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时雨一直都很欣赏好友的专注坚定,可某些时候,就连她也很难理解清枝的胆气。
譬如顶撞讲师,譬如私藏禁物。
花时雨果断道:“不行,我得告诉戒师。”
“等等!”
见她转身要走,清枝紧紧攥住花时雨的手。
少女的掌心冰凉而粗糙,河水的冰冷似乎已浸入她的骨髓。
这根本不是十五岁女孩——哪怕是修行之人所应有的手。
双手相触的瞬间,花时雨声音顿时哑了下去:“你的手……”
“时雨,我要回家。”
又开始了。
花时雨皱眉,勉强忍住反驳言语。
清枝对其他人都沉默平淡,唯独和花时雨认真讲述过“化外仙境”于她的意义,以及仙境中的生活百态。
内容听着很生动丰富,不像假的,可仔细想来,实在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甚至偶尔花时雨也觉得清枝确实有些怪……但她讲义气,不能辜负清枝的信任。
所以只要清枝提,她都会认真听完,然后再做劝说。
“这邪祟只是在蛊惑你,你不能鬼迷心窍。”
花时雨反手握住清枝的手,大小姐的掌心温暖干爽,像是吹过晴空的风。
她认真道:“枝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你要信我。邪祟真的不值得信任。”
清枝弯弯唇角,感到暖心,却又没有笑的力气。
她感念花时雨的好意,可对方自小顺风顺水,说实话,她很难与清枝所处的苦闷绝望共情。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这是我最后的指望。时雨,我没钱了,一分钱都拿不出。”
承认自己的困窘时,小姑娘垂下眉眼,肩膀也耷拉了些。
花时雨又急又心疼:“我不是说了么,你有难处就和我借。”
清枝摇头:“你修行也要钱,以后入仙门,还要花更多钱,我不能……”
小姑娘刘海因为劳作而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看起来就像是落了水的小狗。
花时雨拿她没办法。
“我说实话,这邪祟最多是黄级上品的邪物,只要是朝彻境修士都能随意祓除,它就算竭尽全力,又能帮你多少?”
“这是我最后的指望。”少女重复。
瞧清枝这般模样,花时雨心里堵得慌。
早知道这次她就不随队出战讨伐妖兽了,半月不在道观,清枝就被欺负成这个样子。
两个女孩沉默了一阵。
半晌,花时雨开口:“没和你说,这次历练我临阵突破,已经是朝彻境大圆满了,压制铲除这邪祟不难。”
朝彻境大圆满修为堪比副观主,花时雨不愧是天才!
尽管心情还在黯然,清枝还是打起精神,由衷为花时雨高兴。
“恭喜!”
大小姐板着脸:“所以,这手记你可以留下来,但要有我全程监督。”
凝重的气氛瞬间松动,小姑娘惊喜地睁大眼睛。
她连连点头:“如果我真分不清轻重,这事我就不会告诉你。”
花时雨嘟囔:“你是有轻重,但不多。”
清枝抿嘴笑了:“那教教我嘛,怎么叫它再说话?”
大小姐严肃起来,讲出自己的推测。
她见多识广,知道类似情况。这邪祟所需的“墨”,应当是灵力的一种具现化体现。想让它流畅说话,需要供奉更多的灵力物质,诸如妖兽血肉,天材地宝之类的。
“但你绝不能给它供给通畅,灵力供给是挟制妖邪的重要手段。”
这邪祟孱弱,花时雨照顾她心情,没有强行要求没收保管,只是叮嘱她不要鬼迷心窍,伤害自己与那邪祟交易。
至于其他的,花时雨自己想办法,三日内总会有主意。
“他不可能是祁扶玉亡灵,你时刻记住,他只是个冒牌货。”
清枝认真点头,也叫她不要太为难,更不要有太大压力。
做完工,疲惫的清枝揣着手记回了屋。
她尝试冥想,可奇迹没有再一次出现,她的灵台依旧空空如也,感知不到灵力存在。
家徒四壁,孤独的她没有别的事做。
清枝盯着手记,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今天和花时雨的对话,自始至终都屏蔽了这个冒牌货。
或许……
她翻到第四章残稿,主题是祁扶玉参观一处飞来峰有感,内容则为简洁六字。
【山高,路远,甚累。】
旁人都觉得,祁扶玉堂堂魔尊怎么可能为路途所困扰,不过清枝总觉得,祁扶玉肯定有深意,只不过自己境界不够,领悟不来。
满满两张白纸,就写了六个字,还有大片空余。
于是清枝写自己的事情。
“……时雨让我把手记处置了,她觉得邪物危险,我驾驭不了。”
“或许世间之事,皆如登飞来峰,人力有穷尽,而路途无穷。”
她强调自己的为难与牢骚,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保留被污染的魔尊手稿,于她风险远高收益。
写完后,她等了许久。
没动静。
这手稿昨日的诈尸,似乎真的耗尽了灵力……害。
清枝无奈,正准备合上本子,忽然看见自己珍爱如命的魔尊手稿,凭空空白了几页。
清枝:?
我宝贝呢??
而伴随着那几页手稿的空白,白纸上终于浮现了浅浅的字迹。
【XXXX】
——连续四个大叉号,这邪祟居然会模仿她以前书写的表达?
——谢天谢地,他终于知道怎么写最省墨。
【本尊可以予你世上最强悍的功法。】
——自称没改,看来还是没学会。
——这一句又消耗了她整整十页手稿,无论祁扶玉字迹还是她的批注,甚至连今天刚写的牢骚都吃掉了。
清枝心痛如绞。
她忍着心疼道:“你可以转化我的笔记与我表达?”
清枝心痛稍微好转了些,写道:“我也想留下你,帮助你复苏,可我是天朦,人微言轻,但如果我能获得力量就不一样了。你知道天朦如何获得灵力么?”
【知道】
纸页上浮现出令她狂喜的回答。
在清枝惊喜的目光下,一行秀逸字迹从容浮现。
【杀十人献祭,自可获得血衣功法。】
叫时雨说对了,这邪祟良心大大的坏,真不能留。
——清枝的第一反应。
坏了,平白浪费祁扶玉的亲笔手记!呃啊啊啊啊啊!我是白痴吗,让这邪祟胡写!
——清枝的第二反应。
心情大起大落的她十分果断,当即在记事簿上真诚发问。
“您能不能把前面的笔记还我?”
冒牌货真的回复了。
【彳亍】
字迹写得很吃力。
【为本尊效力,可亲笔予你勉励。】
清枝:?
还好意思说???
为了折月杂记,她花了整整十两银子,更别说投资在上面的月华油。
她还没捣鼓出应有价值,这邪祟就快都给她吃完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头,忽见手记又少了四页,还是她觉得最高深,最有潜在价值的观星篇。
小姑娘顿时急眼了!
她迅速换了朱笔,端端正正写了六个娟秀小字——心疼手记,不想让潦草字迹破坏。
“别写了行不行?”
结果冒牌货给她连这六个字都吃了。
【闲言碎语。】
【助你精简。】
清枝气晕:“那都是魔尊祁扶玉亲笔,你说是闲言碎语?”
【日后本尊…自会…重新赐言。】
不许冒充她白月光!
清枝眼神犀利,指出自己早发觉不对之处。
“既然你是祁扶玉,一心只想复活,那此前为何不与人交流?”
邪祟半天方才把回答书写完整。
【无人与吾有缘,直至你涂抹月华油,本尊方才恢复短暂清醒。】
清枝发出致命一击。
“你既然能吞吃墨迹写字,为何只吃一部分,前面的不吃,以至于现在说话断断续续。”
【饭要…一口…一口…吃。】
被致命一击的人是她。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说到关键,那邪祟说话都因此流畅几分。
【获得类似月华油的灵物。】
【本尊方可与你交流通畅。】
呵呵呵呵。
时雨果然料中了他的意图。
“你既然在手记中观察我许久,应当知道我的处境。我只是一个天朦,你懂天朦是什么吧?”
【嗯,无用之物。】
她忍无可忍:“祁扶玉清高超然,不会像你这么说话。”
【没有人】
【比本尊】
【更懂祁扶玉】
清枝:呃啊啊啊!
“总之,我一点灵力都没有,别人也像你一样看不起我,我上哪去给你弄好东西?购置月华油和折月杂记已经将我家财耗尽。”
手记陷入短暂静默,或许是在沉吟。
见状,她心里终于微妙的爽起来。
只要自己够穷,邪祟就诈骗不了她。
【下月七炼斋,你拿魁首。】
小姑娘自信回答:“拿不到。”
【区区守气境测试,过不了?】
清枝严肃承认:“我是废物。”
【这有何难。】
他的笔触冰冷果决。
【将竞争者都杀了,你便是魁首。】
清枝:……?
冒牌货的字迹依旧清隽平和,内容却冷酷到令人想打个寒噤。
而最恐怖的是,他的字迹言语,居然当真有着令人想要信服的致命魅力。
【修真为掠夺天地灵气,逆天而行,你迟早需见刀兵之事。】
【明日你前往后厨务工,正好伺机下毒。】
这恶灵说起杀人怎么轻描淡写的??
清枝如今沉没成本已经投入太多,没从这恶灵身上捞回来她不甘心,但她更不会做害人利己的事。
“如果你只会出这种粗暴的馊主意,那我们也不用合作了。”
【一个正直善良的天朦?】
“呵呵。”
【你似乎从未相信本尊身份。】
清枝干脆也不装了:“祁扶玉绝不会如你这般处事,我难以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邪祟。”
【邪祟?!】
恶灵反应颇为强烈,表现出对这个称呼的极大愤怒。
区区黄级下品恶灵想拿她怎么样?
她是废物,他就不是咯?
她学着对方口吻:“那你讲讲,自己是什么东西?”
【……】
【合作的基础是开诚布公,本尊需向你自证身份。】
这才对嘛。
“其实证明身份也不难。”清枝对祁扶玉生平经历简直如数家珍,迅速报出最快捷方便的办法。
“三千道统皆由祁扶玉衍生而出,但他的一部绝世功法,从未传授于人,他死后方才收藏在归墟宗,然而流传在外的也只是残篇。”
那部功法名为清魄剑法,得名于祁扶玉执掌神兵清魄剑。
祁扶玉以清魄剑诛杀过无数天级邪祟,击败天下豪杰,他的剑意便是曾亲手斩下的一段月光。
据说清魄剑法修炼至极致,可飞升而碎月。
有人如此盛赞祁扶玉的一剑——胜明月之清,夺皎月之魄。
“如果你能补全清魄剑法残篇,我就信你身份。”
【旁人竟敢碰它?】
文字无声,可不知为何,清枝竟在那冰冷字迹中感受到震怒。
“不说别的,你就说知不知道。”
清枝事先声明:“虽然我只有守气境一段,但我理论学得很好,瞎编乱造哄不了我的。”
她觉得这邪祟如果有多余笔墨,或者能发出声音,此刻定然会冷嗤。
【哼。】
——啧,是真不怕浪费墨啊。
很快,随着空白纸页上墨迹的浮现,清枝震撼地瞪大眼睛。
这邪祟居然真知道!
清枝写出世上流传的仅有两句残篇,那邪祟居然迅速补全,写了满满一页纸!
她素来聪颖,脑子也不笨,看得出这部功法的含金量,也确实是斩月为引。
清枝看得如痴如醉,心情更是激昂不定,然而看着看着——
【没墨了。】
清枝:??
“你有写没墨了的功夫,就不能多写三个字?”
【不能。】
【给本尊找墨。】
清枝:……掉份!
她此刻也琢磨明白了,这家伙哪里是没墨,只是想吊着她。
然而眼下这冒牌货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它至少会背一部天级功法的残篇。
只清枝手中这一页,拿出去都价值百两雪银,若是能再多一页,价格还可翻倍。
清枝需要钱。
“滥杀无辜绝对不行,我不是那种人,再大利益也不行。”
“如果你能认可这个前提,我们就合作愉快。”
不滥杀无辜清枝强调了两次。
【好。】
【墨水有限,没有余裕解释缘由,你只需按本尊所言去做便是。】
“好。”
【早知今日要用,这杂记本尊便多写几笔。】
清枝愤怒地瞪大眼睛。
——都说快没墨水了,这货还有闲情吐槽??
假装称他一句尊上,还真把自己当祁扶玉,开始闲情逸致了是吧?
但她又不敢和这冒牌货吵,担心对方是个憨憨,真和她吵起来,把最后墨水也浪费了。
清枝忍着气,等祁扶玉慢吞吞憋出办法。
【十日后便是三年一度的月中于天,届时你以灵兽之血铭刻法阵,涂抹月华油于额心,站在法阵中,可引月光涤体。】
“我……”
一行字浮现。
【别问,问就照办。】
清枝要被这欠揍冒牌货气死。
“我没钱!”
祁扶玉:……
纸页上浮现浅淡近乎灰的一行小字。
【灵兽血可以水银……】
话没说完,没声了。
他没墨了。
呃啊啊啊啊!
清枝要被这冒牌祁扶玉气死了,他之前干嘛浪费笔墨的吐槽?
现在要她怎么办?
灵兽血是用水银替代,还是水银加点别的东西?
清枝头疼。
她不敢乱画法阵,可法阵符箓是高深学问,花时雨也不太懂。
整个道观,对法阵方面比较熟的只有讲师应如许。
为了自己的回家大业,必须想办法和应如许讲师套近乎!
和讲师套近乎可远远没有现实中那般简单,更别说应如许还是道观里出了名的恃才傲物,脾气上来时,连观主面子都不给。
这其实勉强也算方便了清枝。
只要送礼对了应如许胃口,就一切好说。
应如许的癖好同样有名。
他只喜欢和祁扶玉生前所用之物有关的东西——通常称为魔尊遗物,越新奇珍贵越好。
据说他有一样珍贵魔尊遗物,可以精准识别物品是否与祁扶玉有关,所以从不上当。
在这方面,应如许活脱脱是高配版的她。只是应如许能力强,吃亏少,所以大家不会非议他。
“怎么办?”
清枝盯着自己的一屋子垃圾……啊不,宝贝,忍不住用笔戳了戳手记。
“你不是自称魔尊么,快看看,这里有什么是你用过的?”
手记一动不动,装死中。
清枝只能自己琢磨。
现买肯定不行。
一是找不到,二是没钱。
清枝在自己的宝贝堆中转来转去,时不时拿起一个垃圾……啊不宝贝端详。
据传祁扶玉用过的笔洗?
不行,这白瓷笔洗不知什么磕了道口子,灵物怎么可能这么脆弱。
据传祁扶玉用过的蒲扇?
不行,拿出去乞丐都觉得磕碜。
折月杂记?
不行不行,这杂记倒是真货,然而笨蛋也知道不能送出去。
目前她打算利用这恶灵捞回成本,再打通灵力感知,然后就反手举报处理掉他。
清枝在屋中兜兜转转,始终没有合适的礼物。
此刻她面露懊恼,撇去自欺欺人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买了多少垃圾。
就比如这寝衣,用来当包袱皮都嫌小……诶?
清枝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一个天才的想法,她知道该给应如许讲师送什么了!
第二天清枝便去寻找花时雨,讲了自己的离奇见闻,以及拜托她引见。
花时雨依然不太赞成她与那恶灵虚与委蛇,可在清枝反复保证之后定然举报,并且绝不为恶后,也便勉强认了。
“我和应如许讲师有过一段授课之谊,但他马上便要带队历练,见他最好今日就去……你确定礼物准备好了?”
“啊?但我想稳妥点,礼物大概明天才能制作好,怎么办?”
花时雨疑惑。
什么礼物还要临时制作,总不会是山水画之类的吧,但应师很讨厌这种寻常之物。
于是,清枝向她展示礼物究竟为何——
“看,祁扶玉护法死后用来包裹骨灰的寝衣!”
花时雨震撼。
每个字她都听懂了,但连起来为何如同听天书。
她看见密封盒子中,一件雪白寝衣四四方方地叠在一起,似乎裹着什么,给她看了一眼后,清枝便稀罕地合上盖子。
“……这是什么?”
清枝压低嗓音:“我说实话,我估计这恶灵是姜尘。”
姜尘,那个背叛祁扶玉的护法。
在世俗传闻中,他性情嫉贤妒能,小肚鸡肠,同样被天下通缉,结局不知所踪。
他的性格经历正和这嘴毒小气的恶灵对上。
“既然是姜尘,他为何要假扮魔尊?反正你那么喜欢祁扶玉,他自称云虺护法之类的角色也行吧?”
清枝早有预料,分析道:“姜尘与祁扶玉的关系想必绝没有史册说得那么简单利落。”
“尽管姜尘背叛了祁扶玉,但他对祁扶玉的感情必然不止是嫉恨那么简单,在他内心深处,同样深深仰慕着自己尊上。”
“因此千年之后,故人皆已远去,他便以自己的方式纪念,哪怕为此招致我的敌意,也在所不惜。”
花时雨被她说得一愣一愣:“你怎么这么确定。”
少女自信一笑:“因为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
花时雨:……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琢磨用这寝衣包住折月杂记,捂一天腌入味,不也与祁扶玉有关么?”
“而如果应师认可这份礼物,正好可以反向印证他的来历。”
一箭双雕,花时雨被好姐妹的智谋深深震撼。
可说完,清枝又开始着急。
“要说今天就得去找应师,我这肯定腌不好,怎么办?”
在认同清枝逻辑的基础上……
花时雨有了奇思妙想:“那我施法凝冰,帮你把这寝衣包住。”
清枝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花时雨道:“我娘说冰镇菜肴,可以更快腌入味,想来此事上应是同理。这样速度快,咱们可以下午就去。”
清枝惊为天人。
她和时雨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好姐妹。
这份礼物绝对是应师从未见过的新奇,要是不喜欢,她当场把这折月杂记吃下去!
大小姐友情提供了一份颇为精致的香木礼盒,装好礼物,两人便动身前往应如许居住的南苑。
应如许身为稀罕的阵法师,有自己居住的单独院落,灰瓦之下,素壁朱门,色彩典雅明快,不像寝舍居所,倒像正经官寺,在南苑一众灰扑扑院落中显得格格不入。
“应师好有……生活情调。”土包子清枝忍不住喃喃。
“嘘。”花时雨示意她消声,接着上前两步。
“应师,冒昧打扰。”花时雨恭谨道。
清枝学着行礼。
“进。”一道男声慵懒响起。
她跟着花时雨穿过朱门,抬眼,只见一道亮丽身影。
那中年男子身量颇高,长发披散,透着股有别常人的不羁气质。
应如许身着绯色长衫,其上神佛群山彩绘,仿佛是金线银丝的事物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亮丽的着装与他的外貌形成鲜明反差——正经修士绝不会如此打扮。
此刻他手里不知拿着什么,正借着日光端详。
花时雨客气道:“应师日安,这是做什么呢?”
“鉴查。”简洁说完后,应如许随意颔首,“礼物放在那里,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花时雨错愕,接着面露难色。
应如许显然因为她们两个是后辈而没有上心,或者说,他处事风格就是这样。
可她心里明白清枝法阵来头,绝不是能在外面三言两语解决的。
清枝等在一旁,见花时雨半晌不开口,而阵法师已经不快地皱眉看过来,顿时揪心。
要知道,应如许越不舒坦,她们的成功率就越低。
……不管了。
勇敢狗勾,不怕困难!
“回禀应师!”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响起。
此时应如许目光方才注意到花时雨身后的丫头。
小姑娘穿着陈旧青衫,因为不合身,手腕脚腕都露出了一截,站在花时雨身边,像是灰扑扑的麻雀,应如许先前甚至完全忽视了她。
扫了一眼,阵法师便察觉到这丫头的特别之处。
“清枝?”
天朦的名头,哪怕是深居简出的应如许也有所听闻。
“见过应师。”既然横下心,便也没什么顾虑的。
少女落落大方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礼物性质特殊,见不得光,不好随意开封。”
闻言,应如许失笑:“怎么,莫不是拿来了传世秘宝?”
“那倒不敢,只是若是贸然开封,礼物就没了最初的原汁原味了。”清枝认真解释道,“我们损失事小,惹了应师不快事大。”
“不如我们进去说话?”少女提议,“室内关了窗比较密闭,比较方便展示。”
应如许稍稍动容:“你胆子倒是大。”
区区天朦,也敢和他讨价还价。
而且阵法师嘴上不说,心里也清楚自己在弟子们心中的恐怖形象,这丫头居然丝毫不惧。
“随我来吧。”
应如许看不到的身后,大小姐挤眉弄眼,悄悄向清枝比大拇指。
她都想不到这么周全的解释,关键清枝的说法听起来还像模像样,简直太厉害了。
不管一会儿进去后怎么说,反正眼下算是过关了。
进门后有进门后的说法嘛。
清枝抿抿发干的嘴唇,也有些紧张地笑。
这种独自应对刁难讽刺的场合,根本不是她第一次经历。
如何周全接下旁人奚落,并最大程度完成自己目的,整个道观估计不会有人比她更熟练。
应如许也顶多比其他人身份更高些罢了。
况且,阵法师也没那么难对付。
清枝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他的脾性,已经有那么些应对思路了。
应如许家中装潢风格与本人作风并不相符。
藻井清新淡雅,简洁素壁上悬挂字画,袅袅檀香升起,吹来几分禅意。
主厅挂着许多字画,在正中央最显眼的,乃是一名修士飘然飞天的奔月图。
清枝无意扫了一圈,眼睛却快看发直了。
这里简直是祁扶玉爱好者的天堂!
“《妙法玉尊扶风登月图》。”她盯着那幅最显眼的画,神色专注渴望,几乎称得上神魂颠倒。
花时雨茫然地看着她,什么尊什么月?
清枝看向应如许,发现对方神色仅仅微讶,没有制止之意,这才解释道。
“这是画家吴永子的画,主要描绘了传说中长生仙尊证道登月时的画面。”
“吴永子?”花时雨再度迷茫。
“是个不出名的冷僻画家,英年早逝,唯一留传作品便是这副登月图,但因为一些缘故,这副画也只能在少数爱好者中珍藏。”
应如许目光转向她。
清枝言语寥寥,却把这幅画全部背景都说清楚了,显然不是随意瞎蒙。
花时雨吃惊:“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清枝歆羡道:“我喜欢月学,这幅画也是慕名已久。”
听到月学,花时雨恍然。
祁扶玉不止修行天赋卓著,思想言论亦独树一帜,极有价值,当年魔道众多拥趸,大半都是因他思想而聚集。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叛门之后,独自拉扯起散修,成立还月门——也就是通常言语中的魔教。
因其功法主要与月有关,所以研究祁扶玉及其相关的学问被称作月学。
不过祁扶玉贡献再大,终究是魔道,所以月学同样有其敏感性,研究者极为低调。
清枝猫猫祟祟研究月学,因此连花时雨也只模糊地知道,她喜欢砸钱卖古董。
应如许没有点评什么,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呈上礼物了。
“应师请看。”她小心地打开礼物盒。
鉴于清枝自进门起的表现,应如许总算对两个小丫头的礼物升起少许兴趣。
他饶有兴趣地投过目光,随后瞳孔骤然收缩!
身为阵法大师,应如许被人送过无数珍奇异宝,然而打眼看清盒中事物,他还是不由思想短暂凝滞,露出惊愕之色。
清枝骄傲地挺胸。
嘿嘿,能让应如许出现惊愕表情,她们这份礼物果然不凡。
花时雨心里有数,不禁有些心虚,然而一见旁边清枝如此从容平静,顿时生出羞愧。
自己觉悟也太差了。
今天哪怕天王老子来了,这破布也是绝世珍宝!
应如许喃喃:“这是……”
“这是我珍藏已久的,曾包裹祁扶玉亲随骨殖的素衾。”
阵法师一顿:?
她循循善诱:“您感受到他的气息了么?”
“……”阵法师对这句话很难评。
“这素衾我也是从一位长者手中费劲寻来收藏,可惜至今未能考据出护法本人身份。”
应如许面露怀疑。
他一语道出本质:“这不就是破布?”
“应师,月学本心之念是有因必有果。”清枝神色认真,“倘若您先入为主,便是绝世珍宝,最终也只会沦为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