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梼并?无折辱他的意思,甚至为他分配了一间卧房。在不为南宫梼治疗的时候,温槐就会被独自被关在这间卧房内,门口有不少巫蛊傀儡死死把守,压根没有逃脱的可能。
就算逃脱了,又能如何呢?
整个蛊城都是南宫梼制作的傀儡在四?处游荡,连只活鸟都飞不进来。
这里?本就地形复杂,每条街道都塞满了僵尸般浑浑噩噩游荡的尸体与怪物?,情况比之前的长?明城还要凶险。
温槐本就不是善于打架的修士,心中自知,跑出?去了也只是送菜。
所?以,挣扎或是不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下意识碾着一把苦涩细碎的药物?颗粒,就好像手中颗粒感十足、硌得连掌心都出?现凹痕的药物?,才能让他维持最后的理智,让他保持冷静与活下去的意志。
但,温槐的第六感告诉他,今天似乎有什么在发生变化。
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风声?空气的味道?还是蛊城漂浮的雾气?
温槐只感觉心神不定,这间近乎密闭的房室不容许他探查外界的动静,显得他更像是囚徒。
瘦削许多的青年抬起头?,轻轻嗅闻室内的味道,左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就好像是专门为了回应他的预感,卧房门外猛然?爆裂开?一声极大的响动。
“轰!”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炮弹击中炸裂开?来,震得这间房间好像都震动几下。
温槐听?见门外走廊内响起阵阵巫蛊傀儡的吼叫声,这些活死人似乎遇到了袭击者,纷纷进入了战斗状态,呼啸着四?肢并?用冲向走廊里?不知名的敌人。
紧接着,走廊内那交叠吼叫声中有了凄惨痛呼,还有了肢体或者头?颅滚落在地上的闷响。
听?得出?,走廊里?未知的袭击者似乎很擅长?战斗,每一次出?招连半点犹豫都没有,速度快得精锐。
温槐知道,那条走廊里?至少守卫着四?五十个傀儡,一旦激怒便会群起而攻之,危险性不言而喻。可此刻,门外走廊内的吼叫声分明越来越弱,到最后一声闷响响起,廊内只剩下了脚步声。
那是踏在粘腻血液上的脚步声,很急促,也很坚定。
脚步声在朝着这间房门靠近。
温槐闭了闭眼,却依旧坐在原地,全无反抗的心思。
他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变过。
应当?是南宫梼的仇家吧,那家伙做事?阴损,会招惹仇家前来掀场子也正常。
反正他也只剩下一条命吊着,无所?谓了,要杀便杀吧。
只是......温槐神情似乎迟疑了一下,那双眼眸里?旋即黯淡下来。只是他实在对不起师尊。这份恩情,下辈子再还算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彻底停在了这间房门外。
在温槐破罐子破摔的目光中,那扇紧锁的门直接被人以极端的暴力给踹开?了。
木板翻飞,啪叽一下摔在了温槐面前,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
门外,短发的少女将滴滴答答黑血的长?剑横在身前,一袭飒沓白衣飞溅得全都是肮脏血迹,身后那条走廊满是扭曲残骸与尸体,还有不少被砍成两半的头?颅在血泊里?咕噜噜乱滚。
看起来相当?骇人。
温槐愣在原地半天,硬是没敢认面前的剑修少女,竟是柳成霜。
他尚且抱着药箱眼神怔愣,柳成霜却二话没说,执剑上前直接劈碎了他腕间镣铐。
“温师兄,跟我?走,”她低声催促道,“我?们没什么时间......”
温槐:“我?......”
他神情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情绪,却下意识将右手往后藏了藏。柳成霜顺着他衣袖看去,只见温槐手腕上竟爬着丑陋漆黑的巫蛊纹路,宛如吸血的藤蔓。
那是,致命的毒蛊纹样。
电光火石间柳成霜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半个月中温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眼中瞳孔一缩,抬头?时却见温槐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成霜......我?恐怕回不去了。”
若是回去,他便脱离了南宫梼的控制,届时毒蛊发作不知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温槐不能将蛊毒带回正道的世?界。
柳成霜抿唇看着他,眼中纠结得天人交战,半晌那双眸子里?沉淀下强硬到倔强的光。
“怎么回不去,尊者他们肯定有办法?救你的,”她站起身来,一手扶住了腰间佩剑,“我?既然?来了,怎有看你垂死而不管不顾的道理。”
“城内至少有数万傀儡,此刻怕是已然?察觉到异常了,那些怪物?很快就会涌上来,”温槐摇摇头?,“你自己出?去尚且危机四?伏,更何况带上了我?这个累赘?风险太大了......”
温槐还没说完,柳成霜已然?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少女静静地看着他,浑身血迹伤痕,唯有眼神终于带了天才应该有的倨傲与自负。
“我?是从蛊城正门一路杀过来的,那些傀儡没我?想象的难对付,”柳成霜边说边伸手将他扶起,捉住了他的衣袖往门外走,“我?先去了蛊城正殿,见里?面找不到你,才又一路找到偏殿。”
温槐:“......”
温槐瞳孔地震一瞬:“你是......一路活生生杀过来的?”
柳成霜点头?:“是,中途砍卷刃了一把剑,我?还换了把剑......没关系,届时若是有援军到了,一并?杀了便是。”
“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群畜生而已。”
温槐听?着柳成霜轻描淡写的话,一时无言:“......?!”
他走的这半个月,柳师妹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啊啊啊!
为什么从柔弱小白花变成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狂攻了啊!
是尊者对你做什么了吗!
然?而容不得他在心中默默吐槽,柳成霜已经带着他冲出?房门,冲过了满是残骸血迹惨不忍睹的走廊,奔出?了半个月来将温槐困于此处的偏殿。
偏殿立于蛊城地势高处,温槐终于得以感受到劲风吹拂脸颊的感觉。蛊城空气阴郁冰冷,天上看不见太阳,似乎终日都被笼罩于阴沉之中。
正如他所?预料的哪样,此刻,偏殿外已然?聚集了许多傀儡,黑压压成群结队地往偏殿冲过来,似乎极力想要就地格杀侵略者。
其数量,倒是远比他想象得要多上许多。
风声呼啸,柳成霜立在高处,垂眼望着黑压压冲她挥舞双手往偏殿那边爬过来的狰狞傀儡,一言不发。
即便是长?老级别的人物?,遇到这种?情况,也是要心中一沉的。
可温槐在柳成霜脸上看不见恐惧也看不见迟疑。
她垂着长?长?的睫毛,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只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已经有四?肢并?用的傀儡大张嘴巴冲了上来,气势汹汹。温槐当?即下意识将柳成霜护在身后,伸手就去摸空荡荡的腰间,这才忽然?想起自己腰间已经没有佩剑了。
千钧一发之际,柳成霜骤然?向前一步,轻轻把温槐推到了一旁。
在槐公子难以置信的、惊恐的眼神之下,柳成霜抬起腿。
——只见她一记猛踢,直接把冲到最前面的傀儡脑袋给踢飞出?几丈远。
那一下力道十成十的凶狠,温槐甚至都听?清那傀儡脖颈脊椎骨处爆出?了一声咔擦响动,下一秒脑袋就直接分家飞上半空,黑血登时喷涌而出?。
温槐:“?!”
不是,师妹!
你什么时候还改练体修了啊!!!
在?剑冢的那段时光, 是柳成霜人生中最凄惨、也最难忘的时光。
在?那里,影子教会了她一条很重要的道理。
永远不要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柳成霜出招很流畅,瞬息之间已经接连杀死十数只傀儡,脚下源源不断的怪物们却悍不畏死, 不知恐惧般蜂拥着往柳成霜与温槐身边爬, 往下看去, 一时间竟都是挥舞的胳膊和?大腿。
场面胶着之时,温槐却猛然间感觉到手腕处一阵烧灼疼痛。他定睛一看,竟是腕处蛊纹在?隐约地冒着黑光。
温槐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 每当南宫梼回到蛊城时, 他身体里的蛊毒总会起?反应。
仓皇间温槐抬头?看去,只见远处半空中有熟悉的紫黑浓雾层叠而来, 宛如黑云压境。
“成霜!”他的声音夹杂在?蛊城傀儡们的吼叫声中, “要没时间了!”
“他——他回来了!”
这个“他”是谁, 不言而喻。
柳成霜有那么半秒间的回头?与迟疑, 可她的动?作?只是停滞了半秒。
旋即,她骤然提起?剑刃, 后背脊椎骨处霎那间亮起?寸寸白光, 顺着她脊梁一路延伸向上,好似那处骨骼由盈盈白玉尽数雕琢而成, 本不该属于她的灵力?威压弥散开来。
修仙界人人渴求的天生剑骨,修炼炉鼎的绝佳材料——而今硬生生被?用在?了打架上。
所过之处, 那群傀儡身上的巫蛊受其压制, 动?作?纷纷迟缓了下来。
柳成霜回头?一把拉住温槐的手, 喘息间低声道:“走!”
还没等青年反应过来, 她就已然扯着温槐的手一跃而起?,带着他径直跳入了下面堪比丧尸围城大场面的傀儡堆中。
两人的身影转瞬间被?傀儡堆淹没, 消失不见。
南宫梼赶到蛊城上空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傀儡堆蠕动?,似乎那两个孩子已然被?吞噬殆尽,再也?不见。
下一秒,白光自?涌上来的巫蛊堆中直冲云霄,硬是炸翻了一片行动?迟缓的傀儡。
一只充满灵力?的纸鹤腾空而起?,纸翼振动?间飞上九霄天外,纸鹤上气喘吁吁的二人互相?倚靠着对方?,飞向了东方?蓬莱宗的方?向。
那道白光盈盈的纸鹤背影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成功离开了蛊城境内。
南宫梼:“......”
他负手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半晌才摇了摇头?:“这也?是你谋划好的吧。”
芈渡应当早就猜到他会前赴荒原观战,此刻蛊城内防守薄弱,才会特意派遣柳成霜趁此机会前来。
柳成霜天生剑骨,对巫蛊有压制作?用,修为又相?对较低,不会引起?太大躁乱。
最关键的是,遇到危机柳成霜绝对不会放弃温槐,一个人逃走。
芈渡掐好了时机,在?前线与穷奇缠斗时,不仅是为了剿除凶兽,更是为了拖延时间。
把南宫梼拖在?这里越久,柳成霜那边就越是有优势。
大能之争瞬息万变,她自?己?亦不敢说能争取到多少机会,甚至这场血战的胜败与否也?是个问题。为保两个孩子平安,芈渡把纸鹤留给了柳成霜,以此能保证两人极速逃跑,平安回归蓬莱宗。
真是好一盘精彩绝伦的棋,她甚至不惜自?己?入局充当棋子,硬是斩杀了穷奇又骗过了南宫梼。
唯一没料到,大概就是天道插手战局的雷劫,与穷奇予她的半颗天道核心。
不过也?没关系。
毕竟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几百年了,修仙界才能出这一个奇人,”南宫梼笑了笑,“倒也?是实属不易。”
“只可惜,天命最终还是在?我这里。”
乘纸鹤飞出蛊城境内后,柳成霜这才稍微松懈了下来。
她知道,尊者交代给她的任务,她总算是成功地完成了。
只是尊者......现在?怎么样?了?
柳成霜敛下心头?纷乱的思绪,先替温槐检查了一下身体状况。
两人并未马上回到蓬莱宗,中途他们还降到人间的城镇去买了些药和?补给。
巧合的是,这座城竟然就是柳成霜和?温槐的故乡之所,十?多年间已然物是人非。他们回到这里时,甚至已经没有人再认得两个曾经的孩子。
修仙之途一旦走下去,便与凡人间再无瓜葛,亦再无回转之余力?。
柳成霜买药之余还听药房的郎中说起?,自?己?曾经被?妖兽屠戮的村庄已经重建起?来了。
比以往更大,更热闹。再也?看不出灾祸的痕迹。
温槐问她想不想再回去看看,柳成霜思忖几秒,摇了摇头?。
灾祸的痕迹会被?生生不息的人族抹去,一切都该向前看。
她,她也?终究不是那场灾祸里柔弱无依的孤女了。
两人在?城里整顿休息了一番,这才再度启程,前赴蓬莱宗。纸鹤飞掠过千山万水,乘着暮色回到了归去的仙山。
可柳成霜做梦也?没想到——
此刻的蓬莱宗,乱作?一团。
到处都是急匆匆奔跑的弟子与侍从,数不清的飞辇从宗门直上云霄,暮色中蓬莱宗灯火通明。
就连那天巫蛊族突袭之际,柳成霜也?没见过如此手忙脚乱,神情凄惶的蓬莱宗。
向来仙气飘飘的、优雅的修仙界第一大宗门,从未慌乱成这个样?子。
就好像,就好像有什么比天还大的事情在?此降临了。
得知柳成霜带着温槐乘暮色归来,早就有宗主殿麾下的弟子急匆匆过来迎接,连寒暄都顾不得,二话没说就要带他们前去宗主殿。
在?路上,那弟子言简意赅地为他们解释了过去半天所发生的所有情况。
“......天动?雷劫,剑冢异状,几个时辰前惜伤君的断剑忽然冲破禁锢,飞往妖族荒原的方?向。”
“再然后,整个修仙界都听见了自?苍穹上传来的剑鸣,剑境那边甚至引发了一场雪崩。”
说到这里,那弟子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宗主殿,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我在?殿内从事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叶宗主疯成那样?。”
只听那弟子继续道:“叶宗主派出了所有尚在?宗内的修士,要求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尊者和?谢阁下,就是死了,也?得把他们俩尸体拼好了送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有长老看不清形势,当即站出来反对宗主如此行径,直接被?折断手脚丢到了审慎司。”
“叶宗主当着所有人面断他手脚,算是杀鸡儆猴,整个宗主殿都能听见那个长老的惨叫。”
弟子额角滴落一滴冷汗,小?声说:“那时候,宗主眼?睛都是红的,疯得好吓人。”
这几个宗门里的宗主,当属叶醇脾气最好,性子最沉稳。
可真沉稳久了,好像所有人都快忘了,叶醇也?是惜伤君门下的亲传弟子之一。
当年惜伤君战死,是他一人于局势颠覆间保下了整个蓬莱宗,并将其推上了天下第一宗门的宝座。
万千权力?集于他身,叶宗主才是蓬莱宗最高的□□者。
“没有人再敢去劝宗主,是审慎长老亲自?去了宗主殿,安抚宗主主持大局,”弟子讷讷道,“苏长老还说,若是你们俩回来了,便立即去宗主殿报道。此时局势纷乱,留在?外面不安全。”
听了这话,柳成霜与温槐对视一眼?,心里都咯噔一下子。
少女迟疑几秒,小?声问:“尊者......还没找到吗?”
“没有,但大家都希望能快点找到她,”弟子摇了摇头?,“我真不敢想象......要是尊者真就这么陨落了,修仙界要起?多大的动?荡。”
镇魔尊者失去联系的第四个时辰,剑境药宗等宗门都派出了大量修士,搜寻其踪迹。
在?妖族荒原上,他们发现了已经死去多时的穷奇的尸体,还看见了已然失去效力?的庞大法阵。
整个妖族荒原面目全非,到处都是雷劫与火焰的痕迹。
就连穷奇的尸身上都满是焦黑。
显而易见,这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浩劫。
甚至光是残存于荒原上的威压,就让绝大多数普通修士难以靠近,更别提搜寻了。
最后,还是剑尊亲临荒原,才在?荒原上空之处,找到了蓬莱宗的飞辇。
飞辇被?严密的防护包裹着,可即便如此,周身也?依旧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破损与伤痕,整体看着破破烂烂,相?当惨烈。
不过,风临深找到他们时,飞辇里的两个人都还活着。
谢授衣平静地坐在?榻旁,浑身带着半透明的涟漪,好似从忘川彼岸归来的亡魂,他似乎更苍白瘦削了些,月白色长衫披在?他身上,几乎显出几分松垮和?寂寥。
他怀里,抱着芈渡。
芈渡浑身尽数被?冰霜覆盖,双眼?紧闭,一身血污都被?冰雪凝结成碎冰,肩头?几乎把她整个人劈成两半的巨大伤痕触目惊心,难以想象受伤时她究竟承担了多大的痛苦。
好在?,那一身霜雪也?硬生生将伤口冰封,止住了淋漓的血液,使其不至于因失血过多而死。
这几个时辰,是谢授衣拥着她,以体温阻挡她身上蔓延的冰霜,才使芈渡此刻尚且保持着微弱的呼吸。
惜伤君的断剑,就躺在?他们脚边,安静又沉默。
沉默得好像真的就是把没用的破剑。
看见风临深脸上一瞬间露出惊愕神情,谢授衣微微掀起?眼?帘,神色依旧平缓安宁,只是伸手微微在?嘴唇上点了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知道,以风临深的阅历,不可能猜不出自?己?天道的身份。
可谢授衣此刻并不在?乎自?己?身份暴露的事情。
他只是放低了声音,语气平和?道:“小?声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着一会儿。”
“若是醒了,免不了又要灵气外泄。以阿渡现在?的身体状况,若是灵力?继续逸出,就撑不了多久了。”
风临深并没有将谢授衣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
但这四方大能谁人不?知蓬莱宗与天道昔日?的交易?雷劫现世?于妖族荒原,唯一陪芈渡赴战的又是谢授衣, 这层马甲算是在大能之中彻底撕毁了。
尊者归来的那?一晚, 蓬莱宗亮了整晚的灯火。
苏沉烟都没敢让二师兄去看师兄师姐此刻的模样, 好说?歹说?把?叶醇劝了下?来,自己亲手?把?归来的两人送到了一念峰。
可即便一贯嘴毒舌尖的苏沉烟,在看见半透明的谢授衣, 和师兄怀中紧闭双眼的师姐时, 都忍不?住死死咬紧了牙关,浑身颤抖起来。
若不?如此, 苏沉烟害怕自己那?几声呜咽, 就?要从喉咙里滚出来, 一发?不?可收拾。
看见小师弟跪在榻边, 眼睛红得快要滴下?血来,谢授衣无声地叹了口气。
“哭什么, ”他语气仍然是温和的, “这不?是还?没死吗。”
不?过事实证明,大师兄不?是很?会哄孩子。这么多年一直没学会。
苏沉烟走的时候还?是红着眼睛走的。
在这个不?眠的夜里蓬莱宗也下?了血本, 各种灵丹妙药不?要钱地往一念峰砸,许多修士梦寐以求的材料在这里成吨成吨地运。楚凄然专程从长明城赶了过来, 既是为了带走温槐, 也是为了救这俩不?要命的玩意儿。
孰轻孰重楚凄然分得很?清楚, 她本来想过来先痛骂温槐一顿, 结果看见芈渡情况的那?一刻,药圣险些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挨她痛骂的对象从温槐, 变为了昏迷不?醒的芈渡。
蓬莱宗的人暂且退去,药圣与专门的医修提着药箱上来,占据了治疗的主场。
焦灼的气氛在宗门内寸寸蔓延,所有人都心神惶惶地等待着。
楚凄然来就?算了,剑尊还?死活赖在蓬莱宗不?走,闭着嘴巴一言不?发?,势必要看到芈渡睁眼睛才放心。
蓬莱宗再一次成了大能群居地,这晚的动静闹得太大,修仙界几乎怀疑镇魔尊者是不?是真死了。
一念峰下?,几乎整个蓬莱宗的弟子都聚集在了这里。
他们抬头望着一念峰上各个大能长老与侍从进进出出,望着漆黑天幕下?整座峰的灯火荧荧发?亮。
弟子里有些年纪小的在低头啜泣,但很?快就?被各自的师兄师姐喝止住了。
“哭什么哭!不?准哭!尊者还?没死呢!”
“就?是!都别哭了!跟吊丧似的像什么样子!”
“尊者那?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
“一定会没事的......”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弟子围拢了过来。有些是其他宗门的,有些是前来蓬莱宗修习的。
越来越多的人抱来了宗门盛事才会用的、祈福的灯笼,站到了一念峰的山脚下?。
灯笼火苗星星点点,在黑夜里连成了灯火的海。
人群寂静,人群沉默。
自从天道陨落后,修仙界再也没有修士飞升过,自然也没有神仙可言。
可此刻,他们聚集在此,是为了所有人心中同样的信仰而祈福。
那?道信仰虽不?为神,更胜过神。
与此同时,叶醇带着师尊的断剑,亲自敲开?了剑冢的沉重大门。
影子飘在空中,居高临下?地望着状态颓靡,眼圈通红的叶宗主,一时陷入了沉默。
叶醇迈入剑冢的那?一刻,整个昏暗剑冢的剑刃纷纷共鸣般震颤声起,整个剑冢内都是无数兵器的蜂鸣,像是在欢呼,像是在质疑,又像是在悲泣。
蜂鸣声并不?尖锐,亦不?震耳欲聋,却好似能震出人心底最原始的撼动。
就?在这一片震颤声中,影子冷冷地问:“为什么是你来还??那?小兔崽子呢?”
随后,祂又问:“你头发?怎么了?这么多年不?见,怎么变白了一半?”
叶醇没说?话。
确切来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在这昏暗剑冢内,叶醇抱着师尊的断剑,慢慢地贴着墙壁滑了下?来,蹲在了地上。
半黑半白的头发?垂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他也不?管不?顾,只是把?脸埋在布料里,埋在臂膀中。
也只有在无人的此处,肩上担了太多责任的年少的宗主,才能痛哭出声。
豆大的泪珠打在地上,叶醇又不?敢哭得太大声,数不?清的委屈吞咽在喉咙里,化为声声呜咽。
他的肩膀颤抖,像是承担不?住这么沉重的命运。
影子俯视着地面?上蜷缩起来失声哭泣的年轻人,沉默了半晌,最后落到了地面?上。
祂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叶醇的肩膀,像是个真正?的长辈。
影子不?是人,不?是魔,不?是滞留在此处的游魂野鬼。
祂是蓬莱宗历代万万千宗主的执念化形,是那?些蓬莱宗的长老与宗主放不?下?的责任,闭不?上眼的忧虑。
祂诞生于死亡也无法磨灭的信念与执着,日?日?夜夜守在剑冢,做蓬莱宗的守墓人。
这也是为什么只有蓬莱宗会诞生影子,其他宗门都不?会诞生这种存在的原因。
在与命运与剧情对弈的上千上万年里,蓬莱宗是修仙界流过最多血,丧生过最多修士的宗门。也是唯一能让天道完全信任,甚至能与其缔结交易的宗门。
芈渡、惜伤君这类英雄或许是蓬莱宗历史里罕见的绝世?天才,可绝不?会是唯一愿意为宗门舍生忘死的存在。
有太多太多的蓬莱宗修士死在无名之中,死在命运的浪潮里,为修仙界的崛起铸下?根基。
似乎是察觉到叶醇的哭泣,他怀中断剑小声嗡鸣着。
不?知过了半分钟,还?是过了半个世?纪,叶醇终于听见影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你知道,”影子问,“为什么当时那?小兔崽子,带不?走这把?剑吗?”
“不?是因为她没有带走那?把?剑的资格。凭芈渡的能力,她想带走剑冢内的哪把?剑,都绰绰有余。”
“她带不?走,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到。”
“命运这东西,是很?难把?控的。哪怕稍微出了一点差错,都会满盘皆输。”
“这把?剑,只有最特别的时机,才会落到她的身边,任她驱使。”
“只有在最能造就?未来的时间节点,它才会出现。”
影子轻轻拍打叶醇的肩膀,声音里罕见地多了几分温柔:“英雄不?只是那?小兔崽子一个。你,你们,你们所有人都是英雄。”
“英雄,是不?应该死的。”
“英雄,是不?应该死的。”
彼时,芈渡的伤口终于被那?些不?眠不?休连轴转的医修处理?得七七八八。
多亏了镇魔尊者强悍的身体素质,才堪堪维持住了器官的基本运转,让那?些医修能有办法进行?疗愈。
可即便如此,伤成这样的芈渡,可以说?是每分每秒都在生死边缘徘徊。
为了救她,药圣几乎是一个人顶十?个人用,差不?多用上了自己毕生所学的所有办法。
再加上蓬莱宗不?要钱般供应的天材地宝,忙了整整一个晚上,硬生生把?芈渡从死神手?中拽了回来。
感应到芈渡周身灵力恢复运转的霎那?间,尊者的居所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楚凄然来不?及擦擦额角滚落的汗珠,在身后众医修的欢呼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冷声哼笑道:“早就?说?了,除了谢授衣,就?没有我?救不?活的人。”
听见这句话,在门外静静等候的蓬莱宗大师兄无奈地低了眉眼。
镇魔尊者脱离了危险情况,众医修也纷纷退出了居所,给芈渡良好的休息环境。
见紧锣密鼓的治疗终于结束,谢授衣这才迈步,走进屋内。
彼时楚凄然还?没离开?,床榻上静静躺着的正?是他师妹。
那?张曾神采飞扬的笑眯眯的脸,如今惨白得好像一张白纸,连眼睫上都悬挂着冰霜。
看起来又脆弱,又可怜。
谢授衣也没想到,脆弱可怜这两个形容词,竟然有一天会用到他师妹身上。
见谢授衣过来了,楚凄然知道接下?来就?该是他们两人的时间,便也识相地不?再多留。
走之前,药圣站到谢授衣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虽然得到了半颗核心......但你的情况依旧很?糟,这你是知道的吧。”
谢授衣神态平静地望着楚凄然,听见修仙界最权威的药圣,对他下?达了死亡的最后通牒。
“如果不?曾召来雷劫,或许你还?有一年半载的时间。”
“可现如今,最多半个月,你就?会消散在此方世?界。像惜伤君那?样,魂飞魄散,再也回不?来。”
“除非......”楚凄然犹豫了一下?,“除非这半月之内,你能取到最后那?半颗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