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这个?速度,别说南宫牧,就是那些被堵塞拥挤困住的弟子们,也一个?都活不?下来。
他们跑不?过这些怪物。
可就在这时,一双手忽然?从?斜刺里伸出来,把马上就要摔倒在地的南宫牧拎走了。
那双手苍白修长,南宫牧努力睁大眼睛向上看去,却只看见一双美丽的紫色眼眸。
还?有落到他眼前的,卷曲的黑色长发。
苏沉烟低头看他,似乎有些诧异地“咦”了一声,随后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漂亮,漂亮得就好像他并不?在怪物猎杀追捕的生死竞速场,而?是在某场宴会。
“还?以为谁跑不?动了呢,原来是你啊——这下子,指不?定?又要被师兄说了。”
苏沉烟身上温度很低,南宫牧被他这么一拎,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想说话,却见这位审慎长老一扬胳膊,直接把他又丢回了人群之中。
然?后,容貌美艳的紫眼青年直直面对着?冲过来的怪物群与巫蛊魂潮,狰狞吼叫声不?绝于耳,可苏沉烟似乎毫不?在意。
他身边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
大家都在拼了命地往前跑,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就好像要以臂膀抵挡车辆的螳螂。
审慎长老的身影,在此刻显得太单薄太可怜了。
在这些弟子与长老的潮水中,他是第一个?逆流而?上,直面怪物潮水的修士。
可苏沉烟不?在意,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面对着?这些怪物,苏沉烟微微仰头,张开了手臂。
“真?是麻烦,”他轻声抱怨一句,也不?知道在抱怨谁,“早就说了,我当时可没好好学这些东西。”
就在那些令人作呕的怪物即将兴奋上前撕咬血肉之时,苏沉烟身上有滚滚黑焰汹涌而?出。
属于魔修皇族血脉的压制之力,在此刻被释放到了最大。
魔修皇族的血脉珍贵, 天生就带着对妖鬼魔物极致的压迫力。
但苏沉烟总觉得,自己师兄师姐好像都快把他是个皇族的这件事?给忘了。
毕竟他平日里的形象都是阴阳怪气的心狠手辣美人长老,武力值只比楚凄然高那么一点。
魔修的身份在正道之中实?在是显眼,显眼得简直罪大恶极。苏沉烟这些年受到了多少?非议和白眼, 应当只有他自己知道。曾几何?时, 他憎恨所有人, 憎恨魔修憎恨正道,也憎恨把他亲手捡回来的惜伤君。
直到?从惜伤君自毁魂魄葬身蛊城,师姐前去搜寻尸骨却只抱着断剑回?来, 修仙界巨变。
从那天起?, 苏沉烟就谁也不恨了。
他只恨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自己。
——熊熊黑焰自他胸膛之中喷薄蔓延开来,封锁了怪物潮水前行的道路, 为逃命的弟子们铸造了一条生还的防线。那黑焰迎风而长, 气势浩大, 却似乎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与玄蝎那触之即死的黑焰不同, 苏沉烟的黑焰缭绕于雾气之中,轻而易举地包裹起?那些?争先恐后而来的狰狞怪物们。被黑焰捕获的怪物纷纷停下了脚步, 那张腐烂的脸上流露出迷离而诡异的神情。
凡是黑焰燃烧之处, 怪物们皆时间停止一般定定地站在原地,连拿巫蛊毒雾都无法?突破黑焰的防线。
混乱的集市之上被分割成两份, 一边是停止行进的怪物潮水,一边是仓皇离去的人群。
怪物潮水的行进, 硬生生被苏沉烟一人打?断了。
见审慎长老已然出手, 人群中终于有各个长老站出来维持秩序。
平日里教授术法?课习的长辈们从人群中站到?了高处, 强忍着恐惧疏散弟子们, 朝着各个安全的出口前往蓬莱宗中心的紧急集合点。
人流涌动的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弟子们也逐渐恢复了冷静, 搀扶着身旁体弱或摔倒的同门好友,并肩前行着离开这处即将被巫蛊魂潮吞噬的地方。
混乱不堪的场景,逐渐变得可控起?来。
撤离的效率,也变高了许多。
苏沉烟的举动,让这些?弟子们忽然想起?,自己是在蓬莱宗。
蓬莱宗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事?实?上,苏沉烟的状态并不好。
正如每一个加班狗加班加多了无暇运动,体质都不太好一样?,他近些?年并未锻炼过术法?的运用。
纵然依靠着魔修血脉释放出大型黑焰,也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他只感觉胸口有血气般火辣辣的疼痛感翻涌,浑身脱力了一般逐渐虚弱。
冷汗自他额角滑落,与苏沉烟素日轻松愉快的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即便?他三番五次打?起?精神加力,黑焰的势头还是在逐渐减弱。
那些?被他强控住的怪物,逐渐也有了要挣脱迷惑的态势。
但是不行。
身后的弟子们还没有走光,一旦他撑不住,怪物潮水就会瞬息间狂涌而来,酿出空前的血案。
苏沉烟死死咬紧了后槽牙,满口铁锈味蔓延开来,喉头阵阵腥甜翻涌。
他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那些?师兄师姐能不能有一个靠谱的过来,让脆皮在最前线扛伤也太不人道了。
就在这时,苏沉烟忽然看见头顶那巫蛊毒雾之中,渐渐显出一个黑衣的影子。
紫黑浓雾包裹着那人,就好像簇拥着自己的主人。
夜色沉沉,场面紧急,那影子却在空中漠然地居高临下,观赏着蓬莱宗此时慌乱危急的场景,就好像事?不关己的看客。
就凭他身处魂潮完好无损,苏沉烟就能猜出,这人是巫蛊族人。
今日蓬莱宗遇袭,定然与他脱不开干系。
那黑衣影子此时也看见了脚下滚滚黑焰阻隔了怪物潮水般的进程。那人忍不住咦了一声,似有疑惑。
“魔修皇族的人,怎么会在这里护着正道?”
沙哑粗粝的声音穿过层层迷雾落到?苏沉烟耳边,听得他好像吃饭吃了一嘴沙子那般难受。
前线扛伤本来就烦,听那家伙爆他家门更烦。
可怜苏沉烟今天特意做的造型,今天算是全毁了。
他无心与那巫蛊族的黑衣人纠缠交谈,可那黑衣人看他的眼神却饶有兴致。对方微微抬起?手臂,那铺天盖地的巫蛊毒雾顿时发?狂般沸腾起?来,其中尖叫的魂魄分裂重组成无数个体,慢慢凝聚成了一只巨大的、由紫黑浓雾组成的骷髅头。
骷髅头朝着地面张开血盆大口,直直朝着那些?未撤离走的弟子俯冲而去,恶灵们发?出凄厉的尖啸。
黑发?紫眼的魔修皇族,额间顿时滚落了豆大的汗珠。
苏沉烟猛然一抽手,黑焰腾腾翻滚燃烧扩大,那道防线在呼吸的瞬间飞速向前扩展,强控的范围也以苏沉烟为圆心极速蔓延,好似一张由火焰组成的天罗地网,死死把那浓雾骷髅头的攻势给挡了回?去。
人群中发?出低低的惊呼,那些?指挥的长老脸色也凝重下来。
大家都看见,苏沉烟在前方的背影,轻微地摇晃了起?来。
苏沉烟只感觉到?心口撕裂般地痛起?来,喉口有什么辛辣的东西在上翻,呛得他连呼吸都艰难。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这么撑多久。
黑焰强控的范围扩大,毫无疑问?透支了他的灵力与识海,身体向他发?出严厉的警告。
苏沉烟少?时最讨厌的就是体能训练,这也就导致他身体素质可能还没有久经磨练的弟子强。他承认,这时候他开始后悔了。
早知道,以前师姐跑八公里的时候他也跟着跑好了。
柳成霜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被温槐抱着,飞快地朝蓬莱宗人群聚集处冲去。
见她醒来,温槐眉宇间那忧虑神色似乎淡了淡,努力地想朝她笑一笑:“成霜......”
刚刚柳成霜受巫蛊源头的冲击太大,又勉力强撑着给宗门发?了警告,身体承受不住,这才晕了过去。
温槐贵为药圣亲传弟子,自然有不少?灵丹妙药。他为柳成霜紧急拔除了病源,抱着她一路跑到?了相?对安全的地带。
双腿站到?地面上时,柳成霜这才注意到?,身边全是神色凄惶不安的弟子们,紧张的气氛几乎凝结成实?质。
他们或长或少?,都在匆匆地向前跑,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
可柳成霜听见了小声的啜泣声、悲鸣声、还有喘息声。
这些?声音微弱却清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久久回?荡。
她抬起?头,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她看见不远处虎视眈眈的紫雾凝聚成骷髅头的模样?,正朝着某处发?起?一次又一次进攻。
可它们的速度却减慢了许多,甚至寸步不行。
“前面,发?生了什么?”她小声问?。
“巫蛊魂潮已经压境,审慎长老在最前方守卫迎敌,为大家争取逃命时间,”温槐蹙着眉头,劝说道,“现在前面还有很多弟子没撤离完,咱们必须快走,不然就会错失最佳的逃跑时机......”
最佳的逃跑时机。
柳成霜眸子里带着近乎绝望的茫然,她环顾四?周,看见的都是逃跑的弟子们。
黑压压的人头在攒动,大家脸色惨白恐惧,像是集体陷入了最深的噩梦。
这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
蓬莱宗天气总是很好,白天有阳光,晚上也看得见星星。她可以和朋友们,和师兄弟姐妹们聊天练剑切磋,也可以自己去藏书阁待上一整天。藏书阁的长老人很好,经常给大家分发?小零食。
今天是满月节,团圆平安的节日,不该是这样?的。
她站在向后涌去的人群之中,惶惶间往前走了几步。
“我?不想跑。”她低声说,不知道是在跟自己说,还是在跟别人说。
温槐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见她不再撤离,疑惑地问?:“成霜,怎么了?”
柳成霜眼神坚定下来,她转过身去,对着温槐深深鞠了一躬:“温师兄,非常感谢你对我?如此关照,不仅将我?救了下来,还为我?医治疗伤。真的非常感谢。”
温槐着急地往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眼神简直是带了恳求:“成霜,你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现在紧要关头,你难不成要......”
柳成霜笑了。
她拍了拍温槐紧攥她腕部的那只手,动作轻柔,但很坚定地把他的手挣脱了。
“我?大概是要去送死,”她低声说,“温师兄,不要来找我?,快走吧。”
说罢,柳成霜毫无留恋地回?身,朝着巫蛊浪潮那边冲了过去。
在无数仓皇向后奔跑的人潮之中,柳成霜的身影太娇小,娇小得很快就被那黑压压的人吞没了。
温槐眼睁睁地看着柳成霜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前行的黑色河流里,她一身白衣,像逆流而上的一尾白鱼。
唯一一尾,逆流的白鱼。
霎那间温槐周身震悚,似乎从那不远处铺天盖地的狰狞魂潮,从那清晰传来的怪物群之中,看见了过去哪座凡间城池的幻影,看见了无数个曾一起?躲在小巷子里的午后。
小小的温槐说他以后想成为济世救人的大英雄,柳成霜就使?劲拍手,说好啊好啊。
柳成霜说自己不想做英雄,她就想每天吃得饱饱的,睡得香香的。
冥冥之中。
好像有什么事?情,在无数命运布下的迷局之中旋转,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黑焰, 巫蛊,紫雾。
狰狞癫狂的怪物前赴后继,又在接触到黑焰的那一刻停止前进,雕像般呆立在原地。
在黑焰的包围圈外?, 已然定住了数不清的怪物。
苏沉烟急促地喘息着, 脸色如?纸一般惨白?, 体力已经彻底到了极限。
黑焰感知到主人的虚弱无力,包围圈正在慢慢缩小。
那些怪物们纷纷挣脱了被强控的状态,前赴后继往前冲去, 直到碰到下一道黑焰的阻隔。他们的侵蚀虽然缓慢但十?分有效, 苏沉烟血脉的压制随着时间流动而逐渐撤销,这是一场缓慢的凌迟。
一旦黑焰消失, 第一个被腐烂者们撕成碎片的, 就是苏沉烟。
可他不能卸下气力, 也不能转身逃跑。
皇族的骄傲不允许他临阵脱逃, 身为蓬莱宗长老的责任不允许他放弃抵抗。
苏沉烟闭了闭眼?,苍白?嘴唇颤抖几下。
他听见头顶上?, 那居高临下近乎于傲慢的巫蛊族人讶异地“啊”了一声, 旋即感叹道:“几百年不出世,魔修与正道的关系竟然都这么?好了吗?”
识海内最?后一丝灵力被耗尽, 苏沉烟接下来释放的每一道火焰,都是在以性命做赌注。
无光的漆黑的火焰熊熊燃烧, 与狂乱撕咬空气的腐烂者大军拼死一搏。
逆着人群拼命跑过来的柳成霜, 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堪比末日降临的一幕。
毒雾滚滚, 那属于巫蛊的晦暗诡异气息迎面而来, 潮水般腐烂怪物的大军前赴后继,弟子们慌乱顺着山路连滚带爬。平日里为她授课的长老们有的也在逃跑, 有的却咬牙坚持着,为弟子们指明撤退的路。
年纪较小的弟子们已然先行撤退,留到最?后逃跑的,都是宗门?内优秀而年长的内门?弟子。
这群天之骄子们,在关键时刻,选择了留守于危险境地。
他们自愿放弃先行逃生的机会,为实力较弱的同门?们让开一条生命的道路。
柳成霜在这些人之中看见了一起练剑的师兄弟,看见了休憩时讨论最?近上?新?了生命灵器的同门?姐妹。
看到了与她一起来逛集市的好朋友们,看到了被她教授过剑术的弟子们。
她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苏沉烟。
这位以美貌与魔修血脉著称的审慎长老,据说是尊者的亲师弟。
柳成霜上?过他讲授的课程,苏沉烟那张冠绝世间的脸庞的确给她带来了许多震撼。
当时大家们还猜测,这位苏长老是不是靠美貌吸引到惜伤君注意,从而一跃成为位高权重之人的。
可现在,事实就摆在柳成霜眼?前。
蓬莱宗的审慎长老,在宗主与尊者都不在的时刻,必须成为第一个站在前面的人。
即便苏沉烟胸口已有深黑血液渗出,滴滴答答顺着他最?喜欢的紫色长衫而下,浸染到了脚边土壤之中。
即便黑焰的包围圈已然一退再退,就好像被染料侵染的白?纸,慢慢自边缘处染黑整片雪白?。
苏沉烟垂下眼?帘。
此刻,离他最?近的腐烂者与他不过两?三米距离,半边脸像是被硫酸烧过,他甚至能看见其中腐烂的肌理。
黑焰燃烧却无法再阻隔那片怪物潮水向前翻涌的脚步,死神的镰刀太锋锐,已经迫近他的头颅。
苏长老是一个很怕疼的人。
那一刻,他在想,假如?到时候下阴曹地府见到了师尊,定要跟师尊好好发一通脾气。
若不是惜伤君非得捡他回?来,自己何苦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被万怪啃噬,一点都不漂亮。
眼?见着腐烂者们争先恐后上?前,黑焰彻底失去了震慑效用,柳成霜身边响起阵阵啜泣之声。她身旁的这些内门?弟子彻底放弃了逃跑,像一群无助的小兽一般簇拥着,眼?看着那遮天蔽地的浓雾滚滚向前。
那些执意留下的长老后退几步,脸色从铁青变成了惨白?。
浓雾中鬼脸层叠,发出凄厉的嚎叫声,听起来像是马上?就能大开杀戒的兴奋。
数百人同时仰头看向天空,轰隆隆的嚎叫声雷鸣般滚过天际。
集市上?未撤退之人的下场,似乎已经注定。
死局已定.......
柳成霜瞳孔里倒映着漆黑夜空中那紫黑色的浓雾,一瞬间似乎再度回?到儿时的噩梦中。
也有火焰,也有怪物,也有啜泣的尖叫的身边人。
混乱,无序,她听见妖兽发狂吼叫的声音,听见它利爪挥动震塌房屋的巨响。
那夜里火光太耀眼?了,耀眼?得她后来回?忆起来,眼?前只?剩下纷飞晃动的火焰光影。唯一与此刻相同的,是那被死亡捏住喉咙的窒息感,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做不到。
这一次,她身边没有剑尊,也没有镇魔尊者,只?有与她一样需要被保护的弱者。
紫黑色骷髅头张大嘴巴尖利怪笑,与宗门?大比时那混乱的紫黑巫蛊屏障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日璀璨绚丽的刀光好似破开重重灰暗重叠回?忆的阻隔,重新?出现在柳成霜的脑海里。
飞扑而上?的腐烂者挥舞利爪朝着苏沉烟冲去,就好像十?多年前妖兽挥舞利爪,朝着小小的柳成霜冲去。
那一刻,柳成霜仿佛看见,过去与现实奇迹般地重叠在一起。
她从死亡与毁灭的威胁里,看见了孱弱的自己。
那一刻,万籁俱寂。
等?柳成霜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冲出了人群,宛如?一支轻捷迅疾的白?羽箭般冲向了苏沉烟所在的最?前线,那把曾被她百般爱护的长剑赫然间追随主人的意志而出,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就好像曾经无数次的训练那样。
从这一刻开始,柳成霜不再是那个柔弱美丽的、脾性温柔出身卑贱的姑娘。
她是蓬莱宗的内门?剑修弟子,是宗门?大比上?唯一的夺冠者。
她是身负剑骨的天才。
最?前头的腐烂者即将扑咬而过黑焰防线的那一刻,这位天才剑修骤然间振剑而起,剑光所到之处,黑血淋漓飞溅。
柳成霜一剑剁掉了怪物的头颅。
这一剑干净利落,就好像斩断的不止是头颅,还有逐渐启封的剧情幕布。
怪物的头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终于砰然落地。
柳成霜身后,她曾日夜朝夕相处过的同门?弟子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就好像这颗头颅方才打?破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恐惧之墙,让他们想起,自己是修仙之人。
自己是蓬莱宗的修士。
就算死,也应该在战场上?战死,而非站在这里白?白?给怪物送菜。
既然柳成霜敢往上?冲,他们凭什?么?不敢?
既然柳成霜能斩杀怪物,他们又凭什?么?不能?
下一秒,这群年轻的少年修士们不约而同地祭出了各自的法器灵器,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无数个身披蓬莱宗青衫的身影悍不畏死,冲向了随之而来的怪物狂潮,场内萎靡颓废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有了柳成霜的带头,初生牛犊的呼喝声震旷野,仿佛反击的号角在群山之间吹响。
一青一黑两?道色彩,在原本的集市位置上?,猛烈对?撞。
而柳成霜的剑,在今晚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染了血。
怪物的血。
她穿着一袭白?衣,动作流畅优美好似曾训练过无数遍那样,脚步飞踏间剑刃已然掠过怪物喉咙,招招不落空。
柳成霜当然不会知道,这一刻她自己的身姿,那么?像当年从妖兽爪下救下她的风临深。
“宗主!!巫蛊族忽然来犯,满月节集市受袭!”
“是啊宗主!满月节集市聚集了宗门?内大半的人,此次我宗危在旦夕啊!”
“叶宗主!审慎长老一己之力阻隔了怪物与巫蛊魂潮的进攻,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不行啊宗主!我们尝试联络剑境、长明城甚至魔城支援,可他们的消息全断了!发出去的讯息也没有回?复!我们推断,其他宗门?可能也同时受袭了!!”
“宗主,我们已经在派人去请尊者了,下面我们该怎么?......”
原本肃穆的宗主殿,此刻乱成了一锅粥。
听着麾下们的汇报,叶醇就静静地站在窗边,凝望着满月节集市那边规模空前庞大的魂潮。
当年,是惜伤君力排众议,立他为宗主继承人。
叶醇对?此也很不解。
他在夜半前赴惜伤君的住处亲自寻一个答案,说师兄缜密师姐强悍师弟又身负皇族血脉,为什?么?是他。为什?么?非得是他。
惜伤君叫他坐在自己身边,然后笑着亲手给他泡了杯好茶。
叶醇生平最?喜欢的,莫过于好茶了。
“自然是你,”他拍拍弟子的头,半开玩笑似地说,“选宗主看的何曾是实力了?有一样东西,你师兄师姐都不行,只?有你行。”
“只?有你能留在宗门?,乃至为此而死。”
——“为此而死啊。”
叶醇立在窗口自嘲地笑笑,随即挥手让身后那些忙乱手脚的属下全都撤了下去。
偌大个宗主殿寂静肃穆,长明的灵灯带着孤苦幽寂的光,百年来始终如?一。叶醇登位那天如?此,而今依旧是如?此。
他是宗主。他要比别人看得都远,他要比别人守的都久。
从师兄搬出蓬莱宗,师姐坦白?剧情的那一刻起,叶醇就知道,这场灾祸总有一天会降临在蓬莱宗。
所以,他也提前做了准备。
叶醇闭上?眼?睛。
他周身陡然间燃起绚丽湛蓝的光芒,那光芒好似来自灵魂深处,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气息,与宗门?内无数个早已被他布置好的庞大阵法遥相呼应,仿佛在传递着什?么?绝对?命令。
陷入漆黑的蓬莱宗各处,忽然亮起无数耀眼?的湛蓝光束。
它们直直穿向头顶汹涌的紫黑雾气,与雾气上?那诡秘的天空。
群山之中,湛蓝光束凝结环绕,一座巨大的光幕结界自宗主殿之上?扩展蔓延开来,好似无形守护者所张开的拥抱,突破层层叠叠的建筑与山峰,迅速将整个宗门?都包裹了进去。
一个月前,宗门?大比上?,他与芈渡的交谈重新?浮现在耳边,清晰可闻。
“宗门?内共三十?三间密室,皆设有各色法阵,以备不时之需。”
当时的芈渡赞美他心细周全,还是说师弟真是今非昔比。
所以叶醇也没有告诉她。
这能笼罩整个蓬莱宗的,由无数法阵组成的保护结界,纵是整个世间也难见。
想要催动这个保命的秘密底牌,只?有一个办法。
他自愿燃烧自己的识海。
蓬莱宗的战争避无可避。
柳成霜曾以为自己是个懦弱到极点的人, 懦弱到?连自己?的身世都会恐惧。
可真正提剑斩杀魔物的那一刻,她却发现,她远比她想象得还要适合杀戮,还要适合战场。
平日里?素净的白衣被喷溅的黑血染得黑透, 她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响, 那是剑刃旋转劈砍时带起来的风。同门弟子们与她并肩作?战, 悍不畏死地冲向每一只胆敢跨越黑焰的怪物。
怪物飞扑的数量越来越多,可前来助战的弟子?们也越来越多。
那些刚刚撤退的弟子?,有些竟回头跑回来加入了战局。
无论内门外门, 无论修为几何。
巫蛊的怒潮在?头顶叫嚣, 青衣的影子?再次填满了刚刚逃跑的路,只是这回的方向与之前相反。蓬莱宗的青山翠水被黑夜啃食殆尽, 可放眼望去却能?看见黑夜里?源源涌来的弟子?身影。
擅长医药的冲上前线救下受伤弟子?, 擅长阵法?的在?原地铺设保命的符咒。
更多擅长剑术擅长刀法?的弟子?冲散了怪物袭人的潮水, 铸就蓬莱宗无数道前行的利刃。
满月节集市夜幕里?的繁荣被满战场的灵力光芒与怪物黑血充斥。
苏沉烟已经被弟子?七手八脚从前面撤了下来, 他力气已然彻底耗尽,甚至连抬手擦一擦唇边黑血的力气都没有。
昏沉之间他被抬到?相对安全的位置, 还听?见一个?青年的声音响起:“长老伤得太重, 你们先去救别人,我?来疗愈苏长老。”
他微微睁开一点眼睛, 模糊不清间勉强看见了温槐的脸。
苏沉烟轻飘飘地“啊”了一声,开口时唇中涌出鲜血, 可他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痛觉, 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在?打趣:“师姐跟我?说过你, 楚凄然的好弟子?, 对吧?”
温槐微微抿唇,手下为他包扎疗伤的动作?却又快又利落。
“真可惜, 没能?让你看到?我?们蓬莱宗大好的节日,”苏沉烟像是已经意识不清了,只是看着?穹顶那漆黑一片的夜空,笑道,“满月节的花灯,就该跟恋人一起放的。”
“不必了,苏长老。”
药圣的亲传弟子?手上动作?不停,唯听?见了这一句话,才开口回应。
温槐笑了笑:“虽然没有跟心悦之人一起放花灯,但我?见到?了心悦之人更灿烂的模样。”
“尊者说得对,鸟雀就不该被折了翅膀,放进笼子?里?做精致的宠物。”
“她是鸟,就应该展翅飞入风霜。”
怪物无穷无尽,弟子?们却会渐渐疲惫。
撤下来的弟子?越来越多,黑血积在?地面上几乎聚成水洼,怪物的哀嚎与咆哮声不绝于耳炸裂在?战场上空,说到?底与它们对战的只是些孩子?。年轻的、经验甚少的孩子?。
柳成霜额头渐渐渗出汗水,她咬了咬逐渐惨白的唇,用余光看见一名师弟尖叫一声,被怪物当场扑倒在?地。
少女毫不犹豫,飞身执剑上前,剑刃猛然间刺入那怪物的喉咙。
也就是这时,她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柳成霜骤然抬头,整个?身躯都被怪物所投下的阴影包围笼罩。她看见一只远比其他怪物更庞大的腐烂者向她跃起,尖锐的利齿上粘连了混着?血迹的唾液,撕裂了半边脸颊。
她的剑深深刺在?下方怪物脖子?里?,一时很难拔出来。
柳成霜脆弱的脖颈暴露在?怪物的利齿之下,她翻身想躲,身下那即将面临死亡的怪物突然回光返照,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袖,迫使她停留在?原地。
电光火石之间,她看见斜刺里?有一道黑影朝她冲来,在?那不到?半秒的时间里?,挡在?了她面前。
就好像挡住了她与死亡最近的那一道距离。
是南宫牧。
他扬着?苍白的脸,漆黑眸子?里?倒映出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神态却没有一丝恐惧之色。
反而,那张小?脸上竟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诡异的事?情就在?此刻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