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授衣:“......”
谢授衣温文尔雅地扬起笑?容:“阿渡观察得这么仔细,是很期待我们两个有什么关系?”
这一刻,芈渡又感觉到了那笑?容下潜藏的杀意。
就好像她但凡回答一个是,谢授衣立马就能把她皮都给剥了。
堂堂镇魔尊者顿时心虚不已,眼光四处乱瞟找叶醇求救。叶醇则充分发挥了师门?“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垂手后退一步只当没看见。
芈渡脑瓜子飞快运转,连忙试图拯救自己?:“怎么会?师兄大公无私冷心冷情?,断不可能有这种情?情?爱爱的桃色想法,我知道的。”
“是吗?”
谢授衣眼神?微妙地看着芈渡,神?色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只是笑?容里的危险气息越来越浓了。
芈渡:“......”
她下意识后撤半步,简直有点毛骨悚然了。
你干嘛啊师兄!
打?趣你你不干,夸你怎么也不开心!你好吓人啊你自己?知道吗!
谢授衣目光落到芈渡因迷惑不解而抿起的唇上,眼底颜色沉淀得深暗,情?绪似乎这才缓和了一些?。
他身上那危险气质一扫而空,重新又变回了春风化雨般温柔俊秀的大师兄。
变脸速度之?快简直令人惊恐。
“怎么,不回去吗?”他柔和地问,“沉烟说不定都要把二师弟收藏的那壶茶喝完了。”
芈渡:“......”
叶醇:“......”
两人唯唯诺诺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授衣后面,堂堂一宗之?主与尊者大能,在师兄面前缩得跟鹌鹑没什么区别。
毕竟,当年惜伤君出门?干活的时候,都是谢授衣在宗门?里看着他师弟师妹。
彼时芈渡最不安分热衷翻墙打?架,叶醇傻乎乎就知道疯玩,苏沉烟叛逆阴郁还总跟别的孩子打?架。
这仨人给历经万年岁月的天道本?人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冲击。
常言道长?兄如父,在这里谢授衣就差当爹又当妈,最后不得不采取一些?惩罚措施,才得以把不靠谱的师弟师妹们教导乖顺。
对?此,师妹师弟产生一点童年阴影,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授衣在前面平稳地走,芈渡和叶醇在后边小碎步地跟着。
镇魔尊者一时实在没忍住,悄悄把师弟拉过来问:“哎,你觉不觉得大师兄比以前还吓人。”
叶醇森然冷笑?一声?:“那不还是被你逼的。”
“我说真的,刚才我就开玩笑?地说了他和楚凄然有事,师兄的眼神?就变得好可怕,”芈渡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地小声?道,“但是楚凄然以前确实经常跑去看他啊,而且我还听说她......”
一句话没说完,叶醇眼疾手快,直接把芈渡的嘴给捂上了。
芈渡向他投去迷惑的目光,却见她师弟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夹杂着“榆木脑袋你怎么死不开窍”的怜悯之?情?,看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师姐,多活几年不好吗?”叶醇慢慢地、郑重地说道,“以后这种话就不要在师兄面前讲了。别说师兄,就连我听了都想给你脑袋瓜子开个瓢。”
芈渡:“???”
芈渡后知后觉,忽地警惕起来:“不对?,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怎么听不懂你们的意思??”
她师兄弟怎么突然这么抽象?
叶醇怜悯一笑?:“没关系,毕竟木头脑袋是不会开花的,你听不懂也是可以理解......”
他一句话没说完,前面的谢授衣骤然回头,平静的目光缓缓扫向了在后边慢吞吞溜达,甚至还在说小话的师弟师妹,旋即微笑?:“怎么走的这么慢。”
芈渡和叶醇立时闭嘴,迅速分开距离一米远,都装作很忙的样?子。
等师兄转头,叶醇快走几步到了芈渡前面,边走边警告道:“你自己?要找师兄的死,别带着我和沉烟啊!我每天处理公务已经够惨的了,才不要干预你们小情?......你们之?间?的事情?。”
芈渡死皮赖脸粘上去,试图截住叶醇逃窜的去路。
“你做梦,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你你别想走......”
追打?嬉闹声?传得很远。
彼时,群山连绵,天幕一碧如洗。
蓬莱宗层叠古色古香的建筑之?中?,隐秘无声?的禁地之?内,寂静数百年的剑冢宛如坟地,无数长?刀短剑深深刺入剑冢之?内,宛如抹去不了的伤痕。
剑冢最高处,赫然立着一柄断裂的长?剑。
长?剑剑柄染着洗不去的鲜血,原本?锋锐如雪的利刃被崩裂得豁牙露齿。
而就在此时,这柄沉寂百年的断剑,似乎再次感应到了未来的风云变迁。
它剑身微颤,如同活物一般,竟然发出了富有节奏感的嗡鸣声?。
鸣声?透骨,好似震怒,又似嗔罪。
南宫牧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医药峰的病榻上了。
他醒来时伤口依旧刺痛,可浑身轻盈爽练好似脱胎换骨,就好像周天经脉尽数打?通一般。
他榻边还置着一碗未喝完的雪莲药汤,已然放凉了。
南宫牧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周身伤口已被妥善处理过,至少不再开裂流血。
而他正前方的座位上,有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纤纤十指正在剥一颗水灵灵的灵果。
他先是感觉一阵激动,在看清那女子的背影后,却又沮丧下来。
因为他发现,那不是芈渡。
芈渡不会穿这么颜色柔嫩的衣服,也不会把头发挽成这般精致的模样?。
更不会精雕细琢,把灵果剥成一丝不苟的圆滚形状。
听到了背后的响动,那女子这才回过身来,把剥好的灵果端到了他面前。
柳成霜笑?容很好看,柔声?道:“你醒啦?醒得好快。”
南宫牧见她容貌陌生,立刻后退将后背靠在墙壁上,如同受惊小兽般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尊者叫我来照顾你,”柳成霜见他对?外人的靠近很排斥,便后退几步,与其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她说,等你醒了,就让我带你去熟悉宗门?。”
听见尊者这两个字,南宫牧这才微微松懈下来,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拿过那碗残余的凉药汤,一饮而尽。
雪莲滋味甚苦,但远不及南宫牧的过去更苦。
“尊者似乎很关照你呢,”见他主动喝药,柳成霜双手拄着下巴,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蓬莱宗里大家?人都很好的,以后没人会再欺辱你了。”
“说起来,我也受过尊者的恩惠......”
说到这里,柳成霜忽然想起芈渡那天曾对?她说过的话。
她还欠一个选择,没有告知尊者。
柳成霜爱慕剑尊,也就是靠这份爱慕,她熬过了家?里人的鄙夷与冷眼,熬过了全村人惨死时的绝望。
若是能成为剑尊的亲传弟子,日日陪伴跟随在他左右——不,哪怕不是亲传弟子,哪怕只是小小一个婢子,柳成霜觉得,自己?都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可是她真的能放弃蓬莱宗吗?
放弃那一声?声?真情?实意的“柳师妹”,放弃练剑场演示过的剑招,放弃藏书阁里曾与大家?一起读的心法?
柳成霜心乱如麻,低着头不说话了。
南宫牧听过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语,却微微蹙起眉,质询似地问:“尊者,救过很多人?”
柳成霜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来,笑?道:“那是自然。尊者慈悲,救下的苍生没有一万也有九千。”
“也包括你?”
“也包括我。”
南宫牧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没关系。”
纵然他只是芈渡所救万万苍生中?的一个。
纵然他与芈渡的相遇,算不上多圆满。
南宫牧也依然有自信,能让镇魔尊者看到自己?。
他要像那个所谓的谢师叔一般,堂堂正正地站在芈渡身边。
这个夜晚, 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柳成霜惴惴不安,南宫牧心思翻涌,弟子们匆匆来往于各峰之间。
苏沉烟还真在宗主殿美滋滋喝了一壶好茶,拍拍屁股转身回审慎司了, 徒留他叶师兄皱着脸抱着空茶叶箱子, 持续肉疼。
过些阵子药宗使者团便会到场, 宗门?里各峰长老都有的忙。
目前来?看,最清闲的还是?镇魔尊者。
迁野村一事算是?结束,师兄又回了宗门?亲自把关, 芈渡今晚本该是?最能好好睡觉的一个。
但她做梦也没想?到, 自己竟然会面临新的困境。
——谢授衣原本的住处离一念峰很近。
他喜静谧,住处偏僻人烟稀少。纵使谢授衣已然近十年未归宗门?, 叶醇依然记得每隔一段时间派弟子前去打扫, 因此那处房舍并未荒废, 甚至干净整洁得很, 能直接拎包入住。
但谈起近些日下榻一事时,谢授衣却笑着抚了抚胸口?, 轻声道:“那处虽好, 只是?太?冷清了些。我近些年身体越发虚弱,也想?近近人气。”
说着, 他那双美目有意无意扫向叶醇,似有暗示。
叶醇:“......”
叶宗主是?何许人也, 当即就会了师兄的意, 毫不犹豫道:“师姐的一念峰热闹, 灵气又充溢, 不如师兄搬去一念峰与师姐作伴?”
镇魔尊者哪哪都好。
就是?一到这种走?感情线的场合立马掉链子,脑子绝不往恋爱那方面想?。
芈渡听?了师兄后半句话, 注意力彻底被“身体越发虚弱”给拽跑了,哪里有闲心想?别的弯弯绕绕。
她尚在忧虑之中,闻叶醇之言又怎么会犹豫,当即举手?表示:“睡我那里睡我那里!我把小白?龙赶出去灵草灵禽全给丢出一念峰,师兄你?放心休息便是?!”
谢授衣眼?眸深深地?凝视着芈渡,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好,麻烦师妹了。”
叶醇在旁边小声哼了哼,不忍心再看芈渡,慢慢地?扭过了头。
那一刻,他忽然难得地?感觉自己有点对不起师姐。
黄昏时分,芈渡亲手?在一念峰的布景湖内点起了莲花灯。
莲花灯惟妙惟肖,烛芯轻飘飘地?跃动着灼眼?火焰,在水光荡漾间泛起明?亮温暖的火光,一下子整个湖泊都是?耀目的光影,十分漂亮。
芈渡下水点灯,谢授衣就坐在岸边看她点灯。
他垂着眼?帘浅浅地?笑,那双素来?平淡温柔的眼?里迎着星辰灯火的颜色,仿佛要把人溺死。
“这里,倒是?比曾经更?热闹了些。”
芈渡挽着袖子,深一脚浅一脚趟水上岸,指挥那些打白?工的鸟儿给她叼着灯。
听?了师兄的话,她笑了起来?:“热闹吧!”
“这些年蓬莱宗弟子没少在外面捡灵兽幼崽什么的,捡来?了就放生到蓬莱宗养着。小白?龙嘴刁也不吃小崽子,久而久之漫山遍野跑的都是?动物。”
“阿醇和?沉烟都很厉害,把宗门?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只负责游山玩水就是?了。”
芈渡说到这儿自嘲地?笑了笑,旋即俯身坐到师兄身边:“师兄你?也是?的,没事多回来?看看嘛,自己一个人待着有什么意思?”
谢授衣笑而不语,只是?轻轻伸手?,拂去芈渡肩膀上飘落的一片树叶。
“不必担心我。”
事实上,谢授衣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适应了寂寞与孤独。
彼时他无身躯更?无情绪,在秩序中日复一日徘徊往复,以意念俯瞰,或者说守护此方世界。
自修仙界诞生以来?,他独身一人,始终如此。
“阿醇今天把珍藏好久的茶水拿出来?泡了,我自然也不能输给他。”
说着,芈渡站起来?,张开双臂,似乎是?在拥抱身前那倒映星辰与灯火之光的辽阔湖泊。
白?鸟飞腾,锦鲤头顶着明?亮灿烂的莲花灯往前浮游,仿佛亿万燃烧的珍宝落进此方大湖之中,摇曳的美丽火光映衬得连湖光潋滟都像蒙了一层光纱,美得几乎让人惊叹。
“我要把一念峰最漂亮的夜景送给你?。”
芈渡喜穿黑衣,利落长摆被夜风吹得扬起,身后是?华美到极致的莲花灯湖。
她那双漂亮的漆黑眼?瞳里盛放着自得而纯粹的笑意。甚至还有求夸奖的意味。
谢授衣定定地?看着她,白?衣飘扬在火光之下。
半晌,芈渡似乎听?见?谢授衣喟叹了一声:“阿渡啊......”
叹息声里似带着遗憾和?无奈的意味,又像是?在亲昵地?责怪,芈渡不是?很能听?懂。
她只是?觉得,在这场莲花灯湖的美景之下,师兄那素来?平稳无波的眼?神,似乎也带了些缱绻。
不知是?在缱绻灿烂的花灯,还是?在缱绻谁。
灯火之中,两人分食了新做出来?的金乳酥。
说是?分食,其实主要力量还是?芈渡。
谢授衣不喜口?腹之欲,只是?象征性拈了一小块慢慢品尝,速度远远比不上重度甜食爱好者芈渡。
昔日,两人百年间曾无数次如此分食过点心。
修士大多辟谷,蓬莱宗里偶尔做的点心难吃到令人发指。有时山下凡间集市做了当季的新花糕,芈渡就连夜翻墙跑过去买,有时嘴甜还能哄得老板给她多塞几块。
她害怕叶醇和?苏沉烟抢她的点心,一路抱着点心跑回当时住的地?方,才肯安心。
可芈渡每次都会把谢授衣喊来?,大方地?跟他一起吃。
她和?谢授衣的关系,似乎与普通师兄妹的关系不太?一样。
从百年前,到百年后,始终如此。
毕竟芈渡死都不会给叶醇分哪怕一块点心,她不抢师弟们的就不错了。
金乳酥香甜浓郁,配着夜景吃别有一番滋味。
芈渡和?谢授衣并排坐着,随便交谈些过去的旧事。谢授衣浅笑着讲当时芈渡被师尊罚练剑法一百遍,在庭院里抱着大树死不松手?的事情,芈渡则表示自己记性不好,记不得了思密达。
不知说了多久,周遭鸟鸣声渐渐静了下来?,似是?倦鸟已然归巢。
芈渡双手?拄着下巴,忽然轻声道:“师兄。”
“嗯?”
“对不起。”
这道歉声没头没脑,谢授衣侧头看她一眼?,见?芈渡难得地?敛了眼?睛,怔怔地?望着脚下的湖水。
她说:“我还是?没能找到......那个东西。”
“不怪你?,”谢授衣反而笑了笑,轻拍她的肩膀,“蓬莱宗找了近千年的东西,若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找到,此方世界也不会沦落至此。阿渡,你?本就无错,何须对我道歉?”
“如果最后也没能找到,”芈渡慢慢地?说,“你?会死吗?”
谢授衣没有立刻应答。
他只是?抬起手?,将莲花灯湖,将湖后面山岭漆黑的剪影,将山岭后连绵的天地?指给芈渡看。
夜色沉沉,恍如每一个蓬莱宗的夜晚。
“我不老不灭,何谈死亡?”谢授衣声音里依然带着温柔的笑意,有些虚弱,但充满平和?稳定的力量,“我只是?会回到此方世界之中,回到天地?之内,等待无数轮回后秩序的重启。”
他见?芈渡神情似有怆然,便又笑着岔开了话题:“说这个未免太?远了,快把你?的糕点吃完,已经是?该入寝的时间了。”
芈渡应了,一口?将金乳酥吞到肚子里,随即起身抹去了唇边的点心渣子。
蓬莱宗是?天下第一正道宗门?,论财力,能甩其他宗门?好几条街。
甚至能压过长明?城一小头。
而一念峰贵为镇魔尊者之住处,莫要说客房,就是?会客大厅都有好几座。
谢授衣身体不好,睡眠质量也差。
芈渡舍不得师兄睡冷冰冰的客房床榻,直接把自己平日里睡的地?方贡献了出来?。
尊者的居室内铺设了地?龙,桌椅摆件都是?最好的配置,房内还有南海夜明?珠散发幽幽的光亮。
听?了芈渡的提议,谢授衣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重复了一遍:“你?要我睡你?的床榻?”
芈渡拍着胸脯表示,自己鲜少回一念峰,偶尔回来?了也不怎么睡床,房间干净得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绝对适合师兄休憩。
谢授衣笑容有些古怪,却并未说什么,只慢慢由芈渡领着,进了她的卧房。
卧房内的确干净整洁,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清澈的草木香气,是?芈渡身上常有的味道。
她为师兄掌了一盏灯,妥善铺设好床榻被褥,刚想?笑着说些什么。
——却见?谢授衣慢条斯理解了束发的月白?丝带,回身坐到了榻边,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芈渡。
他发丝如瀑,落到被褥上时还带着些许弧度,看起来?与平日里那个端方温柔的大师兄有些不同。
硬要说的话,芈渡感觉,此时的师兄竟有了些惑人般的意味。
“阿渡今日也辛苦了,”他含着一抹笑意,轻声开口?,“但这间卧房,似乎只有一张床榻。”
说着,谢授衣将苍白?修长的手?掌搭在柔软布料上,长长发丝遮掩住眼?底暗色。
“阿渡若是?不介意,便与师兄......”
芈渡脑瓜子当即嗡地?一声响,好似听?见?了平地?一声炸雷响。
她甚至被吓得一激灵,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已然响亮地?蹦出了一句:“不必!!!”
这一声不必,结结实实打断了谢授衣未说完的话。
也打破了刚刚屋内无端腾起的、微妙的暧昧气氛。
谢授衣:“......”
他脸上微笑不变,眼?里却明?明?白?白?写着“啧”这个字。
好在屋内光线较昏暗,芈渡又好像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了似地?噔噔瞪后退好几步。
她愣是?没看懂师兄眼?里那抹不爽之情。
“我身体好,晚上也不怎么睡觉的,”芈渡退了几步,忽然意识到自己言语行为似有不妥,赶紧找补道,“师兄休息便好,一会儿我就去外面练刀——对,我一会儿去外面练刀。”
芈渡猛劲点头:“是啊师兄, 饭可?以不吃,刀不能不练啊!”
她一边说?,一边就转身迈腿,几乎仓皇失措地就往门外窜, 生?怕窜晚了跑不出去。
就在她腿即将迈出卧房门槛之时?, 谢授衣忽然在背后叫住了她。
“阿渡, 今日怎么如此?慌乱,”谢授衣含笑看她,浅青色眼?眸定定与其对视, 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我自幼相识,也曾睡过同张床榻, 不必多想。”
芈渡回头望他半眼?, 却只说?道:“少时?不懂事, 师兄今晚安心休憩吧, 我就在门外院内。”
说?罢,她急匆匆跑路似地夺门而出。
谢授衣凝视合拢的房门半晌, 忽地摇头笑了笑, 也不知在笑谁。
他把?长发拢到身后,拿起剪子剪断了燃着的烛芯。
透过窗子可?以看到, 一袭黑衣干净利落的芈渡,正提着刀立在月光之下?。
镇魔尊者的刀杀意重, 轻易不出鞘, 一出鞘必然沾血, 因此?她并未使用自己的本命灵器, 而是随便?提了把?普通长刀。
可?即便?是把?普通长刀,也能被她硬生?生?舞出万夫莫开?的气?势。
蓬莱宗并非精于刀法的宗门, 只是芈渡百年前嫌弃长剑繁琐小家子气?,自己钻研了一套刀法。
她步履灵活稳健,手中银光烁烁几乎连成密不透风的网,在原地劈砍开?来,招招都带着凌厉的风响。
所过之处,禽兽低伏,树摇风动。
今晚只是练刀,芈渡没使用灵力,纯粹活跃筋骨。
若是动起真格,一刀开?天破山,对芈渡来说?也不是问题。
她身影在夜幕下?跃动不竭,长长衣摆随劲风扬起好似巨鸟有?力的羽翼,连呼吸都平稳得无一丝波动。
谢授衣伏在窗边,不远不近地看着师妹在院内练刀。
有?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少时?。
少时?他手把?手教师妹练刀练剑,少女的掌心还没有?磨出刀茧,练习时?却格外认真。
那时?芈渡用起心来比谁学得都快,常常半夜还在屋外劈砍移位,力图卷死宗门内每一位同门,连惜伤君都不仅感叹这没心没肺的混账也有?认真的一天。
谢授衣问芈渡,何以如此?努力?
芈渡脸被灰尘扬得脏兮兮,练习的木刃被她紧紧抱在怀里。
小芈渡眼?睛亮亮,笑起来的样子依旧没心没肺,仿佛世间一切阴霾都笼罩不到她头上。
她说?:“我知道师兄修不了仙也习不了剑,总是受人非议。那我就多努力一些,这样以后谁非议你?,我就去揍谁。师兄体弱,以后我就来保护你?。”
保护他。
当时?的谢授衣想:这是他听过的、最大的笑话。
可?他贴近胸口的位置,无缘无故地热腾腾了起来。
就好像有?人在他心里镶嵌了一颗暖呼呼、金灿灿的太阳。
——于是,这个夜里,一念峰的两人谁都没有?睡。
一个练了整晚的剑,一个看对方练了整晚的剑。
一直练到黎明时?分,芈渡估摸着师兄已然睡熟,这才蹑手蹑脚地收了刀。
她随便?寻了个偏室歇息,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可?惜没歇几分钟,她就被宗主殿那边传来的紧急消息给叫醒了。
紧急消息内容一如既往地简洁,也一如既往地炸裂。
【剑冢异动,速来。】
芈渡本来还瘫在床榻上想着明天蹭什么吃的,看了消息险些没从床榻上滚下?来。
她二话没说?,翻身起来连衣服都顾不得换,直接冲出了院门。
离开?一念峰前,芈渡略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醒师兄。
她立在窗边往内看,却见谢授衣身上覆着柔软的被子,脸色苍白神态宁静,睡得正沉。
他长长黑发顺着床边落到地上,一时?间竟有?了说?不上的破碎感与脆弱感。
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芈渡后退了几步,最后也只是轻轻阖上了窗子,不让半点山上凉风渗入屋内。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没入蓬莱宗山峰间轻盈的乳白雾气?之中。
蓬莱宗没人不知道剑冢。
剑冢,那是历代宗主的埋骨之地。
蓬莱宗千百年来命运坎坷,许多宗主死得凄惨,尸骨无存。弟子们就将其剑拾回来,充当尸骨埋葬。久而久之,冢内置了数千把?无主之剑。
后辈中有?天赋异禀之人,便?得以孤身前赴剑冢试炼。
若能被那些无主之剑认可?,就能带其一把?归宗,成为?那些尸骨剑新的主人。
剑冢之中,最有?名的一把?尸骨剑。
正是蓬莱宗前任宗主惜伤君的断剑。
蓬莱宗生?前宅心仁厚,消灾除难,是修仙界上一辈的至高传奇。
他死后,曾日夜不离身边的剑刃虽断,却依然守护着整个蓬莱宗。
芈渡急匆匆赶到剑冢塔前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长老,正脸色焦急地讨论着什么。
叶醇就站在长老中间,仰头看着这座恢弘的高塔。
与蓬莱宗其他主色白色的建筑不同,剑冢漆黑得如同一道暗影,立在蓬莱宗被山遮挡的阴影处,周遭僻静,无人的夜里总会显得有?些阴森。芈渡还记得,当年师尊告诉过他们,历代宗主前辈喜静,又怕自己尸体会吓到后辈弟子们,这才选了个偏僻地方。
现如今,师尊也像每一位宗主那样,把?剑铸入了剑冢内。
芈渡目不斜视,懒得理那些长老们唯唯诺诺的问好声,大步径直走?到了师弟面前:“怎么回事?”
叶醇见了芈渡便?微微舒了口气?,就好像见到了什么主心骨一样,浑身绷紧的神经都松懈了不少。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剑冢里,师尊的断剑开?始蜂鸣了。”
芈渡闻言神色也是一顿。
她走?上前,把?手掌贴在剑冢粗糙的黑岩墙壁上仔细感应,果然感觉到了内部的轻微震动。
就好像有?一只不服输的蝴蝶被玻璃杯罩住,此?时?正使遍浑身解数,试图挣脱囚笼。
芈渡敛了眉眼?,还没说?什么话,忽然见身后一位长老站出来,大着胆子讲:“惜伤君佩剑受血气?浸透已久,怕不是感应到灾祸才会震动。”
“是啊,以吾等之见,不如让尊者阁下?进去一探究竟......”
叶醇神色顿时?冰冷下?来。
他脸上半点表情也无,只漠然地望着那几位发声的长老,仿佛在看几具尸体:“列位,我记得我好像并未问你?们。”
说?着,他扬起声调,目光扫视在场所有?长老,似在平静提醒又似在警告:“近日状况频出,我亦无心管束列位。若是有?人管不住嘴巴,便?主动去审慎司找我师弟领罪。”
叶醇平时?脾气?都很好,唯有?几条底线好似高压电线,不可?触碰,谁碰谁死。
能从不谙世事的小弟子爬到如今的高位,他自然也有?自己的手段,只是寻常不愿用罢了。
剑冢内情况如何,自然进去才知道。
问题是剑冢内满是遗物?尸骨,剑刃残骸,危险非常。光是历代宗主残存的威压,都足够普通修士在剑冢里死上几回。
当年唯一一个不带任何防护用具,以一己之身扛过剑冢威压,进入其中的人。
是芈渡。
其高难度堪比不带护具高空跳伞,堪比不挂安全绳荡威亚。
有?资格进入剑冢选剑的弟子古往今来不算少,可?孤身独往还能全身而退的,千百年来芈渡是独一份。
这件事被修仙界津津乐道了许多年,大家都说?那是镇魔尊者少年时?便?出类拔萃,世间罕见。
可?只有?师兄弟几人知道,当年芈渡出来时?,浑身血淋淋筋脉尽断,连气?息都只剩了一丝。
芈渡进去的那天,是惜伤君的头七。
她进去时?悄无声息谁也不知道,爬出来时?却震惊了整个宗门。
谢授衣那天难得发了好大的火,对万事万物?都不上心的师兄亲自把?芈渡抱回了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