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菡最近特别喜欢树下这躺椅,有时一口气躺到半下午都懒得动弹。
怀孕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也没有特别不舒服,但就是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躺着摆烂。
现在想想自己之前把公主和助手都培养起来,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现在她怀孕了不想干活,直接把工作往渊鉴斋一扔,她完全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咸鱼躺一整天!
生活真美好啊~
沈菡半眯着眼睛犯困,玄烨把她腿上的薄毯往上盖了盖:“困了就睡吧,要不朕抱你回去?在这儿睡容易腰疼。”
沈菡打了个呵欠:“不要了,我眯一会儿就行了。怀着孕午睡特别容易睡大了,我最近下午一睁眼,天都要黑了。”
玄烨:“睡就是了,反正也没什么事。”
沈菡:“可睡多了一到晚上精神的很,总也睡不好。”
而且睡着没多久就想起来更衣,明明月份还小,也不知为何这么早就压迫到了膀胱。
是不是这次怀的胎位有些靠下?
玄烨皱眉:“还是得再寻摸几个老练的妈妈里进来再看看……”
两人正没头没尾的聊着,花花溜达过来,看了看沈菡微微隆起的肚子,小心翼翼扒着她的腿站起身,却没往上跳。
沈菡摸摸它的头:“想上来?上来吧,到腿上来,不要踩到肚子就行。”
花花好像听懂了,轻轻巧巧地一跃,在她的大腿上转个圈,头朝里,开始在她的大腿根踩奶。
朵朵来得晚,再说它也不敢跟花花抢——打不过它。
可它也很想踩奶啊!
朵朵左右看看,瞄上了另一边的玄烨:“娘唔~~~”
玄烨:“……”不行。
朵朵眼巴巴地扒着玄烨的腿站起来,一双猫眼儿水灵灵的,想踩奶的爪子蠢蠢欲动。
玄烨:“……”这个真不行。
沈菡看着可乐:“你就让它上去吧,它就是想趴一趴嘛。”看他的表情好像朵朵是什么大怪兽一样。
玄烨:“……”
“那你上来吧。”
朵朵也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反正主人挡着它的胳膊拿走了,它就可以跳上去了!
院子里还是有不少宫人在候着听差的。
他们眼睁睁看着这猫跳上万岁爷的大腿,把万岁爷的大腿根当母猫那么踩,全都:“……”
宫人惊异地垂下眼睛,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在这样的一片闲暇和宁静中,顾问行略显急切的脚步声显得尤为突兀。
两人睁眼看他,玄烨:“怎么了?”
顾问行:“万岁,宫中传来消息,皇贵妃……不成了。”
紫禁城。
景仁宫中此时的气氛,比起之前愁云惨雾的畅春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有宫人的脸上都挂着朝不保夕的愁容——他们都是有主子的人,要是主子没了,他们可该怎么办呐?
皇贵妃佟佳氏今日的精神却好得很,一早起来就说要吃点心:“听说之前承乾宫膳房进上来的芋头酥做的极好?咱们宫里还有剩的吗?”
佟佳氏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好好吃过饭了,各宫进上来的东西早叫下头人分了。
那日她恍惚着坐起来,伏在窗边看鸟雀,听见院子里的小宫女们在聊点心,说承乾宫送来的攢盒多么多么好吃,听得她都馋了。
明姑姑却是叫她吓了一跳,不知主子怎么会主动提起承乾宫。
佟佳氏看她脸上的表情,竟忍不住笑了:“姑姑怎么这副样子,倒叫我想起姑姑第一次见我的样子。”
那时候她刚入宫,还看不懂这样的表情。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久居深宫之人的惊异与不认同吧——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不懂事的大家小姐?
这样不懂事的大家小姐,怎么竟敢到宫里来……
其实佟佳氏已经有些想不起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了,但她还记着一件事——她那时入宫,满心满眼都是表哥,是家里给她描画出来的“春闺梦里人”。
只是后来想起来,此事多么可笑。
一个她连印象都模糊了的男人,一个根本对她无意的男人,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别的女人的男人,怎么就能成了她的春闺梦里人呢?
凭什么。
佟佳氏想到这儿摇摇头,对曾经的自己真是自嘲得很。
她看向明姑姑,脸上还是那副神情,好像又恢复了刚入宫时那副心比天高的样子:“我想吃芋头酥,她们说承乾宫的点心攢盒特别好吃。要是还有,给我拿一个过来。哦,对了,我还想喝点儿甜的。”
佟佳氏记得,好像是八阿哥刚出生那会儿吧,她和乌雅氏的关系还是很客气的。景仁宫中常有宴筵,宫中唯有永和宫的餐点和厨子更好,所以她们常常互通往来。
那时,她对乌雅氏还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佟佳氏面上有些怅然:“以前德贵妃送过一种橘子汁,挺好喝的。也不知咱们的膳房会不会做。”
佟佳氏想着想着,又出起神来——现在想来,这宫里的女人,唯有乌雅氏才是真的看得开。
不管什么时候,处在什么地位,乌雅氏从来都是高高兴兴的过日子,绝不让自己不开心。
她就做不到。
打小儿她就是姐妹里最出色的,最受宠的,被家族寄予最多厚望的,什么时候都高众人一等。
是以也养成了什么事情都不甘人下的性格,心高气傲,半点儿委屈都受不得。
佟佳氏失落地一笑,现在想来,她这样的性子还真是不该进宫。
明明道理都懂,偏偏就是放不下。
乌雅氏这样的性格,真是让人嫉妒,又羡慕。
要是自己也能想的开一点儿,是不是也不会走到今天?
其实她并不想死……
她也想像乌雅氏那样好好活着,舒心地活着。
可她就是做不到啊。
明姑姑瞧着主子的面容和神情,擦着眼泪出了正殿,叫来小宫女:“去膳房看看,有没有承乾宫的点心攢盒和橘子汁,若是没有,命人悄悄去承乾宫问问,看那边儿有没有。”
主子最后的念想了,怎么也要为她实现才是。
小宫女:“有的,自打主子上次昏迷后,承乾宫膳房每日都会送些主子从前爱吃的点心和果子饮过来,这个时辰应该刚好有新的送过来。”
只不过主子从来不用,都叫她们分着吃了,可好吃了。
明姑姑一愣,她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还真没注意过:“每天都有?德贵妃为何……”要送东西给景仁宫?
小宫女凑过来小声道:“哪儿啊,虽是承乾宫以德贵妃名义送的,但我看德贵妃可能都不一定知道。听说是主子病重后,承乾宫留下的管事见着别的宫里都送东西尽心意,怕承乾宫不送,伤了德贵妃的名声,这才天天随大流送来几盒的。”
只是别的宫里做的,都不如承乾宫的好吃,所以小宫女们更爱争抢承乾宫的攢盒。
其实她们做下人的一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一看就是想等着德贵妃回宫,上去表功呢!
明姑姑一皱眉,这可真是…….主子的病,竟成了他们登天的梯子了。
不过明姑姑带着东西回去可不敢和佟佳氏说这话,她只说这是德贵妃亲自嘱咐送过来的:“主子您瞧,连德贵妃待您都是极恭敬的。这说明皇上心里肯定有您啊!您要打起精神来才是。”
佟佳氏听明姑姑说完却笑了:“哪里是皇上心里有我,不过是德贵妃惯爱宽怜济下罢了。”
乌雅氏……向来聪慧。
可她从前却看不清这种聪慧,一门心思只知道盯着别的女人嫉妒。
但直到看见乌雅氏现在的结局,她才想明白。
——原来真正的争宠,该是把心思放在皇上身上,说皇上喜欢的话,做皇上喜欢的事,成为皇上喜欢的人……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
玄烨和沈菡听说皇贵妃已经不起的消息后, 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难过。
于玄烨来说,他对佟佳氏虽无男女之情,但皇贵妃毕竟是他的血亲, 母亲的亲侄女,自己的亲表妹,总有几分血缘亲情在里面。
玄烨一贯看重亲情,不然以他的性格, 不会放心地把后宫交给佟佳氏十几年。
佟佳氏这些年掌管后宫算得上兢兢业业,公正周到,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更何况如今佟家才刚死了家主没多久,皇贵妃这又……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沈菡也忍不住叹气, 虽说佟佳氏这些日子总是断断续续地昏迷清醒, 大家都有所预料了, 但终归只要人活着, 就还有希望。
可现在既然传来这种话, 想必是已经油尽灯枯,只在片刻了。
一个女人,就这么在深宫生生熬干了精气神儿, 年纪轻轻就要去了, 也是可悲可叹。
玄烨站起身, 看了看沈菡,有些犹豫。
沈菡明白:“你先回去吧, 我看着他们简单收拾一二,随后就到。”
若是皇贵妃这就去了,园中的众人都得回去参加丧礼。
玄烨点点头:“那你小心自己的身子, 路上缓着些,以免颠簸。”
“知道了。”
佟佳氏伸手拿起眼前的点心尝了尝:“好久没吃这个味道了, 以前还挺喜欢的。”
她记得仿佛是德贵妃还是‘德妃’的时候,她好像还夸过永和宫的点心。
明姑姑小心地端详主子的神情,见她好似真的不再在意德贵妃,只是想说说话,于是顺着她的意思接茬道:“是啊,德主儿宫里的膳点一贯和别人宫里的不一样。”
佟佳氏撑了这一会儿,精力已经有些不济,但她好似来了谈兴,也不知是在和明姑姑聊,还是自言自语:“曾经我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年,从不见德贵妃嫉妒羡慕这宫里的其他女人。”
不管是曾经比她得宠的荣妃,曾与她花开并蒂的宜妃,曾地位高于她的惠妃,或是因家世得子的成妃、僖贵妃,地位高于她,能够压制她的孝昭皇后,和她这个皇贵妃。
乌雅氏好似从不介意。
佟佳氏:“我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去慈宁宫为太后过寿宴,我问她八阿哥的事,她与我和宜妃说起话来,真诚坦率,半点儿不像是个深宫里的女人。”
明姑姑尴尬一笑:“许是德贵妃太会掩饰了。”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德贵妃从承宠开始,就一直是万岁爷的心头好,十数年一直站在宠冠六宫的位置上,何必去眼红别人?
佟佳氏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她不是装的,什么人能一装十几年。她只是和我们的想法都不一样,根本没把宫里的女人放在眼里罢了。”
包括她这个皇贵妃,也根本不在乌雅氏的眼中。
乌雅氏的眼里和心里,只有皇上。
她紧紧盯着皇上,琢磨着皇上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然后顺着皇上的想法,慢慢把自己打磨成了皇上最喜欢的样子,最想要的样子。
所以她赢了。
佟佳氏望着窗外的鸟雀,目光开始散了:“我听说过她在园子里做的事,她现在不仅能见宗室王爷,能差遣内务府,竟连步军统领和大学士都指挥得动……”
乌雅氏现在握住的权力,是她们这些后宫女人想都不敢想的。
若有“翌日”,安知她不是下一个孝庄文皇后?
佟佳氏自嘲道:“枉我心比天高,却没想到人家早就远远把我甩在身后,哪里会在意我那点儿鸡毛蒜皮的伎俩。”
明姑姑:“主子,您这是哪里话,您是皇贵妃,她只是个贵妃罢了。”
佟佳氏摇头,什么贵妃,皇贵妃,不过是个名头罢了。
乌雅氏现在和皇上一起站在高高的云端之上,想要看她们,都只能低下头去看。
恐怕在乌雅氏的心里,她这个皇贵妃,也不过是一个“下位者”,是可以怜悯同情之人了。
“我走以后,把外面的鸟雀,都放了吧。”
康熙二十九年,皇贵妃佟佳氏,薨。
沈菡带着皇子公主们急匆匆地赶回了紫禁城参加皇贵妃的丧仪——出乎沈菡的意料,佟佳氏并没有被立为皇后。玄烨只是择了‘悫惠’二字作为谥号,以后宫里称佟佳氏,便要称悫惠皇贵妃了。
玄烨正在承乾宫等着沈菡:“朕有事要先回昭仁殿一趟,你先在这等一等,朕和你一起去。”
沈菡闻言却是一愣:“你有事去忙就是,我自己去就行了。”
去为皇贵妃举哀,有必要一起去吗?
而且说实话,她觉得一起去有点儿不太好。佟佳氏可能不会愿意看到两人一起出现在她灵前。
人死为大,两人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何必在灵前还要与人添堵。
可玄烨却十分坚持,他摆摆手:“你别管,这事儿听朕的。你刚回来,先歇一歇,等会儿朕就回来了。”
沈菡无奈,只好遵旨行事。
紫裳和青桔等人在玄烨走后却很高兴,紫裳道:“主子,万岁这是心疼您呢,您这胎月份还小,去灵前跪着举哀,多伤身呐。”
虽然贵妃给皇贵妃举哀,不用像低阶庶妃那般一熬就是一天,但总也有些免不了的礼仪。
可,人的位置高低,各人心里自有一本账。
在紫裳和青桔等人的心里,她们主子比起皇贵妃,差的不过是个名分罢了。实际上谁高谁低,阖宫上下都有数着呢,她们可不愿见主子去给皇贵妃行礼。
沈菡一愣,顿了一瞬没说话——虽然佟佳氏年纪轻轻薨逝确实很不幸,很可怜。但可怜她,去祭奠她,却不代表她想给佟佳氏下跪。
不光是她现在的身体受不了,便是从心理上来讲,沈菡也不愿意。
做人,上跪天地,下跪父母。
要不是来了这么个破地方,身不由己,谁愿意跪这个跪那个的。
就是以前的太皇太后和玄烨,她打心眼儿里也不愿意跪。
只是……
沈菡叹口气:“这些话不要这么直白地往外说。皇上护着我,我也不能叫皇上为难,总要顾忌皇上的圣誉。”
礼仪规矩在那放着,她要是目中无人,一点儿不表示,礼部弹劾的折子能淹了玄烨,到时候为难的就是玄烨了。
那又是何必,来了清朝那么久,跪的次数还少吗?
就非得矫情这一次让玄烨为难?
其实像以前一样,忍一忍就过去了。反正有玄烨陪着,他也不会让她跪太久的。
但让沈菡没想到的是
——玄烨根本就不叫她跪。
景仁宫的正院里已经跪满了臣子和命妇,屋内还有数位妃嫔,正屏息凝神候在灵前。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正殿后并没有说话。
沈菡自行站到了左下首妃嫔的首位上,而玄烨则单独站到灵位前。
玄烨亲手燃了三柱香,在佟佳氏的灵位前默哀了一会儿,将香插入灵位前的香炉中。
皇上祭奠完毕后,才轮到妃嫔一同行礼致哀。
结果沈菡刚要领着众妃一同跪下,玄烨却一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你不用跪,拈香即可。”
屋里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德贵妃多得宠,终归是贵妃。既然地位低于皇贵妃,自然该行礼致祭。
这宫里,按规矩只有太后、皇上、皇后,和皇贵妃,才不用对佟佳氏行跪礼。
底下众人心思各异,却又殊途同归——难道,皇上已经有意要晋德贵妃为皇贵妃,或是晋她为皇后了吗?
僖贵妃不明所以,惠妃眉头一皱,宜妃垂下眼帘,荣妃面无波澜。唯有成妃目露欣喜,为沈菡高兴。
沈菡感受着屋内形形色色的目光,犹豫了一瞬。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不能违逆圣意。
沈菡从香盒中拿出三炷香,上前一步,用和玄烨相同的礼仪在佟佳氏灵前敬了香。
两人回到承乾宫后,玄烨见沈菡沉默不语,一想便知她的顾虑:“不过一点小事,不要多想,你现在身子重,最忌多思多虑。今儿是朕发的话,谁又敢说你什么?”
沈菡倒不是在意旁人会指摘她什么,虱子多了不痒,反正他们也不敢说到她的面前来:“我是担心你,怕御史和礼部有话要说。”
玄烨一向注重维系自己在汉臣间的名声。
学诗书礼仪,习君子六艺,讲儒家之‘仁’,说白了,他将自己本身塑造成了一个维护满汉关系的工具。
用自己良好的君主形象,给汉臣化了一个大饼——让他们觉得满清的统治是顺应天命,爱新觉罗家的皇帝是能满足汉臣‘仁君’‘明君’幻想的。
今天这事儿却不太像他以往的作风。
他的爱护固然让人感动,可是……沈菡道:“你护着我,我心里高兴。可若是为着这么点儿事,又引起流言,万一再伤了你的圣誉,不值当。”
人活着哪有不受委屈的?
就算是玄烨这个皇帝,从小到大不也受过许多委屈。
直到现在大权在握了,沈菡也没见他活得多么畅快。每天仍然要和无数朝臣博弈,为着江山克制着自己的性子,战战兢兢地坐在皇座上。
自己受的这点儿委屈,和他过的日子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爱人之间本就需要互相包容理解,你护着我,我体谅你,感情方能长久。
玄烨看着她的神情,却突然笑了:“朕发话,是依礼而行,为何会损伤圣誉?礼部和御史又有何话可说?”
沈菡没明白:“那不是……”她的地位低于皇贵妃,合该?
玄烨低头圈住她,轻轻抵住她的鼻尖,似要望进她的眼睛里:“你何时地位低于皇贵妃了?朕不是已经给了你圣旨,这才几日,就不记得了?”
第186章 担当
玄烨见沈菡瞪大眼睛愣在原地不说话, 好像刚意识到此事的样子,心里真是……各种滋味难言。
以前封个妃,封个贵妃, 她不慕荣华也就罢了。
可这都封后了,怎么她还能这么淡定呢?
自从他们两人相见,玄烨就一直在等着她问这件事,等着看她高兴感动的样子。
结果她倒好, 半点儿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一个字都没和他提。
玄烨现在想起来多少有点儿委屈:“怎么这种事也能忘了?”
沈菡还在犯蒙:“不是, 那个不是当时的应急之举吗?”
她当然不可能忘了这么大的事,但玄烨那个密旨其实应该算是遗旨吧?
他现在又没那啥, 当时的遗旨还作数?
玄烨无奈:“……那是加盖了玺印的圣旨, 怎么可能不做数。”
圣旨岂能儿戏?
虽然他当时确实是当作遗旨写的, 但那也都是他的真心实意, 哪有作废的道理。
沈菡愣在原地半晌, 玄烨眼睁睁地看着一抹红晕从她的脖颈蔓延而上,最后染透了她的脸颊,连眼睛都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极美。
这让玄烨想起当时他写下这份圣旨时心里的不甘——他多么希望这份圣旨是作为一件心意, 能由他亲手交给她。而不是作为一封遗旨, 只能给她带去痛苦和遗憾。
好在, 一切还来得及。
玄烨终于有机会抱住她,好好表一表自己的心意:“其实朕当时写这封旨意的时候, 并没想太多……”
——他都要死了,死前最想做的是什么,自然要抓紧去做, 也没时间考虑什么。
彼时身为皇帝的他,最想做的是平稳传承江山, 保住基业。
而身为爱新觉罗玄烨的他,临死之前最想做的,就是护住心爱的人,给她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玄烨:“朕当时想着,只要你成了皇后,等朕去后,太子继位,你便是大清唯一的皇太后。纵你非皇帝生母,但朕一向以孝治天下,你作为母后皇太后,至少也能像现在的皇太后一样,安享余生。而不必像诸位太妃一般,苦守在偏宫,礼佛度日。”
新帝要得人心,特别是要得汉臣的心,自然要对嫡母孝敬有礼。
仁孝早已故去,她这些年又一直待太子亲善温和,玄烨记得她以前还曾帮过太子。
老四、老六待太子也一向很恭敬亲近,兄弟间往日并无龃龉。
玄烨:“朕那时以为,太子是个孝顺的,朕又已经做出了先例……”
沈菡一想,这倒是,玄烨待太皇太后和嫡母皇太后绝对算孝顺的了。
只不过后来,玄烨没想到……太子竟连个面子上的孝顺也做不好。
现在想来,如果太子待一向对自己疼宠有加的亲阿玛都没有多少孝敬之心,如此亲情淡漠,以后真的能对毫无关系的母后皇太后和异母嫡出的兄弟,做到‘孝悌’二字吗?
但这些烦心事就没必要说给她听,让她平添心事了。
玄烨只是道:“虽然如今形势不同,但圣旨既下,朕意已决,绝不更改。而你既已是朕的皇后,以后在这世间,除了上跪天,下跪地,你不必再跪任何人。”
“包括朕。”
沈菡被他圈在怀里,耳边是他“咚咚咚”极速的心跳,头顶是他低沉温柔的承诺,脑中一片空白。
玄烨看她愣在原地,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朕知道你心有顾虑。不着急,来日方长,圣旨就在你自己的手里,你可以慢慢考虑,到底要不要答应朕……”
做朕的皇后。
悫惠皇贵妃的丧仪隆重且简短。
因为朝廷因战事所起的尘烟还没有彻底消散,大军将要凯旋,还有许多事情要料理,之前的宫中盗窃案也还未审结理清。
所以丧礼一结束,不过数日,玄烨又带着众人回了畅春园。
玄烨一入园便要赶回九经三事殿见人,临走前他突然想起来,对沈菡道:“对了,悫惠皇贵妃已将她的私产尽数留给了八阿哥,回头你和乌云珠说一声,让她帮着老八理一理。你身子重,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沈菡送他出门:“知道了,我会叫她们看着办的,你快去忙吧。午膳不要来回折腾,在前面用就行,还能抽空歇个晌儿。”
玄烨一笑:“朕也会看着办的。”
他刚要走,看了看她,突然又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还有那件事,好好想。”
沈菡:“……”想,好好想,哎。
前朝政务千头万绪,这些日子玄烨的御案上每天都堆放着无数的事情。
大战后的复盘,将士宗亲的奖惩,各地的动向,刑部在审的案情,内务府的折子等等。
就连晚上回到清溪书屋用完膳,他还要继续在书房中处理到深夜。
秋意渐浓,这几日夜里的风有些凉了。
沈菡拿着件素色的薄斗篷进了书房,轻轻给玄烨披上,又把他手边的茶水换成温水:“夜里不要喝酽茶,最近你本就睡不好。”
玄烨正眉头紧锁地盯着一封折子,面上的表情难以言喻,沈菡:“怎么了?”
玄烨叹了口气,把折子都给她,似是连提都不想提。
沈菡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看完后也:“……”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是大阿哥胤褆上的一封奏疏。折子里,胤褆极力为自己开脱,将放走噶尔丹这一重大失误,完全归罪于福全,声称自己毫不知情,请皇父明察。
沈菡拿着这份折子和玄烨面面相觑,玄烨许是最近生气伤心的次数太多了,已经生不动气了。
沈菡搜肠刮肚半天,最后实在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词,只能道:“大阿哥……还小呢。”
实际上小什么呀小,都快当爹了,这情商真是比太子还堪忧。
玄烨今天在前朝已经见到了被提前叫回来的胤褆,当时气得就把他一通好骂:“你以为自己还小吗!岁数都活到狗肚子上去了!”
胤褆作为皇长子,从小到大那也是被汗阿玛捧着长大的,除了太子,也就老四和老六能与他比肩,什么时候听过这等话。
突然被汗阿玛骂了个狗血淋头,胤褆两眼发蒙:“汗阿玛……儿子,儿子真的不知情啊!”
他还以为玄烨是在为噶尔丹逃走一事生气,所以还想再为自己开脱一二。
结果玄烨听完更加愤怒——堂堂皇长子,说是下一代皇室宗亲的门面都不为过。结果出了事毫无担当不说,竟还一心想着往自己的亲伯父头上推。
玄烨真是恨铁不成钢:“让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之前玄烨甫一听说胤褆在军中与福全发生口角,就知道必定是因为他在京中大怒,消息传到军中,众人互相推诿罪过导致的。
福全身为朝廷的亲王,纵是这次犯了过错,那也该朝廷来定罪。
胤褆作为侄子,竟为了私心对伯父恶语相向;作为副帅,还当着营中众人的面与主帅不和,动摇军心,实属不孝又不智。
玄烨收到消息后未免事情闹大,胤褆继续在军中妄生事端,只能将他先行撤回。
却没想到他回来后还是这般不知悔改!
胤褆跪在阿玛身前,听说自己让人当枪使了还有些不明白,玄烨看到他这副蠢样子就来气,懒得给他解释,挥手把他赶走了:“滚滚滚!滚回去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沈菡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是无语,在她的印象里,能参与夺嫡的九龙应该都是挺厉害的人物,怎么最近一个都和她印象里的不太一样呢?
不过历史上的大阿哥,性格好像是比较鲁直的。
玄烨叹气:“都太嫩了,还是再扔回去读几年书再说吧,放出去不够让人算计的。”
沈菡最近处理过内务府那件事,倒是立刻就想明白了:“是不是有旁人也想把罪过推到裕亲王的头上?”
这些日子刑部汇报案情,说的最多的就是涉案官员互相之间的推诿和狡辩,说来说去其实就一句话——我是无辜的,都是别人害我,我冤枉啊!
玄烨叹气,又递给沈菡一本折子:“一国的皇长子,连这点儿事情都看不明白。”
沈菡接过折子——这是索额图、明珠、佟国维和阿密达联手上的一封奏疏,里面将一切过失都推到了福全身上,指责福全失职懈怠,还称皇长子胤褆可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