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确实辛辣浓烈,小?郎君没说错。”
“怪不得取名?烈野烧,卢国公?取的名?儿?真妙!一口酒入腹,全身都暖热起来了。”
“美酒配侠士,一壶足以慰风尘!”
食肆开业第一天,凡进店体验烈野烧的郎君,无一不面红耳赤、踉踉跄跄地归家,惹起家中?娘子滔滔怒骂。
烈野烧至此一战成名?,一旬之内,长安的郎君谁不知道?有间食肆出了个卢国公?取名?、韩公?颂诗的美酒,坊间盛传“三碗就倒”。不过,烈野烧价格不便?宜,卖到六贯一斗,许多人只闻其名?而尝不到。当然,对于家境殷实的人家,酒钱又是小?意思?,现下食肆多了不少不点餐、特意来沽酒的客人。
某一日午后,用?餐潮刚结束,程娘子带着几位新人忙碌地收拾桌面。獾儿?也蹲在一旁认真地搓洗抹布递给姐姐们,脸颊上鼓起两?团丰肉,有了孩童的天真气息。
“谢谢獾儿?,獾儿?真乖!”程娘子手沾了食物?残渣,忍住捏捏他胖脸的冲动。
獾儿?腼腆地翘起嘴角,揉捏抹布的小?手更用?力了,在水盆里扑腾起大泡。
“店家,还有烈野烧吗?”一声慵懒松散的男声打断店内的平静。
程娘子顺着声音朝门口望去,天色不知觉已变灰蒙。
年轻的郎君倚门而立,大概二十三四?的年岁,一身竹纹粗布长衫飘飘荡荡。头戴毡巾、仅简单绾起,额头边几缕长发在风中?飞扬。斜飞入鬓的眉,如桃花般风流的眼,未语先含三分笑?。
长得倒是好相貌,但怎么给人轻佻之感??程娘子只敢腹诽几句,面上却?保持微笑?,“有的,郎君里头坐。”
“呦,郎君的肩背都湿了,快擦擦。”程娘子走进几步才注意到客人的衣服有水渍晕开,连忙递上干净的布,“这天说变就变,怎么还突然下雨了呢。”
男子避而未接,“谢谢娘子,淋雨饮酒岂不是更有意思??”
“呵呵呵。”程娘子不太懂年轻人的思?路,“郎君要多少酒?需点菜吗?”
“先一壶吧,不用?菜。”男子掏出怀里的一袋炸豆子,“有它足以。”
第一次遇见如此奇怪的人,程娘子勉强保持笑?容,“好的,您稍等?,妾拿酒来。”
春雨细如毛,朦朦胧胧、密密麻麻,一时停不的。程娘子在柜台处无聊托腮,獾儿?已经被哄睡。阿苏和账房正在二楼和萧懿对账本?,其他人都休憩去了,只她一人留着看店。
奇怪的客人正就着豆子饮第二壶酒,桃花眼像是被水浸润般更晶莹黑亮了,原本?清瘦的人染上红晕显得真切许多。层层酒意上涌,他把剩下的酒装入自带的小?杯里,仔细旋紧木塞用?绳子系在腰间,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前台。
“店家,酒资多少?”男子扶额轻问。
“两?壶烈野烧,拢共一贯钱。”程娘子很快算出账。
男子掏铜钱的手顺势放了回去,慵懒里带着不羁,“某以画抵酒资吧。”
“......”程娘子无语,感?情是付不起钱啊,还好这位郎君没直接跑,不然她拦都拦不住。
“郎君等?一会儿?,我叫店家下来拿主意。”
程娘子迅速跑去楼梯下呼喊,成功把萧懿和其他人都引下楼。
“你说他要以画抵酒资?”萧懿疑惑,第一次遇到吃霸王餐的人诶。
“是的女郎。”程娘子也忐忑,人会不会趁机跑了啊。
“要是他敢捣乱,我们送他去见武侯。”吴三和阿方跟在后头壮气势。
男子听见楼梯传来的脚步声,顺着楼梯望来,恰好和萧懿眼神相撞。他坐在胡凳上仿佛在自家厅堂一样自得,一只手半抵着下巴,挑眉打量后展开轻松的、玩世不恭的笑?。
“店家竟是位婀娜小?娘子,果真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吴三和方大皱眉立即挡在萧懿前头,这人怎么语言如此轻浮?
第76章 不拘
萧懿蹙眉, 掩盖被冒犯的不爽。哪来的浪荡子,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当街耍流氓呢?她深呼吸两下,边绕过吴三边耐住性?子地?问, “郎君是想以画抵酒是吗?敢问画作在?何?处?”
“唔, 画倒是?不在?手边,店家有笔有墨吗?”男子毫无愧色,说得那叫一个坦坦荡荡、从容不迫。
“程娘子,楼上有纸笔,劳烦去取下来。”
萧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欠钱的这位大爷脸皮比城墙还厚, 下定主意等下他要是画得难看直接把他打出去。
男子一手执笔, 盯住纸张沉思几秒,而后毫不犹豫地?蘸取浓墨或点或晕染于空白处, 完全?没了玩世不恭的神?色。远处是?延绵起伏的山脉, 翠涛行走于层峦叠嶂之中。而它们半虚半实, 全?掩映在?云雾之中, 让人难以辨清山腰以下的险峻。
正前方悬崖上立着几棵高山松树, 枝干盘曲瘦硬、苍劲有力,松针细长葱茏、团团簇簇, 不远处清疏几笔落成山野茅屋。画面浓淡相宜, 明?净、疏朗, 看似简淡,却静静地?弥漫着闲适悠然?之气。
萧懿等人屏息地?看着墨画从空无一物到?云树丘壑呼应, 即使再缺少鉴赏能力,也能体会其中的清幽雅韵, 简直不敢相信此山水墨画竟出自眼前佻薄人之手!
“真?有两把刷子啊。”萧懿脑子里?疯狂呐喊,一贯钱换画真?不亏。
男子放下笔松散筋骨, 半倚半靠在?桌案边,又掏出腰间的酒瓶灌几口。
“累得?我酒都?醒哩。”他轻挑眉目转头?问萧懿,“小娘子看画怎么样,能换你家的酒吗?”
“能能能。”萧懿不介意他的张狂,才子嘛,难免有些恃才傲物,能理解。她换上甜美的笑,决计不能放过这块送上门的肥肉,“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小娘子们都?长着两幅面孔啊。”男子欣赏到?萧懿变脸之快速,忍不住嘟囔几句,“某姓凌。”
他念着自己的名字倏然?出神?。凌缙啊凌缙,你对自己的名字也生疏了,竟记不起上次被唤姓名是?什么时候呢。
萧懿忽视他的第?一句话,笑容丝毫不减,“不知凌郎君能否帮个忙,事成之后,本店烈野烧随意您饮用?,不收钱资。”
她并没有在?开玩笑。宣阳坊的院子最外侧的墙现在?是?素白墙,只有靠右侧写着韩公给烈野烧的题词,远远望去毫无存在?感。萧懿最先的计划是?将白墙绘上图案,又要体现甜品屋和食肆各自特色又要避免刻板匠气,可能要求太高导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画师。今日碰见凌郎君,可不就像是?老天送上门的合作伙伴嘛。
萧懿顶着凌缙玩味的眼神?继续说道,“以食肆外墙为布,作两幅壁画即可。”
“呦,小娘子不仅识货,还挺敢想?的。”凌缙半讥半讽,到?底抵抗不住美酒的吸引力,“也行,美人的央求某怎么能拒绝呢?但今日不行,需另择他日动工。”
萧懿“......”不要生气,为嘴欠的人恼火不值当,达到?目的最重要。
“不着急,凌郎君住哪儿?届时本店派车上门接您。”
“无需那么麻烦,某就在?隔壁平康坊,想?来就来。”凌缙解开腰间的酒壶递给程娘子,“再来一壶烈野烧,正好带回去和卿卿们尝一尝。”
如此厚颜无耻的人毕竟少见,程娘子礼貌的表情险些支撑不住,取走壶便快步打酒去。
平康坊、卿卿们,额,凌郎君的行事风格果真?别?具一格、相当炸裂啊。怎么做到?没有钱还能在?坊里?呆着的,不会一直吃软饭吧?萧懿瞥一眼他的长相,颜值挺能打的,又有才艺,原来平康坊娘子们喜欢这一款啊。
春雨不知不觉停了,清风一吹送来湿润的腥气,石板路上满是?被冲刷的泥土。然?而,有人并不在?意,左手拎着酒壶,阔步昂首、两袖浮动,潇洒远去。
萧懿望着凌缙的背影,“嗯,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随后几天,凌缙开启了在?食肆蹭吃蹭喝的美好生活。原本只是?说烈野烧免费喝,但是?他脸皮厚啊。程娘子一时好心随口问“凌郎君还没用?食是?吗?要不在?店里?吃点垫吧垫吧”,谁想?到?他照单全?收回一句“正有此意”,更后来演变成每到?饭点自觉提前点菜等投喂。
这不,午时一到?,凌缙从外间晃荡到?柜台,“程娘子,今日来一只烤鸭,某简单吃点。”
“诶。”程娘子恨不得?自打嘴巴,让你多嘴,哪能以常理推测凌郎君呐。
没办法,人来了必须伺候好,外面的墙画还得?凌郎君构思呢。不过,不知是?不是?以壁作画有些难度,五天过去,外墙上只多了些不成型的粗犷线条。程娘子忍住打探进程的冲动,轻轻地?将烤鸭片、薄饼和酒放在?桌案。
“为何?今日甜品屋的食客尤其多?”凌缙一边斟酒一边发问。他吃了几次食肆的饭菜,确实味道不错,比北曲胡乱应付的厨子好太多。
“皆是?等牛乳饮子的,从前给本店饮子著诗的郎君高中进士啦,大大的好事儿。现在?坊间戏称这款饮子是?进士茶,凡是?家里?有读书人的,都?愿意赶来买一杯沾沾才气哩。”
程娘子眉飞色舞,抑制不住地?兴奋,没想?到?还有这种运气。甜品屋从开门到?现下,乌泱泱的人,连阿宇和獾儿都?被薅去帮忙。今日朝晨放榜,有去礼部南院墙上看过榜单的客人,早三三两两来店里?报喜。不止为“觅知音”题诗的宋郎君,给老店题字的崔郎君也高中进士了。
“怪不得?。”凌缙点点头?,怪不得?假母昨日看他不顺、唠叨不停,话里?话外要他搬出去。如不是?怜怜和苏苏恳求,再私下给了假母一笔钱,估计昨夜他就该露宿街头?的。
他戏谑一笑,新?榜进士要去也是?去南曲或中曲啊,哪轮到?到?北曲,假母也是?昏了头?脑。罢了罢了,一住长安几个月,也到?离开的时候了。
凌缙嘬一口烈野烧,摇头?晃脑起来,“畅快,可惜别?处再难寻到?如此美酒哩。”
萧懿午后赶到?食肆时,便看到?醉醺醺趴在?桌案上的凌缙。她本是?因“进士茶”一事而来,如此好的营销点不用?太过可惜。
“程娘子,凌郎君青天大白日都?醉成如此模样吗?”萧懿满脸大大的问号,唉呦喂,请人来画壁画的,不会害得?人酒精中毒吧。
“呵呵呵,就今日严重些,前些天是?能走稳的。”程娘子尴尬眨眼,低声打小报告,“外面的画还没动几笔。”
萧懿对于凌缙的才华无比信任。但是?吧,不怕人画不出,就怕人是?拖延症晚期,那得?何?年马月才能看到?完整的墙画啊?不行,哪怕后几日辛苦些,她必须来踩点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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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郎君,今日几时动笔?”萧懿每天一催成了惯例,没有任何?迂回拐弯。她发现了,这位凌郎君自己嘴上不把门,同时也不在?意别?人的直言直语。宽于待己宽于待人,挺好的。
凌缙翻白眼,叹气放下酒杯,“小娘子真?是?心急,先去磨好墨再唤我。”
萧懿乖乖听大佬安排,能动笔就代表看到?曙光。
近东边的空墙已经填充一大半,山间田园,有花黄盛开。篱笆横斜,一老翁半枕于地?,袒胸露乳、醉眼迷蒙,凭空举起酒壶倾倒出琼浆,似乎在?与月对饮。人物享受的表情拿捏精准,惟妙惟肖,既有豪爽之情又有孤寂之感。
“不错不错,今日到?此为止,我歇息去。”凌缙扭头?便想?逃离。
萧懿抬头?望天,太阳还高挂在?半空,才刚开始半个时辰啊,一把捞住他的袖口,“不行,再画一会儿。”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凌缙桃花眼突然?一闪,猛然?凑近萧懿,“如此舍不得?我,小娘子不会是?心悦我吧?某勉为其难——”后面的话被萧懿的一记眼刀埋在?腹中。
“不要太凶嘛,画画画,不成吗。”凌缙无奈吁气,囔囔自语,“不是?某夸耀,有这两幅画,小娘子你偷着乐吧,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你说的什么?”萧懿没听清含含糊糊的后半句。
“自言自语耳,无须在?意。”
远处马车上李祐静静望着两人。他今日让江二送西施莲去萧府,得?知萧懿人在?食肆,便毫不犹豫地?驾车来到?宣阳坊。原来萧懿和其他人,哦,其他郎君能更自由自在?的相处,她从未在?自己面前如此放松呢。
李祐抿紧嘴唇,心里?头?有股酸涩感。
江二在?一旁埋头?作鹌鹑状,连喘气都?怕太大声,郎君的脸正“乌云密布”,千万不能再刺激得?“惊雷四起”。不知为何?,他莫名联想?到?捉奸的场景,而后赶紧甩头?抛弃不合时宜的看法。
“去和五娘子说一声。”李祐淡淡瞥过狂摇头?的江二。
“喏。”江二如刑满释放般冲出马车,“五娘子,我家郎君来了。”
萧懿被老远的一喊吸引视线,转头?便见李祐站立在?马车一侧神?色难辨。咦,李祐怎么来了?自从订亲后,他们很少能有相处的时间,一是?因为本朝仍然?有男女大防的约束,而是?她忙新?店不得?闲。现在?再见才恍然?,确实许久没见啊。
“祐表兄,快随我进来。”她眉眼一弯热情招手,让喜悦从嘴角荡漾出来。开玩笑,未婚夫加未来大腿,必须诚挚欢迎。
“哼,阿谀谄媚。”凌缙扫视萧懿说笑就笑的脸,颇有不屑。
“专心画你的画。”萧懿瞪一眼。
第77章 礼物
二楼雅间的桌案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 金黄色点缀胡麻的蛋黄酥、裹着奶白薄皮的炸牛乳等等,色彩绚烂,令人眼花缭乱。
萧懿献宝似的将绿豆沙牛乳推移李祐身前, “祐表兄快尝尝, 这些是?店里的新鲜吃食。”
新店开张不?久,甜品屋的名声经过老顾客的推广又进一步传开,现在又因“进士茶”的噱头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她对?自家的糕点信心贼足,绝对能征服大部分长安人,当然,不?嗜甜的除外。
虽李祐在开店第一日便尝过糕点, 但对?上一双期待夸奖的水灵灵的眼, 他决心不?去扫兴,慢悠悠地咀嚼, “不?错, 我很喜欢。”
果?不?其然, 等夸奖的人倏然间骄傲绽放, 颇为满意自得地点头, 李祐暗自好笑,心底的酸涩去了五六。其实?他也没有说假话, 前些日?子让江二带回来的点心, 他同?祖母一一品味过, 和皇庭里的比也丝毫不?差。
李祐搅着匙柄,不?知怎么的又念起还在墙外的清俊画师, 垂头掩去恹恹的眸色,纠结再三?假装随意问出, “画师......阿宜如何想到寻画师的?”
萧懿没有察觉李祐偷瞥的不?自然,“唔, 素白的墙太过普通,如果?绘上巨幅墨画,食客在老远就?能辨清,既美观又打眼,只是?原先没寻到适宜的画师——”
她突然想到什么,起身将横挂在包厢侧壁的山松水墨画取下。它正是?凌郎君前几日?一挥而就?的作品,被简单装裱充当装饰画放在了二楼雅间。
“祐表兄,你觉得此画如何?”萧懿好奇心十?足。她毕竟是?门外汉,在书画鉴赏方面很是?蹩脚,只知道在市集里卖的画没有比得过这幅的,但也无法评定凌郎君究竟什么水平。
李祐蹙眉,寥寥数笔却很有风格,如此幽冷凝绝的画风有几分熟识但一时想不?起。
“绝非凡品,出自谁人之手?”
“只知姓凌,但不?知其名?,正是?店里请来的作壁画的画师。”
姓凌的年轻画师,李祐搜寻脑内记忆,再结合壁画上的醉翁笔法,有什么东西忽地一闪而过。
他的眉头松散开,“凌缙,应该是?他。”
华夏自古英杰辈出,有人自幼便已成名?,所谓“有特?禀异质,迥越伦萃,岐嶷兆于?襁褓,颖悟发于?龆龄”,也被称为“神童”,例如曹冲、蔡文?姬等。谈及本朝的天?才?少年,则不?得不?提到泰康初年的凌缙。
李祐迅速回溯八岁时依稀的印象,泰康四年,圣人降诞日?被丞相请奏称为“千秋节”,天?下诸州宴乐不?息,朝野同?欢,王公大臣或赋诗唱和或献豪礼。
“当年最为轰动的属蒲州凌刺史献上的《五岳图》,画中崇山峻岭、云雾缭绕、意境开阔,画笔虽工细,但气势雄壮。而且,五岳是?历朝历代?仰天?功之巍巍而封禅祭祀的地方,更是?帝王受命于?天?、定鼎中原的象征。圣人初登皇位,正是?渴望建功立勋的时候,自然对?画喜爱有加,又问其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李祐不?禁停顿。幼时的事儿他能记得如此清楚,正是?因为祖父的关系。
千秋盛会后,祖父对?画的精美叹之又叹,最后竟可惜道,“有通天?之悟,然父利其然,何其不?幸。”他也是?后来才?知祖父此话深意。
“是?凌郎君?他当时才?十?岁出头!”萧懿接上话头,故事已经讲到后半段,怎么也猜得出吧。妈呀,天?才?离自己这么近,这不?比现代?十?几岁办画展的神童更绝嘛!
“对?,是?凌缙,是?凌刺史的幼子,当时不?满十?二。圣人颇为赞叹,一夕之间满朝皆知河东凌家出了个少年天?才?。”李祐点头,收拢起回忆祖父的思绪。其实?《五岳图》一直到现在还挂在御书房,他浏览过多遍也不?得不?感慨其精美绝伦。
“第二年圣人千秋,凌刺史已经迁都察使,又呈上一幅《天?王图》,诸仙天?衣飞扬、八面如塑,且神态各异、细入毫发,连衣褶纹路描画都到极致。世人才?知,原来凌缙不?仅长于?山水,更擅画人。不?过凌都察使去世后,便再也没听?过凌缙有何惊世画作......”
李祐又细细观摩手中的山松图,笔法比《五岳图》更舒展肆意,想是?凌缙技艺又精湛了的缘故。“阿宜,画要挂回璧上吗?我帮你。”
萧懿头摇得像拨浪鼓,挂什么挂,天?才?诶,神童诶,和圣人御书房收藏的画一个画家诶。
“我收起来吧,说不?准以后能成为无价之宝的。”她小心翼翼地卷起画轴,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以后可以对?凌缙稍微好一点。
李祐默默无言,虽说知道萧懿对?画不?对?人,但是?止不?住地冒酸气。
萧懿将画塞入在卷筒中长吁一口气,自觉李祐说了许多古早旧事,她也要投桃报李。
“凌郎君的画应该很值钱,怎会穷困潦倒到付不?起买酒钱呢?而且——”
背后说人有些心虚,她环视后凑近低语,“而且他夜夜宿在平康坊,全?靠什么苏苏怜怜接济。”
李祐想起近来确实?没见过凌缙别的画,“或许凌郎君有难言之隐吧。”
萧懿说到平康坊有些郁猝。本朝的风气是?相当包容开放的,男子流连平康坊压根称不?上事儿。该坊京都侠少集聚,又逢春闱揭榜,新进士纷纷投以红笺、游谒其中,恨不?得传出些风流雅事。但她不?想要风流放荡思无涯的夫婿啊!
她思索再三?决定打探下李祐的态度,“祐表兄常去平康坊吗?”
李祐因为过于?直接的发问微愣,而萧懿正深深地望过来,眼神既认真又执拗。
“阿宜不?喜欢我去平康坊是?吗?”
萧懿怕太惊世骇俗还在纠结是?否应该表达委婉一点,但横竖都是?一刀,干脆利落点更好。她深呼吸点头,把最后四个字念得极重,“我不?喜你与伎子来往密切。”
李祐的嘴角勾起,眼底是?遮挡不?住的笑意,做出今日?最松弛的神态,那股晃荡在心头间的酸涩感荡然无存。这算是?阿宜在乎他吗?应该是?的吧。
他郑重以对?,“好。”
文?臣以诗会名?伎,多数是?附庸风雅或博得名?声,李祐刚巧既不?喜欢也不?需要。
萧懿甚是?满意,做不?做得需要时间验证,目前至少态度不?错。
于?是?,两人都心情愉悦地度过订婚后的第一次独处。
一日?又一日?,时间迅速划过,宣阳坊整面的白墙终于?被填满。食肆门口的是?幅老叟醉酒图,而甜品屋前的则是?踏春之景,合在一起看很有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意味。来店光顾的新老食客无不?驻足观赏,频频称赞。
萧懿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又一遍,佩服自己慧眼识英雄,竟捡到宝藏。
“凌郎君有甚么特?别想吃的吗?就?当是?谢礼。”
“唔,小天?酥、冷蟾儿羹、丁子香淋脍、光明虾炙、白龙臛......”凌缙把笔扔回萧懿手中,毫不?客气地掰手指头报菜名?。
萧懿“......”我就?不?该张嘴问,给点阳光就?灿烂。
她咬牙切齿僵硬地回,“凌郎君说得都是?国宴大菜,本店无能为力。”
“唉,食肆厨丁仍需精进啊。”凌缙失望叹气。
萧懿按住痛扁某人的念头,“白龙臛换种做法,有非同?寻常的美味,凌郎君想尝试吗?”
凌缙果?然上钩,“想!”
萧懿不?动声色地点头。既然你亲口说的,那就?怪不?得我了哦,并不?是?我缺德哈。
白龙臛是?鳜鱼肉,宫廷御厨习惯如何处治它,萧懿不?得而知,但她只要知道最出名?的做法——臭鳜鱼,便已足够。
臭鳜鱼是?徽州名?菜,诞生于?清朝年间。关于?它传说很多很杂,有一种说法是?当时沿江一带的鱼贩每年入冬时去徽州山区卖鱼,因路途遥远为防止鳜鱼变质,鱼贩装桶时码一层鱼洒一层盐,并经常上下翻动。经过七八日?,鱼便产生出异味。
现在嘛,萧懿有新鲜鳜鱼也不?做,成心让凌缙吃些苦头。
“便宜你了,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得很。”
清除好内脏的鳜鱼打好花刀,用盐做个马杀鸡,里里外外均匀涂抹。注意盐不?能过量,不?然会变成咸鱼一条。鱼腹内塞上葱段,姜片,蒜,置于?坛子中密封储存。暮春时节,天?气回暖,鱼肉腌制五六日?即可。
“五六日??”吴三?的嘴长大,会不?会发臭啊。
“劳烦吴阿叔隔日?翻动一二。”萧懿善意提醒,“会有异味,无须在意。”
“喏。”吴三?一口答应,臭蛋都吃得,臭鱼肯定也行,听?女郎的准没错。
到了凌缙来赴宴的这日?,他一进食肆便左闻右闻,哪来的奇臭?
“程娘子,什么东西坏了吗?”
“呵呵呵,”程娘子捏住鼻子,“是?女郎给您准备的谢礼。”
还好女郎特?地让凌郎君午后没人的时候来用餐,不?然店里的食客全?要被吓跑去。
“?”凌缙大惊失色,“小娘子怎如此歹毒?某不?要谢礼哩。”
“胆高乃为真君子,区区一只鱼如何能难得住凌郎君?放心,不?会有事的。”萧懿从厨房出来,让方大架住凌缙,不?准他逃跑。
凌缙清瘦的身子骨哪里是?方大的对?手,无奈求饶,“要不?,某也去厨内看看?”
眼一眨不?眨看着人家做菜,总不?至于?给他投毒吧。
“行。”萧懿毫无压力。
腌制好的鳜鱼,鳃仍是?红的,鱼鳞未脱,就?是?味道有些大。萧懿屏息,抓住鱼反复冲洗,感觉自己快缺氧昏厥过去。其他人也纷纷站在离窗牖最近处,呼吸新鲜空气。
起锅烧油,油温六成热时放入鳜鱼,将鱼身两面煎至金黄盛出。萧懿另外倒油,下入姜、蒜、豆醬炒香,然后将鱼再放入锅中,加开水浸没,撒上适量糖,炖一刻钟,最后淋上酱油收汁。
汁水变浓稠时,她将鱼捞出留下汤汁,又把蒜头、蒜叶放进搅拌,最后把汤汁统统浇在盘中的鱼上。于?是?臭鳜鱼裹满酱汁,重新换了个模样上桌。
“尝尝。”萧懿将鱼推到凌缙面前。
凌缙吞咽口水,心有余悸。“某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白龙臛。”
第78章 昏礼
萧懿白了他一眼, 胆小就直说,找什么理由嘛。“你们没发现鱼已经没有异味了吗?”
“欸?好像是哦。”众人深吸几口气才?反应过来,刚在一直在厨房里被臭味熏着, 换了个地方鼻腔都没适应, 仍然疑神疑鬼的。
但众人依旧岿然不动,萧懿只好率先打破僵局,伸筷夹走一片紧致的鱼肉。春日食鲜正当时,所谓“桃花流水鳜鱼肥”,现在恰巧是最适合吃鳜鱼的时候。鲜美的鳜鱼骨刺极少,肉质洁白如蒜瓣。她闭眼感受鱼肉圆润细腻的口感, 不错不错, 还是熟悉的味道。“好吃!”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其他人犹犹豫豫壮胆伸手, 紧张地将鱼肉包裹在口腔中?。腌制五六天的鱼肉早已入味儿, 兼有独特的紧实、弹韧感, 沾上?浓稠的汤汁, 满嘴的浓厚醇香。
“果?真没了令人胆寒的怪味儿, 只有满口的鲜香。”凌缙桃花眼睁得老大,而后嘿嘿两?声斟满酒, “适合佐酒。”
其他人下午还有工作无法陪酒, 全?都大口吃饭大口吃肉。
“菜汁淋白饭, 香煞人哩。”吴三打开新世界大门,头都快摇掉了。
“为何闻起来臭, 吃起来香呢?”阿宇从?大碗里抬头,捻走?唇边的饭粒继续吃。
“和?臭蛋一样吧。那羊肉豚肉也能如法炮制吗?”阿田觉得自己特别聪明。
“不行?, 腐臭物别瞎吃,一不小心会要?人命的。”萧懿赶紧打住她的畅想, 珍爱生命啊姐妹。
一餐饭吃到最?后只有凌缙和?萧懿还在桌旁,前者是独饮正酣,后者是碍于礼仪,不好丢下客人离桌。
“小娘子?,某明日离京,谢谢食肆多?日的款待。”凌缙敛去嘻嘻哈哈的不正经,忽然矜重地向萧懿举杯敬酒,在长安的这些日子?算得上?他近十年里最?悠闲的时光。
日子?经不住细数,转眼间,他逃离河东已近十年。有时亦会迷惘,如若自己是没什么天资的普通孩童,能否安稳平凡地长大呢?至少,不会被人日夜监察逼练画技吧。
凌缙哂笑,年幼时的自己果?然只是个傀儡,权势之人喜欢什么,就得画什么。看似握笔的手是他的,实际是阿耶的、是凌家的。画作再精致,仍然俗不可耐,真讨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