珠之事,再次为你?卜算。方才?,有一个厉害人物来了巫神宫,我卜算之下,此人可助你?。
“如今,他已在我拜托之下,前去柳叶城帮助你?们除掉柳轻眉、拿回梦貘珠了……你?们见了他,就明白?了。”
南鸢与白?鹿野双双一怔。
什么人,会是他们见了面就能明白?、来帮他们拿到梦貘珠的人?
幻境中,江雪禾三?人寻了一山洞。
柳轻眉在这个梦中过于无敌,又十分清楚他们的软肋在哪里。江雪禾设的掩藏气?息的结界只支撑了一个时辰,就再次被一道天雷劈中。
这代表柳轻眉找到了他们,很快就会追杀而来。
同时,梦中的所有凡人都不再是凡人,变成?鬼怪来杀他们——因这些人本是活人,他们反而不好动?手。
夜杀是无谓杀戮的。
但江雪禾禁着他,威胁他。
夜杀困惑于江雪禾为何束手束脚,在乎他人生死,为何不直接杀个痛快?若二?人真是同一人,夜杀无法想像自己的本体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婆婆妈妈的好人。
先前缇婴醒着,他以为江雪禾是在缇婴面前做个样子。而夜杀本就想讨好缇婴,他误会缇婴是一个善良心软的小姑娘,便也不杀人。
但是这三?日奔跑,缇婴烧得厉害一直不醒,江雪禾又何必继续伪装?
除非江雪禾本就不想杀无辜人。
闷雷再响,江雪禾与夜杀说话时,语气?冷淡,虽温和,却不复平时的耐心:“我去会一会柳轻眉,拖延时间。你?继续照顾小婴。”
缇婴蜷缩着身子,被盖在一张男子外袍下,只露出巴掌大的脸。
这巴掌大的脸上,冷汗淋淋,绯红密布,看着十分可怜。
江雪禾先前试着为缇婴输送一些灵力,但她此时灵根封闭,陷入梦魇,只能等。
夜杀正跪在旁边,专心为缇婴拭汗。
他听到江雪禾要出去对付那柳轻眉,不禁烦躁:“到了这个地?步,你?应当看得出来,你?打不过那个柳轻眉。你?还不肯和我合二?为一?”
江雪禾:“应是你?来想通,与我合二?为一。”
夜杀冷笑:“怎么,怕你?融入我,会失去记忆?失去记忆又何妨,我对小婴不好吗?只要杀了柳轻眉就是……”
江雪禾:“你?以为你?我相融,就能杀得了梦界之主?”
夜杀怔住:“不能么……那你?在拖延什么时间?”
江雪禾懒得和这个半大孩子多话。
他对缇婴有耐心,是因缇婴可爱。可夜杀在他眼中,并不可爱。
江雪禾回头?,深深看一眼夜杀:“你?不妨先想清楚,柳轻眉一直追杀我们的缘故。想清楚了这个原因,你?才?能明白?,你?我谁站主位,更值得。”
江雪禾袍袖飞扬,只穿结界,出去了。
夜杀垂着浓长的睫毛,盯着做噩梦的缇婴,陷入思量。
此事莫非还有隐情?
他以为,柳轻眉要得到江雪禾与缇婴,是为了杀掉江雪禾,让缇婴施展复活术,复活韦不应。
可江雪禾这么说……说明还有另一重隐情,并且那个隐情,江雪禾已经猜到了。
世上自然没有江雪禾猜得到、夜杀却猜不到的秘密。
夜杀耐下性子,细细琢磨这几?日发生过的所有事。他渐渐寻到一些痕迹,心头?猛地?一跳:
按照江雪禾和缇婴的说法,柳轻眉在那个他没见到的现实中,是凡人之躯;在这个梦境中,却可以借助梦貘珠的力量作?威作?福。
说明现实中,柳轻眉本人的力量要胜过梦貘珠。那么相应的,梦境中,梦貘珠的力量应该是压制柳轻眉的。
只有梦貘珠的力量更强,柳轻眉才?能呼风唤雨。那么,现实中柳轻眉要的是复活,梦境中梦貘珠要的,自然是别的柳轻眉不在意?的东西……
夜杀沉下脸。
他想到那是什么了。
缇婴仍被困于噩梦。
她心中已经焦急,生怕自己迟迟不醒,连累师兄和夜杀。她在做完柳轻眉的梦后,以为折磨终于结束,便舒口气?等待清醒。
她甚至洋洋得意?,想自己没有用多少?灵力,这次梦境应该很快会醒。
她却忘了,她的灵力在先前打斗中已有枯竭之态,枯竭之际施展大梦术,大梦术耗费的灵力再少?,她也难以支撑。她深陷于噩梦,未尝不是一种大梦术对她的保护。
不知足的缇婴在心中骂骂咧咧,不可避免的,被拖入了另一重梦境。
“啪——”
睁开眼,夜空中绽放的烟火,绚丽烂烂,铺满她的整个视野。
她怔忡间,又被面前放大的青年相貌吸引。
唇齿间的异常碰触,让缇婴心头?跳起。
接下来,缇婴注意?到青年鬓角的潮湿、睫毛与面容上的水渍,还有那贴着自己的,潮湿衣料。
缇婴听到自己控制不了的声音娇娇甜甜,在唇齿之间模糊地?响起:“师兄,喜欢吗?”
缇婴后背出了汗 ,血液逆流,又不知道这个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亲吻间还能清晰地?说话。
必然技术高超。
缇婴知道自己果真陷入了前世旧梦中,自己此时,必然又变作?了那个魔女缇婴,欺负那个总和她在一起的仙人师兄。
她没眼看。
可她待在自己的身体中,懵懂纯情,对自己不懂的画面,会偷偷睁开一只眼,悄悄地?看。
魔女缇婴后退一步,看江雪禾面容潮红,神色却清淡。
她轻蔑地?扯嘴角,笑了一声。
魔女推开江雪禾,背手便绕出之前所站的树下,朝着热闹熙攘的人间街巷中走去。
躲在她身体中的小缇婴,看到仙人师兄沉默了一下后,跟了上去。
咦,原来师兄前世中,对缇婴也这样耐心啊。
不,有一点不对……
被困入噩梦的缇婴观察着这个仙人,一点点察觉到了微妙的区别。
上一次入梦时,缇婴只将江雪禾当做哥哥,看到魔女与一个仙人那样厮混,她惊恐又害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
她那时并不敢多看仙人。
而今她对江雪禾有了其他心思,她直勾勾地?观察这个师兄的前世,便发现这个仙人师兄,与现实中的师兄,还是有很多区别的。
他是青年相貌,脸容没有毁过,声音没有毁过,岁月在他身上呈现最完美无瑕的一面。他只消站在那里,冰清玉洁,谪仙人风范十足。
可他其实很冷淡。
远比……缇婴现实中的师兄江雪禾冷淡得多。
比如此时此刻,魔女缇婴转身离开,若是现实中的江雪禾,便会亦步亦趋地?追上,会不断地?哄、不断地?试探她不满意?的地?方在哪里;她若脸色太?臭,他也不会主动?找骂,而是会在一个个小摊贩前驻足,买一些师妹喜欢的零嘴玩具,带过去逗弄小师妹,让小师妹重展笑颜。
仙人江雪禾却不会。
他只是跟在魔女缇婴身后。
他什么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
不知魔女如何想,缇婴看着,已经觉得此仙人沉闷无趣,不如自己的师兄鲜活生动?,对自己好。
魔女必然也觉得此人无趣。
然让缇婴意?外的是,魔女在人流间停了步,回头?看身后的江雪禾。
她傲慢的脸上,浮起一丝促狭笑意?。下一刻,一重带着魔气?的攻击卷向仙人袍袖,在他发间轻轻一绕。
仙人偏头?间,他的发冠便被一阵风吹跑了。
魔女乐不可支。
缇婴:“……”
不懂你?们。
怎么还不放我离开?
魔女的捉弄,让仙人江雪禾的眉眼在起初的怔忡后,柔和了一点。
他道:“别闹了,小婴。”
魔女沉下脸:“是你?非要跟着我,你?若不开心,离开便是。”
仙人眉目低垂,温润清致:“我几?时不开心?”
魔女轻慢地?笑一声,似嘲弄:“是,你?哪里在乎别人怎么想,你?只在乎你?自己。”
仙人:“我在乎你?。”
魔女:“你?这种诱哄的语气?,以为我入了魔,就再听不出吗?师兄,你?根本不通情——我怎么成?了魔,才?看得出来呢?”
仙人知道她成?魔后,被魔气?所控,脾性经常失控,忽冷忽热,对他也时远时近。
他不在意?这些,只温和道:“大梦术进展已经一半,我们先尝试着,送天阙山的师门鬼魂入轮回,如何?”
打蛇打七寸。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
那个魔女低下脸,没有吭气?。
可缇婴待在她体内,缇婴知道她心软了下来,她还在反省她是不是越来越失控,越来越难掩对仙人的嫉妒、欺凌之心。
怎能不嫉妒呢?
她原本也有大好资质与未来,甚至比他更好。
可他成?了仙,她却堕魔。堕魔的人没有未来可言,她除了报仇,什么也不想。
缇婴体会着魔女的心情,又盯着这个仙人江雪禾。
她因无事可做,便一直盯着仙人。
她捕捉到仙人又一次与师兄的几?分区别——
在魔女与他吵架时,他睫毛一瞬间低下,及时掩去了他的几?分“困惑”。
他一贯做着温和的、顺着魔女的模样,但是,缇婴心间冰凉,呆住了:他其实根本不懂魔女在吵什么,气?什么吧。
他确实如魔女说的那样,不通人心,不在乎他人,也没有感?情。
所有的温和,都是做给?魔女看的。
……这,怎会如此?
魔女与仙人的一段孽缘,竟建立在仙人无心之上吗?
……那仙人为什么还为魔女做那么多?
为了渡化?
这么……高风亮节的吗?
不行?。
她得多看看。
缇婴不再着急摆脱噩梦了,她要弄清楚轮回转世间,师兄是怎么从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变成?今天这样知情识趣的好哥哥的。
仙人与魔女在一起净化冤魂,送魔女曾经的师门被害之人入了轮回后,仙人与魔女之间,感?情好了很多。
这段时间,应该算是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吧。
虽然魔女依然经常嘲讽仙人,虽然仙人依旧经常不懂她在气?什么,却因为各自有意?识的退让,而看彼此都顺眼很多。
让缇婴放心的是,魔女一心杀仙门中人,一心报仇,她气?起来时折腾仙人,却因为仙人的温静安然,大部分时候,魔女并不强迫仙人做什么。
那二?人一起行?于凡尘人间,一起继续商讨创出“大梦术”。
缇婴看着大梦术自己所熟悉的篇章,在二?人的切磋商讨间,一点点现出轮廓。
魔女得到魔物们的消息,便要去杀仙门中人。
仙人跟在她身边,会将那些不牵扯因果的、没有参与天阙山灭门事件的修士送走,而参与天阙山阴谋的修士死在魔女手中,不算魔女的孽果。
魔女起初因此事与他大打出手。
后来她堕魔得厉害,神智经常不清,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仙人又在耳边不断念叨,魔女便默许了他的救人。
魔女有时候看着仙人,心中会生起迷惘之心,会想着待杀光所有仇人,她是否愿意?跟师兄回去?
天阙山没有了。
但是还有千山。
她是否愿意?让仙人约束自己的魔性,困住自己的魔性,被他关进千山呢?
她已然有些松动?,对师兄的昔日情愫,有些被找回来。
她亦会趴伏在他肩头?,看他静默修行?,就如同他还在千山,她还在天阙山中一样。
但是发生了一件事。
魔女在追杀玉京门弟子时,听到了一些消息,又从一些高等魔中,证实了那个消息的可能性。
她将仙人哄骗走,自己去大开杀戒,将一路逃出来的仙门弟子屠杀干净。
仙人赶到时,白?色裙衫、绯红发带的魔女坐在尸山血海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仙人面容沉静。
他微有失望,语气?却还是平静的:“缇婴,你?又开杀戒了。我渡你?多少?次,你?都屡教不改,是么?”
魔女缇婴大笑。
她笑意?深深,浮在眼中。那笑意?,又几?点泪光。
她偏头?看仙人,轻描淡写地?弯唇,好像说闲话一样:“师兄,我最近听到了一个消息,不知道你?可否帮我证实一下。
“师兄,你?是天道化身吗?”
仙人微微抬起眉眼。
他静立于罡风间,一言不发,已然说明一切。
尸山上的缇婴站了起来。
发带飞扬间,垂至衣摆处,素裙擦过一地?血红,她手中剑气?,直指他:
“你?是天道化身吗?
“你?在千山修行?,心无波澜,却被我搅了清静?
“我说你?以前如同死人一般,我怎样对你?你?都不在乎,你?现在怎就突然在乎了?
“天阙山的灭门你?知道,我的入魔你?也知道,玉京门所作?所为你?依然知道。我说这世间,我的师父师兄师伯们修行?已经十分有天赋,成?仙却依然要花数百年数千年时光,你?却几?十年就成?仙……
“是因为你?本就是仙,对不对?”
仙人半晌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会害你?。”
缇婴笑问:“那你?来到我身边,目的何在?
“我是你?的凡心一点吗,师兄?
“你?高高在上俯瞰凡尘千年万年之久,仙门灭门魔气?纵横,皆是你?默许,皆是你?认为的‘有序’。那你?找我做什么呢,师兄?
“我永不会顺从你?,被你?渡化的!”
噩梦中那个仙人, 看?着魔女发疯。
她说“永不会被你渡化”时,藏在魔女身体中的缇婴,看?到?了仙人微有失神的神色。
缇婴与自己的前世感同身受。
她?此时也不禁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若你真是天道, 那便要允许这世间有逆鳞的存在。
何况天道, 是这般无情的吗?
在柳轻眉的故事中,柳轻眉求遍诸神诸佛, 巫神宫的神女不?回应,高高在上的天道也不?看?。
那么在魔女缇婴的故事中,天道的垂首,便像一种讽刺。
……仙人江雪禾的存在,对魔女来说就是讽刺。
你不?看?其他人, 那你看?我做什么?
缇婴在魔女的心中泪眼婆娑,怔忡掉着眼泪。明明知道这是前世, 这不?是她?的师兄,她?依然因感受到?魔女的心境, 而蜷缩起来, 痛得受不?了。
可是魔女却没有她?这样脆弱,没有像她?这样掉眼泪,没有像她?这样一有什么事, 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师兄、要撒娇要抚慰。
魔女冰冷的眼睛看?着仙人。
仙人垂下?了眉目。
仙人江雪禾终于缓缓开口。
他承认他的身份时, 天地间隐隐有回应,万木万草轻拂,让魔女感受到?了那种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