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安公主深深地松了口气。
顾菀在旁略略皱起眉头,明白了柔安公主如此和气的原因。
她对柔安公主颇有好感和共同话题,却暂且无法做些什么帮忙,只能伸手握了握柔安公主的手腕。
柔安公主惊讶了一瞬,而后看了看正接受另一位县主称赞的永福公主,低声对顾菀道:“谢谢顾小姐……长姐就是这样的脾性,吃软不吃硬,你顺着她的话应下便好。”
顾菀未曾多言,只更握紧了柔安公主的手腕,想传达一分温暖。
虽身份不同,但她与柔安公主的处境拥有相似之处。
唯一不同的,就是柔安长成了一朵安静的小花,而她生作了暗藏着尖刺的玫瑰。
还有五六个人,便到顾菀起身。
她对上靖北王妃让她安心的眼神,开始打起腹稿来。
——既不能显得敷衍了事,又不能过于平白,更不能越过前头的一众王妃县主们。
“哎——”靖北王妃的一声低呼,打断了顾菀的心虚。
她急急抬眼,便看见靖北王妃双手捂着腹部,面色隐隐透露出几分青白,额角也显露出几分汗意。
“王妃,您怎么了,可是腹痛?”顾菀先为靖北王妃递上了一盏热茶。
康阳郡主旋即担忧问道:“母亲,你中午是不是又背着我多吃了一碗冰碗子?”
靖北王妃不敢和女儿对视,只对顾菀微微颔首,饮下了那一盏热茶。但神色舒缓不过片刻,就又凝固:“恐怕我要去后头歇息片刻,宝儿……”你留下陪着顾小姐。
后头的话还未曾说出去,原来在大圆桌另一端的永福公主就走了过来,神情带着急切:“王妃可是不适?快,章女官,带着王妃和郡主下去歇息。”
不知为何,顾菀从永福公主的动作中看见了几分不慌不忙,似乎早有预料。
靖北王妃正要开口,就觉腹部又传来比上次更加猛烈的疼痛,一时间“哎呦”出声,不能动弹。
康阳郡主和顾菀同时起身,要搀扶靖北王妃下去歇息。
永福公主身边年岁颇大的章女官,在此刻身形格外灵活,几乎一个窜身,就扶到了靖北王妃的右手边,也将顾菀给无声地挤在了一边。
顾菀眉眼一挑,也不纠结,转身想走到康阳郡主身边。
单独留在这各怀心思的圆桌上,可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虽有一个柔安公主,但才初次相识,人家也不容易,不便去麻烦寻求照顾。
却是被永福公主拦住了去路:“欸,你就是那顾二小姐么?”
她用不算善意的目光好奇打量顾菀,半晌后高高挑起用螺子黛细细描绘过的眉,哼笑道:“已经要轮到顾二小姐了,莫不是顾二小姐对本公主心存不敬,或是觉着本公主的瑶池园不过尔尔,不值得顾二小姐一句评价罢?”
被永福公主直接掠过的两位县君默默低下了头,不曾说话。
那头章女官脚步极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扶着靖北王妃走了七八步。
领会了靖北王妃意思的康阳郡主则稍稍落后,不放心地回首看着顾菀。
永福公主见状低低哼了一声,又要对着康阳郡主开口。
太后对康阳郡主关爱有加,对她却是不够满意,母后也让她时时谦让康阳,她早就瞧着康阳郡主不爽。
顾菀朝着康阳郡主悄然眨了眨眼,随后收回目光,向永福公主含笑行了一礼:“公主误会了——我是沉醉在这瑶池园中的美景,又是生平第一回 品味这样的珍馐,一时激动不已,都恍惚不在人间了。”
她眼睫微颤,羞怯不失恭敬的笑容中带着诚惶诚恐,还有几分迷茫无措——恍惚真的才从仙境美景中清醒过来,也是真因为面对这些从未见过的山珍海味而惶然。
众人都不免联想起顾菀的身世。
……一个在生长在庄子上的庶女,这样的反应也实属正常,没在永福公主面前怯场,已然是很好了。
难怪顾菀能得到康阳郡主和靖北王妃两人的青睐。
盯着康阳郡主回首远去,永福公主就看向顾菀,言辞间比方才多了几分莫名收了几分傲气和漫不经心。
“既如此,顾二小姐便饮了这一杯酒。”她让贴身宫女接过顾菀手中拿着的酒杯,转而让另一位贴身宫女呈上一盏更为精致、雕刻着朱雀的白玉酒盏。
永福公主亲自动手,挽起袖子,给顾菀满上了一盏酒。
不是从桌子上拿起的酒壶,而是永福公主随身带着的一个酒壶,专给永福公主倒酒的。
康郡王妃伸长了脖子,看清了那酒液,惊异道:“居然是……桃源浆。”
桃源浆,在酿酒时加入上好的贡桃、刚刚绽放的的桃花花瓣和清晨桃花竹叶上的露水,为酒浆增添醇厚与果香滋味。
又掺入少许的前朝珍酒,在甘甜浓香外更添了一分辛辣,避免了如果子露一样的纯甜。
饮下之后,只觉唇齿飘香,如同置身桃花源,故名“桃源浆”。
之所以少见,只因那加入的一点前朝珍酒。
珍酒秘方失传,即便是圣上的私库中,也不过只剩下两个巴掌不到的数目。
宫中的皇子公主,也就只有太子和永福公主被赏赐过。
康郡王是前年圣上四十大寿,念及是和老亲王一辈的老宗亲了,又爱喝酒,就赏了半坛子。康郡王妃就分到了一小杯,却至今难忘这滋味。
一时惊讶之下,康郡王妃的声音就难免大了些。
不光她们桌,连旁边两桌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到底是嫡长女,即便性子有些跋扈,圣上还是疼爱的。
这是她们共同的心声。
而后又用相同的目光看向顾菀:一个中流国公府的庶女,瞧着也不是极胆大聪明的,还有着极容易让人心生妒忌的美貌,竟也有如此际遇,当真是……人各有命。
顾菀并不如她们想象中那样感到受宠若惊,反而如坠深井。
她自小便知,这世上除了亲生母亲,再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她好。
老夫人的好是她精心孝顺来的,张瑛是性子直爽又和她趣味相投,靖北王妃母女是她冒险得到的机缘。而才刚交好的柔安公主,亦不能免去靖北王妃的一点缘故。
永福公主却是莫名的、将自己喜欢的酒浆分给了顾菀。
连方才说话的语气,都平和了不少。
对于娇纵嚣张惯了的永福公主来说,这便是一种“好”了。
这不是一种示好,更不是讨好。
反而是有点带着施舍性质的补偿。
像是被宠坏的小孩子捉了只漂亮的蝴蝶,想要在掌中肆意地拉扯玩闹,看着蝴蝶的翅膀被扯下,纤细的触须绝望地颤抖,小孩知道这样不好,于是生出一点点怜悯和愧疚,提前施舍了一点自己最爱喝的蜂蜜水给蝴蝶,当作补偿。
——不能喝这杯酒。
顾菀在心里直觉道。
她先扬起眉梢,露出一个万分惊喜、不可置信的模样,转而又轻轻弯起眉尖,面上流出浓浓的感激涕零之色:“能得公主赏识,是臣女毕生修来的福分,只是这桃源浆实在难得,又是圣上御赐给公主的,臣女……”
永福公主听到最后,才感觉出顾菀是要拒绝的意思。
公主就皱起了眉头:听皇叔公的形容,分明是这位顾菀小姐对他投怀送抱,恨不得当即就爬上他的床,只碍于女子的矜持,故而才拖到现在。皇叔公就想主动“帮一帮”未来的宠妾,用上好的药,帮顾二小姐摆脱矜持,也能满足他的趣味。
她记得,皇叔公当时摸着胡子道:“药我给你,接到人我就回自己府上,绝不脏了你新建的园子。至于你要的东西,和你要本王保守的秘密,本王统统都会做到——永福,你只要保证顾二小姐喝了这杯酒,再带到我面前就是。”
末了,那张久浸在红帐中的苍老面容嘿嘿一笑:“永福,没想到你和本亲王竟然是同道中人。”
永福公主回忆起这些,不由得一阵恶寒。
再瞧瞧面前的顾菀,心中有了一根头发丝般的犹豫:顾二小姐的性子,这样良善恭顺,怎么看都会是有胆子剑走偏锋,去勾.引老亲王的模样。
可既然收了东西,她便要做好答应了老亲王的事情。
横竖没有她,皇叔公都会想方设法得了看中的女子,那还不如她用举手之劳,换得想要的东西。
“本公主既然赏赐了你,你便喝吧。”永福公主干脆地打断了顾菀那一番漂亮的婉拒话,抬着下巴哼道。
站在顾菀身侧的宫女低声接道:“公主从小长到现在,只被圣上拒绝过两次——你明白了么,顾二小姐?”
这是要强逼着顾菀喝下这杯酒。
围着的众人不曾听到宫女暗含威胁的话语,都不解地望着顾菀,不明白这样的殊荣,为何要百般犹豫推辞。
莫不是见得了贵人赏识,从得体玲珑变作自鸣得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目光落在顾菀身上,就似一道道无声的催促。
顾菀甚至能猜测出来,从她右后方传来的、两道格外炽热的目光,就来自蓝氏和顾莲。
她们在满怀期盼与恶意的等待着。
顾菀心中一突,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上回头次遇见老亲王,她便觉得怪怪的。
顾萱曾偷去的练字宣纸,老亲王猥劣语气中暗含的熟稔寒暄……
几乎不曾细想,在永福公主愈来愈沉的目光中,顾菀仰起纤细白嫩的颈脖,一口气便干了这一小杯酒。
的确是浓醇不失清爽,桃花的淡香和香甜的蜜桃味道中带着一分陈年老酒的沉蕴。
用帕子轻轻抹了抹唇角,顾菀垂了眼,不好意思地行礼道谢:“多谢公主赏赐。这酒实在美味,臣女一个不慎,就变作猪八戒吃人参果了。”
周围传来几声轻笑,有善意的,也有不屑的。
永福公主看到顾菀老老实实地喝完了酒,心下放了大半。
再见顾菀露出的那双红痣,似眼瞳灼灼闪着光,她就目光略有闪躲,亲自扶起了顾菀:“不过一杯酒罢了,本公主等会儿叫人给你装一小壶回去就是。”
顾菀觉得周遭注视自己的目光,变得更重了些,还多了些探究。
她顿了顿,暂且没感觉自己有什么不适,就行了一礼,转身回到席上。
永福公主不再与顾菀多话,而是转身去了下一席。
席间多是诰命夫人,贺词均是凝练又不失诚意,起起坐坐似泛着香味的波涛。
柔安公主对顾菀轻声道:“你别介意,长姐就是有一出想一出,还必须要做到。方才非要让你喝酒,估计就是一时兴起,不是特意针对你的。”
“永福公主恩赏,我很高兴。”顾菀略颔了颔首,转而对柔安公主含笑道了这一句。
“等永福公主敬完这桌的酒,是不是就要去游园了。”顾菀状似期待地问了一句。
游园宴,游园宴,除了宴席,游园也是一大亮点。
想来永福公主对瑶池园的夜景格外得意,特意安排了长达两个时辰的游园。
“不错。”柔安公主四下一望,回答道:“剩下的宾客,长姐应当不会去敬酒了。”
因为身份不够高,还配不上。
顾菀眼珠转了转,开始计算时间。
等到还剩两位夫人的时候,正巧永福公主背对着顾菀。而几乎所有人,都容色微醺,与同桌把酒言欢。
没人再刻意注视顾菀。
她与柔安公主道了一声,就起身离席,迅速地脱离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宴会中心,来到了宴会边缘。
“请问,要去如厕该往哪儿走?”顾菀拉住一个年纪偏小的丫鬟,轻声问道。
如今距离她喝下那杯酒,已然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时间并不久,且她如今尚未有反应,去厕房催吐,还能挽回。
丫鬟见她是客人,赶忙露出笑容,带着顾菀走向园中最近的厕房。
刚随着丫鬟走了没有一段路,顾菀便感觉自己有些不对劲。
适才喝下的桃源浆落在腹中,纵然甘美,也是微凉的。
为了压住那几分凉意,也为了冲淡那酒液中可能存在的东西,顾菀一气儿喝了两盏热茶,将腹中暖成温温的。
此刻那股子暖意,却像被浇上了一壶烈酒,蔓生出一点炽热。
像冬日取暖的炭盆里,跳跃着蹦出来的火星籽,落在棉毯上,顷刻就燃起腾腾烈火。
从顾菀的腰腹处开始蔓延,火一般的灼烫,迅速席卷到顾菀的胸腔。
最后再向着四肢心尖缓缓流动。
要一点点,将顾菀从内而外的燃烧。
顾菀眼皮轻跳,在这一刹那明白了,这酒到底是哪儿不对劲了。
她来不及唾骂老亲王蓝氏一干人等,先将那银簪拔下,握在手中。
锋利的簪头抵住顾菀的掌心,隐隐带出几分刺痛。
那股热流也微微停顿了一下。
顾菀咬牙,纤秀的指尖触到簪子,将它一点点推进掌中肉里。
刺痛也转化为入肉的锥痛。
却是如今能唯一保持清醒的最好办法。
所幸,永福公主并没有将厕房建造得离天宫小筑很远。
只是为了美观,位置较隐蔽,被遮掩在重重叠叠的密灌木中。
丫鬟带到后,就回身行礼:“这位小姐,已经到了,可要奴婢在这儿等您?”
她抬起头,却不由得怔愣在原地。
厕房前是有两盏落地高灯的,偏白的灯烛还晕着凤涎香的淡香。
亮眼却朦胧的烛光下,完完整整照出了一张美人面,美得不像凡人。
许是走累了,美人面上漾着桃花一样的粉色,连瓷玉般的颈脖都攀上淡淡的粉,变得像水蜜桃一般柔软。
纵然面色娇媚,那双明眸却闪着泛冷的光,与将露未露的殷红妖痣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是妩媚动人的妖精,也是心怀冷冽的权者。
给予丫鬟极强烈的、美的冲突。
亦足以让每个过目者迷醉。
顾菀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平自己的声音:“不必,我记得回去的路,你先回去吧,多谢带路了。”
只这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方才那热流卷土重来。
不过片刻的压制,就足以让其恢复气力,气势汹汹地压过顾菀的四肢百骸。
似一池温热滚烫的温泉水,挟带着暖湿的水雾扑面而来,虚虚实实地将顾菀整个笼住。
眼前丫鬟离去的身影变得模糊,耳边拂过的清风也夹上窃窃私语。
稍稍喘气一下,热流就更加活跃,牢牢裹挟住顾菀,要将她的四肢一点一点融化掉。
光掌心的疼痛,已经不足以应对这愈来愈浓烈的药效。
顾菀强撑着,冲进厕房,将手按进盛满浮冰的浣手盆中。
这药效强劲,催吐已然来不及了。
她要借着寒凉的冰块,维持短暂的神智,抓紧时间往靖北王妃被扶走歇息的地方——她方才悄悄地记下了,是在园子的西北方位。
浮冰极凉,乍然接触,让顾菀心神一震。
被簪刺破伤口亦涌进冰水,清醒伴着寒意而来。
顾菀择了一块冰握在手中,又想选一块含在口中。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虚浮油腻的声音:“许久未见,顾二小姐。”
顾菀身形一僵,将正挑选冰块的手放下,转而握紧了银簪。
不过一个转身,方才听声音还相距颇远的老亲王,已然站在身后。
四下无人,老亲王的目光比上回还要肆无忌惮,毫不客气地透露出自己的邪念与淫.欲。
“顾二小姐,你比信上显得,要聪明许多。”老亲王眯着一双眼,将面前的美人上下打量一通。
光读那些信,他还以为是个纯真的笨蛋美人。
不想,竟是能反应过来,那酒里头加了点东西。
不过这样也好,知晓后,明显比不知晓要刺激有趣。
也不枉费他脚伤还没好,就急慌慌前来赴约。
说罢,他一步一步靠近这让他垂涎三尺的美人儿。
那日未曾得手,这些日子看着她寄来的信,像抓心挠肺似的。
“老亲王谬赞。”顾菀从口中冷冷逼出这句话,手上一个使力,那簪子便深深刺入掌心,落下一串鲜艳的血珠。
在浅色的衣裙上绽开血花。
逼得老亲王脚步停顿了一瞬。
他纵然沉迷淫.色,也在此时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可那又如何?
已经是香喷喷、送到嘴边的肉,他如何能忍住不吃?
老亲王邪邪地哼笑几声,伸手想摧灭这动人的花朵。
却见顾菀对他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容。
像馥郁到浓香的花儿,忽地就展开了花瓣,将最柔软的地方显露出来。
瞬间覆盖了方才的凌烈冰冷。
妩媚娇人。
“不知亲王,想给臣女一个怎样的身份?”顾菀将簪子更推进了几分,头微微向后仰去,躲避老亲王近在眼前的浑浊气息。
许是因为药,她嗓音比平常更娇更软。
轻易就让老亲王感觉魂魄飘飘然。
他激动地哑声道:“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就休了那个老婆娘,请皇上赐婚,将你娶为正妃!”
老亲王的正妃早已经忍受不了老亲王的荒唐,居住在寺庙礼佛二十余年。
顾菀悄无声息地将簪子拔出掌心,疼得她眉头一皱,嗓音愈加软了一瞬:“真的吗?”
老亲王浑身颤抖地上前:“真的!真的!”
“顾二小姐,只要跟了本王,本王保准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
他边说,边迫不及待地解开外衫,想像一条疯狗一样扑上来。
面上却忽然撞到一块冰凉,带着水花溅进他的眼中,让他下意识地捂住眼睛。
还未来得及“诶哟”,他最宝贝最骄傲的地方,就传来难以克制的刺痛。
老亲王下意识地想痛呼出声,但刚冒出一个高音,就被自己的外衫堵了回去。
温热的血喷洒在顾菀的手上。
似在熔流中点燃了一点火光,焚烧起整个身体,连带着理智都要被吞噬。
耳边轰鸣声愈大。
顾菀拔出带血的银簪,将口塞外衫、捂住下.体、表情狰狞的老亲王推倒在地,转身跑出了厕房。
在药效的作用下,她已经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跑去。
风呼啸而过,吹动她体中的焚火,炽烧到面红耳热、腿脚绵软。
身后隐隐传来老亲王的叫骂追赶。
穿过顾菀耳边的噪声,如同一只老却恶毒的豺狼虎豹。
声音愈近了,顾菀直觉不过片刻,自己便会被追上。
她死死地咬住唇,将那痛意化作最后一点力量,奔进一个转角。
——后头假山林立,兴许有躲藏的地方。
然后……顾菀一头撞进了一个怀抱。
有她惦念的焚香木气息。
腰间还别了一把竹骨金边的折扇,在夜色下闪着光。
◎(文案剧情2)她如在春日里一只撒娇求.欢的猫儿◎
接到永福公主的请帖时, 谢锦安原是不想去的。
在他看来,永福公主承继了李皇后的蠢笨自傲、意满自得,但连李皇后唯一的优点——出手狠毒, 都没有学到。
消耗了皇帝所剩不多的宠爱,建了个新园子,洋洋自得地看不到皇帝这些日子的冷待。
他都约好和张瑞去打马球了。
岂料太后硬逼着他去:“你都双九的年纪了,总得多看些闺秀小姐, 为人生大事考虑——你若有看中的,哀家直接给你下旨赐婚,不然下回你父皇要给你指定王妃,哀家可就不为你求情了。”
提到婚事,谢锦安略收敛了些神色, 在太后面前乖巧道:“我都听皇祖母的——只是不知, 有哪些闺秀在,可有皇祖母看中的?”
“是你娶王妃,又不是哀家娶,你只管你喜欢就好。”太后瞬间就乐呵呵起来, 数起永福公主送来的单子上的名字:“……镇国公府去的姑娘少,只有大姑娘和二姑娘去。永宁侯府则是……”
指尖轻轻拂过腰间的荷包,谢锦安的眼中盈上一点笑意,截断了太后的话:“皇祖母放心, 孙儿会照时前去的。”
从马上下来的那一刻,谢锦安先四下扫了一周, 见皆是男宾, 就垂眸敛了视线。
但很快就摇起折扇, 不动声色地仔细看了一圈。
这一看, 就发觉了老亲王的一点不对劲。
他在与身边的人讲话, 神色带着即将得到宝物的兴奋与急切。
照理说,这也是正常的。
毕竟每参加一次宴席,老亲王总会带回一两名舞姬歌女。
可这一回,老亲王的模样过于激动了,甚至来不及掩饰眼中的情绪。
且与他说话的人,是永福公主的贴身女官。
他们从前并无来往,只是普通的皇室宗亲关系,永福公主甚至对老亲王颇为避嫌。
这段日子,他将注意放在外头的事情上,未曾对皇宫中人多加注意。
只叫人盯着老亲王府,但也未曾有异样上报。
谢锦安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摇着折扇在熙熙攘攘的男宾中隐去,唤来惊羽,让他前去探查。
自己则掐着时间,将瑶池园的地形房屋一一记下,再作闲散的模样,晃进桃源广台。
随意选了个位置,正坐在老亲王的对面。
宴席行至一半,快到游园部分时,永福公主身边女官,又来找了老亲王。
老亲王点了点头,带着胸有成竹的狂喜,迫不及待地离席……往天宫小筑的地方走去。
谢锦安动作微顿,眉眼稍冷地放下杯盏,准备抬脚跟上。
却斜下伸出来一个酒盏:“三弟,咱们也许久没见了,好容易坐在一块儿,总得叙叙旧罢?”
是刚刚协助靖北王平息了小国战乱、得到皇帝赞赏的武王。
谢锦安心中轻嗤:这是拿他当蠢货来了,准备用杯酒套个近乎,再向他打探太子在这大半年里有何动作。
打探可以,但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吧。
“大哥说的是,自从你去了前头,二哥又忙于剿匪等事务,咱们兄弟已经很久没见了。”谢锦安眨了眨眼,十分娴熟地用微醺的语气道:“平日在皇宫里,也就四弟能陪着我玩玩,可惜洛修仪不喜欢我,总不让四弟陪我一块儿玩。”
武王谢祥和,如其封号,善武,生得也是人高马大。他以壮实为美,自然就从体格上看不起谢锦安——是俊秀,是白净,是讨闺秀们喜欢。
但那又有什么用?不还是不能上阵杀敌,不能让父皇看重?
于是乎,武王在向谢锦安套话时,是十足的敷衍不屑。
此刻听了谢锦安说,太子有“剿匪等事务”,当下就陷入沉思。
果然太子戒备着自己,连父皇交代的事务都不肯告诉。
谢锦安就趁着武王沉思的这一瞬,佯装不胜酒力,要到园子里去散步吹风。
路上还碰见了靖北王世子叶嘉屿。
看见谢锦安,叶嘉屿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后上前拱手行礼。
“世子免礼。”谢锦安轻声叫起,正欲继续行走,却听到叶嘉屿颇为犹豫的声音。
“不知肃王殿下,可有看到顾二小姐?”叶嘉屿满脸试一试的模样:“臣母亲和妹妹因故小憩,对同行的顾二小姐甚不放心,所以派臣来寻一寻。但臣在女眷宴席上并未看见顾二小姐,所以想问一问肃王殿下。”
见谢锦安未曾答话,叶嘉屿又道:“顾二小姐生得很漂亮,她皮肤白,眼睑上有一对好看鲜亮的红痣……”
他正努力地形容着,就见肃王殿下折扇一挥,指了个方向:“那儿。”
叶嘉屿眼神一亮,再行一礼后就匆匆退下。
谢锦安收了随手指出去的折扇,敛去心中方才没由来的烦躁。
见四周无人,三两步悄然落在屋顶上,将整个瑶池园纳入眼底。
他看到老亲王鬼鬼祟祟地踏入一处厕房,周边的人也全都被驱散开。
是第一次,谢锦安从自己心底尝到了鲜明的愤怒滋味。
几乎要压抑不住。
从屋顶上静然落地,谢锦安朝着老亲王的方向追去。
一路上,他下意识地捏紧了腰间的荷包。
里头放着一盒精致的玫瑰药盒。
到了假山处,谢锦安就察觉有人疾奔而来。
带着几分刺鼻的血腥气。
还有柔软幽袅的甜香。
随后,便是温香软玉撞入怀中。
谢锦安呼吸微顿,下意识地将人抱紧,转身躲进一方假山内部的视线死角。
金边映出光,破开顾菀眼前的模糊,映入顾菀的眼底。
让顾菀陷入浑浑噩噩的脑中清明了一瞬。
她脑中闪过一个身影,低声道:“肃王殿下。”
手中紧握的冰块只剩下滑溜溜的一点,簪子带来的痛意已经逐渐被麻痹。
顾菀心中一紧,双手下意识抓住谢锦安的衣裳,像濒临哀绝的雏鸟,无助地抬首。
她望见一双潋滟如朝日的桃花眸子,冠玉似的面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分明是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神色,但在眼角眉梢间,又和顾菀记忆中的有点不同。
来不及细细思量,顾菀眼神一晃,盯在了谢锦安的手上。
骨节分明、指节精致,隐约可见肤下暗藏的修长筋脉关节。
那双手如冷玉雕琢,泛着令人渴求的凉意。
顾菀脑中并没有浮现出任何夸赞之词,而是痴痴地、带着渴望地想道:
——看上去好凉快。
想贴上去,想用这凉意,抚平身体中汹涌的灼灼热流。
她轻轻将面儿靠上去,却被那双手小心地止住。
谢锦安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灼烫,喉头微动,随后低下了头,努力将视线落在顾菀的发上,轻声唤道:“顾二小姐,你醒一醒。”
浓郁清苦的焚香木气味,伴着淡淡的药香迎面而来。
生生让顾菀止住了那情不自禁的动作,眼中有几分清明浮现。
恰在这时,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外,传来许多纷杂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