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着弯唇,轻巧跃下了马车,转而回首仰头,与马车里的谢锦安对视。
见谢锦安有下车的意思,她便柔声开口道:“王爷既然脚还未好全,就不必下来送我了——下回再见的时候,我再给王爷带些药膏好不好?”
小时子在旁边听得一张脸都皱巴了起来,在心中默默感叹自家殿下为了博得美人的关心,不惜诡计多端地装伤。
他刚感叹完,就听见自家殿下飞速道了好:“多谢阿菀了。”
小时子默默想:若是昨日里,面对皇上的要求,殿下也答应得这样快,皇上也不会生这么大的气了。
小巷口悬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暗黄的烛光泻下,朦朦胧胧地笼住顾菀的面。
给那样的明艳姝色遮住了些玉丽,增添了几分柔和。
却遮不住那双清亮亮的眸子。
里头盛满了关怀。
还有眼底潜藏着,不愿示人的羞怯和担心。
谢锦安心中一动,口中已然道:“今晚等我的好消息。”
闻言,顾菀又不由得笑起来:“王爷要今晚告诉我,可是要翻镇国公府的墙了。”
谢锦安抿了抿唇,敛了眉眼,只轻轻看着顾菀。
小时子却在一旁暗道不好:且看殿下这副模样,恐怕是对翻墙这事心动了。
顾菀又轻声郑重地道了别,转身出了巷子,往镇国公府走去。
和肃王相处,先不说旁的,的确是轻松自在。
且赏心悦目。
是和旁人相处间,都没有的。
顾菀脚步轻盈,唇角有一缕笑意。
但在看到镇国公府的牌匾时,就变得了无踪影。
她将披风的帽檐摘下,面色冷淡地走上前去。
已经快到游园宴结束的时辰了,镇国公府的管家早早地就等候在了门前,准备迎接镇国公等人回来。
但其中或许不包括顾菀。
因为一看到顾菀,管家的面上闪过格外惊讶的神色。
等到门口侍从们给顾菀行了礼,管家才回过神来,上前拱手道:“二小姐怎地先回来了,老仆还以为……”
“管家以为什么,是以为我今日不会回来了?”顾菀轻笑着接了这一句话,眼中的笑意却是不达眼底。
她立于灯烛通明的朱门底下,容光耀目惑人,面上端着良怯和气的笑,轻飘飘说了这句话,恍惚只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话。
却让管家莫名地从心底生出几分不安和恐慌。
“怎么会呢,二小姐多想了。”管家头一回对庶女露出陪笑的表情:“今日二小姐陪着国公爷、夫人和大小姐前去游园宴,老仆还以为二小姐会和国公爷他们一道回来呢。”
管家是知道几分蓝氏和顾莲的计划的。
此刻他看顾菀这样平静,就不由得细细打量顾菀的神情,见她没有半分不对,一副轻松无事的模样,就不免在心里头嘀咕:难道是夫人和大小姐没得手,还是事情不对,就放弃了原先的计划?
若是前者,那他从今往后,可要高看二小姐一眼了。
顾菀颔了颔首,未曾多话:“我先回来了。”
说罢,就转身朝着府内走去。
管家揣摩着心思,自不敢阻拦,恭恭敬敬地请了顾菀进去。
后头一众等候的、有头脸的仆妇皆是行礼相送。
然后面面相觑地盯着顾菀波澜不惊远去的身影,小声议论。
“今个儿二小姐,怎地和往日里不大一样了?”
穿过重重门院,顾菀在正厅门口略略停顿了一下。
往里看去,里头等着的正是顾萱。
顾萱正在屋里头焦急地踱步,神色是期盼中带着些许恼怒。
期盼,自然是期盼等到蓝氏带来有关顾菀的“好消息”。
至于这恼怒,许是顾芊小心谨慎,不愿陪着顾萱一同前来等待。
于是顾菀踏进门里时,特意弄出些声响。
顾萱秀气的面上绽开惊喜的笑颜,却在转头看见顾菀的时候僵硬在脸上。
神情未来得及改变,眼神中已经蔓生出深深的不可置信。
当顾菀柔声细语道了一句“三妹好”的时候,顾萱眉眼间毫不掩饰地渗透出浓重的恶意、妒忌与厌恶。
却强撑着笑回道:“二姐姐回来了。”
脸容上一片狰狞变换的神色,难看极了。
顾菀瞧着有些好笑。
“是呀,我回来了。”顾菀伸手,理了理自己发髻上垂下的流苏,故意道:“游园宴可是好生热闹,可惜三妹妹没能去看。”
对于顾萱来说,这样轻易的三两句话,就足以挑起她的怒气。
果然顾萱眉毛拧起,眼中升起恼怒,气得眼睛都瞪圆了。
她尖声道:“顾菀,要不是你做的好事,今日我也该去的!”
说不准她在游园宴上,就能被哪位世家公子看中,上门被提亲呢?
顾萱口中的好事,是指安乐伯府的那一场笑话。
倒是将自己的所为忘得一干二净,口口声声将责任推到他人身上。
顾菀眸光盈盈,笑容恬淡,与顾萱的激动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稍稍歪了歪头,疑惑道:“三妹妹,我做了什么好事?”
顾萱闻言,当即就要信誓旦旦地张嘴说话。
却见顾菀神色一凛,是从没见过的冷厉之色:“或者你该想想,你做了什么事情?”
不时的言语挑衅和蔑视不提也罢了,反正听在她耳朵里,还不如耳挖勺挠痒痒的威力大。
但从刚回府的惊马,到准备推她落水的坏心思,再到今夜……老亲王提到信。
顾萱被顾菀的气势压倒,乍然惊慌地后退一步,回想起自己做过的事情,心中不免心虚,可这心虚持续不到片刻。
——便都是她做的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顾菀纵然要怪,也该怪自己生得美貌,怪自己无故抢了老夫人对她的疼爱!
这样想着,顾萱就梗起了颈脖,准备继续嘴硬。
“原是我忘了,三妹妹生了病,难免记不住许多事情。”顾菀却收了凛然的神色,面上柔柔弱弱地一笑,眉尖蹙起十足的良善模样:“不过三妹妹近日来,都在房中认真临摹练字,锻炼心性,是极好的。”
听到顾菀前半句话,顾萱一愣,随即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那日她在自己屋中刚清醒过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镇国公派人拖去了正厅,行了家法。
一掌宽的厚木板打在身上,自然是疼的,可更疼的是自己的面子。
被执家法,仆众围观。
叫她以后如何在府中使唤下人们!
可不论顾萱如何哭求,父亲都没有放过自己。
连她视为亲生母亲的嫡母和从小跟从的长姐,都仅仅为自己求情了几句,一遭到父亲的呵斥,就再不出声。大哥匆匆赶来,只顾着护着嫡母和长姐,再不看自己一眼的。
最后还是她埋怨不疼爱自己的祖母替自己开口说了话。
顾萱记得,老夫人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无恼无喜,好像在看一个物件。
“耀儿,方才几下便好了。”老夫人的口吻也极为平静,仿佛今日只是参加了一个普通的宴会,无事发生:“三丫头既然生了病,就怪不得她,找人好好医治,从今以后静养便是了。”
生病?她生了什么病?
顾萱尚在疑惑,就见盛怒中的父亲渐渐平静了下来,回首对老夫人颔首:“母亲说得对——将三小姐带回房间,明日再仔细请了太医来,为她看看这多疑症。否则在人前动辄发疯,次数多了,岂不是丢了镇国公府的颜面?”
即便再蠢钝,顾萱也想清楚了一点:她在安乐伯府宴席上的那一场,不论如何都丢了镇国公府的面子。为了保全家族名声,便众口一词地说她“病了”。
可这样说,也相当于半毁了她的前途。谁家会要一个身患有疾的新妇?纵然镇国公府将来说她大好,说亲时也必然会让人悄悄揣测——这病会不会复发?又会不会传给下一代?
顾萱当时趴在宽凳上,背部疼痛不已,嘴中发出不甘的悲鸣呜声。
分明当时顾菀也在事情当中,为何偏生要牺牲自己,而不是顾菀?
还不是因为那张狐媚子脸和祖母的偏心!
回想起当时的悲愤,顾萱此刻是满心愤怒,恶狠狠地盯着顾菀。
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前去掌掴那张娇艳的芙蓉面。
可顾菀的下一句话,就让顾萱僵立在原地。
整个人就像在冬日寒风中被泼了一盆冷水,立时被冻在了原地,面部、动作俱是僵硬剔透。
能轻而易举被人看穿内心的龌龊。
……练字。
这是顾莲的主意。
彼时顾萱受了家法,又被关在祠堂抄写家规,正是连个洒扫丫头都能白自己一眼的时候。
惟有顾莲日日来探望她,给她送好吃的,给她带伤药,还惩戒了对自己轻慢的丫头。
也为她想到了出气的法子。
——临摹顾菀的字迹,等临摹得七七八八了,就专给老亲王写信,上头写一些肉麻不知羞耻的话语,再送给老亲王。
若是老亲王回信了,就照着前头的计划,引得老亲王要了顾菀回去。要是老亲王不上钩,倒也无妨,回头找机会让那些信件流传出去,照样能坏了顾菀的名声——要主动献身给老亲王,可见是个爱慕虚荣、攀龙附凤且饥不择食的女子。
人人见可唾之。
“三妹妹放心,二妹妹那样陷害你,我必然是要替你出气的。”顾萱记得,顾莲轻轻搂住自己安慰:“我和你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最是亲如姐妹,我永远是为你好、向着你的。”
“你只管照着我的法子去做,我都替你安排好就是。”
顾萱满心信任与感动地点了点头。
之后是一切顺利。
在今日游园宴出发之前,顾莲还找了她,告诉她计划大成,只差最后的一阵春风。
所以顾萱一直满怀期盼地等待着。
甚至管家还未准备的时候,她就自己点燃了一根蜡烛,坐在正厅等待着。
她想亲眼看到,顾菀比她那日还狼狈的模样。
最好老亲王疯一些,不慎毁了顾菀的脸,过后就弃之如敝履,这才是最痛快的。
但顾萱所幻想期盼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顾菀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容色娇艳,是压倒性的美丽。
还开口提了她练字之事。
是随口一提,还是知道了什么?
顾萱的面色惊疑不定。
“你怎么……”
“自然是听长姐说的了。”顾菀眼儿一眨,良怯的笑容中无声地渗了几分狡黠:“长姐还和我说了许多旁的话呢。”
说罢,她深深望了一眼顾萱,留下一句“三妹妹你好自为之”,就离开了正厅。
只徒留顾萱一个人手脚冰凉。
……顾菀的意思,是长姐做了个双面卖好的人,要将事情的责任都给她?
恍然思索间,顾萱似乎想起了什么,也顾不得许多,即刻就提着裙摆,急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在书桌那儿翻找。
书桌靠墙的那一角,堆放了许多纸张,都用一个老旧沉重的砚台压着。
底下都是顾萱近期临摹的成果。
顾萱也顾不得看,慌乱地一把抓起,口中唤道:“艾草!人呢!”
片刻后,艾草才磕磕绊绊地出现在门口。
原因无他,当日在安乐伯府,她在老夫人面前失语,漏说了一点三小姐对二小姐的打算,当下就叫苏妈妈打了嘴。
老夫人就和她说,好好看着三小姐,否则就发卖到窑子里去。
而三小姐昏沉醒来后,照样对她颇为信任。
于是,艾草对着顾萱时,就有些出卖主人的心虚,却也怕做不到老夫人的吩咐,真的被发卖出去。
幸好三小姐近日没有怎么作妖,只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练字。
只是突然唤她是为何?
“快快,去库房里取冬日燃炭火的盆子来,我要将这些东西烧掉。”顾萱神情慌张,不断地催促艾草。
艾草未及细看顾萱手上的东西,就急慌慌地去取了炭火盆来。
三小姐是个动辄暴躁的脾性,若不如意,可少不得一顿好骂。
等取来了炭火盆,就见顾萱取过书桌上的烛台,也不顾险险就要滴下的滚烫烛油,当下取了一张纸点燃,放入盆中,再将剩下的纸张匆匆数过,以此放入。
盆中火光渐盛,红红地映在顾萱秀丽的面庞。
莫名地有些骇人。
手中的纸张越来越少了,顾萱的眼睛却是越瞪越大,瞪得眼珠子都要突了出来。
像是画中恶鬼的模样。
艾草有些瑟缩地想。
“你有没有动过我的东西?”忽然间,顾萱就朝着艾草扑了过去,狠狠地揪起艾草的衣服:“说!有没有动过我书桌上的东西!”
她的眼珠染上了些许血丝,神情因为濒临崩溃而不自觉地扭曲,进一步与恶鬼像重合。
艾草几乎被吓哭了:“小姐冤枉呀!您是知道的,奴婢没有您的吩咐,哪里敢动您的东西呢!”
顾萱摇晃着艾草,不死心地又逼问了两句。
见艾草只是不知所措地哭啼,顾萱只好放开艾草,转而扑去书桌那边,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从缝隙中寻找可能遗落的纸张。
她找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顾萱泄了气似地由趴着变为倒地。
她双手捂面,口中呜呜不绝:“怎么会!怎么会莫名丢了那纸!”
有几张临摹到后期,几乎和顾菀所练字迹一模一样的纸。
好像莫名其妙不见了。
艾草急得跪在地上叩首:“小姐,小姐,奴婢可以保证,这屋子除了您和我,还有大小姐,其他人是绝对没有来过的!是不是您记错那纸张的数量了?”
“或许是……”听着艾草磕了三四次的响头,顾萱渐渐冷静下来,口中反反复复地安慰自己,是自己记错了纸张的数量。
只是面上的眼泪却是止不住。
让顾萱不禁回想起了顾菀方才的话。
——“长姐还和我说了许多旁的话呢。”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认真地回想起顾莲对她说的那些话。
……真的是对她好吗?
顾菀对顾萱可能遭受的心理折磨混不关心。
她三言两语只为小小挑拨离间一下,若顾萱因此而痛苦,那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看见顾菀独自回来,琉璃和琥珀都惊讶了一瞬。
见顾菀眉眼间有明显的疲惫之色,二人默契地没先讲话,而是一个张罗着给顾菀打热水洗浴,另一个上来给帮顾菀脱下披风。
琥珀摸了摸披风料子,笑道:“这是靖北王妃给小姐的吗,摸上去可比咱们府上的料子要好多了。”
话还没说完,琥珀就看到顾菀身上皱皱巴巴,带着香汗的衣裳,微微一惊,又看顾菀一直掩着的右手掌被纱布裹住,登时升起几分不祥的预感:“小姐……”
“等琉璃回来再说。”顾菀轻声叹了一句,又吩咐道:“准备些宵食的小盅汤,再将我上回买的那些药膏取一盒了。”
琥珀一一应下,随后有些不解道:“小姐准备这些是作甚么?”
顾菀却没有答话,只是转头望向窗外。
天边孤月低垂,似是挂在镇国公府不算高的墙头之上。
她低头轻轻弯了弯唇角,在心里小声道:
等一个,或许会翻墙来告诉她好消息的少年。
◎(双更半合一)肃王是为了婚事而来◎
那头谢锦安进了宫, 先回了自己的寝宫,吩咐小时子先打水来洗浴,换身衣裳再去见太后。
小时子尚且沉浸在对自家殿下和顾二小姐关系的猜测中, 嘴上就道:“是,奴才即刻就传人送了热水来。”
谢锦安却是面色一顿,俊面上带了几分克制的神色,耳郭微微染了红色。
“不必, 打了冷水来。”
他的嗓音沉沉哑哑,像压着许多东西。
“是、是。”小时子不明所以,转身去传召冷水,在心里只想:殿下真是悄悄勤勉,今日去了宴席, 送了顾二小姐回府, 还抽空去练习武功了。
从前殿下总是悄悄地练武,每回半夜再打些冷水来。
谢锦安望向天边的低月,手上取了玫瑰药盒来把玩,薄唇在沉思中微微抿起。
……太后嘴上说着不会插手他的婚事, 实际上却悄摸儿地看好了人选。
要说服太后,对他也不算难事。
如今难的,是镇国公府的围墙,究竟高不高?
时辰尚不算太晚, 太后却觉得有些熬不住了,早早地吩咐身旁伺候的李嬷嬷传唤热水。
“人老了, 实在是熬不住了。”太后手握佛珠, 长长地叹了一声:“恐怕今年年节的守岁, 哀家都要提前回去歇息了。”
李嬷嬷吩咐了人下去, 转头给太后倒了一盏醒神的浓茶:“太后娘娘瞧着还年轻呢, 怎么会呢。”
太后掐着手指一算,叹息声更重:“照着哀家这个年纪,正是含饴弄孙的时候,可哀家的孙儿们都没定下婚事呢。”
若要等抱孙儿,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李嬷嬷就道:“太后娘娘莫急,奴婢看着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都在给太子殿下和武王殿下相看王妃了,估计都快了。”
“哀家还不知道她们的心思。”太后和蔼的面上隐约露出几分讥嘲:“从当年进宫就开始争,如今儿子们长大,要争的除了儿媳,还有儿媳的娘家,估计一时半刻还定不下来呢。”
即便定了下来,两人还要争着比谁先生皇长孙,又哪个孙儿更得皇帝太后的喜欢。
说到这,太后的眼中流露出几分遗憾:“所以当年哀家和皇帝最看好罗氏,只可惜罗家……”
“贵妃娘娘当年最是和气聪慧,只可惜肃王殿下倒是不像贵妃娘娘,也不像陛下。”李嬷嬷低了头,在心里接上了后半句:肃王殿下一副混样儿,整日无所事事,倒是养废了。
太后转了转佛珠:“这样才最好。”
在宫闱中,做个闲散无事的皇子,才是最安全的。
她抚养肃王长大,不求他如何出人头地,只要一辈子平平安安就是。
平安顺遂,是在皇家中最为难得的四个字。
这也是她当年答应罗氏的。
正说着话,外间就有贴身宫女墨香进来。
“今日热水比往日要快上许多。”李嬷嬷笑着开口,转头却看见墨香的神色不对劲,不像是来报备好热水的。
像是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又在太后娘娘面前难以开口。
李嬷嬷看出来了,太后更是。
她当下就面容微冷,淡声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墨香浑身一震,低头开始支支吾吾。
李公公就在这时进来,向太后行了个礼,笑道:“太后娘娘,肃王殿下求见您。”
说罢,他看了一眼墨香,又道:“肃王殿下很是焦急,见墨香进来后没动静,又推了奴才进来。”
李嬷嬷会意接口:“墨香,你也服侍太后娘娘许久了,怎么现在这样不稳重?”
“太后娘娘赎罪,奴婢是怕打扰到太后娘娘……”墨香深深叩头请罪。
“太后娘娘,奴婢瞧着肃王殿下匆匆前来,怕是在宴席上相中了哪家姑娘,回来请您赐婚呢。”李嬷嬷回首对太后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
太后也不禁笑了起来,没追究方才墨香的异常,只说道:“那快些将肃王请进来,哀家可要看看他说些什么。”
谢锦安轻车熟路地进了寿康宫。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他认真又郑重地给太后请安。
太后道了免礼后,就细细地打量了谢锦安。
发髻整齐干净,面容英俊昳丽,神情肃正,且身上没有往日参加完宴席后微醺的酒气,泛着清凉凉的水汽,是沐浴过后再来求见的。
再看耳垂指尖都有几分羞红,可见李嬷嬷或许说对了。
——肃王是为了婚事而来。
果然,谢锦安并未起身,还是保持着请安的姿势,慎重问道:“皇祖母先前答允过孙儿,若是孙儿有看中的闺秀,就立刻下旨给孙儿赐婚的话,可是当真?”
太后立刻乐开了怀,点头道:“自然自然——快些告诉皇祖母,你看中了哪一家的闺秀?”
口中虽如此询问,太后心中却有着期待的猜测。
今日她特意嘱咐了娘家人,给她的小侄女穿上谢锦安素爱的银朱色衣裳,再打扮得漂亮些,争取在游园宴上和谢锦安来一场偶遇。
如今京城中,太子和武王已有相争之势。
长宁侯府在后宫中无人,于前朝也只是一般,恐怕在她这把老骨头走后,就要一天不如一天了。
为保长宁侯府的长久富贵和平静,最好的办法便是和皇室保持姻亲关系。
且对方地位要高,又不会参与夺嫡。
所以在太后看来,自家侄女给谢锦安当王妃是极好的。
而且彼此都是有人品保障的,不是那等心计恶毒的人。先前又见过好几回,也不算盲婚哑嫁了。
谢锦安也知道太后的想法。
他虽见过长宁侯府的小姐好几面,可至今都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不似阿菀。
只初见那一眼,就让他魂牵梦萦、神思不属。
打心底里,就是特殊的那一个。
“孙儿请求皇祖母,将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指给孙儿做王妃。”谢锦安垂下眼帘,桃花眸中似沉起波涛,一字一句坚定道。
他心尖上泛起隐秘的、欢喜的颤抖。
他话音未落,太后手上不停转动的佛珠便停住了。
一向波澜不惊的太后,在面上显现出明显的惊诧:“镇国公府的二小姐?”
这名号她并不熟悉,只听李嬷嬷在念游园宴名单时听到过。
她也记得,镇国公府似乎只有一位嫡长女顾莲,没有第二个嫡女的。
“是,请皇祖母赐婚。”谢锦安的语气如泰山之石,不可动摇。
太后的手稍稍捏紧了佛珠,蹙眉唤了谢锦安的名字:“锦安,你先起来。”
谢锦安没动,只抬起眸子,一向潋滟的眸光中含了几分暗沉:“皇祖母,是不愿意,要出尔反尔?”
清亮的少年嗓音中,带着沮丧与失望。
太后疼了谢锦安十余年,最看不得谢锦安这副模样,当下就和缓了语气:“锦安,哀家可没有这么说。”
“只是哀家总要问一问这位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哀家从前,还没听过这号人呢。”
说罢,太后给李嬷嬷使了个眼色,让李嬷嬷下去打听。
转头见谢锦安就要开口,太后赶紧截断:“你要求娶人家,自然看人家是千般万般的好,哀家可不要从你嘴里听那位顾二小姐。”
谢锦安在太后下手落座,闻言便笑如春风:“她本来就是千般万般的好。”
太后望着谢锦安,未曾再说话。
她这个孙子生得好看,桃花眸子唇又薄,性子随意爱玩,虽还不曾沾染风月之事,可瞧着是个将来多情种的模样。
谁知如今瞧着,变成了痴情人。
……这点倒是像罗氏了。
李嬷嬷地动作极快,屋中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李嬷嬷就带了消息过来。
由消息灵通的李公公写在纸上。
才看到第一行字,太后的眉毛就拧了起来:“这位二小姐,是庶女,还是在庄子上长大的?”
虽然后头紧跟着写了,是镇国公老夫人亲自教养,可太后依旧有些看不上眼。
皇子的正妃,怎么着也得是个嫡出小姐。
不然的话,将来前头的朝典祭祀,后院的侧妃侍妾,可怎么压得住呢?
“孙儿也是庶出。”谢锦安淡淡接了这一句:“而且父皇从小就不待见孙儿,和在行宫庄子上长大也没差别。”
“那还不是你幼时顽皮,老是违拗你父皇。”太后听了这话,不由得瞪了一眼谢锦安:“况且你是皇子,真真的天子血脉,哪里是按着普通庶出论的。”
谢锦安的唇微微抿起,眼见得是不同意太后的观点。
太后又接着往下看,直到看到“生母”那一行,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的生母袁氏,原是吏部侍郎嫡女,袁家被夺官抄家后入镇国公府为妾……那便是罪臣之后了?”
说罢,太后忽然想起什么,自觉失言——袁家,似乎和当年罗国公叛国之事有所牵连,才被夺官抄家的。不过彼时锦安年纪尚幼,对当年之事不甚清楚,如今在他面前提起,应当也没有什么。
太后不知,谢锦安早已经将当年卷宗熟读。
如今闻言,心底微微一动。
再抬首时,面上含了几分苦笑:“皇祖母若是这样说,那孙儿就更是罪臣之后了。”
罗国公叛国,证据确凿,念及过往功劳,只抄家流放。
原先板上钉钉的皇后人选贵妃罗氏,接受不了这变故,诞下三皇子后自缢而亡。
贤妃的母家亦遭受牵连打击。
倒是原先不显的李德妃,家里因这事立下了重大功劳,被册封为了皇后。
便是如今的李皇后。
太后张了张口,发觉自己无法辩驳谢锦安的这句话。
的确,谢锦安这些年在宫里的遭遇——没有妃嫔想抚养长大,不受皇帝待见,被兄弟们暗中排挤,甚至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欺辱过,皆是因为当年罗国公之事。
她就低头掩饰尴尬,先将那张纸上的内容看完。
待看到那一句“美貌出众”时,太后自觉找到了根源,就语重心长道:“锦安呐,你还年轻,可也要知道娶妻娶贤……”
她一语尚未说完,就见眼前这个一向嘴巴乖觉的孙子抬起眼帘,朝着她弯眉一笑,似乎和平常说话逗她笑一样。
只是那长眉弯度浅浅,唇角弧度淡淡,连笑起来会漾着涟漪的眸子都像变成了一潭深水。
“皇祖母,顾二小姐性子良善,必然会是位贤德的好妻子。”谢锦安打断了太后的话,嗓音中有些许微凉的无奈:“至于宁小姐,实在是和孙儿不大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