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满意地?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了遍,太孝顺了。
如此虚弱,依然还要冒着风雪去探望生病的?公?公?,实在太孝顺了。
寒冬清晨, 风雪飘摇,整座北平城笼罩在白雾茫茫间。
朱标和常乐到坤宁宫时,戴思恭正在为朱元璋请脉。
须发皆白的老御医微闭着眼摸脉, 朱元璋静静躺在床里,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室内静默一片,良久良久,老御医仍摸着脉,且他眉间褶皱越来越深。
马皇后?搅着手里的帕子,满脸担心,朱标也忍不住在殿内来回?踱步。
他焦躁的脚步声好似鼓点, 一声一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戴思恭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脉,他是早把完了,但?如何承禀是个大问题, 他还没有个好对策。
首先?,急火攻心什么的, 是肯定不可以的。
皇帝昨儿才?与太子妃交锋, 一个惊惧昏迷, 一个气怒昏迷,外界要怎么传?
无论如何, 太子妃绝对一点儿也不可以沾染气晕皇帝的名声。
其次,水土不服也不可以, 北平是太子主张搬迁的新都, 皇帝怎么可以不适应?
戴思恭思前想后?,思来想去?,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终于睁开了眼......
马皇后?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戴先?生?,重八如何?他怎么会无缘无故晕倒了?”
朱标也立即冲到了床前,“戴先?生?,我爹是怎么回?事?”
戴思恭默默往旁边退了半步,踌躇道,“皇上脉弦细,面色红黄相间,舌红边有齿痕,苔白,是血虚肝郁的症状。”
朱标微微拧起眉头,“可能治疗?”
他对医理没有什么了解,只想知道可以不可以治好。
戴思恭捋着胡须,面露难色,“皇上到底上了年纪,只能先?疏肝泄热,调理一段时间。”
皇帝已有六十多?岁的高龄,年轻时纵横战场,陈年旧伤颇多?,如今年老觉少,常年心思繁重,日积月累,不是一两贴药能解决的问题。
戴思恭叹息了声,“待皇上醒来,殿下和娘娘还是劝他少操心,多?休息,尤其是别熬夜。”
马皇后?忍着眼泪点头,“本宫明白,劳烦戴先?生?开药,用最好的药。”
朱标在旁点头,“是的,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戴思恭捋胡须的手稍顿,清热泻火最好的药......
那当然,那必须是最能诠释良药苦口一词的“黄连”!
皇帝出生?贫寒,为能尽快好起来,尝些口舌之苦,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没一会儿,院子里飘来极浓厚的中药味,闻着就很提神醒脑。
马皇后?拧来条温帕子,仔细地给朱元璋擦拭额头的汗水。
朱标和常乐坐在旁边的圈椅里,默默等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药还没好,床那边有了动?静。
马皇后?惊喜道,“重八,你醒了!”
常乐一愣,朱标立即冲到床边,“爹!”
朱元璋对着明黄的床顶迷糊了好一会儿,转眸,看见床边满脸担忧的妻子和儿子,唇边隐有笑意?。
但?是转瞬之间,双眼恢复清明,唇边笑意?顿消,“标儿,常氏那研究所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是她这些年对外展示的,那些所谓的儿童玩具。
那些无用的东西,她根本没有必要如此严密周全的防守。
毛骧的身手别说是锦衣卫,就是在全军,那都是少有敌手,可竟然折在了常氏手里!
朱元璋那等了一夜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语气里满是质问。
朱标一愣,原本心头对老父亲满满的担忧,仿佛破了个洞的气球。
常乐眼珠子转了转,从床尾的阴影里探出个脑袋,答道,“父皇,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她惨白着张脸,看起来很憔悴,但?是双目灵动?,囧囧有神。
那两只眼睛清清楚楚透露着“我装晕,我骄傲”这样极为嚣张、挑衅的态度。
朱元璋那心间凭空升起万丈火焰,“出去?!”
一声暴喝,极其突然。
常乐吓得抖了三抖,整个人几乎都要跳起来。
朱标略略皱眉,把妻子往自己身边揽了揽。
他轻抚她的背以作安抚,再?柔声道,“乐儿先?去?偏殿歇一会儿。”
常乐掀起眼皮露出水润的双眸,眼尾带着丝浅浅的红,我见犹怜。
她吸了吸鼻子,低低应了声,“好。”
那一声好,既有委屈,又有惶恐,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磋磨。
朱标那眼神瞬间软得一塌糊涂,满满都是心疼。
朱元璋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呼吸急促,气得差点呕出口血。
可朱标暂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老爹的状态,他背向床,目送着妻子的背影。
朱元璋紧紧抠着被面,几乎要抠出一个洞来,“标儿!”
他忍了又忍,试图唤回?儿子的心神,“标儿,那研究所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朱标转过身坐到床边,“正如太子妃所言,都是些利国利民的工具。”
朱元璋岂会信,“标儿,你如今连句真?话也不愿意?给爹了么?”
父子两人,四?目相对,一时之间都没有言语。
片刻,朱标先?垂了眸光,“那里研究制造的是能减轻人力劳动?的机械之物。”
正是朝廷曾经禁止的,把它们归类为“奇技淫巧”的那些东西。
朱元璋果然皱了眉头,“标儿,你该知道那些东西有碍我朱家王朝的延续。”
奇技淫巧,荡人心志,百姓安逸,闲会生?惰,长此以往,国家如何长治久安?
朱标沉默许久,“可相比朱家的统治,民族的强大更为重要。”
乐儿曾极为痛惜的那段历史,有必要从此刻起就作出改变。
朱元璋稍稍前倾,“什么?”
朱标抬眸,“没什么,您放心,我会约束常氏。”
那些未来,他来改变即可,没必要拿出来打扰爹。
可朱元璋哪里能放心,“标儿,为了朱家江山永固,常氏和她那研究所都不能再?留。”
朱标和马皇后?齐齐抬眸,不能再?留?
母子两人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反复回?荡着“不能再?留”四?个字。
朱元璋叹息了声,“爹只知道你与那常氏夫妻情深,可和江山相比,区区一个女?人,孰轻孰重?”
寝殿之内,再?次静默,唯有三人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朱标艰涩道,“常氏乃我结发妻子,携手二十余年。”
朱元璋丝毫不以为意?,“你如今是太子,将?来是皇帝,何患无妻?”
马皇后?飞速扫了眼丈夫,何患无妻?
倘若她马家还有人,倘若她当初没有偏安后?宫,倘若......
朱标扯了扯嘴角,反问,“可我若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了,又何谈安邦定国?”
朱元璋哽住了,脑海里只剩一句话,他的标儿完全被常氏蛊惑了!
寝殿又是一阵安静。
半晌,突然从外面传来三道敲门声。
马皇后?眨了眨眼,掩去?眼底弥漫的水汽,淡声问,“何事?”
殿门口,晚星看了眼自家主子,随即恭敬回?道,“娘娘,药煎好了。”
马皇后?站起身,“进来。”
她伸出胳膊准备接药碗,谁知,从屏风外转过来的人是常乐。
常乐亲自捧着药碗,“父皇,喝药了。”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同之前的满脸委屈,仿佛是两个人。
马皇后?楞住了,乐儿怎么回?事,吃错药了么?
朱标一时之间也没有反应过来,他稍显迷茫地看着妻子的笑脸。
浓郁刺鼻的中药味随着蒸腾的热气蔓延,瞬间笼罩整座寝殿。
常乐捧着药碗凑到床前,“父皇,您快喝药呀。”
她嘴边是笑,可眼神冷漠,是鲜明的对比。
朱元璋看着粘稠到发黑的药汁,心念电转,福至心灵,“常氏,你竟要毒害于朕!”
常乐似被揭穿了阴谋般神色慌张,“儿媳没有,儿媳冤枉。”
朱元璋愈发笃定,“既然没毒,那你倒是先?喝一口。”
一瞬间,他浑身充满斗志,好像是打仗时预知了对方用兵之法的兴奋。
常乐满脸为难,支支吾吾,“儿媳在服安神药,与父皇所用之药,药性?冲突......”
总之,她是坚决不能先?尝一口。
朱元璋冷笑一声,“标儿,你瞧瞧,这就是你的好妻子!”
朱标瞥眼恶趣味满满的妻子,“我来喝。”
他伸手欲要端托盘里的药碗......
朱元璋急得半坐起身,“标儿!”
常乐眼疾手快,稍稍侧身,避开朱标的手,“您正在服治背疽的药,也不可以乱喝。”
朱标的手僵在半空,他默默瞅着妻子,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眼含警告,示意?她适可而?止。
常乐无声撇了撇嘴,把托盘往他那边一递,“父皇对儿媳的偏见实在太深了!”
她一跺脚,一甩手里的帕子,捂着脸,嘤嘤嘤地跑了出去?。
刚反应过来的马皇后?又愣住了,朱标无奈扶额。
乐儿不把昨天受得气给出完,是不打算消停了么?
朱标摇了摇头,把药捧到床边,“爹,您先?喝药,凉了,会很难喝。”
近些时日,他的口鼻完全沉浸在药汁子里,对此最有发言权。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朱元璋直接撇开了头,“标儿,药里有毒!”
常氏方才?那矫揉造作的姿态,明明白白,显而?易见。
朱标无语,他爹的龙脑子是晕倒晕没了么?
乐儿为着他,为着雄英,为着他们一家人能够亲密无间,她再?如何委屈,也不会害爹的性?命。
朱标:“爹,药里没毒,乐儿绝对不会害您的。”
最多?搞些小动?作,气一气您,比如方才?那样。
朱元璋沉痛地闭眼,他的儿子,他辛辛苦苦培养的儿子完全被常氏蛊惑了!
常氏恨不得立马要了他性?命,她都敢骂他是灾星,还有什么不敢的?
父子两人,一人委顿在床,一人捧着药碗,互相僵持。
马皇后?看眼丈夫,再?看眼儿子,“标儿,你爹有我,你自个还病着,先?回?去?休息吧。”
她伸手把药碗接了过去?,示意?儿子自己能够搞定。
朱标顿了顿,“爹,娘,那儿子先?告退了。”
殿门开了又合,寝殿只余世间至尊至贵的夫妻。
马皇后?端起药碗坐到床沿,咕咚咕咚,直接喝了两大口。
朱元璋听到动?静,震惊回?头,“妹子!”
马皇后?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边的药渍,“重八,真?的没毒。”
但?是,是不是也太苦了点儿!
马皇后?死死忍住唇舌之间的苦涩,把药递到丈夫嘴边,“重八,喝了药,才?会好。”
朱元璋拧紧眉,仔细掠过妻子的面容,的确毫无中毒的痕迹。
他咬了咬牙,接过药碗,凑到自个唇边......
马皇后?欣慰地弯起眼,那么年纪的人,再?不吃药,病还想不想好。
然而?,朱元璋耸着鼻尖嗅了嗅,突然又移开了药碗,“我不能喝。”
他把药往床边的桌子一搁,“妹子,我们得尽快返回?京师。”
马皇后?欣慰的面容寸寸裂开,“为什么?!”
朱元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药理复杂,食物之间常有相克,这药,你喝了没问题,不代表着我喝了也没问题。”
马皇后?:“???”
朱元璋掀开被子,撑着胳膊起身,“标儿如今已完全受常氏蛊惑,你我滞留北平,恐有性?命之忧。”
马皇后?:“......”
无语片刻,“标儿岂是容易受蛊惑之人?”
再?者,“乐儿为什么害你我性?命?”
朱元璋起身的动?作摇摇晃晃,显然正处于病痛中。
马皇后?边搀住他胳膊,边劝道,“她是太子妃,太孙母,稳稳当当的未来皇后?,太后?,何必多?此一举?”
朱元璋坐在床沿,抬了抬脚,边示意?妻子给他穿鞋,边道,“那武则天还是李治的皇后?,李显的生?母。”
马皇后?无奈蹲下身,“那又如何,大唐江山最后?还不是回?到了李家子孙的手里?”
哪怕乐儿有那野心,她将?来难道还会越过雄英,传给常家侄子?
那不可能,就以乐儿与雄英的母子之情,绝对不可能的。
朱元璋一噎,随即瞪大了眼,“那怎么能一样!”
朱家江山,岂能沦落至一无知妇人之手!
马皇后?瞥他一眼,“你连乐儿端来的药都不敢喝,难道不怕她在你返京的途中刺杀你?”
北平、京师,相距千里。
又是寒冬腊月,运河结冰,只能选择陆地,耗时久,行路难,有什么意?外,犹未可知。
朱元璋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有道理。”
他们要在北平新宫出了意?外,百官、百姓或许会对太子夫妇略有微词。
倘若是在回?京途中,那完全可以推给贼寇。
相比北平新宫,宫外才?是真?正的危险!
马皇后?:“......”
她随口一说的,他怎么还当真?了?
帝王病, 乃国之大事,消息传回京师,文武百官极为意外。
毕竟皇帝的身体向来康健, 怎么会突然病了?
但也并非不能接受,皇帝到底已有六十多岁的高?龄。
群臣在稍稍讶异过后,也同北平众人一样,继续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干活,没有一点儿?慌乱。
国有太子,还是?掌政二十多年的太子, 稳稳当当,有何可忧,有何可乱?
或许有人担心太子也病了,皇家父子也是?情?深, 连病都得共同进退。
但没关系,御医明确可以治愈, 哪怕, 哪怕真有什么意外, 那不还有皇太孙么。
等翻过了年,皇太孙也有十三岁了, 又有满朝文臣武将保驾护航,主少臣疑什么的也不存在?。
再不济, 人还有位能干的母妃, 连带着群能干的母族亲戚。
朱家皇朝的权利交接,有皇太子, 有皇太孙,简直稳如泰山。
只可惜, 朱元璋并不如此认为。
北平,春和宫。
朱标背部的疽静心养护多时,终于到?了可以切开引流的时候。
这?个时候也是?最?最?危险,最?最?关键的时候。
腊月难得阳光明媚的一天?,朱标饮了麻沸散,陷入沉睡。
戴杞仔仔细细再做了遍工具清理后,开始手术。
她手里精巧的手术刀一刀切开一个脓包,恶臭阵阵。
马皇后在?屏风外的圈椅里坐立难安,不时探头,仿佛没有嗅觉。
若非防感染的要求,她估计得要凑到?床前。
常乐提壶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娘,别担心,会没事的。”
马皇后接过茶碗,拍了拍她的手,“乐儿?也别担心。”
常乐扬起嘴角,轻轻点头,暗自祈祷,但愿没事。
如果,如果一定要有个人出事,这?样的宝贵机会请留给朱元璋。
反正他?也正卧病在?床,以至于好大儿?动手术的关键时刻,都没能到?场。
也是?奇怪,他?的症状并非急症,更不足以致命,按说,他?调理了这?么些日子,应当有些起色,可是?......
常乐稍稍皱起眉,可朱元璋却似乎是?越来越严重了。
他?是?真的,还是?刻意装的?
坤宁宫。
朱元璋突然打?了好几个哈欠,谁在?骂他??
莫名受传召入宫的燕王朱棣心头惴惴,满脸担忧,“父皇,您没事吧?”
朱元璋憋眼没什么眼力?见的四儿?子,艰难挤出一丝笑?,“朕没事。”
朱棣挠了挠脑门,“那儿?臣就?放心了。”
朱元璋黢黑的面庞浮现层红晕,艰难忍住到?嘴边的破口?大骂。
放心什么放心,他?看起来像没事的样子么?
但在?如今的北平城,他?唯一还能指望的只有四儿?子。
老三,老五那两个,受常氏蛊惑,整天?不务正业,啥也指望不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嘴角的笑?意愈发和蔼,“老四,近来可好?”
只是?那笑?略显僵硬......
朱棣暗自抖落满身鸡皮疙瘩,父皇病糊涂了?
他?是?朱棣,是?老四,不是?太子大哥,何德何能享受父皇的贴心问候?
朱元璋睨着呆头呆脑,半晌没有反应的四儿?子,瞬间失了耐心。
他?强迫自己维持住笑?脸,直接问道,“老四,倘若标儿?此番遭遇不测,你打?算怎么办?”
朱棣更懵了,大哥遭遇不测是?什么意思?
大哥那病不是?能治么?
父皇真老糊涂了,或者......
或者他?是?在?试探我?
朱棣自觉真相了,立即保证道,“儿?子定会全力?支持雄英和大嫂。”
老老实实做为大明戍守边疆的塞王,绝无任何谋权篡位之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有心也无力?,他?虽为燕王,可北平城早已是?东宫的囊中之物。
且连一直撺掇他?的大和尚姚广孝都成了大哥和大侄子的得力?重臣!
谁懂,明明,明明是?那大和尚给他?的希望,可人竟然先撤了!
朱棣忍住满腔心酸,态度愈发诚恳,再次强调,“父皇,儿?臣定会全力?支持雄英和大嫂!”
朱元璋一口?老血奔涌,气得他?脸红脖子粗,浑身发抖。
支持雄英便罢了,支持雄英和常氏,算怎么回事?!
他?到?底是?朱家儿?郎,还是?常氏的马前卒?
一个个,一个个竟都被常氏给蛊惑!
朱元璋抄起桌边的药碗就?扔了出去,“逆子,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白瓷碗盛着药汤直击面门而来,朱棣骇得愣在?原地,一点儿?没敢躲。
他?眼睁睁看着碗在?自个脑门炸开,药汁顺着脸颊滑落,那滚烫的温度灼烧起一片通红。
在?那瞬间,也不知?道是?不是?破罐子破摔,他?脑子里闪现过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爹”?
他?从来只有父皇,他?心里当然有父皇,可爹,那不是?太子大哥的专有称呼么?
白瓷碗落地,沿着地板几个跳跃,碎成一片一片。
朱棣突然反应过来,立即伏跪余地,“儿?臣知?错,父皇息怒!”
朱元璋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胸口?剧烈起伏,他?抬着手颤颤巍巍指着没用的四儿?子,“蠢货!”
竟连躲都不敢躲,要是?标儿?,早已闪身躲开,根本?不会让药碗碰到?他?半分。
标儿?,他?精心培养的标儿?,最?最?完美的标儿?,竟完全被常氏蛊惑了!
朱元璋悲从心中来,胸口?猛然一阵钝痛,他?揪紧衣衫,大口?大口?喘着气,“来人,来人!”
他?自以为用了最?高?的音量,但实际那只是?他?嘴边的呓语。
朱棣伏跪在?地,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安全出宫,完全没有听见他?父皇的呼救。
直到?“砰”得一声响起,他?豁然抬眸,朱元璋已无声无息躺在?半步之遥,额头汨汨留着鲜血。
朱棣怔楞一瞬,“来人,来人!”
春和宫静谧无声,唯有手术工具偶尔轻撞的响动。
突然,小全子连滚带爬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常乐皱紧眉头,“安静!”
小全子怎么也安静不了,“皇上出事了!”
他?极力?压低声音,但怎么也压不住满脸的惊恐,“皇上摔倒了!”
马皇后腾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都来不及问怎么回事,急匆匆往外。
常乐一愣,“戴先生!”
静候在?殿内,以防万一的戴思恭立即起身。
常乐脑瓜子飞速旋转,“雄英,你陪你皇奶奶一块儿?。”
朱元璋正病着,又是?这?个年纪,摔倒可不是?小事情?,万一......
常乐郑重看着儿?子,“雄英,娘要陪着你爹,你去帮皇奶奶,好不好?”
朱雄英点点头,“娘放心,儿?子明白。”
门开,冷风夹着冰雪席卷而来,冻彻心扉。
马皇后猛然间一个寒颤,但她丝毫没有犹豫,直直扎进了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里。
凤驾急急赶回坤宁宫,已是?一盏茶之后。
寝殿里的血迹犹在?,朱元璋已被移到?了床上,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戴思恭赶紧上前查看,只是?,刚一搭皇帝的脉,面色骤变。
他?颤着手去探皇帝的鼻息,又去翻他?的眼皮,随后踉跄跪地,“娘娘,太孙,节哀!”
寝殿落针可闻,作?为见证父皇驾崩的重要证人朱棣已完全不知?今夕何夕。
一股寒凉自心底最?深处窜出来,直达四肢百骸,他?,该不会是?他?气死了父皇吧?!
马皇后整个人晃了三晃,“怎么会......”
明明今早还好好的人,怎么一转眼,怎么就?死了?!
朱雄英赶忙扶住她胳膊,“皇奶奶!”
马皇后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她一步一步走到?床边,颤抖着手亲自去探丈夫的鼻息。
没有呼吸,真的死了!
相伴四十年,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没有了?!
殿内沉默无声流淌,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朱雄英猛然跪地,“皇爷爷!”
春和宫。
朱标的引流手术很成功,但麻沸散的药劲儿?没过,仍在?昏睡。
常乐仔细替他?掖了掖被角,也带着人急匆匆赶往坤宁宫。
朱元璋竟然没了?!
洪武二十四年未过,朱元璋竟然没了?!
坤宁宫里哭声一片,常乐在?门口?顿了顿,缓缓推门入殿。
马皇后仍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仿若一座雕塑。
雄英和朱棣跪在?床边,叔侄两哭得肝肠寸断。
朱元璋突然传朱棣进宫之事,早有人禀报至春和宫,只不过常乐没太在?意。
北平城,新宫早已在?她和朱标的掌控,区区朱棣翻不了天?。
谁能想到?,他?是?翻不了天?,可朱元璋一命呼呜了。
常乐绕过他?们,看向无声无息躺在?床内的朱元璋。
他?额际的鲜血已经干涸,两只眼睛瞪得圆圆鼓鼓,像是?铜铃,里面满是?愤怒与不甘。
常乐皱了皱眉,他?是?因?为撞伤而死?
戴思恭看见了她眼底的疑惑,轻声道,“撞伤并不致命,主要还是?体虚,气急。”
常乐更加疑惑,燕王到?底讲了什么,朱元璋竟会直接气死?
当时她骂他?克儿?子,骂他?是?灾星,他?可是?连晕都没晕。
戴思恭顿了顿,还是?道,“皇上应当没有服用老臣开得药。”
常乐:“没有服用?”
那药去哪儿?了?
每天?一碗碗煎好送进来的药,没进朱元璋的肚子,难不成还进了马皇后的肚子?
戴思恭:“请您允许我在?殿内查看一番。”
常乐点头,她也很好奇,朱元璋到?底在?搞什么玩意。
戴思恭绕着寝殿里里外外转了三圈,最?后停在?旁侧的窄道前。
那位置,里面放得应当是?恭桶。
常乐:“???”
朱元璋把药倒进了恭桶?
什么毛病?
马皇后呆坐许久,终于缓缓回神,也听见了他?们的动静。
她木着张脸,仿佛晴天?霹雳,“重八没有喝药?”
他?每每指使她亲自去煮粥,就?是?为了把药倒进恭桶?
他?说想念她煮得白粥,她哪里舍得拒绝他?。
白粥......
马皇后突然想起丈夫拒绝所有佳肴,只喝最?原始最?干净的白粥。
白粥,没啥特别,唯独最?是?清澈,但有瑕疵,必能第一时间发现,因?此最?难掺毒。
他?哪里是?想念她煮得白粥,他?是?害怕自己中毒!
马皇后惨淡一笑?,欲哭无泪。
黄昏时分, 天边只剩最后一丝光亮。
朱标自沉睡里悠悠转醒,寝殿又暗又静,但?依稀可见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专心致志守着他醒来,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朱标轻轻扬起嘴角,“乐儿......”
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喑哑、低沉,激起静谧的室内迭起层层波浪。
常乐一愣,立即拨开床帐,“你醒了!”
她情不自禁红了眼?眶,泪水淌过白皙面颊。
朱标嘴边笑意更深, 抬起胳膊擦去?妻子腮边的泪痕,“我醒了。”
常乐重重点头,缓过那阵激动?之后,赶紧喊了戴杞进来给他检查伤口。
万幸, 手术成功,他闯过了最?难的一关, 已无性命之忧, 当然仍得仔细养护。
戴杞嘱咐了遍注意事项, 背着药箱退出?了寝殿。
常乐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边倒来杯热茶递给他, 边思索着如何开口。
他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 爹没?了。
恐怕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噩耗。
朱标轻啜口热茶, “乐儿,怎么了?”
怎么一副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常乐无声轻叹, “有个事儿,必须得尽快告诉你。”
无论是朱元璋的丧事, 还是新皇登基之事,都得由?他来决定。
朱标微微挑眉,“什么?”
常乐轻抿唇角,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艰难开口,“父皇,他驾崩了。”
朱标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什么?”
常乐赶紧捏起帕子替他擦嘴,“你别激动?,小心伤口。”
朱标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乐儿,我方才没?太听清楚......”
常乐沉默地接过他攥紧的茶碗,无声表示他方才没?有听错。
茶碗离去?,他的手心蓦然一空,朱标眼?底划过一丝茫然,“怎么可能!”
爹不是还有六年多的寿命,不是能活到洪武三十一年么?
常乐也没?想到会这样,可朱元璋的的确确没?了生机,这会儿怕不是都已经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