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似飞霜,冬夜清寒, 陆鸢煮了一壶热腾腾的茶, 等候褚昉到来。
她穿着一件淡烟色貂绒斗篷,看着茶壶里蒸腾而出的雾气,听着噜噜水沸声出了神。
和离这短短半年时间,她明白了何谓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母亲曾告诫她行商者虽逐利, 但最忌患得患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乃是常态,可真轮到了她头上,她才知母亲当年教诲终成了一纸空文, 没那么容易做到。
一层薄薄的水雾弥散开来, 斜斜掠过陆鸢淡漠的眉目,褚昉行经窗子,瞧见她如此娴静模样,不由停驻脚步。
站了片刻,房内人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褚昉掩唇轻咳了声,微微加沉了脚步,推门而进。
他褪下随身大氅挂在衣架上, 走近了茶案, 解释说:“有些事耽搁了。”
陆鸢笑着道句:“我也刚来。”冲水温盏, 与他倒了杯热茶。
“找我何事?”褚昉坐在陆鸢对面, 一手捏着茶盏,看着她问。
陆鸢道:“第一步我没做成。”
她语气平静,听来仍是难掩失望。
“不是还有两天么。”明知希望渺茫,褚昉却还是说出了这句,似想再给她些希冀。
陆鸢摇头:“你不必再骗我了,当时是我想错了。”
她一时喜出望外,只想到周家入狱后有褚昉相助,可以安然出狱,不必过于担忧,以为周夫人拗不过元诺,终会妥协,却忽视了周夫人的决心,忽视了周家二嫂临盆在即,此时受牵连入狱,凶险万分,这些都是元诺的桎梏。
褚昉没说话,捏着茶盏小酌一口茶。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做不成,是不是?”陆鸢忽抬眼,目光直直落在他的眼中,淡漠的带着些寒气。
褚昉无意识摸了摸鼻子,缓慢地放下茶盏,又自己添些茶,见陆鸢仍是盯着他不放,想了想,避重就轻地说:“我知道事情很难,但我以为你能做到的。”
陆鸢冷笑了下,“愿赌服输,今日约安国公来是想问问,还是当初那个条件么?”
褚昉看向她,目中隐隐约约似有喜色,但好像被什么遮掩着,瞧不真切,他道:“不错。”
陆鸢审视着他的目光,想了想,直接问:“若是老夫人想让你娶别人呢?”
褚昉摩挲着茶盏上的釉纹,饶有兴致地审视着陆鸢神色,忽轻笑了声,道:“母亲从来都希望我娶别人,你又不是才知道,莫非心里不舒坦?”
陆鸢也笑了笑,“你瞧着呢?”
褚昉面色微沉,不接话了。
陆鸢笑说:“安国公,我觉得你该听老夫人的话,娶一个她喜欢的儿媳,婆媳和睦,家宅安宁,万事可兴。”
褚昉就知道她约自己来没甚好事,果是为了劝他放弃,闷闷道:“像周元诺一样?”
陆鸢颦眉,才要反驳他,又听他问:“那你欠我的,怎么还?”
这句话带着寒意。
陆鸢却不惧,平静地说:“安国公想要什么?便连之前欠你的那些补偿一道还了吧。”
“我要什么你不清楚么?”褚昉冷道。
陆鸢瞥他一眼,面上仍无波澜,只是给他添了些热茶,淡漠地说:“喝茶。”
“陆鸢,这就是你心甘情愿的样子?”
褚昉一口灌下她新倒的热茶,像是吞了一团火,顺着舌头、喉咙直灼进了胃里,他反应过来想吸口冷气时,见陆鸢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褚昉抿紧了想要张开吸冷气的嘴,舌头在口中胡乱舔着上颚,外面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烫吧?”陆鸢露出些关心来。
“不烫。”褚昉状似一点也不痛。
陆鸢没有说话,只是为他添茶,交待说:“凉凉再喝。”
褚昉不接话,面色却缓和不少。
陆鸢又道:“但希望,安国公还是好好想想我的话。”
“你担心什么,何不明说?”褚昉道。
话至此处,陆鸢也不再遮掩,直言道:“今日老夫人为你定下亲事的时候,我也在场。”
褚昉心神微微一松,莫名有些畅快,问她:“你在意的是这事?”
“不是我在意的问题,你可想过,我们曾是夫妻,老夫人不喜欢我,好不容易熬到我们和离,她欢天喜地给你定了门亲事,结果又因我的缘故,这门亲事没成,甚至到最后,你又娶了我,她不舒心,我以后的日子也不会舒心,你的母亲、你的妻子都不舒心,你在其中两厢为难,总要委屈一个,这桩姻缘有必要么?”
褚昉听她苦口婆心说完这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沉默少顷,忽看着她问:“你可曾想过,若这次你抢了周元诺,如愿嫁给他,以后的日子亦是周夫人不舒心,你也不舒心,甚至周家人会永远记恨你牵累他们入狱免官,周元诺也会两厢为难,那你和他的姻缘有必要么?”
陆鸢没想到他会以此来类比,一时语塞,无从辩驳。
“陆鸢,问题总是会有,但这是我的事,你无须顾虑,安心备嫁便可。”
“那老夫人给你定下的亲事呢,崔太妃可是赏了玉如意,你再去退,得罪窦家不说,也驳了崔太妃的面子!”
陆鸢少见地在他面前说话急切了些。
褚昉微怔片刻后,忽笑了,明知她并没有那个心思,却还是说:“你这是在为我担忧?怕我得罪人?”
陆鸢眼睫虚虚闪烁了两下,没有接他的话。
褚昉适可而止,也不想追问下去自讨没趣,只是看着她,认真而不失温和地说:“你说得固然在理,但有些事情,便是冒死也得做,何况,现下事情并不复杂。”
他会处理好这些,母亲那里会说通,崔太妃和窦家那里,该赔罪的赔罪,该陈情的陈情,三日之内就能办妥当,也值得一提?
“那你打算如何做?”陆鸢问。
褚昉没料到她会细问,之前她才不会管这些事,巴不得他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呢,看她片刻,说:“我会告诉崔太妃和窦家,我已许婚于旁人,不能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四字咬得尤其重。
陆鸢却立即否了他的主意,“不行,今日我在场,日后叫他们知道你娶的是我,他们只会觉得我表里不一,表面说着恭喜,背后又用计嫁你,我还想做宫里的生意呢,崔太妃得罪不得。”
“那你为何要恭喜?”褚昉眉心微旋,漠然问。
她分明心存侥幸,以为可以通过他与窦家的婚约避开嫁他这条路。
“我应该怎么做?哭求老夫人不要给你定亲?老夫人会听我的么?”陆鸢冷声质问。
褚昉冷道:“你可以沉默,有更好的法子应对,不是么?”
陆鸢垂下眼,“安国公,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心眼那么多的。”
这便是讽刺他趁人之危,以帮她抢人为名,诱她答应嫁他了。
褚昉没有反驳,心眼多在他看来不是一件坏事,且他也不想反复提这件事。
陆鸢为情所迷,才致百密一疏,让他趁虚而入,虽说兵不厌诈,但他要和陆鸢做长长久久的夫妻,这件事只会让他们本就不和谐的关系雪上加霜。
这些话说罢,两人又静默许久,薄薄的水雾弥散在二人之间,两人的面庞都变的模糊起来。
又喝了几盏茶,见陆鸢似是无话可说,褚昉起身去披大氅,“夜深了,送你回去。”
陆鸢道:“不必了,我今日歇在茶庄。”
褚昉一愣,“很忙?”
“嗯。”
其实并无事可忙,进入冬月后,茶庄的生意就淡了,陆鸢只是不想让父亲知道她来见的是褚昉,不想父亲撞见褚昉送她回家,虽然这一日早晚会来,晚一些总归好点。
褚昉看她神色,又问:“遇到了难事?”
陆鸢摇头,“就是年末了,有些账要对一下。”
忽想到什么,又对褚昉说:“你可想好了,我是商人,奔波总是免不了的,就算做了你夫人,也不能时刻陪着你。”
褚昉心底猛然一沉,难以自制想到她醉酒那晚的话。
她愿意为了周元诺不做商队少主,愿意安于内宅相夫教子,到了他这里,便成了奔波难免,无法陪他?
果然,在他面前,她就是一副石头心肠!
可他偏偏不信邪,非要把这副石头心肠捂热乎了,总有一日,叫她后悔如今日这般待他!
“放心,你的生意,我不会阻拦,但不可瞒我,好坏皆须叫我知道。”
陆鸢漫不经心点点头,起身送他,褚昉却道:“账本拿来,我与你一道看,或许不必熬夜。”
陆鸢实没想到他会这样提议,眨眨眼,问他:“你会看账本么?”
褚昉看向她:“在你眼里,我连算术都不懂么?”
陆鸢怎可能和他一起看账本,推说道:“安国公明日还要当值,还是回去歇息吧。”
“明日不当值。”褚昉随口道。
“不当值?”
陆鸢只是疑惑了句,褚昉却看着她,郑重解释说:“明日不得办退亲的事么?莫非你又觉得我想娶平妻?”
说起这个,陆鸢又追问他要如何退亲。
褚昉本不欲回答,见陆鸢少有地追着他问,想了想,眼尾忽攀上些情绪不明的笑容,点点桌子示意她坐过来,才说:“今日当值累的很,腰酸背痛,你帮我捏捏,捏舒服了,我就告诉你。”
以前做夫妻时,褚昉没有开过这个口,陆鸢也不曾主动献殷勤,他现在想把以前就该有的东西补回来。
陆鸢笑了笑,捧着账本坐去书案旁自顾翻看,再不多瞧褚昉一眼,“若是累了就回去歇吧,何必逞强。”
褚昉因她这话有些不悦,却没反驳,只是坐在桌案旁自在地喝茶,熬鹰一般。
陆鸢有些困了,看账本时几次小鸡啄米,但褚昉不走,她也不好去歇。
后来,她实在熬不住了,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困顿,“安国公,你也要歇在茶庄么?”
褚昉看看夜色,说道:“也可。”
陆鸢乏得连讶然的精神都没有了,茶室里有供人歇息的卧榻,他想留宿也不是不可。
此时茶庄只剩了值夜的小厮,陆鸢没有惊动他们,亲自领着褚昉去了一间茶室,临走,褚昉送她至门口,忽然轻轻递出一句话,自她耳边掠过。
“你该知道的,我没有逞强。”
他精神一向好。
陆鸢回头,他熬这么久,就是想证明这件事?
褚昉低头,贴近了她耳边,微微的热息拂过耳廓,“你以后会知道,什么才是逞强。”
◎你那前妻是何等姿色,不能比她差◎
翌日清晨, 褚昉一如既往起的很早,只穿了单袍在茶庄后院里演武。
掌柜和小厮也都陆陆续续来了,扫洒一番打算开门迎客, 瞧见褚昉都好奇的很。
刘掌柜纳闷了会儿, 凑上前问:“安国公,这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啊?”
瞧他这身装扮,极可能是昨夜宿在这里,放在以前没什么好稀奇的,他与东家毕竟是夫妻, 可现下两人早已和离, 东家昨晚说约了人,莫非就是?
褚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朝陆鸢休息的厢房看了眼,带出些意味不明的笑容,对掌柜道:“你们东家昨夜歇的晚, 叫她好好睡吧, 等她醒了,买些早食回来,叫她吃过再走。”
这话说得看似清清楚楚,但在不明情况的人听来便是纠纠缠缠另一层意思了。
刘掌柜细长的眼睛瞪了浑圆,嘴巴也无意识微微张着, 想再问些什么,又深觉不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东家和安国公破镜重圆了!
安国公昨夜歇在茶庄, 还歇在东家房里, 还……歇得很晚……
方才安国公的笑容, 虽温和浅淡, 却隐约可辨出一些其他的情愫,像他年轻时、刚成亲那会儿日日晨起带着的笑容……
刘掌柜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多嘴一问,寒暄几句,忙离了褚昉身边。
褚昉在一众掌柜小厮面前露过脸,简单收拾了一番,回了褚家。
昨日母亲给他订亲的消息传得很快,刚下值就收到了一群同僚的恭贺,拉着他去喝酒,也就是在酒桌上,他才知道了事情始末。
他知道母亲一直在张罗给他娶新妇的事,明里暗里叫他相看了许多个,他后来厌烦了,常常不着家,本以为母亲抓不住人会消停一些,没想到竟闹了这出。
看来,正式迎娶陆鸢之前,他得先定住母亲的心,叫她别再乱点鸳鸯。
还没进松鹤院,忽听身后有人叫了句“三哥”。
回头见是褚暄抱着刚过百日的儿子走近了。
“你昨日哪儿去了,母亲找你要说正事呢。”
褚暄自从做了爹,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褚昉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因哪桩事高兴。
“母亲找我何事?”褚昉问。
褚暄呵呵笑道:“还能有何事,你的亲事呗,昨日母亲从宫里回来可高兴了,让你今天就去下聘呢。”
见褚昉面色很淡,褚暄补充说:“母亲说早就找人看过了,今日宜下聘。”
朝府里库房扬扬下巴,“聘礼都给你备好了,比当初娶……”
褚暄话没说完,见褚昉目光一沉,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揭了兄长伤疤,自从和离后,兄长连兰颐院都锁了,想是十分介怀,不愿再与前任嫂嫂有半点牵扯,遂干干笑了几声,借口儿子尿了忙要走。
“照英,去把几位伯娘、婶娘和嫂嫂叫到松鹤院来,就说母亲有事找他们商量。”
褚暄应了声,抱着儿子便去了。
褚昉守在松鹤院门口,见人快到了才进了院子。
他前脚刚与母亲请过安,褚暄叫来的人也进了院子,见褚昉在,想他有事要说,遂都未询问郑氏找他们何事,且见褚昉没有要他们回避的意思,便都暂坐一旁等候。
下聘是件喜事,郑氏没打算避着人,且想着人越多,儿子越不好忤逆她,遂满面慈笑着说了让褚昉去征羌侯府下聘的打算。
又拿出崔太妃赏的玉如意,笑说:“这玉如意是一对儿,一个在咱们这儿,一个在窦家,待你把人娶过来,新婚夜往床头一摆,吉祥如意,成双成对,喜庆的很呢。”
众人一片附和,七嘴八舌说着吉祥话,有的已交头接耳讨论起婚期来。
“母亲,这事怎不与儿子提前商量?”
褚昉声音不重,但堂上的议论声、说笑声还是戛然而止,都不约而同看向郑氏,似在用眼神质问:这么大的事竟没与当事人商量?
郑氏面色微微僵了少顷,随即说:“母亲怎会害你,那窦家女实在是良配,你见过就知道了,不信,问问你诸位伯娘婶娘,他们都见过。”
郑氏一个眼神递过去,下首坐着的妇人们会意,连连夸赞窦家女。
褚昉道:“母亲的眼光自然不会差,但儿子这些时日,也在为娶新妇一事筹谋,已然有了人选,与那姑娘的父亲多番交涉,他也答允了,谁知母亲竟做出这事,岂不是让儿子失信于人?”
郑氏一直以为褚昉闭口不谈娶新妇是对陆鸢旧情未了,哪里想到他经常不着家竟是在为娶新妇奔波,诧异地看他片刻,仍是不敢相信,问:“当真?”
褚昉颔首:“母亲,和窦家的婚事好在只是口头约定,尚未过礼,退了吧。”
郑氏一听,眉心皱紧了,“依我说,你与那姑娘的父亲说清楚便罢,和窦家的婚约毕竟过了崔太妃的面,再去退,两边面子都得伤。”
褚昉道:“母亲,儿子允诺在前,你定亲在后,叫那姑娘父亲知道了,会以为儿子品行不端,三心二意,贪图人家女儿清白,他若在圣上面前参儿子一本,到时候不止儿子丢脸,崔太妃也成了仗势欺人的帮凶。”
郑氏好声说:“你不能与那姑娘的父亲好好商量么,不行,咱们给些补偿?”
“人家也是官宦人家,家境殷实,母亲觉得这样妥当么?”
郑氏听说是官宦人家的姑娘,还家底丰厚,又能让自家儿子这般用心,难免起了探究的心思,和声问:“是哪家的姑娘?”
褚昉顿了片刻,说:“如今闹成这样,母亲还是先退了窦家的婚约再来问那姑娘名讳吧,何况,儿子只是与那姑娘的父亲在谈,那姑娘还什么都不知道。”
郑氏听儿子这样说,更加好奇,百般追问,哄说:“你与为娘说说那姑娘,我若觉得合适,退亲也不是不可。”
褚昉状似认真忖度片刻,说:“她是家中嫡女,诗书满腹,大方知礼,颇有掌家之才,家宅内外一切事务皆打理地井井有条。”
郑氏听他如此赞誉,且半点未提那姑娘相貌,想来不是为色所迷,半信半疑考量了会儿,问:“比之华儿如何?”
褚昉不欲将二人比较,但母亲既问了,他只能如实说:“表妹不及她十分之一。”
郑氏脸色瞬时黑沉下来,唇角向下一压,“果真如此优秀?那怎么还没出嫁?”
褚昉说:“儿子不是正为这事奔波么?”
郑氏忽想到褚昉忽略相貌不谈,说不定是个相貌平平的姑娘,遂问:“长得如何?可有窦家女好看?”
“母亲希望儿子做色令智昏之人么?”褚昉不答反问。
郑氏越发确定心中猜想,惋惜地说:“也不能太丑,你那前妻陆氏是何等姿色,若再娶的新妇比不过她去,岂不是叫人笑话,说你娶的夫人一个不如一个?”
褚昉眉梢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仍以淡淡的语气问:“母亲觉得陆氏好看?”
“有一说一,她那等姿色,京城少有。”郑氏虽很不服气,还是这样说道。
褚昉不接话了。
郑氏又劝:“但好马不吃回头草,离了就是离了,母亲知道你不是为色所迷的人,窦家这女儿水灵乖巧,比那陆氏各有千秋……”
“母亲,我相中的那个姑娘,不比陆氏差,更不比窦家女差。”褚昉打断母亲的话。
“照卿,你……”郑氏气了会儿,重重哼声:“怪你,你不提前与我说,现在闹到这地步,叫我怎么好意思去窦家说?”
褚昉并不恼,温声说:“母亲若觉为难,便由儿子亲自去吧,只是,定亲的是母亲,退亲的是儿子,您自然清楚儿子是不想失信于人,可在窦家看来,或许就以为儿子瞧不上窦家女,借口推脱了。”
郑氏哪能不明白其中利害,窦家母女与她常有往来,也知褚昉在这件事上很冷淡,若不是窦家母女十分认可这门亲事,愿意配合她唱了这出戏,这亲事真不一定能成。她去退亲,还能好说歹说诉诉苦,买卖不成情义在,不至于闹得太僵。
若叫褚昉去退,一来他是男人,接触的也是窦家父兄,万一脾气不合吵闹起来,实在难看。二来,他亲自去退婚,未免太下窦家的面子,当娘的前脚定亲,做儿子的后脚亲自退亲,叫别人听去,既笑话褚家母子不和,意见向左,也笑话窦家女遭人嫌。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去退亲,是最妥当的。
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问了半天,儿子瞧上的那姑娘还是一团糊影。
官宦人家,家境殷实,嫡女,长得好,才华横溢,好像什么都说清楚了,仔细想,又愣是勾勒不出一个清晰的人物来。
这叫她心里没底儿。
“我不去,丢不起这个人,你自己去!”郑氏赌气嚷道,一屁股坐在榻上,扫了褚昉一眼。
褚昉拿过玉如意,答应下来,“儿子亲自去,先向崔太妃解释清楚误会,再去窦家赔罪。”
他拿着玉如意要走,又向旁坐上的诸位妇人拱手道歉:“让诸位伯娘、婶娘空欢喜了一场,侄儿虽不娶窦家女,但婚期也不远了,到时新妇进门,还望诸位伯娘、婶娘多多照应。”
褚家上下都知唯褚昉才是真正当家做主的人,他不管事时,郑氏说了算,他一管事,连郑氏也得听他的,且又见他谦恭至此,新妇尚未进门,他已经在为新妇铺路修桥,想是极中意那新妇,遂纷纷倒向褚昉这边,连声笑着夸赞起来。
“三郎眼光不差,那姑娘定是万里挑一。”
“迎进门来的就是褚家人,我们自当和睦相处,多照应着些。”
褚昉谢过诸位长辈,临出门,又被郑氏喊住。
褚昉唇角微微扬了下,转头对母亲深行一礼,“儿子的错,让母亲为难了。”
郑氏本就是赌气,不可能真让褚昉去退亲,此刻见他认错态度极好,心下软了许多,却还是逞强问:“那姑娘就那般好,叫你欢喜到这地步?”
褚昉道:“儿子以为,她值得。”
“真不比陆氏差?”
这是郑氏最后的倔强了,她绝不允别人背地里笑话儿子娶的夫人一个不如一个。
“母亲放心,不会比她差。”
褚昉神色认真,半点虚假也没有,郑氏这才有些放心地点点头,挥手要过玉如意,说:“这亲是我定的,我去退,我就管你这一次,以后叫你那才貌双全的夫人来管你!”
褚昉笑了下,又是深深一拜:“母亲,此次迎她进门,是儿子心甘情愿的选择,是儿子求之聘之,决意妻之,待她进门,望母亲和善相待。”
郑氏道:“你还怕我记仇了?”
褚昉沉默,郑氏知道儿子就是这么想的,皱眉想骂他句娶了媳妇忘了娘,见诸妇都在,把话咽了回去,说:“你放心,我不会无故刁难她!”
扫一眼诸妇,又说:“我把话撂这儿,叫你诸位长辈都做个见证!”
诸妇遂都应和:“言重了,我们都知你不是这样的人。”
说定这些事,褚昉要离去时,又被母亲缠着问:“你可不能骗我,不能比陆氏差吧?”
褚昉颔首,“曾经沧海难为水,儿子怎是那等将就之人?”
郑氏觉得这话有些别扭,但又找不出错处,心知儿子确非将就之人,考量着就下意识点了点头。
褚昉离了松鹤院,没再往别处去,命人将兰颐院重新收拾布置一番,家具摆设去旧换新,瞧着是喜迎新人的模样。
其实他早已习惯这房中原来的陈设,目光所及之处,处处都可勾勒出陆鸢或行或立、或动或静的身影,但那三年她不舒心,这习惯抛却了也罢。
◎想到她醉酒那日的放肆模样◎
横贯长安城东西的春明大街上, 一队热闹的迎亲仪仗格外惹眼。十来个锦衣儿郎银鞍赤马,簇拥着面色如雪的朱衣新郎官,缓辔拨马行在最前头。新郎官身后便是穿着统一团花圆领袍的鼓吹仪仗。
这是公主出嫁才有的派头, 百姓们夹道而立, 只顾着感叹声势浩大的喜事,并没人在意新郎官脸上与这热闹格格不入的冷清。
天家有喜,文武百官亦得三日休沐。褚昉却没空看别人的热闹,约陆敏之酒楼相见,坦白了再娶陆鸢的心思。
陆敏之全然不知褚昉与陆鸢私下的约定和来往, 听闻褚昉所请, 难掩惊诧,想了想,说:“照卿,你肯包容阿鸢的错,我感激不尽, 但你真的不介怀么?”
听他这样问, 褚昉明白他已然知晓当初自己受伤的真相,约是陆鸢怕他找来褚家遂说了实话。
“岳丈在担心什么?”褚昉问:“担心我介怀阿鸢和周元诺的事,介怀她重伤我,怕我苛待她?”
陆敏之连连摆手,笑着否认:“没有的事, 贤……你怎会是那种人?”
“那岳丈当初说我醉酒失德时,就不怕我迁怒阿鸢么?”
褚昉一直以为陆敏之是卖女求荣的人,可后来接触几次, 看他苦口婆心劝自己好好待陆鸢, 又不似作假, 一时也有些看不透他。
陆敏之笑容一僵, 端酒来喝以掩饰突如其来的情绪,默了会儿,见褚昉仍是探寻地看着他,喃喃说:“怎么不怕,可我想,终究是我犯的错,你怜她无辜,且毕竟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天长日久,总会发现她的好……”
“只是如此么?”褚昉隐约察觉陆敏之情绪不对,想他之前提及此事都是笑呵呵地一味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有意将这事翻过去,今日却少有地露出些真心来。
他当初若果真怕陆鸢受苛待,就不该为了一己私利算计了两个人。
见陆敏之沉默,褚昉直觉他有事相瞒,道:“岳丈大人,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了,当年赴宴之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在朝者所剩无几,也都未居高位,你在怕什么?”
陆敏之摇头:“我不怕,药就是我亲手下的,阿鸢待人一向戒心深重,除了我,谁能算计她……”
褚昉看他片刻,细细回想当年赴宴之人。
当初陆敏之升任户部尚书不久,正是春风得意,生辰之日宴请同僚,于他有提携之恩的魏王父子也去了。
当年宴席之上,最尊贵的也就是一度有望成为太子的魏王。
他一直以为陆敏之是为了讨好魏王,不惜牺牲女儿来笼络他,可若不是这样,还有什么缘由能让一个父亲对亲生女儿做出那样的事?
忽然,他想到一个人。
“岳丈大人,我记得当年魏王世子也在?”
陆敏之一愣,手中的酒杯不小心落在案上,叮咚一声拽回了他的神思,他忙扶起酒杯,正要倒酒,褚昉已执壶为他斟满了。
“岳丈大人,魏王世子已经死透了,你无须如此紧张。”
陆敏之一饮而尽,叹声说:“是啊,死无对证,谁还会信我的话?”
褚昉看向他,等着后面的话。
“魏王荣光时,我不敢说实话,魏王败了,我说实话,世人只会觉得我墙头草,背弃旧主不说,还要添油加醋抹黑他,没有哪个君王喜欢这样的臣子。”
陆敏之又灌一口酒,“照卿,你想想,若魏王刚死时,我与你说当初都是魏王逼迫我干的,你会信我么?”
“莫说那会儿魏王刚死,便是现在,信我的人又能有多少?”
“人总是愿意把别人往坏了想,总是更容易接受人性之恶,他们宁愿相信是我为了高位、为了巴结魏王,主动把自己的女儿送了出去,没有人会相信我是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