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沉默了下来。
倒是她忘了,她这孙儿只是闲散度日,并不是蠢钝无能。
有时候他看人看事情,比她这经年的眼睛还要厉害。
“孙儿自然知道皇祖母的难处。”谢锦安轻声道:“如今世家中,也有那等想要保全自身、置身事外的世家,若说是宗亲里,亦不缺乏身份贵重、自在逍遥的。”
“便是单论长宁侯府上,孙儿观长宁侯那几位渐渐长成的孙子,也有聪明可塑之材。”
“况且孙儿相信,皇祖母必定能长命百岁,何愁母家不兴盛?”
“这些话,满皇宫里,也就只有你会这样细细同哀家说了。”太后长长叹息了一句,眼中隐约泛起几分泪光。
深宫寂寞,即便她熬成了太后,也时常觉着孤独。
当初要了谢锦安来抚养,一是见着这孙儿孤苦伶仃,十分可怜,二是为宽解自己的独身寂寥。
而养到现在,已经是放不下的偏心了。
也是这宫中其余儿媳和孙子孙女们对自己不过尔尔的缘故。
甚至不如没有血缘的康阳郡主孝顺关心。
谢锦安将帕子递给太后拭泪——太后总是容易触动衷肠、情难自禁,让他养成了面见太后、定然要随身携带帕子的习惯。
“祖母放心,孙儿往后几十年,都这样说给您听。”谢锦安顿了顿,补充道:“……和顾二小姐一道儿。”
“好吧,你既然喜欢,哀家也不多加阻拦。”太后抹去了眼泪,又是端正持肃的模样:“只是,在哀家为你赐婚前,总要见一见那位顾二小姐。”
她心中总有些担心,是谢锦安年轻,一时冲动,认人不清。
最亲近孙儿的王妃,她可要好好掌过眼,才放心呢。
谢锦安眼中划过深深的愉悦笑意:“皇祖母放心,孙儿打赌,一见着顾二小姐,您就会喜欢的。”
没人会不喜欢阿菀的。
太后嗔了一眼谢锦安,对李嬷嬷道:“你瞧瞧,事情还没定下来,就这样偏心了。”
李嬷嬷憨笑道:“可见顾二小姐着实个可人儿。”
谢锦安又细细说了几句,见太后皆是应下,就含笑行礼告退。
顾菀沐浴洗梳完,只觉得浑身上下神清气爽。
用了一小盅清鸡汤下的细面后,更是胃中舒服妥帖。
琉璃和琥珀交代了珍珠珊瑚好生看住院门,又关紧了屋门,这才放心地双双进屋。
“小姐,游园宴上发生了何事?”琥珀有些焦急地问道。
她见小姐那幅模样,心中十分担忧,趁着伺候小姐沐浴的时候,悄悄看了眼。
看小姐身上白嫩如初雪,没有旁的痕迹,才放下心来。
琥珀问罢,一旁的琉璃又有些担心道:“奴婢方才听见前头传来管家的吆喝,恐怕是老夫人他们回来了呢,小姐难道不去迎接么?”
顾菀轻声道:“不着急,我先同你们讲一讲,这游园宴上发生了何事。”
她将事情经过简略讲了一边,自然省略了与谢锦安的那一段,也不曾说谢锦安的允诺。
最后再将自己的猜测缓缓道来:“……这府中,莫约除了祖母和四妹妹,其他人都是参与进来的。”
琉璃已经听得震惊在原地。
琥珀则是十分愤慨,一向稳重的她当即失声道:“国公爷和夫人怎得能这样!”
还有大小姐和三小姐,同为女子,是如何忍心做出这样毁去她家小姐名声和贞节的事情!
“他们有什么不能,横竖一个不把我当女儿,另一个早就恨不得除掉我。”顾菀挽了挽鬓边垂下的青丝,云淡风轻地笑道:“反正我已经不把他们当作父母了。”
既然这样对她,往后也就怨不得她无情了。
守在门外的珍珠轻轻敲了敲门,扬声道:“小姐,前头来了人,说国公爷和老夫人马车已经是到了门口了。”
顾菀便起了身,漫不经心地应下:“我即刻便去——琉璃,你陪着我去。”
她伸出裹着纱布的手,琥珀就会意地上前,将那显眼的纱布卸下:“幸好小姐这伤口不深,一时半刻不戴着纱布也无妨。”
顾菀颔首,随后微微一停:“夜里风凉,将我穿回来的披风拿来。”
镇国公府正厅中,分明是灯火通明,却是悄然无声。
许久后,才有一声重响。
是镇国公狠狠地一掌拍在了黄花梨木的方桌上。
他指着蓝氏和顾莲,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生生地忍住了。
“母亲,儿子先派人送您回去吧。”镇国公最后选择先对老夫人低声说道。
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一双略带浑浊的眼睛扫过蓝氏和顾莲,最后落在镇国公面上:“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样的腌臜事情没见过?”
“我今日就要听听,这对母女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让你险些当众失态!”
今日在游园宴的最后,陡然生了一场大事故。
相比之下,老亲王莫名伤到了底下的要处之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旁人看见那事后,都是极度的震惊中带着兴奋的八卦之色。又因算是皇家的丑事,还有点小后怕。
老夫人却看见蓝氏和顾莲,面上浮现出的,是不敢置信、失望和惊恐。
到后来,蓝氏和顾莲急匆匆就要回来,老夫人就要派人去寻顾菀。
蓝氏却是一口咬定,顾菀此刻是不在瑶池园中了。
若非镇国公赶到,求着老夫人先行回来,老夫人是定要问个明白的。
如今回到府上,听管家说顾菀已经先一步回来,老夫人才松了一口气,开始准备盘问蓝氏。
镇国公见了老夫人的神色,当下就觉得有些腿软。
从前老夫人打他手掌心时,也是这样一副神色,简直和噩梦一样。
“母亲……”镇国公露出为难的神色,低声恳求老夫人:“不过是些小事情,儿子回头就好生教训她们,便不劳烦母亲动气了。”
“小事情?”老夫人面带怒气地说道:“敢在公主宴席上,算计菀丫头,这还是小事情?”
“你若是再纵容她们,我即刻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苏妈妈立刻轻拍着老夫人的背部,给老夫人顺气。
蓝氏和顾莲垂着脸站在一旁,见此情状,都收敛了心思,含着泪请老夫人息怒。
镇国公继续低声下气地想让老夫人先回去。
老夫人瞧着只变得更生气。
正厅中的气氛一时间凝固起来。
还是顾菀软软的一声“祖母回来啦”,打破了这几乎要让人窒息的氛围。
随后又是给镇国公、蓝氏见礼的声音,要平静冷淡地多。
“祖母怎么这样生气?孙女给您揉揉额角。”顾菀容色含笑,轻轻巧巧走到老夫人身边,揉起了额角:“您可不许常生气的,否则好容易养好的身子就要不情愿了。”
蓝氏与顾莲带着期盼抬头,看见顾菀完完整整站在面前,一时间恨得牙痒,又不好在老夫人面前显露出来,只能再次低下头去,做认错的模样。
老夫人伸手捉了顾菀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有些心疼地说道:“菀丫头,你给祖母仔细说说,今晚到底是怎么了。”
“你别怕他们,有什么委屈向着祖母说便是,祖母给你作主。”
这话叫镇国公、蓝氏并顾莲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顾菀却是眼眸盈盈,摇首轻笑道:“祖母哪里的话,孙女可没有受什么委屈——若是说委屈的话,便是身子不适,提前离开了宴席回来,没能品尝完那些山珍海味呢。”
“都是孙女不好,身子不适,要提前回来也没和祖母说,才叫祖母担心。”
老夫人皱起眉头,起身直视顾菀:“菀丫头,你说得可是实话?你真不要怕,即便说了什么,有祖母护着你,没人能将你怎样的。”
顾菀亦抬眸回看老夫人,含笑的目光中带着坦然:“祖母,孙女说的就是实话。”
她回挽住老夫人的手,乖笑道:“从小到大,孙女可是从来没骗过祖母的呀。”
说罢,顾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况且,孙女跟着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怎么会受委屈呢?”
这话让老夫人注意到了顾菀身上的披风。
颜色是暗红色,不算鲜亮,可在烛光下泛着润泽的光辉,像是胧上了一层夜明珠的光辉。上头的花纹皆是暗纹,可从精细度与图样来看,一瞧就是宫中的出品。
就是有那么些过长了……靖北王妃,生得这么高么?
不然的话,这披风也有些太长了。
这一点疑问在老夫人心头转过一瞬,随即就消失不见。
今日的游园宴时间太长了,人情关系打交道得太多,又生出许多的意外,让老夫人有些心神俱疲的感觉。
见顾菀坚持无事发生,又面容红润,不似遭遇不测之事的模样,便在心头松了一口气,不再追究。
既然已经重新拿着想要的掌家权,老夫人也不想逼着蓝氏翻脸。
也实在追究下去,恐怕伤了体面。
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愿意看着家族和睦的,哪怕是表面上的。
“明日你们来寿梧园一趟。”老夫人看了眼明显心怀鬼胎的蓝氏和顾莲,嘱咐道:“我要好生教导教导你们——要向门楣兴旺,可不能从内里就出了裂痕。”
蓝氏和顾莲不意事情居然是这样发展,当即就诺诺应下,心中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对顾菀的轻视:当真是和袁氏一样,是个心软的主儿,竟然不趁此良机打击她们,反而替她们遮掩。
又或许是,老亲王办事前受了伤,没碰着顾菀就先回去治疗了。
所以顾菀真以为自己只是身子不适,先行回来了。
苏妈妈扶着老夫人先回去寿梧园了。
顾菀眨了眨眼,环视厅中一周,良顺笑道:“父亲母亲,可还有要和女儿说的?”
“若是没有,女儿就随着祖母回去了。”
“菀儿。”蓝氏见顾菀抬脚要走,赶忙急慌慌地开口,面上挤出难看的微笑:“菀儿,今日你不在我身边,我可担心得紧。”
“祖母身子骨才好,若发生了什么,你不告诉祖母才是正确的。”
“可如今祖母已经离开了,你向母亲我说一说,今日在宴席上,你可曾碰到过什么人,有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这样一边说着,蓝氏一边用目光上上下下的搜寻着顾菀的全身。
好似要从上面看出让她心满意足、证明计划成功的证据。
镇国公此时已经收敛了面上的怒容,一声不吭地看着蓝氏询问顾菀。
顾菀但笑不语,柔软的唇角噙着一抹冷漠的笑。
平静地看着蓝氏不死心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半晌后,她才婉转开口,嗓音娇软,遮掩住语气中的冷淡:“母亲,你怎么好像盼着女儿有事一样?”
“女儿方才已经和祖母说过了,身子不适,拜托了靖北王妃先行回来的——若是母亲不信,大可去问一问王妃。”
这话说得蓝氏哑口无言。
她哪儿来的身份,哪儿来的地位,敢冲上去询问靖北王妃这样的小事情?
“倒是女儿看着长姐的面色不大对劲。”顾菀眼波一转,看向今日颇为安静的顾莲:“长姐,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今日顾莲在游园宴上又去寻太子,被太子斥为“只求荣华富贵,不是真心爱他”的虚伪女子,并说“今生再不相见”。
本来就十分伤心的顾莲,又得知走老亲王的路没成功,反而是永福公主丢了脸。
心下就更是郁结和崩溃。
此刻抬头,看见的就是顾菀一张巴掌大的玉面,罩在宽大精致的披风之下。
容颊染着淡淡的润红,竟似是宫中高不可攀的贵人。
顾莲一下子就撑不住了,头一回不再是清丽温婉的模样。
而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顾菀,用帕子捂着面儿就走了。
还撞到了身边的丫鬟,让其摔了个屁.股墩。
蓝氏见女儿匆匆离开,心中焦急,却又不能离开,只好给身后沉默的儿子使了个眼色。
顾望便在蓝氏的示意下,动身追上去安慰自己的嫡亲妹妹。
临走时,还给了顾菀一个自以为具有威胁警告的眼神。
殊不知自己像瞪着眼睛的金鱼,囿于一缸清水之内。
只让看见的人发笑。
“菀儿,你长姐不也是为着你生气。”见顾菀笑容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蓝氏就捏了捏帕子,忽而幽幽叹了口气:“说起来,这回带你去游园宴,还是你长姐给你说的好话呢。”
“谁知你与靖北王妃交好,也不和家里通一声气儿。今日你转头就去坐了靖北王妃那一桌,将咱们都忘在身后头,你长姐可不生气么?”
蓝氏的口吻中带上了十足的失望和指责:“身为镇国公府长大的女儿,一举一动都要为镇国公府考虑才是——若是论这一点,你可不如你长姐多了。”
“你怎么这样不识大体呢?”
“是,女儿让父亲和母亲失望了。”顾菀眉尖轻蹙,面上蔓生出几分自责的神情,语气却是淡而轻快的笑意:“还请父亲和母亲体谅女儿——女儿自小在庄子上长大,自然是不怎么识大体了。”
“长姐嘛……也的确只在这一点上胜过我。”
毕竟镇国公府的颜面和名声,可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还是头一回,顾菀这样明显地呛声回去。
惊得蓝氏一时间忘了说话,只有手指因为生气,而下意识地颤抖着。
一直在边上当哑巴的镇国公此时站了出来,皱着眉头对顾菀怒斥:“你放肆!你是怎么对你母亲说话的!”
他声音这喊着多年来在家中积压的威严,此刻回响在正厅之中,便如雷霆乍然响彻在人耳边。
叫人听了觉得胆战心惊。
在正厅门口站着岗的管家,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胸口,再悄悄地往里头看:二小姐还没见识过国公爷发怒的模样,方才才敢那样说的吧?如今二小姐,恐怕都要吓得流泪了。
管家却看见顾菀不退反进,袅袅往前踏了几步,走到镇国公面前。
她的眼睛直直地对上镇国公的双眼。
“父亲,您是什么都知道的,对么?”
包括她的生母一直受到蓝氏无故刁难,她在庄子上生活得并不算如意,蓝氏和顾莲要将她送给老亲王,换取自己的前途。
镇国公都是知道的,甚至参与支持了最后一件事情。
顾菀的眼睛很美,尤其是眼尾,端的是上扬挑起的娇妩动人,灵动极了。
可她的眼瞳是清亮澄澈的。
像一面光亮干净的镜子,能一直看到人的内心里去。
看得镇国公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心虚。
也正是袁氏的那双眼睛,让镇国公一眼相中。
可惜彼时他已经求娶了蓝氏为正妻,袁侍郎自不愿意自己的嫡女入府为妾室。
于是, 镇国公想尽了千方百计,终于趁着袁家被抄家的时候,逼得袁氏入府为妾,换取一家平安。
可得到之后, 镇国公就觉得袁氏不过尔尔,太过安静,实在是无趣。
反倒是嫌弃起袁氏罪臣之女的身份,拖累了镇国公府门楣。
又只给他生了个女儿,怀不上儿子。
心中不喜之后, 镇国公在蓝氏折腾凌.辱袁氏的事情上, 就变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横竖一个妾室,一个庶女,爱怎样便怎样罢。
等到袁氏病重过世时,他才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蓝氏。
——都快到年关了, 怎么能出这样的晦气事情?
这些年,镇国公为了宦途苦心钻研经营,早已经将“良心”二字给吞吃得一干二净。
但此刻面对顾菀的清澈眼睛,他只觉得无法直视。
袁氏的死, 卖女求荣……着实是两件不大光彩的事情。
气势也就一下子变虚了。
“我知道些什么?”镇国公将自己的眼睛瞥开,嘴中反问道。
顾菀一下子便笑开了。
恍若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带着惊人心魄的美艳绽放。
“父亲这样学识渊博, 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软绵绵抛下这一句话, 顾菀便行礼告退:“女儿先回去服侍祖母了。”
只留下额头冒着青筋的镇国公和蓝氏在正厅之中。
在镇国公心中, 顾菀自打回府以来, 就是个柔顺乖巧的女儿形象。
又因蓝氏和顾莲的决意隐瞒,他对今日要给顾菀下.药之事,的确不大清楚。
但永福公主丢了大脸,老亲王又伤到了子.孙.根,让镇国公隐约有所猜想。
直到方才,顾菀的反应格外异常,才让镇国公有了几分确信。
他的目光扫到了正准备悄无声息退下的蓝氏,从嗓子眼中,硬生生挤出一句话。
“你和莲儿,究竟背着我做了什么!”
小时子在寿康宫等待着谢锦安出来。
一边等,还一边止不住地搓手。
末了,他像终于等不住了似的,凑到李公公身前询问:“公公,公公,您不若帮我进去看看,里头的情形究竟如何了,太后娘娘会不会给肃王殿下赐婚呀?”
李公公瞥了一眼小时子,老神在在道:“这是主子们的事情,咱们等着就行了,可不能乱猜呀。”
“哎呀,公公你就行个好吧。”小时子拉住李公公的袖子,不动声色地放进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耷拉着脸道:“若是肃王殿下不能如愿,恐怕又是要将我搓去陪他打马球了。”
小时子最不会打的,就是马球了。
“这你可就放心吧,以后肃王殿下顶多就支使你一天四五趟地来寿康宫跑腿。”李公公收了荷包,呵呵笑道:“肃王殿下有了心上人,恐怕就不会和从前那样行为纨绔闲散了,只怕要变得上进起来呢。”
毕竟有的男子娶妻之后,改头换面奋发用功的,也不是没有。
从前就有纨绔子弟为妻苦读,最后一路做成了宰相的事情呢。
面对李公公的安慰,小时子表示并没有心情变好。
现在他家殿下住在凌霄居,距离寿康宫可是有横穿大半个皇宫的距离呢!
这一天来个四五趟,还不如叫他去打马球。
小时子又在心里担忧起谢锦安的婚事来。
依着他看,顾二小姐相貌一顶一的好,性子也是恭顺守礼的,对他也是客客气气,可是顶好的王妃人选。
但是太后娘娘却属意宁小姐……宁小姐也好,可却比顾二小姐逊色一些。
直到殿门里头传来响动,小时子才放下心中的心思,抬头看去。
然后,他就看见他家殿下阔步走了出来。
月色下浅笑如桃花映面,朱红色的衣袂在晚风中潇洒扬起。
端的是鲜衣俊面、意气飞扬的少年郎。
见谢锦安这副模样,小时子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事情多半是稳了。
他面上扬起欢喜的笑,凑了上去道:“殿下,奴才可是能趁着这个时候讨赏赐?”
谢锦安轻轻抚了抚腰间的荷包,扬起桃花眼:“再等一个月你再来罢。”
说罢,他又扔了腰间特意带上的金镶羊脂玉玉佩递给李公公。
“接下来一月,可要劳烦公公,在皇祖母面前多说些好话了。”
李公公今日是盆满钵满,当即就笑眯眯应下了,又夸了顾菀许多话:“……虽然奴才没见过顾二小姐,可也应当知道是这样出色的闺秀呢。”
末了,李公公露出求助的情形:“殿下从外头回宫来,自然也是知道永福公主的事情了——这件事情算是大事,可又不好说给太后娘娘脏耳朵的……”
“皇祖母都传了热水,准备洗梳就寝了。”提起永福公主,谢锦安的笑意就淡了许多:“等明日,皇后娘娘来求皇祖母的时候,由着她来说吧。”
“是是,奴才多谢肃王殿下赐主意。”李公公赶忙应下,又赶着弯腰将谢锦安送走。
小时子十分自然地走了往日行走的无人小道。
却听见他家殿下道:“今日走经过建章宫的那一条大道。”
小时子乖乖应了,心中却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走进了建章宫,听见那儿传来的动静,小时子才明白,殿下绕了个远路,正是为了看笑话呢。
在风中传来的,有永福公主的哀哀哭声、有李皇后的恳切求情声,还有皇帝的怒斥责骂之声——“整个皇家的颜面,都给你丢光了!不中用的东西!”
晚风拂面而过,谢锦安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笑容,甚至哼着小曲儿从建章宫门前走过。
“如今外头,是怎么传这件事情的?”他偏了偏头,问跟在身后的小时子。
小时子就道:“奴才问了李公公,李公公说……”
“永福公主,在游园宴上,被发现与陌生男子行颠鸾倒凤之事?”饶是心性沉稳如顾菀,听见这个消息也是被惊了一跳。
原来她那时在小院子,听到外面传来的喧闹是因为这事。
那难怪呢,大半个园子的仆婢都没了,估计都是为了这事而调走了。
琥珀的神情尚且端得住,讲述此事的琉璃几乎兴奋得要蹦起来,压低嗓音道:“不错,奴婢还听到外面许多传言呢……”
“那位男子是皇商阮家的儿子,很久之前就频繁出入公主府,是永福公主养的面首呢!而且,永福公主的面首似乎不止一个呢!”
“欸,几年前永福公主与鲁国公世子成婚时,不都是说两情相悦,实乃一件佳事么?”琥珀听到这,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如此,永福公主又为何要养面首呢?”
琉璃则是眉毛飞扬起来:“就是这儿呢——那鲁国公世子,先前是有个青梅竹马,马上就要定下婚约的。后头之所以又娶了永福公主,是因为被永福公主看上,给下了东西,生米煮成熟饭了呢!”
顾菀眉心微动,见琉璃还要继续八卦下去,便出声道:“事关公主,咱们原不该多说,自己悄悄说些就是了,在人前可不能多说一句相关。”
不然被有心人捉住,一顶“诽谤皇家”的帽子扣下来,可是承受不住的。
琉璃赶紧收了话头,乖乖地闭嘴不谈。
“小姐,已经是亥时过半了,是时候就寝了。”琥珀看了看夜漏,温声提醒道。
“我暂且还不困呢。”顾菀摇了摇头,转头对她们笑道:“你们若是困了,就将屋中的烛火灭了去歇息,给我留一盏小灯看书便好。”
“今晚不用守夜的了,都去好生休息休息。”
琉璃惦记着小厨房的那一盅鸡汤:“小姐,那鸡汤给您当宵夜,恐怕放冷了,奴婢就点个小炭炉子,里面放着熄了火的热炭,给您温着。”
顾菀含笑道好,琉璃已是小跑出去安排了。
琥珀上前细心查看了顾菀的手:“小姐,您这伤口虽然不算深,但是到底是出了血的,奴婢给您在睡前重新包扎一下吧。”
顾菀轻展掌心,望着自己的伤口有些出神。
半晌后,她听见自己轻声道:“不用,你取了伤药和纱布来,我等会儿自己包扎就好。”
“奴婢方才在正厅看着小姐,险些以为小姐要和国公爷撕破脸呢。”琥珀说起这话,忍不住回想起镇国公那一怒,的确是让人心惊肉跳:“小姐是看在老夫人的面上才忍下的吧。”
“祖母是一个原因,还因为未到时候呢。”顾菀摇了摇头:“现在撕破了脸、大声质问拆穿是痛快,可我尚住在镇国公府上,婚姻之事被拿捏在他们手上,还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琥珀想起今晚顾菀的遭遇,不免气愤道:“小姐,依着奴婢看,您有老夫人的疼爱,又得了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的青睐,何愁不能自选郎君嫁娶?”
琉璃正巧端着小炭炉进来,听了二人的对话就愣在原地。
她于这些事情上,原就不擅长。
此刻就不禁皱眉思索起来。
“琥珀,我知你为我气愤,可现在咱们商量往后之事,可不能凭着一腔怒气,你且先冷静些。”顾菀对琥珀说完,转头就和琉璃道:“琉璃你进来,再想想看你琥珀姐姐说的有没有道理。”
屋中一时间陷入安静。
还是琉璃将小炭炉放在屋子中间,先行开了口:“嗯……奴婢觉得琥珀姐姐前半句话有道理,后半句话却有些不对……王妃娘娘和郡主纵然再如何喜欢小姐,也只能做到上门为小姐说一门好亲事的地步,可这最后,却要看国公爷和夫人同不同意呢。”
琥珀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小姐,奴婢想明白了,老夫人她……先是镇国公府的一品诰命夫人,而后才是疼爱小姐的老夫人。”
“小姐若是刚才就和国公爷撕破脸,再将事情真相告知老夫人,老夫人必定会震怒,随后为小姐作主。但为了整个镇国公府的名声,此事不会外传,即便惩罚,也大抵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顾菀面上一派欣慰的笑容:“还有一点,祖母为着这事,必然会提出亲自为我选择夫婿,却容易一时不慎落入旁人的圈套中去——京城中的子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可是不少。祖母与我久在庄子上,哪里能全都知道呢?”
琥珀恍然点头,对顾菀行了一礼:“小姐,奴婢从前只觉得小姐聪慧,如今经此一事,奴婢更佩服小姐的冷静,若是奴婢受了这样的委屈,定然要大闹一场才好。”
“你们要记住,从不要因为些烂人烂事而生气,最后郁结的反倒是自己。”顾菀闻言只是莞尔:“天色不早了,你们快些下去休息。”
她垂下眼帘,望着因烛光跃动而显得有些虚无缥缈的影子上,心中慢悠悠地计较着。
镇国公生平最好的便是面子。
所以在皇家宴会上给她下.药,再送去给老亲王的事情,莫约他还当真是不知道。
故而顾菀方才给镇国公多留了些面子。
等他自己去查明。
镇国公适才眼底的心虚和愧疚,她也是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