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药宗宗主同?样参与了?蛊城一战,惨死于城池之内。紧接着,人们在长明城内发现了?宗主剩余家人的尸体,四肢飞得?七零八落,血迹遍布全屋,引来大量的蚊蝇,好像生怕会有人没死透。
一家子人连具全尸都没有。
他们说,侥幸逃过?一劫的只有宗主的独子楚凄然,他当日不在门内,因而苟活下来。
可大家好像都忘记去质询,楚凄然当日为何不在家中。
又为何能活下来。
绷带人没说话,只是细致地?检查了?楚凄然身上的伤,随后?解开了?他手腕上的镣铐。
肩膀上贯穿的锁链,被那人眼睛眨也不眨地?拽了?下来。楚凄然闷哼一声,血液混着脓水涌出,又被绷带人用一方帕子堵了?回去。
“你的血可金贵得?很,浪费一点都是损失。”
楚凄然捂着肩膀上巨大的贯穿伤,眉眼微动,脸上流露出强烈的讽刺神色来。
他如今身体虚弱,经?脉全被封,单凭武力也不可能胜过?绷带人。那人就这么强行拽着他脖子上的镣铐往外?走,姿态随意得?好像在牵一条狗。
楚凄然踉跄地?跟着,步伐稍微慢点,喉咙处就会因被拉扯而产生窒息感?。
药圣的卧房就在长明城最高?的那座塔中,塔外?原本守护的侍卫如今尽数成了?巫蛊的傀儡,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其中不乏有楚凄然熟悉的面孔。
最心高?气傲的药圣就这么被一路拽着,拉扯到了?长明城高?塔地?下最深,最深的一层。
那里?被一座厚重的大铁门封锁着,铁门上布满修仙界最严密的法阵与禁术,乍一看姿态十分唬人。绷带人不慌不忙,抓着楚凄然脖子上的镣铐,把?他那布满血迹的脸强行按在了?大铁门上。
感?应到长明城主人的灵力波动,大铁门内里?传出机括转动声,似乎在响应某种召唤。
紧接着,这座封锁着修仙界最大秘密的铁门,终于慢慢地?、缓缓地?在两人面前开启了?。
铁门之内是黑暗,黑暗之中是满室的红光。
那是无数道封印,赤红的旋转着的反复的法阵层层叠加,灌注了?修仙界百年来最强力的咒术与秘法,偌大个?漆黑空间内从上到下只看得?见那些威严煌煌的禁咒,就好像天罗地?网般死死封存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光是看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心神恍惚。
满身缠着绷带的黑衣人就那么站在成百上千的赤红法阵之前,望着被封存的怪物。
那是红光之后?唯一的黑影,庞大到遮天蔽日,却又被迫龟缩于此,就好像把?一头狮子关进了?狗笼里?。
就算这么多法阵限制着它的力量,就算这么多法阵拘束着它的存在。
它也依旧是庞大的,可怖的,甚至连一个?呼吸都能震得?密室的地?面微微颤抖。
满室阴冷威严的红光中,那虎头的狰狞怪物站起了?身,嘴中突出的獠牙被咧了?出来,皮毛上布满经?年的伤痕疤迹,脸上一道深深伤痕毁了?那怪物的右眼。
——“慢死了?,南宫梼。”
穷奇用仅存的那只左眼盯着绷带人,喉咙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震得?密室墙壁都在簌簌往下掉灰尘。
“在坟墓里?埋了?这么百千年,真把?你脑子埋傻了?吗?”
正如芈渡所?说的那样, 她今天的确回来得很晚。
孤寂静默的一念峰向来会因主人的归来而倍感热闹,谢授衣远远就听见了芈渡气急败坏的跺脚声。果?不其然,他?师妹一回来就蓄力开?始大倒苦水,表示再也不想应付那些长老什么的了。
“不想付出?代价, 又想坐收攻破长明城的红利,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芈渡抱臂在屋里走来走去,眉眼间略带不忿,“玄蝎那个乐子人也完全没有要帮我忙的意思, 就知道在旁边笑嘻嘻看热闹!”
“还有风临深, 那家伙不仅迟到了,脸色还特?别?不好看, 简直没一个靠谱的!”
谢授衣垂眼眸笑, 时不时开?口顺应几声, 再就没怎么说话。
芈渡知晓他?心事, 笑嘻嘻地把脸凑过去,顺毛似的夸赞道?:“师兄, 你长得真好看。”
纵是她师兄再满腹心事, 听闻这句还是不禁笑了笑,伸手拍了她脑壳一下:“油嘴滑舌。”
“师兄不想让我去攻长明城, 我知道?的。”
芈渡坐到谢授衣身旁,揪自己身边的草玩:“我还以为, 师兄这次又得长篇大论地想说服我。”
“长明城不能破, 楚凄然也的确还有用, ”谢授衣淡淡地笑了一下, “再说,我终究是拦不住你的。”
就像当年, 他?拦不住惜伤君赴死那般。
他?把芈渡手中揪下来的草接过,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后?天,越早越好,”她摇摇头,“大家都害怕长明城妖王破封,都催着?早点走——我先前与那巫蛊族对?招几局,敌人?确实不是善茬。”
谢授衣低头编着?草环,似对?此并不担心,连问及的语气都好像很随意:“你心意已?决?”
“......是,我意已?决。”
两人?接下来便没再说话,谢授衣编织草环的动作似乎也放慢了许多。
直到天边炸雷似的一声呼唤,撕破了两人?周遭颇为微妙的宁静——
白影盘旋,是小?白龙边在天上乱窜,边大声嚎叫:“尊者!尊者!!”
“药宗那个小?朋友,对?,就是温槐,他?非得要上一念峰找你!谁劝也不好使!”
芈渡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幽怨地拄着?脸看天上那道?飞旋的白影子,眉眼低下来:“我就知道?他?得来......这一对?师徒,就没有一个能让我省心的。”
她理理衣衫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师兄。
“大师兄,我记得你十多年前,在门口那棵桂花树下埋过一坛桂花酒?”
芈渡笑了起来,黑瞳璀璨而毫无阴霾,声音清亮得一如往昔:“等我把楚凄然救下来,大胜归来,你就把那坛酒开?了吧。”
“咱们好好喝一晚上,不醉不归,如何??”
山间的夜风太薄凉,衬着?芈渡的眼神热烈温柔。
是天道?千百年来都不曾触及过的温软。
谢授衣低头笑了笑,指尖捏着?草叶的力道?却微微一紧:“好,就这么说定了。”
等你大胜归来,我便陪你开?那一坛子酒,好好喝一晚上。
只有你我二人?。
小?白龙所?言不虚,温槐的确在山下等着?芈渡。
他?依旧披那身栗红长衫,神态似有纠结,似又惴惴不安,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
到底还是年轻人?,学不会?遮掩情绪,那点心思芈渡远远一看就知道?了。
她笑了笑,并未急于听温槐说话,反而先把他?接到了一念峰的侧院那里。
一念峰侧院风景依旧独佳,平时亦没什么人?来,很适合两人?谈话。
温槐局促不安地坐在庭院椅子上,看着?芈渡呼出?一口气,坐下后?身体往后?一靠,似乎是放松的情态。
温槐:“尊者......”
“今日实在太繁忙,倒忘了感谢你,”芈渡先开?了口,就好像没看出?温槐那忐忑神情似的,“听说你帮了蓬莱宗很多忙,素日便听人?讲槐公子深明大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温槐惶然间起身连连摆手,口中一叠声道?:“尊者谬赞,尊者谬赞。”
要不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呢。
这孩子脸都被吓红了。
芈渡先反思了一下自己在修仙界的名声是不是真的太凶了,随后?才慢悠悠地说:“我知道?槐公子今日是来干什么的。”
“你想让我出?阵时带着?你,对?吗?”
一语说中温槐的心思,他?张了张嘴,随即就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低下头,咬牙道?:“是。”
紧接着?,他?又好像生怕自己太冒犯,赶紧接口道?:“尊者,我发誓绝对?不会?妨碍到您!我只是想,只是想回去看看......”
“回去看看什么?”
芈渡这一句话平平淡淡,却给温槐噎得喘不过气来。
药宗的仙人?带他?离开?凡尘世俗,他?自小?便在长明城长大。长明城夜里那无数盏灯,高塔之上每逢佳节便会?燃放的烟花,温槐看过,温槐当然都看过。
可扪心自问,他?真的接受得了昔日长明城,如今被战火荼毒的模样吗?
接受得了吗?
见温槐呐呐似的不说话了,芈渡笑一笑,抚走面前石桌上几片落叶:“楚凄然将你送到我这里来,为的就是叫我保你平安。如今长明城虎狼横行危机四伏,你若出?了些什么差错,我没法跟你师尊交代。”
“更何?况,那巫蛊族人?本事不小?,届时若是开?战,我可能顾不上你。”
“可......”
温槐踌躇半刻,脸色凄惶,终于在芈渡面前吐露出?了自己近一日来辗转反侧的心声:“尊者,长明城,毕竟是我成长的地方。”
“长明城陷落,药宗长老们尚且能与您随行帮忙,我身为药圣的亲传弟子,总不能安居于此不管不顾,”他?神色哀戚,郑重其事地离开?座位,冲芈渡行了一个大礼,“尊者,求您带我一起去。”
这一大礼行得突然,芈渡听见盘在脖间的小?白龙窃窃低语:“哎哟,你看看人?家,多么心善的好孩子啊。”
芈渡:“......”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做了冷色,语气陡然间凛冽:“起来。”
察觉到尊者语气的变化,温槐咬了咬牙,第一次违抗了尊者的命令。
不过二十的年轻人?依旧跪伏在地上,不肯抬头。
他?低垂着?脑袋,等待芈渡的宣判,却久久没听见镇魔尊者的声音响起。
周遭安静极了,耳畔只有呼呼的山风响,静得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然作响,起伏不定。
半晌,他?才听见芈渡的声音缓缓响起,似带了些愠怒之意。
“既然你愿意在此跪着?,那便跪上几个时辰吧。”
温槐心里咯噔一声,却见镇魔尊者起身便走,黑色袖子扬起一阵风,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
小?白龙跟着?也走,临走前还有些不忍地望了一眼温槐。
欣长的青年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石板上,眼神恳切而悲泣,唇瓣彻底失了血色。
就好像,就好像温槐的心,也跟着?落到了谷底。
槐公子低着?头,心中剧烈地抽搐疼痛着?,只感觉罪恶与羞耻感充斥脑海,压根没脸再抬头恳求镇魔尊者。
所?以,他?自然也没看见,芈渡伸手极细微地将白龙揽到掌心中,嘴唇微微一动,似在嘱咐什么事情。
这一天,有两个消息自蓬莱宗传出?。
第一个消息,蓬莱宗集结三宗全力,明日围攻沦陷的长明城。
第二个消息,药宗亲传弟子恳请镇魔尊者带他?参战,被罚跪了三个时辰。
第一个消息一经传出?立即惊动了整个修仙界,数不清的修士昨夜遭受了巫蛊族的虐杀与血洗,呼喊着?支持三宗势力替天行道?,从巫蛊族手中抢回长明城。当然,也不乏有人?泼凉水,说而今修仙界局势动荡,贸然出?兵不是好决策。
一时间消息飞遍四野,谣言惶惶而出?。下面的长老提醒芈渡,按照这样的速度,长明城那边很快就会?得到信息。
可芈渡并不在乎。
确切来说,她甚至是故意把消息放出?去的。
既然巫蛊族盛情邀请芈渡前赴长明城,镇魔尊者又怎么有不赴宴之理呢?
相?比第一条消息的轰动四野,第二条就显得有些平淡无奇,甚至称得上有些大惊小?怪。
温槐被镇魔尊者罚跪一事也只是在蓬莱宗引起了小?小?的轰动,那些药宗的长老们忙于筹备明日的突袭围攻,似乎并无空闲安抚槐公子。
温槐在一念峰一直跪到日暮西?沉,远远地才走来一个身影。
是柳成霜。
少女腰侧执着?剑,神情似乎与以前不一样了些,可温槐也说不上她哪里不一样了。
就好像,现在的柳成霜才是真正的柳成霜,而非从前刻在温槐心中的那个脸谱化的、温润柔美的姑娘。
柳成霜俯下身来,轻轻抽出?一条披肩,给温槐披上了。
“温师兄,马上就要入夜了,夜深露重,跟我回去吧,”她叹了口气,婉言劝说道?,“尊者性子刚烈,认定的事情从不会?反悔......宗门的大家都在等你呢。”
温槐垂了眼睛。
自己被罚跪一事,想必已?经传遍了整个蓬莱宗。若非如此,柳成霜也不会?听闻讯息,特?意跑到一念峰前来接她。
想到这里,他?低垂着?头,伸手借了柳成霜的力,缓缓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甫一起来,便觉天旋地转,膝盖密密麻麻地刺痛着?,好像在被火蚁啃噬,不得安宁。温槐往前踉跄几步,只感觉两条腿好像彻底没了知觉。
柳成霜赶紧往前一步扶住他?,眼神里亦是有些惋惜的神情:“温师兄......”
“尊者,到底还是没能同意啊......不过也无妨,”温槐眼睛望着?地面,口中似若有所?思般喃喃道?,“也无妨,长明城,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一定是要回去。
百年?前。
谢授衣走入宗主殿内时, 身量尚且是少年?形貌,唯有那一双眸子沉静似水,老成如长辈。
一袭月白长衫笼罩于他身,映着他眼瞳里那点白金光华越发夺目。
他缓步走入长明灵灯大亮的宗主?殿, 殿上那端坐着的人尚且阅着古籍, 听见了响动?才慢慢抬头。
“师尊。”谢授衣眼中无波无澜, 依着弟子身份行礼。
见谢授衣一副彬彬有礼的亲传大弟子架势,惜伤君反而放下手上的书,笑?了起来。
这位修仙界的传奇, 并不想?众人想?象得那般端方正直。
惜伤君容貌是很俊美的。
那是风流倜傥的、肆无忌惮的俊美, 笑?起来的样子就好像陌上风流的少年?,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盛满了纯然?的笑?意, 完全不像那历尽百载春秋亲手封印妖王的修仙界传奇。
唯有眉间一点朱砂, 和那宗主?玄鹤纹的长袍, 才能彰显他的尊贵身份。
他们说, 惜伤君年?轻的时候曾在桂花树下吹笛,引来整个蓬莱宗的女弟子围观。
剑境昔日的境主?偶尔来拜访时还会打趣, 若是把?惜伤君拖到凡间, 肯定也能掷果盈车。
“授衣,此时就你我二人在此, 何?必拘于礼数呢?”
惜伤君笑?眯眯地望着他,笑?道:“瞧瞧你, 长得倒是越来越俊俏了, 怪不得你师弟妹们平时总爱粘着你。”
“我来不是为了谈心, 你该知晓的。”谢授衣的语气很薄凉, 而且毫不客气。
这与他平日里做出的尊师重道之相截然?不同。
至少,这绝不该是一个弟子对师尊说话的语气。
谢授衣从?来就不是惜伤君的弟子, 蓬莱宗大师兄的身份只是为了掩饰。
他是天?道轮回在修仙界的载体,是不死不灭的存在。论资历,惜伤君甚至称得上是他的小辈,而且是小好几?十辈的那种。
只是近百年?来始终以惜伤君首徒自居,让天?道也渐渐适应了这种身份,并不打算更改。
果不其然?,听见谢授衣的话,惜伤君微微垂眼,面上却还是笑?着。
“阿渡近些年?真是把?你的性?子磨软了,”他感叹似地摇摇头,“以你那无情无义的性?子,放在从?前,肯定不会与我纠缠上这么几?句的。”
听见阿渡这两个字,谢授衣抿了抿唇。
他此次前来,还是趁晚宴把?芈渡灌醉,待他师妹好端端睡着,才独自而来的。
不然?这家伙醒来又要作人,烦得很。
“你特意来寻我,”惜伤君转移了话题,随意地翻几?页手中的书,“是为了过些时日的蛊城之战?”
“是。”
谢授衣往前一步,眼中白金光华大盛,声音冷漠:“你不能参加那场战役。”
“为何??”
“你会死。”
少年?形貌的天?道加重了语气:“你会死在这场战役里,死得彻头彻尾,死得毫无回转之力。”
闻言,惜伤君翻动?书页的动?作,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他神态仍旧轻飘飘,笑?眯眯,就好像完全没听见天?道对他未来命运的宣判:“是吗,那我还怪意外的。”
谢授衣眉宇间似乎流露出一些焦急,这份焦急让他此刻看起来才像个孩子,而非披着少年?皮囊的怪物。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你会死在蛊城,你们都会死在蛊城。”
“你会死得很惨,连尸骨都找不到,连魂魄都无法入轮回。”
“如若你能活下去,以你的修为,待我归位后定能飞升上界,成为三千世界强大的神明之一......”
惜伤君以手拄着脸,笑?着打断了谢授衣的话:“那巫蛊族会被剿灭吗?”
“......”谢授衣眼神极深极复杂,半晌才动?了动?嘴唇,似不情愿地说,“会。”
“你们的牺牲会换来惨烈的胜利,此后千百年?修仙界依旧会赞颂你们的名号。”
“这就是了。”
“若我的死也将成为修仙界忤逆命运的一环,那我生来也算有价值,”惜伤君语气很轻快,轻快得就好像马上要死的人不是他一样,“死亡如果能阻拦我的脚步,那我也爬不到这般位置来。”
说到这里,苏惜伤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摸着下巴思忖道:“阿渡虽为异世之魂,却对刀法灵术极有天?赋,假以时日,必然?能与我争锋。阿醇心思细腻,性?子倔强,最适合接任我这个位置,诏令全宗。沉烟身份特殊,可只要他尚在正道之中,玄蝎那小崽子就绝不会与正道开战。”
“这么算下来,唯一受苦的,竟只剩下你了啊,小天?道。”
天?道阅历千万年?,论年?纪能压过一百个惜伤君。
可这句小天?道一出口,谢授衣忽然?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就是惜伤君的弟子,可以藏于他的羽翼下接受庇护,亦可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安抚与怜惜。
又或者,多年?来伪装出来的师徒,早已假戏真做。
在苏惜伤眼中,谢授衣从?不曾是那个无情无义审判万物的天?道。
他是惜伤君的大弟子,与芈渡他们一般年?岁的,尚且稚嫩的少年?。
“......”谢授衣低声说,“我说得再多,也拦不住你,是不是?”
惜伤君又笑?。
“天?道啊天?道,什么时候,你也会开始在意别人的生死了?”他走下大殿上首,站在了谢授衣面前,喟叹道,“我死后天?下平定,对你而言应是一件喜事啊。”
说着,苏惜伤伸出手去,在少年?的脑瓜顶上使劲揉了两下。
“别总是板着个脸,多笑?一笑?嘛,授衣。”
......
时光倒流交错,往事如电影开场般层层翻阅,一念峰的夜晚与当年?宗主?殿的灯光融为一体,恍惚间前去赴战的人再度重叠。
如今早已长大了的,身材修长容貌美丽的谢授衣,平静地站在黑暗里。
居室内太黑,一盏灯也没亮。
芈渡应当是今天?累得狠了,又好像在为明日的战斗积蓄体力,难得便早早睡下了。
柔软布料裹挟住女子躯体,她睡得沉,半截白皙小臂露在外边,漆黑如瀑长发?有几?缕垂落床沿。
这时候,她看着倒不像那叱咤风云无可匹敌的镇魔尊者了。
芈渡穿越而来时才不过十九岁,现在看起来也像是十九岁的容貌。
年?轻,安然?,不谙世事。
谢授衣就站在她床边,盯着她那张睡得沉沉的脸庞,眼中晦暗与复杂交杂,似乎要编织成一张庞大蛛网,将芈渡整个缠绕于此,再也挣脱不开。
夜半闯入师妹卧室,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师兄该做的事情。
不过,谢授衣也从?来不是一个好师兄。
他已经不想?当芈渡的好师兄了。
他想?从?芈渡微张的唇中听见另一个称呼,更亲昵更特别的称呼,足够满足天?道所?有的七情六欲。
足够平息他,对芈渡不可知未来的隐约惶然?与忧虑。
——毕竟,我说的再多,也拦不住你的,是不是?
这个夜晚很长很深,谢授衣知道,自己现在想?干什么都可以,没有人会发?现。
他师妹对他也最不设防,堂堂镇魔尊者,连师兄夜半靠近都不会有警戒心,就好像随意把?信任交予他人的小动?物。
可默了半晌,他只是俯下身,半跪在了芈渡面前。
苍白美丽如明月的青年?垂下眼帘,动?作轻柔近乎无声地将被子替她拉到脖颈处,随即轻轻地凑到了她额前。
天?道在芈渡的额间,留下了一个吻。
那是个极度小心,甚至带着些惴惴不安的吻,落下去时跟一缕风没什么区别。
他的阿渡会回来的。
会平平安安地,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回来,迎接整个蓬莱宗的欢呼与雀跃。
第二天?凌晨时分,蓬莱宗尚且沐浴于安宁祥和之中。
偶有早起修习的弟子舒展腰肢,走出住处,打算前去藏书阁借阅一两本图书浏览。
不经意间抬头之时,他才看见——
那层叠而尚昏沉不明的天?幕之中,那蓬莱宗连绵未绝的群山之上,陡然?间刺出无数耀目到极点的剑光来。那无数剑光就好像一道道逆转直奔天?空的流星,连尾翼都带着灵力震动?的锋芒,直冲九重云霄之上!
黎明之际明暗不分的天?穹,转瞬间就被这一道道剑光照亮。
就好像黑夜尽头的破晓辉光。
每一束辉光,都是一位长老级别的修士。
也只有长老级别的修士,有资格参与即将打响的战役。
而无数剑光所?组成的天?穹异象惊动?了无数弟子,大家都纷纷从?居处中跑出来,仰头惊叹着修仙界罕见的一幕。尽管他们有些人并不知道,这万丈天?光的异象并不代?表着祥瑞,而代?表着修仙界再度弥漫起来的熊熊硝烟。
宗主?殿内,叶醇同样拖着长长的宗主?华袍,立在那窗子前,静静观赏天?幕上的壮观场景。
万丈剑光如同四散的烈阳,照亮了他的容貌,亦映出了他眼中的忧虑。
他身上依旧缠着绷带,半黑半白的长发?四散,似乎并没有完全恢复到最佳状态。
确切来说,叶醇的确是强撑着起来,只为于师姐前赴战场之际把?持宗门大事。
“凌晨啊......”
叶宗主?倚在旁边的柱子上,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
“这么早离开,是害怕被人送别,还是害怕与人送别呢,师姐?”
楚凄然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昼夜还是晨昏, 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被困了多长时间。
毕竟,妖王的封印之地密闭性很好,是看不见?天光的。
昔日?囚困妖魔的地?方,如今倒成了囚困他?这个守阵人的地方。
或许是一分钟?是一小时?是一夜?
他?不得而知。
楚凄然只知道, 扯他?过来的绷带人已经跟穷奇, 交谈了很长时间。
长到他?三番五次因为剧烈疼痛而抽搐着晕过去, 又接连几次抽搐着醒过来。
醒过来时,眼前仍旧是红光。
满室封存法阵的红光。
“真是稀奇,”穷奇低头俯视着满身血迹的他?, 语气不知是惋惜还是鄙夷, “看守我的家伙竟然变成了这?么一个小?崽子,你们药宗的人都死光了吗?”
“药宗的人没死光, 不过楚家的人可快死光了, ”绷带人斜睨楚凄然一眼, 轻飘飘地?笑道, “那帮没脑子的废物杀得太干净,幸好中途还留了一个......不然, 连让你破封的机会都没有。”
“那还真是, ”穷奇饶有兴致地?动了动爪子,森然嘻嘻地?笑道, “还真是天助我也。”
随即,那妖王话锋一转, 眯起眼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呲牙咧嘴地?乐道:“不过, 老东西, 你动作可得快点了。”
“追杀你的人,可到了。”
楚凄然低着头听得真真切切, 妖王穷奇的语气里没有恐惧也没有责难,反而充斥着一股子看好戏的意味,还隐隐透着兴奋与期待之?情。就好像一个喜欢看木偶剧的孩子,终于听见?了幕布拉开时的声响。
穷奇话音未落,一股极细微的震颤忽然从石壁地?板之?上传来,如同一场小?型的地?震。
这?震颤似感觉并不明显,落到实处时却连整个叠加法阵都在晃动。
血红光芒摇晃颤抖,法阵旋转更?迭不休如同最牢不可破的囚笼,那穷奇皮毛触及法阵便被血淋淋炙烤出烧焦痕迹,可它似乎并不在意,甚至早已习惯了这?种?小?打小?闹的疼痛。
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是庞大灵力波动降落于此所带来的震颤。
绷带人回头,眯起眼睛时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戒备封锁的密室石壁,穿透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直勾勾地?“看”到了长明城上空的现状。
昔日?明亮繁华的巨大城池被滚滚浓雾包裹,城中街道黯淡无光,吸入浓雾变成傀儡的药宗修士们摇摇晃晃地?在地?上晃荡,长明高?塔周围的侍卫面无表情如同僵尸,死死守卫在如今已成为魔窟的高?塔之?前。整座城池都好像沦陷入了末日?的降临一般,死气沉沉恍如坟墓。
高?空俯视而去,只能看见?这?座城池被毒雾包裹,如同迷雾陷阱,伺机扑杀。
而药宗谷地?之?上那阴沉翻滚的乌云中,赫然万千光华齐齐大作。
就好像有一道烈阳突破浓雾封锁,炸裂开晃眼的焰来。
无数飘摇的白影与黑影,自厚重云层中显现而来,刀光剑影反射着白昼的冷光。
有浑身缭绕黑烟的魔修,有手执剑刃面容冷肃的剑修,亦有站在后方随时支援的医修。
数百位长老级别的修士齐聚长明城上空,偌大的药宗峡谷之?上只能看见?那些悬空而立的修士身影,或白或青或黑的衣衫在风里猎猎地?摇动,一瞬间好像连烈风都有了声响,有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