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昉亦起身,“母亲,可是不舒服?”
“无甚大事,这几日炉子烧的旺,有些燥火,你不必跟来,华儿知道我的药在哪儿。”
孙嬷嬷见郑氏姑侄要走,心下顿生慌乱,忙不迭叫了句“老夫人”。
郑氏回头,温声说:“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做事向来有分寸,不必担心,不会叫你受冤屈的。”
这话看似安抚,却也有告诫意味,孙嬷嬷自是听出其中深意,不敢多言,只连连说了几句“婆子确实冤屈”。
到了松鹤院,郑氏屏退他人,立即责问郑孟华:“此事当真与你无关?”
郑孟华震惊地看向郑氏:“难道姑母觉得我会做这种卑劣之事?”
郑氏本来疑到了侄女头上,见她如此反应,顿时有些不确定,又问:“果真不是你?”
郑孟华连连摇头:“姑母,我知道我的嫌疑最大,可是我真的没做过!”
郑氏对侄女儿向来深信不疑,自认她绝不会欺骗自己,见她如此笃定清者自清,没再追问,听人回禀林大夫到了,便回了正堂。
林大夫辨过药渣,证实青棠所言不虚。那多出来的一味药若长期服用可致女子终身不孕,慢性中毒而容颜早衰。
孙嬷嬷仍是咬定没有做过,狗急跳墙,胡乱攀咬:“说不定是那小贱人想陷害我,自己往里面加了药,故意说是我做的!”
“你才是血口喷人,我好端端的陷害你做什么!”青棠气冲冲道。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想让我指摘别人呢,想借我的手陷害别人!”
这便是倒打一耙,言外之意:陆鸢主仆演了一出苦肉计,意在陷害别人,而这个别人,也是此事最大嫌疑人,郑孟华。
褚昉看向陆鸢,见她少有地露出厌烦之色,似对孙嬷嬷行径十分不屑。
王嫮本来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没料想孙嬷嬷会反咬一口,怕陆鸢应付不来,遂冲翠萝递个眼色。
翠萝会意,朗声说道:“孙嬷嬷就是血口喷人,我也见你往里面放东西来,还当你好心,放的是红枣,原来竟是害人的东西!”
“哎呀呀,你们两个小蹄子,串通好了来害我,你们串通!老夫人,您可给我做主啊,两位少夫人串通好了要害婆子,婆子冤呐!”
孙嬷嬷这话亦是含沙射影,府中谁人不知,表姑娘掌家,意见最大的就是两位嫡支少夫人,她一个主管厨房的嬷子哪里配得上两位少夫人联手陷害,凭谁听了这话都会揣测,莫非两位少夫人真正要陷害的是郑孟华?
王嫮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拍在桌案上,不待说话,听褚暄已高声斥了孙嬷嬷:“你这婆子说什么浑话,气坏了少夫人,你担待的起吗!我瞧你皮厚的很,不吃点苦头怕是说不成实话,三哥,莫听她耍嘴皮子,打上几大板再说!”
孙嬷嬷见褚暄实是气狠了,暗道不好,心中懊悔,万不该攀咬王嫮,如今反倒于己不利,只得哀泣不已,连连求饶。
郑氏看次子一眼,知他是个护短的,对褚暄说:“你先带九娘回去。”
王嫮不愿走,却没直接拒绝婆母,只是面带嗔怨地看了褚暄一眼。
褚暄会意,道:“我们不走,我倒要看看这婆子要如何往九娘身上扣屎盆子!谁陷害谁,今日不说清楚,就别想活着出去!”
孙嬷嬷一听死啊活啊的,知道褚暄较真了,顿时慌乱不已,却也怕再说出错话,只能一个劲儿扯着郑氏衣角,哭号冤枉。
一时之间,满堂唯剩孙嬷嬷的哭号声,郑氏也有些怀疑,私以为陆鸢果真嫉妒侄女儿掌家,生了陷害之心,有心试探她,便看向陆鸢问:“陆氏,你如何说?”
陆鸢这才开口:“儿媳有几句话要问孙嬷嬷。”
郑氏没有阻拦。
陆鸳遂道:“如今事情很明了,药确实被人动了手脚,孙嬷嬷和青棠都有嫌疑,而今只要弄清楚,这害人的一味药在谁手里,便可真相大白,孙嬷嬷,你说是么?”
话虽是对孙嬷嬷说的,但众人都觉有理,这事确实不复杂,只要能把药搜出来,孰是孰非自然水落石出。
孙嬷嬷并不惧怕,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模样,大声说:“你让人去搜,若能搜出来,老婆子我就把命搁这儿!”
王嫮不禁皱了眉,心中生疑:孙嬷嬷说得如此决绝,难道真不是她干的?可就算是她干的,他们这些婆子刁钻古怪,想藏个东西还不是轻而易举?
王嫮担忧地看向陆鸢,若果真搜不出来,今日不止白闹一场,更让婆母疑心她们故意针对郑孟华。
陆鸢面色不改,并没请求搜查房间,而是说:“孙嬷嬷,你的女儿可是住在永锣巷?”
孙嬷嬷霎时脸色煞白,几要瘫软在地。
陆鸢余光可见连郑孟华的脸色都变了变。
“你的女儿陈氏,去岁冬月中,同一天内分别从数个医馆购进此药,采买量已完全超过药用份量,你可能解释她为何这样做?”
孙嬷嬷脑子高速运转,正想着如何狡辩,见陆鸢递给褚昉一封信,说:“这是医馆的记录,国公爷若有疑问,可叫人对质。”
她看回孙嬷嬷,接着说:“其二,这药价格高昂,寻常人家用不起,孙嬷嬷,你的女婿月钱几何?缘何买得起这么多药?”
“其三,你女儿怀有身孕,恐怕什么药都用不了吧?为何要花大价钱买这么多害人的药?”
孙嬷嬷哑口无言,连哭声儿都没了,似被吓傻了。
◎他被骗得很惨◎
其实不必陆鸢条分缕析,褚昉单从医馆给出的记录上便可推出真相,药名、单价、寻常剂量、最高剂量、孙嬷嬷女儿购买的剂量、总价皆记得清清楚楚。
孙嬷嬷的罪责已经毋庸置疑,而她受何人指使,亦不难推断。
自陆鸢说罢这一席话,真相已经大白,人人心中皆有明镜,如今只差他这个主君公断而已。
且陆鸢今日所为显是有备而来,恐怕她对孙嬷嬷的手段早有所察,却不动声色收集证据,而后一招制胜,一击必死。
原来,柔弱可欺的躯壳之下,竟是这样一具精于谋略、锋芒毕露的灵魂。
王嫮也愣了,呆呆看着陆鸢,从除夕夜察觉端倪,到今日铁证如山惩治孙嬷嬷,满打满算只用了五天时间,还是在新岁伊始百业皆休这种特殊时候,她不得不佩服陆鸢行事之雷厉、神通之广大。
众人亦都注目看着陆鸢,好像她身上披着光,连她身旁允文允武、皎如皓月的夫君都黯淡了下去。
直到褚昉开口说话,众人的目光才移回他身。
“孙嬷嬷,你到底……”
褚昉的话尚未问完,忽听母亲剧烈的咳嗽起来,似是怒火攻心,情况危急。
“孙嬷嬷,你竟然做出这种事!咳咳咳!”郑氏好像气急了,连连大声咳嗽着,竟似要把老心肝都咳出来。
“母亲!”
“姑母!”
“伯娘!”
“婶娘!”
众人纷纷拥上来,七手八脚地顺气,七嘴八舌地劝慰,终是没什么用。
郑氏晕了过去。
审问孙嬷嬷一事只得暂停。
郑氏这一晕直到后半夜才醒,见人站了满屋子,疲惫地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都回去吧,我死不了。”
大夫号过脉,褚昉确信母亲无性命之忧才遣散众人。
郑氏道:“三郎,替我送送大夫。”
这是要支开他了。褚昉自然知晓母亲何意,连陆鸢和褚暄夫妇一并遣出去,只留郑孟华在旁。
“华儿,你还不跟我说实话吗?”郑氏盯着郑孟华问。
方才若不是她装病搪塞过去,郑孟华这辈子就毁了,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一旦落实谋害国公夫人的罪名,就算死罪可免,活罪绝难逃过。
郑孟华以为只要孙嬷嬷咬死不认,搜不出实在证据,这事查不到她头上,却没想到陆鸢竟然釜底抽薪,直接查明药的来源,根本不给孙嬷嬷狡辩机会,连自己也无所遁形。
郑孟华扑通跪倒,咚咚咚地在郑氏床前磕头,声泪俱下:“姑母,是我糊涂,我原以为那药不会伤人性命,只会令她容颜早衰而已,我真的不知竟会……姑母,我错了!求姑母责罚!我去找表哥,不,我,我自行了断,姑母和表哥不要为难!”
这般说着,郑孟华果就踉跄着站起来朝郑氏卧榻的边棱撞去,惊得郑氏急忙跳下来挡在她前面,把人搂在怀里亦是泪落如雨。
“你这是要我的老命啊,郑氏一族就剩你一个孤女,叫你死在我面前,我如何去见郑家列祖列宗!”
姑侄俩抱头落泪,一时哀戚不可自胜。
褚昉折返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他在外站了会儿,怕母亲太过悲恸伤身,才抬步进去,唤了句“母亲”。
郑氏看见儿子,揩了眼泪,兀自站起身,并没扶起郑孟华,而是说:“华儿,你犯的是大错,要想活,就去求你表哥。”
郑孟华闻言,连连摇头之后,朝褚昉咚咚磕头:“我不敢求,不配求,是我对不起表哥,我,是我嫉妒嫂嫂貌美,是我生了邪心,求表哥责罚我!”
郑氏听着侄女儿磕头的声响,虽背着身却也抽泣不已,褚昉不忍母亲如此模样,低身扶起郑孟华,问她:“你当真不知那药会让女子绝育么?”
郑孟华对天发誓,咬死不知。
褚昉没再追问,真相到这里就可以了,问下去,他对自己和陆鸢都无法交待。
褚昉的态度已然明朗,郑氏适时说道:“三郎,你千辛万苦保下华儿,带她回京,若叫她死在自己手里,岂不是枉费心思?左右,尚未铸成大错,叫陆氏好好调养,总能调回来的,你便,再保华儿一次吧。”
郑氏心知肚明,陆鸢这次动了真格,差点儿就将郑孟华送上死路,唯有儿子出面才能按下风波,让陆氏不再追究。
褚昉默了会儿,颔首答应。
母亲打断得很及时,一切都还未摆到明面上,虽然众人心里都已清楚明白,但人人皆是装糊涂的高手,只要他这个主君不点破,不追究,孙嬷嬷这里就是真相的尽头。
母亲深谙此道,褚昉亦是知晓。
回到兰颐院,陆鸢已经歇下了,褚昉稍作收拾,也入了帐内。
帐内很安静,并没有酣睡的声音,褚昉知道陆鸢还未睡着。
榻上放着两床衾被,两人同榻异衾,互不相扰。
褚昉伸出一手,探进衾被,揽住妻子的腰枝往怀里一勾,将人裹进自己衾被。
陆鸢仍是背对着他的样子。
印象里,妻子尤其喜欢面朝里侧而背对他这样的睡姿。
褚昉拥妻在怀,只是安静地抱着。
他想起她穿着胡裙回旋如风的样子,她是那般女子,怎会如此无趣,不过压着性子罢了。
可他想把她埋藏在骨子里的东西发掘出来,尝这独一份的美。
折腾一宿,陆鸢毫无悬念地起不来了。
但现在是新年,她得去向婆母问安。
忍着疲累梳洗过后,她望着眼下一片淤黑,想了想,并未敷粉,与褚昉一道去松鹤院请安。
郑氏恹恹无神,见陆鸢气色不好,想她在为昨夜的事烦忧,拿不准儿子到底与陆氏说了什么,也没多话,很快摆手遣退二人。
二人才出松鹤院,又碰上了褚暄夫妇。
王嫮一下便注意到了陆鸢的黑眼窝,关心地问:“嫂嫂为何如此憔悴?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吗?”
陆鸳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默然不语。
王嫮握着她手臂安慰:“嫂嫂宽心,事情真相清楚明白,三哥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她又看向褚昉问:“三哥,你说是不是?”
这便是在催褚昉快些做出决断了。
昨夜婆母的病来的蹊跷,王嫮就怕再生变故,今早特意来松鹤院外“偶遇”褚昉,为的就是要一个结果。
褚昉顿了下,说:“孙嬷嬷谋害主母,证据确凿,已被送去庄子做苦役。”
王嫮说了句“该”,等着褚昉后面的话,见他半晌不语,疑问:“这就完了?”
褚昉默了默,只好又说:“她女儿一家也已被遣出京城。”
“还有呢?”王嫮心里已凉了半截,却还倔犟地抱着一分期待。
褚昉再不说话。
王嫮便知这就是最终结果了,郑孟华安然无恙,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褚暄见王嫮脸色不好,忙握着她手劝:“九娘,别生气……”
“别碰我!”
王嫮打开褚暄的手,也不去松鹤院请安了,转身往丹华院去。
褚暄皱眉看看褚昉:“三哥,失道寡助,你也太偏心了!”
忙去追妻子:“九娘,小心些,别动了胎气!”
褚昉看看不断被王嫮打开又不断贴上去的胞弟,转目去看身旁的妻。
她眉眼温顺,除了昨夜被他颠来倒去、未休息好的颓靡外,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本该比王嫮更愤怒、更不甘,此刻却如上冻的潭水一般,看不见一丝或明或暗的波澜。
她心中一定也是怨他的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兰颐院的路上,褚昉在等着陆鸢开口,或质问,或责怨,他都会安然承受,毕竟,他罔顾公义包庇表妹,确实有愧于她。
褚昉甚至想,哪怕她像王嫮那般使性子,他应该,也能接受,帐衾之内,哄哄便罢。
可自始至终,陆鸢不发一言,像忘了昨夜事一般。
褚昉只好主动说起:“昨夜的事,你可怪我?”
陆鸢垂着眼,沉默不语。
褚昉想说若处置郑孟华,会惹母亲伤心,想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有一堆借口为自己开脱,却不知为何,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却在这时,听陆鸢柔声说:“我明白国公爷的难处,昨夜事,凭国公爷处置便罢,我无异议。”
明白他的难处,无异议,她纵然受了那般委屈,依旧善解人意,愿意站在他的立场,体谅他,支持他。
她并非看上去那般逆来顺受、毫无锋芒,她尖锐起来可以一招制敌,但为了他,却甘愿收敛锋芒,变得如此柔软。
她心中,是将他这位夫君放在第一位的。
褚昉唇角扬了扬,牵过陆鸢手,说:“我请了宫里的御医来为你会诊,你放心,定能治好你的病。”
陆鸢微微一愣,下意识抿抿唇,柔声道谢,心中隐隐生忧,但仔细一想,褚昉若真察觉异常质问于她,她也能以早发现孙嬷嬷下药为由搪塞过去。
兰颐院内,五位御医联合为陆鸢会诊,加上之前主治的林大夫,六人一番望闻问切后,面面相觑。
其中资历最老的齐御医对褚昉道:“安国公,还请借一步说话。”
褚昉只当陆鸢病情严重,诸位御医怕她心怯,这才要移步说话,遂吩咐青棠好生照顾,领着诸位大夫去了璋和院。
“安国公,尊夫人不似中毒,且从脉象看,除了林大夫之前便已诊出的经脉郁滞,并无其他疑难杂症,按说,尊夫人吃药将近三月,不该毫无症状。”
褚昉微微蹙眉,“何意?”
齐御医看看林大夫,示意他接着说。
林大夫道:“小人前后三次为夫人诊脉,其脉象几无变化,若依夫人所言,一直在喝药,不管是调养还是中毒,脉象绝不会如此。而且,小人看过夫人舌苔……”
林大夫顿了顿,看向其他几位御医,再次确认后才笃定地说:“夫人应该不曾喝过药。”
褚昉神色僵住。
几位大夫亦有些讪讪,他们不知安国公夫妇之间有何矛盾,但显然安国公夫人一直在骗安国公,且看安国公的反应,应该被骗得很惨。
说来终究是家丑,安国公这般人物,面子上如何挂的住?
房内一时寂寂沉沉,众人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良久后,褚昉才问:“确定么?”
众大夫颔首。
褚昉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命亲随送诸位大夫出门,又交待:“家宅之事,还望诸位……”
齐御医立即接话:“安国公放心,我等有分寸。”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子们的支持、善意和正义~一诚足抵万恶,我会稳住的~
◎从不是他这位夫君(三合一)◎
褚昉在璋和院站了会儿, 命人去药铺抓了几副补养解燥的药,提着药去了兰颐院。
“国公爷,御医们怎么说?”陆鸢试探地看着褚昉眼睛, 温声问, 听来竟有些惴惴。
也不知她到底是在为自己的身体担忧,还是在为骗他一事担忧。
褚昉目色无波,平静道:“御医们说,暂时诊不出异样,但那毒狡猾, 潜伏体内也未可知, 他们开了几副解毒的药,你先喝上一段。”
顿了顿,又道:“御医还说,一物降一物,新开的药剂微毒, 药性亦有些跋扈, 你若察觉不适,便立即停药,叫他们再来诊脉。”
陆鸢面色沉重,点头应好,吩咐青棠拿药去煎。
褚昉借口有事, 并没留在兰颐院用晚饭。
陆鸢用过晚饭,青棠照旧端了药来,小声问:“夫人, 这药需要喝吗?会不会体内真的留有残毒?”
陆鸢摇头, 端了药倒进红梅花盆里, “我问过了, 那药虽毒,但我就只喝过三次而已,不会有大碍,御医们诊不出来,说明我确实没有中毒,不须喝什么解药,说不定喝了反而不好。”
褚昉站在窗外,贴墙站着,亲眼目睹,亲耳听闻,才知御医们所言不虚,他的妻从来没有喝过药。
仅仅喝过三次,还是因为当着他的面,逃脱不开。
为何?她为何如此做?
还是因为平妻的事,气不过,报复他吗?
可她该清楚,为他生下嫡长子,为褚家生下嫡长孙,她的位置才更加稳固,就算表妹进门,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
何况,他说过,平妻之事会解决,让她不要胡乱揣测,平添烦忧,她从没有相信过他么?
她不曾喝药调养,又一次次以此为借口自请休弃,到底是何意?
难道果真想离开褚家么?那她为何又如此千依百顺,事事以他这个夫君为先?
褚昉百思无解,想冲进去质问陆鸢为何这样做,却隐约有些惴惴。
不说别的,单表妹下毒害她却全身而退一事,已经足够堵他的嘴。
褚昉没有进去,回了璋和院,望着铺进来的月光一夜无眠。
第二日,年初七,陆鸢找了过来。
她气色很好,容光焕发,显是昨夜没有他相扰,睡的很好。
“国公爷,今日阿鹭约我去文庙拜文曲星,所以我想,今晚就宿在娘家了,到上元节前再回来。”
初七拜文曲星,祈愿儿郎增慧开智,金榜题名,一路高升。
褚昉莫名想到那只猴子布偶。
又是去文庙啊。
褚昉怔忪片刻,淡漠地说:“去吧。”
陆鸢察觉褚昉心不在焉,却也无意深究他因何事烦忧,道过恩谢便走了。
褚昉看着她背影,不知何故竟生出一种形单影只的落寞来。
她这个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做什么,去哪里,只会来跟他说一声,从不多问一句他是否同去。
他们是夫妻,却似只是帐·衾之内的夫妻,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同一屋檐下两个独立的人而已。
她从不依靠他,从不开口邀他相伴,甚至,她骗他,骗得如此理所应当,没有半点愧疚不安。
为何要骗他?为何明明善解人意、愿意体谅他支持他、却又不愿替他生儿育女?
褚昉心如乱麻,想不通理不顺,在家中坐不住,打马出府,找贺震喝酒去了。
贺震自从知道福满楼的东家是陆鸢后,但凡喝酒都要来福满楼,就当间接讨好长姐了。
今次带褚昉同来,他竟没推拒,倒让贺震摸不着头脑。
“将军,你是不是做错事了?”二人在雅厢一坐下,贺震就笑嘻嘻地试探问。
概因心中有愧,褚昉竟脱口而出:“你怎知道?”
贺震兴致顿起,“你真做错事了?难怪呢,以前我请你来福满楼,你说什么都不肯,好像来这喝顿酒割你肉似的,今儿倒没说什么,痛痛快快就来了,是不是也想讨好长姐?”
原来说的是这事,褚昉扫他一眼,“胡言乱语。”
“那你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家国太平,又不用当值,有什么好烦的。”
贺震想不通像褚昉这种修身、齐家、治国样样皆精的人有什么好烦恼的,不像他,准媳妇儿对他忽冷忽热的,让人摸不透。
褚昉难以启齿,拎着酒坛子与贺震相碰,朗声道:“喝酒!”
贺震问不出褚昉的心事,只能捧个人场,陪他尽兴,酒过数巡,褚昉话渐渐多了起来。
“子云,你说,要是有个女人,对你百依百顺,你说什么,她做什么,从不忤逆,从不反驳,从不质疑,从不抱怨,是不是说明,她心里是有你的?”褚昉按着酒坛,望着窗外,眼神有些空茫。
贺震哈哈大笑:“从不忤逆,从不反驳,从不质疑,从不抱怨,将军,你说的是人吗?还是女人?怎么可能?你说的是个提线木偶吧?”
“你想想,这世上只有四种女人,生你养你的母亲,手足姊妹,白头到老的妻子,还有就是你的女儿,四种女人,哪个能做到你说的四个‘从不’?”
褚昉沉思不语,不能吗?为什么印象里,他的妻子就可以做到?
提线木偶?他的妻子是提线木偶吗?
不,不是,他的妻子会忤逆,在平妻一事上不就拒绝了他么?
不知为何,褚昉松了一口气。
贺震问:“将军,你缘何有这样的烦恼?你和长姐不是一直都相敬如宾吗?”
褚昉皱皱眉,总觉得相敬如宾四字有些刺耳。
贺震突然脸色一变,郑重问:“将军,你不会真的要娶带回来的那个表妹吧?”
“不娶。”褚昉随口说道。
贺震松口气,说:“那就好,不然长姐肯定要跟你和离,阿鹭说他们陆家女儿的夫君都不能纳妾,问我能不能做到,我自然能啊,可她不信,非要我证明,这种事怎么证明啊,真是刁钻。”
褚昉心神一醒,是这个缘故?所以说到底,陆鸢不肯为他生儿育女,还是在计较平妻的事?
原来他没有猜错。
可又觉得哪里不顺。
见贺震如此烦恼,褚昉暂且按下自己的事,问他:“陆二又为难你了吗?”
贺震点头:“可不是嘛,要我证明以后不纳妾,我问她怎么证明,她让我自己看着办,我写保证书,她说一纸废文,无用,我说我请圣旨,她说圣上不管家事,也没用,我说你想我怎么证明,她说我没诚意,都不愿意动脑子。”
说着,委屈地抱怨句:“我都三天没见着人了,她把身边的家仆管得死死的,不准给我传递消息。”
褚昉笑了下,颇为得意地说:“我知道,她们今天去文庙了。”
贺震一听,当即便站起来:“你怎不早点说,走吧,咱们也去凑热闹!”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缘故,褚昉半点没有推辞,痛快打马去了巍山文庙。
来拜文曲星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庙前敞原上,小商小贩叫卖着各式各样的祈福用品,有孔明灯,有开过光的丝带,还有特别寓意的文房四宝以及各类小吃、玩具,比年初一的庙会还热闹几许。
在人潮中找到陆家姊妹谈何容易,但贺震极有耐心,愣是把文庙所有文娱项目跑了一遍。褚昉则漠然跟在他身边,好似单纯看热闹的,并不特别想找到陆家姊妹。
“不会已经走了吧?”
至夜色初临,搜寻无果,贺震泄气地望着茫茫人海。
褚昉拍拍他肩,示意他朝卖孔明灯的小摊看去,见陆家姐弟还有两个小郎子正在挑孔明灯。
陆家小弟和两个小郎子都穿着状元红的圆领袍子,陆鹭一身白绫榴花罗裙,外罩一件朱色貂绒斗篷,陆鸢则是鹅黄裙外罩着胭脂色斗篷,姐妹二人的斗篷同款同质,站在一处说笑嬉闹,竟都像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一般。
在娘家的陆鸢,和在褚家的陆鸢,判若两人。
褚昉在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陆鸢在褚家是人妇,是儿媳,所以她体贴恭顺,在陆家则是姑娘,是女儿,她眉眼皆笑,是褚昉从不曾见过的容姿。
贺震喜笑颜开,“将军,还得是你眼神好,这就叫什么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在买灯笼!”
褚昉微皱眉,却并没纠正贺震的诗赋,左右他不靠这个吃饭,无伤大雅。
“咱们过去。”贺震抬步就要走,被褚昉横臂阻下。
“他们好像要放孔明灯。”
陆鸢姐妹已经挑好了灯,正往上面写字,看着是要放灯祈福,他们一共挑了五盏灯,陆家儿郎们用去三盏,陆鸢姐妹手里的两盏,不知是给谁的。
贺震挠挠头,“咱们不就是要去看他们放灯吗?长姐那盏肯定是你的啊,阿鹭那盏就不好说了。”
他悻悻叹口气。
“总之,等他们放完再过去。”
褚昉见陆鸢拿出了那只猴子布偶,正细致地系到灯下,原来那东西不是他的生辰礼物,而是祈福用的。
难怪她一直没有跟他提过,也从没有给他的意思。
但也无妨,那盏灯是他的就好。
贺震想想也是,万一陆鹭本来有意为他祈愿前程似锦,一看到他过去,不定就改了主意,而且他也想看看陆鹭到底要祈愿什么。
明灯冉冉升空,四四方方的灯罩上白底黑字,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清清楚楚。
一面写着生辰八字,一面写着吉祥祝语。
放眼望去,皆是“金榜题名”“步步高升”这类吉语。
贺震目不转睛盯着陆鹭的灯,看到上面的字时喜不自胜,不由呵呵傻笑起来。
那灯上写着:祈愿夫君,康泰亨通,我的生意,四通八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