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昉走近卧榻,想将被衾掖去她脖子里。
这时,被衾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呢喃,像是在商量,却很委屈。
“阿娘,我想去见元诺。”声音不似平日清晰,带着些昏昏的浊感。
“元诺一定会跟我走的。”
“我没有抢,他本来就是我的!”她似在与梦中人争吵。
“凭什么要我忍!”她气狠了,嚷道。
“你不要说了,我错了,我不该不顾别人死活,我答应了要照顾爹爹,还有妹妹和昭文,还有商队,我记得,阿娘我记得……”她啜泣着,很是自责。
“可是,我还是好想他……阿娘,没有两全的办法么……你帮我想想,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的……”她哭求得可怜。
“周夫人也不喜欢我,她嫌我不能陪着元诺,阿娘,她以前对我真得很好,为什么人会变成这样……”
“她可以明说的,我可以改的呀,我可以陪着元诺,不做商队少主……”
此时的陆鸢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泰然应对一切的商队少主,而是一个东西被人抢走、想不到办法要回来、委屈且无助的稚子。
她对周玘的情意,重过对她自己,她可以为了周玘没有自我,但她又戴着很多枷锁,血脉至亲和商队始终拘束着她的手脚,让她不能为了情之一事肆无忌惮。
褚昉坐在卧榻旁,听着她喃喃泣语,心口似被什么东西压住,闷闷得疼。
拳头亦是紧了又紧,几度想掀去被衾,把人提起来,叫她看清楚,守着她的是谁!记清楚,她在为谁伤心!
这个女郎,实可怜,实可恨!
他带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是要连本带利回击她的嘲弄、鄙夷,让她这辈子不得不待在他身边,让她不甘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做他的妻。
可陆鸢这副样子,一切只能明日再说。
概因喝酒的缘故,陆鸢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第二日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见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她唤青棠,见到进来伺候的婆子,怔了许久,忙四下环顾,这才认出不是她的闺房,是和她闺房很像的城东宅子。
“夫人,快梳洗用饭吧,主君还在等着。”
陆鸢隐约记得昨夜的事,她毫不留情回击了褚昉的幸灾乐祸,激怒了他,他带她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不是说好了,昨日话昨日了,不记仇的么?
陆鸢梳洗妥当时,褚昉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二人对坐,像以前在兰颐院一样,安静地用过早饭。
陆鸢问:“安国公不用当值么?”
“不用。”褚昉淡漠地说。
陆鸢闭口不提昨夜的事,也不质问他为何带自己来这儿,只是谢过他关照,起身作辞。
褚昉却说:“这是你的宅子,是你带我来了这里。”
他这样一说,颠倒是非,好像是她醉酒勾诱了他一般。
陆鸢深知昨晚激怒了他,有意含混过去,遂没有多做争辩,只是辞道:“我一夜未归,须回去了。”
“你想把周元诺抢回来么?”
褚昉昨夜一宿无眠,想定一件事,虽是圣上赐婚,但毕竟还未完婚,未成死局,只要周家愿意吃些苦头,这桩婚约不是不能退。
陆鸢下意识顿住脚步,回头望他,目中只有审视和疑虑。
褚昉若真想帮她,之前不会瞒着她,不会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陆鸢想扭头就走,可事关她最在意的东西,她还是问了句:“安国公有办法?”
褚昉只是点头,并未说出是何办法。
“为何帮我?”
经这些事,陆鸢便是再迟钝也明白褚昉对她确实有些不一样,且依他行事看,不像是单纯成人之美、助人为乐。
褚昉也不瞒她,如实说:“我有私心。”
“这件事若成,你我自此再无纠葛,我会贺你得遂心愿,但这件事若不成,我要你,心甘情愿嫁我。”
陆鸢忖了少顷,笑了声,“安国公,你不觉得,矛是你的,盾也是你的么?”
“你答允帮我抢人,又说抢不成就要我嫁你,我如何相信你是真心帮我?”
抢得成抢不成,全靠他一面之词,实难让人信服。
褚昉早知她的忧虑,说:“圣上赐婚,周元诺反悔,便是抗旨不遵,辜负圣恩,轻则免官入狱,重则或流放或斩首,周家畏惧的是这一点,你不敢去抢人,畏惧的不也是天威么?”
“只要你有能耐让周元诺抗旨悔婚,我能帮你保他性命,保周家安然出狱,但,不保他们今后官途。”
就看周元诺愿不愿意冒险,赌上周家的荣华富贵,娶陆鸢进门。
“你如何保周家安然出狱?”
事关周家性命,一旦元诺迈出那一步,就没有回头路,纵使有褚昉的承诺,陆鸢也不敢轻易答允。
“抗旨悔婚虽冒犯天威,到底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就算周家承了诸多天恩在前,悔婚实不道义,但终究是儿女情长之事,圣上就算当时大发雷霆,将周家下狱,但绝不至定他们死罪,周家父兄在朝中颇有清名,周元诺又是太上皇降旨褒奖过的状元郎,待缓些时日,圣上的气散了,找人上奏为周家求情,再请太上皇出面说上几句,周家就算不能继续做官,也不致丢了性命。”
陆鸢问:“你能请动太上皇出面?”
若有太上皇出面,这件事倒有些成算。
褚昉点点头。
国无二主,请太上皇出面干涉圣上的决定实为大忌,但若必要,他会冒这个险,太上皇或许会看在他以往的功劳给他几分薄面。
“可是,你不怕圣上因此记恨于你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当今圣上登位,褚昉看似官爵如旧,其实已被圣上抽走许多实权,北衙禁军独立便是其中一端,圣上若知是褚昉请太上皇出面干涉,极可能弃他不用。
“有过则罚,有功则赏,起起落落,寻常事罢了。”
陆鸢看向他,第一次这般认真地审视着他。
从前夫妻,他不与她论朝堂,她也无意管他官场沉浮,只当他为将者严苛霸道,时时告诫她不准借褚家权势谋生意,是怕牵连褚家犯错,丢了官,以为他极看重官途。
今日听他此言,倒有些淡看名利、洞悉世故的通达。
陆鸢听父亲说起过褚昉少年事,言他少有才名,任侠好义。
先帝朝打击世族,欲将其占领的大宗田地收为官有,但多番受阻,推行艰难,遂有人诬告褚父纠结世家暗中作祟,还捏造出一份谋反的证据来,褚家无论在京在邑者皆被捕入狱。
褚父太极殿上剖心以证清白,先帝悯其行,允当时仅有十五岁的褚昉戴罪出狱,为父洗冤。褚昉只用了十日便推翻了那谋反的证据。褚家虽免于囹圄,但失了主心骨,慌乱了好一阵,最后亦是褚昉安定局面。
而后起起落落,父亲语焉不详,她也不甚清楚。当时她以为父亲是想说服她出嫁,才对褚昉多有褒奖,而今想来,他非沽名钓誉,倒是她狭隘了。
陆鸢抿抿唇,在褚昉对面坐下,“你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褚昉若帮她抢人成功,她与元诺双宿双飞,褚昉则极可能被降职,名符其实赔了夫人又折兵,怎么算怎么亏。
褚昉淡漠地笑了笑,看着陆鸢,她怎么就那般有信心能说服周元诺抗旨悔婚?她不明白她在对抗的是整个周家?是要让整个周家陷于危险之中么?
周元诺会信她,周家人都会信她么?
原来她也有天真的时候,可惜,她注定要再失望一次了。
“不是还有一半几率,将夫人迎回么。”褚昉淡淡地说。
陆鸢良久不语,认真考量这事,她始终相信元诺是被逼无奈,也知道元诺心中定然纠结万分,经不起她一丝的央求,她妥协,也是怕元诺承受不起天子之怒,可若褚昉果真能保周家无恙,她,也想铤而走险,自私一回。
见陆鸢沉思,褚昉忽问她:“你不怕我将计就计,趁机置周元诺于死地么?”
陆鸢不妨他会突然这样发问,愣了下,想了想才说:“你若想这样做,在知道我和元诺旧情的时候,在他还没有中状元的时候,在他还未青云直上、羽翼丰满的时候,就该除掉他了,不必等到今日,费这样的周折。”
褚昉扫她一眼,冷声道:“你如今倒肯信我了?”
陆鸢见他有气,随口回了句:“当初是你先威胁我的。”不能怪她不信他。
“那我承诺不会动周元诺,你信过么?”
褚昉不知为何竟算起旧账来,陆鸢自认确实想错了他,但也是人之常情,辩道:“你会轻易相信一个威胁你的人么?”
若不是无计留她,褚昉才不屑用那样的手段,“当初若非怕我对周元诺不利,你会留下么?”
陆鸢心虚地抿抿唇,不答话。
过了会儿,见褚昉仍是气鼓鼓的样子,才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提来做什么。”
褚昉扫她一眼,端茶来喝。
陆鸢审视他片刻,试探问:“你为何一定要娶我?就因为……”那一点点的心悦?
褚昉神色微微一僵,又想起昨夜自己表明心迹却被她嘲弄的事,目光骤冷,漠然道:“我一向有始有终,娶妻一事也如此罢了。”
看看陆鸢,又说:“我也需要一个能当家镇宅的夫人,你能胜任。”
有始有终,当家镇宅,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
“那你当初为甚和离?”陆鸢问,明明他那时候最需要一位当家镇宅的夫人。
褚昉不说话,他怎能告诉她是为情所乱、一时冲动?
“其实,我可以在其他方面与你交换……”
“你若不愿意,这桩交易作罢,无须讨价还价!”褚昉不耐道。
陆鸢颦紧了眉,声音高了几许:“安国公果真非我不可么?”
有了昨夜的教训,褚昉才不会第二次奉上真心让她奚落,轻慢道:“总之,现下还未厌烦。”
又说:“等我哪日厌烦了,就放你归家。”
他说得高高在上,好像他可以掌控一切,陆鸢听得不舒心,言语之间便也带出些情绪:“不用安国公帮忙,我们自己应付!”
褚昉哼了声,“晚了,偷了我的主意,又说不用我帮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陆鸢盯着他,不甘心却又无可辩驳。
褚昉不迎她的目光,悠然喝着茶,说:“帮忙或许是件难事,但你应该明白,墙倒众人推,周元诺才高,想取而代之的人不少,我想捣乱,却不费吹灰之力。”
陆鸢拍案而起,目光似一把长刀,恨不能将褚昉千刀万剐。
褚昉笑了下,无所谓地说:“陆鸢,这是交易,不是善行,你难道指望我舍己为人?”
他顿了顿,笑容消失,“我没那么好心。”
见陆鸢仍是冷漠地站着,褚昉道:“你到底想不想抢人?”
“想抢人,又怕抢不过,陆鸢,你对周元诺就这么没信心?”褚昉轻笑了声,带着些讥诮,接着道:“那便算了,免得你再失望一回。”
“你真的会帮我保周家安然无恙?”陆鸢少有的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褚昉颔首:“你做第一步,我做第二步,只要你第一步能成,这事就成了。”
陆鸢从没有哪次决定像今天这样艰难过。褚昉不再催促,每次关乎周玘,她都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恨不能做那人的保护神。
气氛沉静了许久后,陆鸢终是答应了。
褚昉唇角微不可查扯动了下,起身辞道:“距离婚期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你抓紧些,当场悔婚可就另说了。”
又说:“你出嫁的事,也该准备了,这事不成,我可没耐心等过今年。”
如今已是冬月中旬,距离过年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意思竟是今年就要娶她?
五月和离,腊月再娶,他不怕坊间笑话么?
“安国公莫要期盼的为时过早。”陆鸢漠然回了句。
褚昉已走去门口,日光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半转过头补充说:“别忘了,是心甘情愿。”
别再是那副冷冷清清、没有生气的样子。
“等等!”
褚昉才跨出门,听身后一声脆喊。
褚昉回头,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让我再想想,三日后给你答复。”陆鸢说。
褚昉捏捏眉心,折返,走近了陆鸢,挺岸的身形将她笼在阴影之内,“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容你出尔反尔?”
说到底,她还是不自信,想在这三日之内把第一步做了,而后再与他交易,她想稳妥一些,真是个贪心的女人。
陆鸢笑了下,心知他在思虑什么,说:“想我心甘情愿做你夫人,这点包容都没有么?”
褚昉愣了愣,她在提前支取做他夫人应得的优待?又或者说,在得寸进尺利用他的私心。
她从什么时候胆子变这么大了?好像是确定他不会对周元诺怎样之后,她在他面前就慢慢张开了翅膀?
这变化,让人心喜,也让人厌恶。
明知她的心思,褚昉还是应句:“好。”
陆鸢却有些意外,目光无意识地闪烁了下,没想到他会这般轻易就纵容了她。
愣神之际,褚昉忽低身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而后便信步离去。
陆鸢脸色变了变,眉头不由蹙紧。
◎恭喜褚昉再觅佳人,良缘另许◎
三日后, 褚昉如约收到陆鸢的答复,正式定下二人之间的交易。
陆鸢这三日的行踪褚昉是知道的,周家防她如防猛兽, 她根本没机会见到周玘, 只是昨夜在周家院墙外用骨哨吹了几首曲子,然后就像一只觅食成功的小麻雀,随意甩玩着系绳的哨子,蹦蹦跳跳离开了。
莫非那就是递消息成功了?
她和周玘之间卿卿我我的小动作还真是不少!
不过,他是不信, 这般严肃的事仅凭一个哨子就能说清楚了?
且在那晚之后, 周家并无甚动静,婚典诸事照常准备,周家还新添了一个孙子,锦上添花,宫里亦来人道贺, 全然没有抗旨悔婚的迹象。
褚昉一时捉摸不透, 陆鸢一向做事稳妥,特意跟他讨了三日考虑时间,事情竟没办成?还是周玘打算成婚当日悔婚?
那可是太冒险了。
陆鸢虽也在疑惑这事,但知此事阻力很大,元诺需些时间来办, 遂未再去催促,且汝州新运来一批瓷器须她处置,她亦不可能时时关注周家动静。
眼见婚期将至, 周家仍没有任何动静, 陆鸢难免急了。
她也不希望周玘当众悔婚, 那样的话实在难办, 褚昉帮忙都不一定救得了周家。
她拿了骨哨再寻去周家时,见不知何时周家外围多出一队巡逻的府兵,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所遁形。
陆鸢以为是婚期临近,周家特意加重了防卫,却听妹妹说了另一桩事。
陆鹭这段时间因为生意的事经常往宫里跑,和宫里的妃嫔渐渐熟识,眼下即将交差,她想给宫里的贵人们带些谢礼,但又不知送什么好,遂问到了陆鸢这里。
陆鸢本就有意向宫里输送一批新烧制的汝瓷,向妹妹提了此议,合计罢送礼一事,陆鸢状似随口问了周家防卫的事。
虽是在自家闺房内,没有别的人,但陆鹭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姐姐,我前些天进宫,听梅妃娘娘和崔太妃说起周家来着,听说周家遭了贼,周夫人都受伤了,崔太妃还亲自去探视,怕再出差错,调了一队禁军宿卫呢。”
“禁军?”陆鸢愕然出口,看装扮也就是普通府兵,原来竟是禁军?
陆鹭点头:“我也听子云说了,是他亲自抽调的,圣上还给他下了死命令,周家若再遭贼,有人伤亡,要治他的罪呢。”
又说:“真奇怪,谁不知道周家圣宠无二,又是天子脚下,竟有贼敢闯,还伤了周夫人,真是不可思议。”
陆鸢没有接话,只是心里空空的,没有一点儿着落。
陆鹭猜的不错,恐怕周夫人受伤不是遭贼,大概与元诺想要悔婚有些关系。
她那日去周家,吹的曲子是她和元诺都熟悉的《相守》,元诺回应了她,他从来不会骗她,既回应了,必定是要悔婚的。
她本以为只要元诺坚持,周夫人一定会妥协,没想到竟弄出受伤的事来。
可马上就到婚期了,元诺还能想到两全的办法么?
这禁军,怕就是防她的,防她再去蛊惑元诺?
“姐姐,你别伤心了。”
陆鹭哪里知道陆鸢在周玘悔婚这件事上下了怎样的赌注,见她呆怔不语,只当她是伤心,抱着人安慰道。
“姐姐,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陆鹭犹豫道。
陆鸢强颜笑了下,“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见过那个颖安郡主,宫里人都很宠她,听说圣上觉得与她同病相怜,待她比亲妹妹还亲,她封号虽为郡主,但其实比很多公主都尊贵。”
陆鸢愣怔少顷,心不在焉哦了声,连一向耿直无所畏惧的妹妹都在劝她不要对元诺抱希望了,抢不过的。
她当时怎么就觉得有希望呢?怎么就觉得元诺一定能悔婚?
是褚昉给了她希望么?
为什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元诺悔婚的希望,为什么会是褚昉给她的?
陆鸢脑子一片混沌,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无助,抑或愤怒。
“姐姐,你明天跟我一起进宫吧,说不定会有贵人喜欢你的瓷器,要问你些其他问题呢?”
能排解姐姐忧心的大约只有生意的事了。
陆鸢心头忽闪过颖安郡主的名字,应了妹妹所请。
第二日入宫后,陆鸢姊妹先去了崔太妃处,崔太妃看过陆鸢带来的汝瓷,赞不绝口,又对她早有耳闻,不觉就拉着她话起家常来,陆鹭则去了梅妃处。
说来也巧,褚昉母亲郑氏和另一位命妇恰也在今日入宫庆贺崔太妃嫁女,殿上见到陆鸢,不由得一愣,陆鸢却大方同她行礼,并没觉得尴尬。
郑氏夸过颖安郡主,又将准新婿周玘夸奖了一番,说着说着就扯到了自家儿子身上。
“算来照卿比周侍郎还要长上几岁,至今无子,我这当娘的,实在替他愁啊。”
郑氏怅然叹了一息,余光瞥眼陆鸢反应,见她容色无甚起伏,心下才定了些。
崔太妃忙安慰郑氏,另一位命妇接话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姐姐,我是懂你的,我那女儿早过及笄,相来相去,死活不愿嫁,我也正愁着呢,后来我才知,她竟早早有了属意之人,这才不愿嫁。”
这位命妇姓高,夫家是征羌侯窦家,自褚昉和离后,与郑氏来往愈加频繁了些。
一听这话,崔太妃来了兴致,问窦家女属意何人,郑氏也假作不知,附和着问。
高氏讪讪一笑,看向郑氏说:“老姐姐,你竟还没看出来么?”
她这样一说,崔太妃立时就明白过来,原来窦家女属意之人是褚昉?
崔太妃不由去看陆鸢神色,见她仍是礼貌笑着喝茶,没有半点失落,倒像一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郑氏故作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状,喜道:“怎不早说?你家那闺女我喜欢的很,长得水灵,知书达礼,原还怕她嫌弃照卿成过亲,我才多番忍着没敢提,早知如此,咱俩这亲家不早成了么?”
郑氏和高氏这便互相夸起来,郑氏夸高家女良配,高氏夸褚昉贤婿,崔太妃和陆鸢则都带着乐见其成的笑容,看着热热闹闹的二人。
两人说得兴起,当即便要定下亲事,还请崔太妃做个见证人。毕竟是喜事,一个是年轻有为的国公爷,一个是知书达礼的侯门女,且两家长辈开了口,崔太妃自不能辞,当即便答允做这月老,赏赐一对玉如意作为两家信物。
郑氏满面喜色接下玉如意,谢过崔太妃,又看一眼陆鸢,带出尽释前嫌的慈蔼笑容,似有些真心地祝福说:“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能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好郎君,倒不必着急。”
听来到底有些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陆鸢的笑容却是发自肺腑,真心诚意道句恭喜。
恭喜褚昉再觅佳人,良缘另许。
陆鹭不止给几位妃嫔带了谢礼,也给圣上带了一套造型雅致的茶器,因圣上经常来梅妃处,遂托梅妃转送。
梅妃却道:“圣上今日得空,在紫宸殿歇息呢,你一片心意,还是亲自送去的好。”
陆鹭见圣上的次数也不少了,但每次都不敢直视天威,听说要她自己去圣上寝殿送东西,忙推说身子不适,想早点出宫。
梅妃关心道:“身子不适?你稍等,本宫传御医来。”
陆鹭忙阻下,连说不必,“就是女儿家寻常毛病,不用看大夫的。”
梅妃自然看出她的慌张,笑着说:“圣上又不是老虎,你何故如此畏他?”
陆鹭唇角抿了抿,讪笑不语。圣上每次看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且一次比一次奇怪,好像有什么情绪在加重,以至于她虽总是低着头也能察觉那鹰隼般的目光。
梅妃见她这模样,又是善解人意的笑了笑,让步道:“这样吧,我与你同去,瞧你个小姑娘胆小的。”
梅妃如今二十又三,长陆鹭七岁,伺候圣上已经八年了,见过不少攀龙附凤之人,凭她胆子再小,一旦有机会飞上高枝,都会拼尽浑身力气搏上一搏,倒是少见陆鹭这种放着大好机会不用、临阵退缩的人。
有梅妃这话,陆鹭才勉强点点头,随她去了紫宸殿。
陆鹭入殿时,圣上正独自对弈,见她来,放下手中棋子,问:“有事?”
陆鹭一向与梅妃接触多,他只有去梅妃处时才会撞见她,不想她今日主动找来紫宸殿。
不等陆鹭开口,梅妃替她说了来意:“陆姑娘感念陛下厚恩,特意送了一套别致的茶器来,通透如玉,瞧着比贡瓷都还好上些呢。”
说着话,示意陆鹭奉上茶器。
圣上坐在棋案旁,案上还摆着棋子,陆鹭只能捧着打开来的檀木箱子,屈膝跪下去,不等她双膝着地,圣上已一手托过箱子,一手扶着她手臂站了起来,说句:“无须多礼。”
陆鹭谢恩,忙从他掌心挣开了手臂。
她动作急切,甚至带了些被冒犯的嫌厌,圣上一愣,目光定在她低下去的眉目之间,停驻须臾,不动声色坐去茶案旁,取出茶器端量片刻,赞了句甚好。
又望向陆鹭问:“可会点茶?”
陆鹭想摇头说不会,但又不敢说谎,遂老老实实点了头。
见她虽点头却仍是站着不动,梅妃提醒道:“陆姑娘,陛下想试试你这套茶器呢。”
陆鹭看看梅妃,又看圣上已坐在茶案旁,等她点茶的意思,只好走近了去,跪坐在圣上对面,头也不抬地将茶器一一取出,挨个洗了遍。
点茶才至半当中,梅妃借口有事离了紫宸殿,陆鹭虽不愿留下但茶没点完,走不得,遂越发垂低了头,好像偌大一个殿内只她一人,旁边没有坐着天子。
她想当看不见,但还是能察觉男人的气息自正前方不断扑送过来,天然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威慑力。
不知为何,陆鹭手有些微微的抖,尤其当她拿东西时,更为明显。
“朕就这么可怕?”
温和不失威严的话语自头顶落下,陆鹭仍是未抬眼,急忙摇头:“陛下爱民如子,可亲的很。”
“抬头。”圣上命道。
陆鹭怔了片刻,听话地抬起头,看了眼圣上,忙又垂下眼皮。
“看着朕。”
陆鹭无意识咬了下唇瓣,缓缓抬眼,还未与圣上对上目光,忽捂着肚子软塌了下去,立即带出痛色来,“陛下,民女忽然肚子疼,想,想去……”
后面的话好似难以启齿。
圣上看着她捂着肚子呼痛,只觉她稚气又好笑,扬手招过宫人带她去恭房。
陆鹭离了紫宸殿,怎还会再回去,对宫女好一番哄求,言自己来了月事,想是弄脏了衣物,怕再待下去一不小心污了圣上的眼,求她去跟圣上禀一声。
她说得在情在理,宫女遂未抓她再回殿内,通禀圣上得了允准后便放她走了。
梅妃听闻此事,既好奇真有不想攀龙附凤的女子,又疑惑圣上的态度,来到紫宸殿时见圣上正继续陆鹭点了一半的茶。
“陛下,臣妾来。”梅妃接过茶器,圣上没有推阻,起身坐去棋案旁。
“陛下,陆姑娘年纪小,可能不太懂怎么伺候人,以后慢慢教就好了。”
梅妃试探着说。
圣上面色无波,淡淡说:“你以后不必费心了,她无意入宫来,朕,也不欲做强夺之人。”
陆鹭若有意入宫,她的婚约他自会处理妥当,可她既无意,他堂堂天子,又何须恃强凌弱勉强一个女子?
因着陆鹭托病,陆鸢亦未再多留,辞了崔太妃出宫,才出殿门撞上了颖安郡主。
陆鸢姐妹行礼,颖安郡主对陆鹭不陌生,却是头回见陆鸢,只觉她容色清绝,不由多看了一眼,问起二人关系,听闻是陆鹭长姐,很是亲近地从食盒里拿出两块点心递给姐妹二人,笑说:“我亲手做的,你们尝尝,要是喜欢,以后可以常到周家坐坐,我做给你们吃。”
颖安郡主只知周夫人和陆家姐妹亲如母女,想着自己将要嫁进周家,也当他们做自己人,遂热络了些。
陆鸢看她片刻,接了点心道过恩谢。
颖安郡主的笑容乖巧且纯粹,没有一丝杂质,任谁看了都会生出怜爱恻隐之心,舍不得去伤害。
或许如周夫人所言,颖安郡主才是更适合的人?
当晚,陆鸢约见了褚昉,也不知他是否已经知道,他母亲给他定了一桩亲事。
不是她言而无信,只是形势所迫罢了。
◎总有一日,叫她后悔如今日这般待他◎
后日就是周玘大婚, 此时悔婚与当众悔婚无甚差别,陆鸢已不抱任何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