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说:“阿鹭,我对绣品知之甚少,若梅妃娘娘问起一些问题,我怕是答不上来,不如这样,明日你跟我一起进宫,你亲自去与梅妃娘娘说。”
陆鹭也觉此议甚好,但她毕竟没有进过宫,难免有些紧张。周夫人知她忧虑,贴心地与她讲了些宫内规矩礼节,安抚她:“放心,到时候我与你一起。”
陆鹭一听,直接亲昵地搂着周夫人,软语道:“伯母,你真好,我真替姐姐开心!”
周夫人拍拍陆鹭,笑着说:“礼尚往来,互帮互助,我只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陆鹭摇摇头,感激道:“不是的,伯母,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那毕竟是太妃娘娘、梅妃娘娘,宫里的贵人,人情最是难还,有些人便是有这些关系,也不一定愿意为了我去欠这个人情,可是你却义无反顾,不曾驳我任何请求。”
周夫人看着陆鹭清澈的眼睛,看着那将要溢出来的感恩,心里有些不舒服,忙避开她目光,轻轻叹口气,说:“我做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
第二日,周夫人带陆鹭进宫,先托宫人通禀陆鹭入宫之请,得了允准之后才领着她去了崔太妃处。
崔太妃之前听周夫人提起过陆家姐妹,但只知道他们与周家交好,周夫人待她们如亲生女儿一般,并不知陆鸢与周玘的事情,只是盯着陆鹭看了会儿,满面慈笑,说道:“这样水灵一个姑娘,真让人喜欢,年纪轻轻就这般生财有方,说句女中豪杰都不为过。”
陆鹭抿唇,谢过崔太妃夸奖。
“可有婚配?”崔太妃问道。
陆鹭点头,说了与贺震的婚约。
崔太妃好似莫名松了一口气,连连夸着:“郎才女貌,登对的很。”
看向周夫人道:“我让人领着她去见梅妃便罢,你留下陪我说会儿话。”
周夫人看看陆鹭,怕她紧张,遂同崔太妃请求:“阿鹭这孩子第一次进宫,还是我陪她去吧。”
崔太妃愣了下,笑着说:“罢了,我陪你们一道去。”
陆鹭受宠若惊,忙跪下去谢恩,崔太妃道免礼,又说:“听闻你姐姐亦是秀外慧中,改日叫进来让我瞧瞧。”
周夫人面色微变,却没有接话,陆鹭应句好,谨记周夫人教诲,没再多言。
将出殿门,崔太妃忽回转身,没头没尾问了句:“你姐姐与安国公……”
安国公夫妇莫名其妙和离一度成为京城热闻,不止坊间有闲话,连太上皇在后寝之中都难免要嘀咕几句,明明那么一对和和美美的璧人,怎好端端地就和离了呢?
是以崔太妃对陆鸢早有耳闻,今日见到陆鹭容色,对陆鸢其人更加好奇,一时没忍住,一句话问出口才觉不妥,后面遂没了声响。
陆鹭如实回道:“我姐姐与安国公已经和离。”
崔太妃哦了声,没再说话,领着两人去了梅妃处。
崔太妃亲自出面,梅妃哪能不明白其中意思,命女官仔细看过样服,问了些造价相关的问题,又给了几处修改建议,最后一顿夸赞。
崔太妃直接问梅妃道:“这姑娘做事认真,也很有想法,我瞧着放心,你瞧着如何?”
梅妃忖道:“母妃说的是,我瞧着也放心,但最后还得圣上定夺。”
崔太妃知道梅妃为人向来谨慎,不到最后时刻不会把话说满,且圣上已把这事交她主管,就算是圣上最后拿主意,自然也是听她的。
“你瞧着放心就好,那就让这姑娘照着你说的改了,毕竟在这方面,你的话比我管用。”崔太妃说道。
崔太妃言下之意仍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允,梅妃正要开口说话,听宫人禀说圣上来了,梅妃遂直接道:“母妃不妨问问圣上的意见?”
说着便往殿门去迎圣上。
陆鹭听闻圣上驾到,有些心慌,她一心想接下这桩生意,费尽神思又是借《舆服录》又是提前拜访梅妃娘娘,可这些努力落在圣上眼里,难免就有了不正当的舞弊之嫌,若再因这事牵连柳伯母和元诺哥哥……
她没办法向姐姐交待。
圣上进门,见崔太妃和周夫人都在,还有一个不曾见过的小姑娘,愣了下,同崔太妃问安之后,便去打量陆鹭。
陆鹭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矜袖罗裙,束胸飘带打了蝴蝶结,飘然垂落直至膝下,装扮很是清丽明快。
她低着头,长长的眼睫不知为何轻轻颤动着,瞧上去娇俏可怜,很是动人。
圣上无意识抬手,轻轻挂去鼻尖,垂眼看着陆鹭,不曾移目。
他上次做这动作时,东宫新纳了一位良嫒。
梅妃看出圣上的心思,忙将陆鹭来意说了。
崔太妃也道:“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陆家二姑娘,安国公的姨妹,很上进的一个小姑娘。”
听到这里,圣上微微一愣,收回目光,随意嗯了声。
陆家二姑娘是贺震的未婚妻,这他是知道的。
梅妃又将陆鹭来意说了一遍,询问圣上的意思。
圣上显然没有多少兴趣,道:“你定吧。”
忽想到什么,又问:“这事不是下个月才开始竞选么?怎么现在就要决定?”
梅妃正欲解释,见陆鹭扑通跪下了。
“陛下,是民女的错,民女很看重这件事,但民女没有经验,又很想做好,所以才多番求助,斗胆求到了梅妃娘娘这里,陛下若要责罚,便罚民女一人!”陆鹭深深叩下首去。
圣上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陆鹭惶恐至此,愣怔片刻后,笑道:“朕何时说过要罚你?”
崔太妃帮忙的事他略有耳闻,也是默许了的。
“起来吧,你很用心,也很努力,但凡事皆有章法,你自管好好准备,要决定,为时过早了。”
陆鹭没想过要决定,却也不敢反驳,只能连连认错,谢恩之后才敢起身,立即老老实实站去周夫人身后。
圣上又是笑了下,待崔太妃带着陆鹭等人离去后,才对梅妃道:“看得出来小姑娘很用劲儿,若价格合适,给她也可。”
梅妃笑笑,应句好,又说:“这么好的姑娘,我倒想要进宫里来帮我了。”
方才圣上看陆鹭的眼神,旁人或许不明其中深意,梅妃却是瞧得一清二楚。
圣上看看梅妃,也知她话中意思,说道:“那小姑娘有婚约。”
功不唐捐,织染署的生意最后还是落在了陆家绣庄,陆鹭欢喜地备了几分厚礼仍在周夫人的引荐下进宫谢恩,崔太妃道贺一番,寻个说辞支开陆鹭,单独留下周夫人说话。
“有句话,我一直不曾问过,但今日,我想要个实信儿。”
崔太妃语气虽和善却带着些严肃,周夫人心中已有猜测,面上不显,笑着应:“太妃娘娘只管问罢。”
“令晖的心思,你当是明白的?”崔太妃问罢这句,目不转睛看着周夫人,等她的回答。
周夫人认真点头,崔太妃才接着说:“元诺的心思,我却有些瞧不透,莫非,他有属意之人?”
周玘三番五次推拒颖安郡主的示好,崔太妃心中有过猜测,但见周夫人不曾主动提起,她便也没有深问,左右她和圣上都决意成全颖安郡主的意愿,不妨睁只眼闭只眼,过去如何并不重要,他们只要周玘以后的真心。
周夫人忙摇头:“元诺自幼身体不好,不喜与人交往,这些年闭门苦读,姑娘都没见过几个,哪有什么属意之人,他就是性子拗,不开窍罢了。”
崔太妃审视地看着周夫人,须臾才点头:“这样最好,我今日问你这些话,也是看在私交的份儿上,不然,等圣上赐婚,元诺再抗旨不遵,就是欺君之罪了。”
周夫人勉强笑笑,说句:“怎敢欺君。”
“这儿女婚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答应了,元诺那里想必也没问题,等寻个日子,我就跟圣上坦白了,你瞧如何?”
周夫人道:“凭太妃娘娘做主。”
离了皇宫,周夫人心事重重,一路恍恍惚惚回到了周家,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一件事,她方才撒谎了,她欺骗了崔太妃,欺君之罪。
可其实,从她放任自己与崔太妃亲近,接受颖安郡主的示好开始,她心中就已经有了选择,她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
崔太妃果真看不透周玘的心思么?
都是过来人,怎会看不透?不过装糊涂罢了。
崔太妃没有直接强硬地让圣上赐婚,约是吸取之前华阳县主想嫁周玘而不得的教训,怕他故技重施,才揣着明白装糊涂,看上去但行好事、不问前程,实则在一点点渗透瓦解,不动声色攻城略地。
听崔太妃的意思,这层窗户纸很快便要捅破了,约是怕周玘没有分寸抗旨不遵,这才提前警醒她,让她规劝自家儿子,别把事情做的太难看,毕竟天家已给足了面子。
入夜,周夫人久久难眠,敲开了儿子房门。
周玘刚刚放下笔,将给陆鸢的信装进信封,见母亲忧心忡忡进门来,忙问:“母亲这是怎么了?”
“元诺,今日崔太妃问我,你可有心上人,我撒谎了,说你没有。”周夫人直截了当地说。
周玘面色微变,却旋即镇定如初,“我有心上人的事,母亲不知也在情理之中,不算欺君。”
“你何必自欺欺人?难道你不明白,崔太妃既问出这句话,说明圣旨就快到了,你难道还要推脱?”
“母亲,我不会接旨的,我会向圣上表明心迹。”周玘目光坚定,按着信封,那上面写着陆鸢的名字。
“你当真以为圣上不知你心思吗?圣上若果真不知,为何不早早赐婚,为何要等这么久?”周夫人质问。
“元诺,圣上在给你面子,在给周家面子,圣上用心良苦,他希望你明白,他不看好你和阿鸢,他在给你铺一条更好的路,你不能视而不见,你不能眼里只有阿鸢!”
“母亲!”周玘少见地失了温和,按着信封的手背爆出青筋来,“你不该这样对凌儿!”
提起陆鸢,周夫人点点头,“我是对不住阿鸢,我也在尽力弥补,说句不好听的话,阿鸢是商人,很多事,她看得比你明白,否则四年前,你也不会病那一场。”
“你在记恨凌儿?难道要她不管自己父亲死活么?”
周夫人眉头一蹙,“元诺,你可听说过大长公主的第一任夫君?”
周玘不语。
周夫人接着道:“你年纪小,有些事大概不知道,当年大长公主很受先帝恩宠,她看上了一个郎君,但那郎君有家室,你可知先帝如何做的?”
自上次宫变后,大长公主便没了影踪,也不知是死是活,加上新帝登位,京城几乎听不到任何大长公主的消息,好似一夕之间,她所有痕迹都被抹灭地一干二净,更莫说那些陈年旧事了。
“先帝赐死了那位郎君的妻子。”
周玘呼吸猛地停滞了片刻。
“那位郎君的妻族也是绵延百年的世家,比陆家有过之无不及。”
见周玘面色发白,周夫人缓和了语气,继续说:“圣上明知你有属意之人,却不曾开口询问一句,只是一味撮合你和颖安郡主,你当圣上存的什么心思?”
“你可曾想过,你向圣上表明心迹,说属意阿鸢,后果是什么?阿鸢与安国公有过牵扯,且叫我看来,这牵扯至今未断干净,你和安国公陷于同一女子,还同朝为官,这事光彩么?”
“抛开这些都不谈,不谈阿鸢,只谈我们自己,谈周家和你父兄,你可以辞官,甚至可以抗旨不遵,后果呢,欺君之罪,牢底坐穿?你父亲年过五旬了,一生清正忠君,你要让他晚节不保,背上一个欺君的骂名么?你二嫂嫂还怀着身孕,你要让她在牢里做母亲么?”
周玘眼神暗淡,没有一丝光,“母亲,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辞官,圣上若不允,我也只有抗旨不遵一条路。”
“啪”的一声,周夫人一掌锤在桌案上,气恼狠了:“什么叫你自己的事?你说与周家无关就无关了?谁认你这样的说法?若都可以这般轻易撇清,还要什么连坐法?”
“元诺,你的命,不是阿鸢的,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这么自私。”周夫人怅然叹了一句,“你当崔太妃为何不遗余力帮我、帮阿鹭拿下这桩宫里的生意?这泼天的人情,你母亲我已然领受了,若做不成亲家,便只能拿命来还了。”
说罢这些,见周玘良久不语,周夫人起身欲走,“元诺,明知前面是深渊却还要跳下去,那不是情义,是愚蠢,你好好想想吧,你向来懂事,会知道怎么办的。”
“母亲,你帮阿鹭,是真心补偿么?”周玘漠然问道。
周夫人如实说:“都有。”
有补偿的心思,也想借此堵了陆鸢的路,让她即使知晓真相,也有所顾忌,且陆鸢比他们想象的要坚韧的多,有些东西虽然残酷,可她应该受的住。
“母亲,你不会良心不安么?”周玘声音有些涩。
周夫人转头看着儿子,“若是四年前,你和阿鸢能成,我会笑着喝了她敬的茶,但时过境迁,你有你的路,她也有她的路,各自珍重,是你们最好的结果。”
说罢这句,周夫人转身离去。
周玘低头望着手下按着的信封,那名字鲜活明亮,仿佛要跳起来,笑嘻嘻对他说:“元诺,不许任性,不准告假而已,哪里就到辞官的地步了?”
卿本凌云木,既入庙堂,鸿图得展,安能轻言弃之?
陆鸢劝他好好做官的话犹在耳畔。
暗寂的夜里,烛火摇曳,忽噼啪爆出一声灯花,似有喜事将至。
周玘抬信凑近烛火,眼见那火苗登时窜了起来,很快向他手边蔓延而来,似猩红的信子,要吞噬一切。
周玘却并没松手。
凌儿说:“你要好好吃药,才能伴我长久!”
母亲说:“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这么自私!”
火苗落地,很快奄奄一息,唯剩七零八落的灰屑。
◎这婚事就是明明白白的交待◎
麟德元年, 冬月朔日,两道圣旨到了周家,一道提拨周玘为门下侍郎, 一道赐婚颖安郡主, 月末完婚。
京都哗然,一时之间,周家宾朋满座,宴饮达旦,连圣上都几度亲临, 荣宠无二。
陆家却是门户紧闭, 陆敏之怕陆鹭去周家闹事,已将她锁在闺房四五日了,派了十几个家奴看守。
“老东西,我就去替姐姐问问元诺哥哥,为何要娶别人, 你放我出去!”
陆鹭拍打着门扉, 大声叫嚷,为了保存体力与父亲对抗,她这几日一顿饭都没有落下,喊的嗓子都快哑了。
陆敏之气道:“有什么好问的,圣上赐婚, 他能抗旨不成?再说了,门下侍郎,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吗?出纳帝命, 审议政令, 若非这门婚事, 他凭何坐上那个位置?你老实些, 两家或许还能和和睦睦的!”
“老东西,你以为元诺哥哥是你吗!他才不是攀高踩低的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个丫头片子年纪轻,别把人想得太高贵!”陆敏之隔着门扉与女儿叫嚷道。
“老东西,你有本事放我出去!”陆鹭气得咣咣踢门。
“你听我的劝,好生待着,就此打住,以后见面,他还是看着你长大的元诺哥哥,你有事求过去,他还是会尽心尽力帮你。”
陆敏之拎着一个酒囊,坐在陆鹭闺房外的石阶上独酌,自言自语道:“你个傻丫头,真当别人帮你是白帮的,天家的人情,那是谁都能领受的吗?你还去问,你有什么脸去问?周夫人一句话就把你怼回来!没有皇亲这层关系,这人情凭你还得起?”
“你当这赐婚圣旨是圣上一时兴起?这是天家和周家早就谋划好的!你当圣上初登位时为甚不肯给周玘高官?我告诉你,在这等着呢!”
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许久才幽幽递出一句:“你是说,柳伯母她,根本没想过认姐姐这个儿媳?她尽心帮我,只是想和陆家两不相欠?”
陆敏之哼道:“你以为呢,良禽择木而栖,有更好的,她怎会还瞧得上你姐姐?你姐姐毕竟和离过,你真当世人如此宽容,凭一个情字就能担待一切?”
房内再度陷入沉静,静得陆敏之都慌了神,拍拍门扉,唤女儿:“阿鹭,你想开些,人心就是如此,你以后多留个心眼儿罢。”
“是,是周夫人逼元诺哥哥的,是不是?元诺哥哥不是这样的人……”陆鹭哭着说道,似在说服自己,又似在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陆敏之叹了声,“人生在世,总要有各种枷锁,谁也挣不开,而且……”
周元诺终究年轻了些,治事或许尚可,对治人之术,还不如他母亲看得透彻。
“都怪你!”陆鹭忽而重重一脚踢在门扉上,“要不是你,四年前姐姐和元诺哥哥就成亲了,哪会是现在这地步!”
陆敏之沉默了好一会儿,灌了几大口酒,说:“阿鹭,你还小,不懂,周元诺降不住你姐姐,也护不住你姐姐,四年前他们若成婚,如今,周元诺或许是一个庸庸碌碌无名之辈,或许,怀璧其罪,也会面临今日之困境。”
“你胡说,我才不信你!”陆鹭嚷道。
陆敏之气得笑哼了声,“蛮不讲理的丫头!”
灌一口酒,仍是耐心道:“你好好想想,这么些年来,是不是你姐姐一直在助他护他?”
“你姐姐太傻了,竟甘之如饴。便是这次,你姐姐知道又如何,她会劝元诺抗旨吗?会劝元诺不管不顾跟她走吗?”
陆敏之重重叹口气:“她知道哪条路对元诺最好,她只会自苦,不会去怪元诺。”
陆鹭呜咽着说:“你胡说,你总是自以为是,你觉得姐姐嫁给安国公幸福么?还不是一样煎熬!”
陆敏之怅然似有所思,不确定地摇摇头:“我也看不透了,我以为他们是相配的……”
陆敏之坐在石阶上陪女儿说了半宿话,等她骂累了哭累了去休息才起身回房。
长媳郭氏迎过来道:“爹爹,我觉得这事该叫阿鸢知道,周元诺该给阿鸢一个交待。”
陆敏之摇摇头:“这婚事就是明明白白的交待,何须多言?长痛不如短痛,等婚事落定,再告诉阿鸢罢,让她死心,也少煎熬几天。”
千里之外的陆鸢全然不知子夜将变,正与窑工一起摸索如何提高釉色的光泽,使本就出彩的天青釉更莹润如玉。
试了几个法子,效果都不显著,有人提议以玛瑙末入釉,但因造价高昂,且不敢保证一定会有效果,工匠们俱是迟疑不行。
犹豫两日后,陆鸢出资购进一批名贵玛瑙,先行试验,历经几次失败后,工匠们终于摸索出经验,渐入佳境,烧制的瓷器非玉胜玉,叩声如磬。
“妙物,妙物!这要是运去京城,不消一日,定抢购一空!”有工匠拊掌赞道。
陆鸢在汝州勘查这么久,费心费力,等的就是这日,亦难掩喜色,令工匠继续按此法烧制瓷器,并一力担下购置玛瑙所费。
“大小姐,什么时候回去,您的生辰快到了,不回家过么?”
陆鸢来此处已近三月之久,不觉入冬,天气转寒,山间往往更冷些,但她丝毫没觉得住在茅草屋里有甚不便,粗茶淡饭也不曾嫌弃半分,若不是护卫提起,她差点就忘了自己马上要过生辰了。
二十岁生辰,桃李年华,自由之身,可以回京和她的如意郎君一起庆贺。
去岁生辰,周玘为她放了烟花,今岁生辰,他们可以像十岁那年一样,并肩观赏。
“收拾收拾吧,这几日就出发。”
才吩咐罢,陆鸢忽想起一事,问其中一个护卫:“近日可有我的信?”
护卫认真想了想,道无。
陆鸢心下奇怪,元诺已经半个多月未曾递信了,莫非出了意外?但他若病情反复,阿鹭一定会来信说与她的,阿鹭既未来信,元诺应是无碍,莫非朝事繁忙?
多思无益,陆鸢认真盘算起此次回京要带的礼物来。
玛瑙入釉烧制出来的瓷器勘媲美玉器,精妙无双,便是作为节礼送出去亦无不妥。
周夫人喜欢插花,好事成双,便送两个玉壶春瓶;周家大嫂精于点茶,便送一套茶具;周家二嫂喜欢好看的小摆件,便送一对儿寓意和和美美的荷叶盏,周家两位兄长和周伯父都是严肃板正之人,便一人送一个笔洗吧。
想罢周家诸人,陆鸢又盘算着给陆鹭、贺家、商队里的几个表兄分别带了东西,列了清单。
最后,出于生意考虑,又列了几个人员,想到褚昉,一时犹豫起来。
她对褚昉本就有所歉疚,这次来汝州,他又命旧部关照于她,扪心自问,确实受他恩惠良多,该送些东西。
且他们这种世族尤其喜欢玉啊、瓷啊这种雅物,若能得他们欣赏,比花钱买吆喝都强。
想到这里,陆鸢挥笔写下:褚家,茶具十套。
这些事务定下来,陆鸢去了坯房,亲自挑选了一块儿瓷泥,放在□□上,随着□□或紧或慢的转动,全神贯注于手中坯泥,试图拉动出一个形状来。
拉坯难度极高,陆鸢纵使跟着工匠学了很久,也很难一次成功,有时候明明快成了,连看热闹的护卫眼睛都亮了,举着双手随时准备拊掌赞叹呢,那坯泥又软塌了下去。
“陆大小姐,可要我帮忙?”
陆鸢在拉坯上快耗了一个时辰了,工匠看不下去了。
“不用了,这个我想自己做。”陆鸢笑着说,很是乐在其中的模样。
工匠和护卫们就在旁边看着,不由佩服陆鸢的耐力,在不知道多少次的失败后,她终是做成了坯形。
“这是要做合欢瓶?”
合欢瓶又名双鱼瓶,形似双鱼并联,寓意和合吉祥,但拉坯难度极高,也难怪陆鸢失败了那么多次。
陆鸢笑说是,拿过坯刀仔细修坯,容不得一点瑕疵。
见她如此认真亲力亲为,又一脸欢喜,工匠心中已有猜测,打趣道:“陆大小姐这是要送谁?”
陆鸢看他神色,大方笑说:“朋友。”
工匠哈哈笑着,主动帮她递东西,“这位朋友真是有福气啊!”
陆鸢没有说话,只是笑弯了眼睛。
坯形晾干之后,陆鸢忽生出一念,提笔写下几个字:不问岁月,此生与共。
写完之后,怕工匠又打趣她,都没敢经工匠的手,亲自上釉放进匣钵,入窑烧制。
一切准备妥当后,陆鸢命护卫休整一番,明日出发,从汝州至长安约有四五日马程,不耽搁回京过生辰。
“大小姐,你的信,长安来的。”
陆鸢正细心地用宣纸将合欢瓶裹护起来,以免行路途中颠簸磕碰,闻言立即迎出门来。
她的生辰快到了,约是周玘催她回京了。
看到信封上的字迹,陆鸢手下一顿,不是周玘的字迹,倒像是褚昉的?
他何故递信?
打开信一看,只有短短一行字:子夜忽变,速归。
陆鸢忖了片刻,收起信吩咐:“立即出发。”
她在汝州这一段,褚昉虽会给旧部来信关照她,但从没有直接给她递过信,就连上次她去信正告褚昉不要再同旧部称她作“夫人”,否则便说出和离事实,褚昉都不曾回信。
再联想周玘多日未与她传信的异常,陆鸢直觉有事发生。
“大小姐,又来一封。”
陆鸢前脚才回屋,听院里护卫这样说,立即折返拆信来看。
是父亲递来的,信中所言并无他事,话家常而已,提及陆鹭拿下了宫里的生意,一切顺利,嘱她在外珍重身体,莫太辛劳,还提前贺她生辰欢畅,让她安心筹谋生意,不必着急赶路。
前后两封信,褚昉言速归,父亲言莫急,很不对劲。
“回京。”
◎没有人希望她嫁给元诺◎
长安南城门外, 值守的兵卒比平日严格许多,对进城者挨个盘问、搜身,城门口因此滞留了许多人, 已经排了长长一队。
“这是有甚大事么, 怎地查这么严?”有百姓疑惑地抱怨句。
立即有人接话:“你还不知道呢,天家嫁女儿,婚期就在这个月,这一个月都得这么严。”
话头一起,等候进城的百姓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带动着旁边茶水摊上的茶客也聊起这件事来。
褚昉亦坐在其中一张四四方方的茶桌旁, 看似悠然喝茶,实则一直关注着队尾的动静。
陆鸢若一收到他的信就出发,当是今日抵京。
不消进城,陆鸢很快就能知道圣上赐婚周玘的事,她会怎么做?
她另嫁三年都不曾忘记的情郎, 甘受委屈也要守护的情郎, 甚至不惜杀人为之报仇的情郎,现下要娶别的女子,她会是什么反应?
会像那次杀他不眨眼一般,提刀去闯周家么?
他摸不准以陆鸢的性子会做出什么事来,消息是他递的, 他得负责到底。
队尾一阵马儿嘶鸣,褚昉循声望去,见一行六七人纷纷跃下马, 其中一个穿着玉色锦袍的男装女郎可不就是陆鸢。
冬月的风已割面, 约是赶路的缘故, 她颊边微微泛红, 搓手呵了一口热气,朝队伍前方望了望,与一个护卫吩咐了些什么,那护卫便小跑着朝队首跑去。
那护卫折返时,神色很凝重,与陆鸢回话后,她神情肉眼可见地冷下来。
像灼灼明日堕入寒潭,没了光辉失了温度,空有其形。
褚昉命店家给陆鸢一行递上一盏热茶,起身朝她走去。
“陆姑娘,这么巧?”
褚昉温文有礼地问候,似是不期而遇,陆鸢却眉目冷清,并不应他的话,连店家递来的热茶也未喝。
至此,陆鸢总算明白褚昉所谓子夜忽变是何意思了。
褚昉轻咳了声,这微妙的尴尬才散了些许,他说:“褚某外出办事,正好要回城,不若一起?”
护卫们都有此意,期待地看向陆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