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他好像本来就是那个“强烈不满地看着自己不争气不上进的前辈”的“奋发上进的后辈”。
国木田顿时冷静了下来,他咳嗽了两声,试图吸引一下屋内另外两人的注意力,然而鹤见川和乱步没一个理他。一个依然把自己团在被子里装死,一个正在试着用晾衣杆戳隔壁病床上鼓起的球团。
……话说为什么医务室里会有晾衣杆这种东西?
国木田看着乱步手里捅来捅去的晾衣杆,思绪诡异地飘忽了一秒。
他很快甩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大步上前走到了鹤见川的床边,秉持着最后一点男女有别的距离,伸手抓起了鹤见川闷在脑袋上的枕头。
“这样把自己窝在被子里是会导致呼吸滞塞和血液流动不畅的,鹤见前辈你……”
“呼……呼……呼咻……”
“啊,睡着了。”
乱步用晾衣杆戳戳鹤见川软乎乎的脸颊。
国木田独步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能够在这个时间点、这种情况下、用这种姿势也能睡着。
他看向了对面的江户川乱步,然而乱步随手就把晾衣杆一丢,利索地翻身爬下了床。
——趁着鹤见川睡着,他得赶紧把冰柜里的最后两根冰棒全吃了!
『好冷……』
空调干爽的冷气缓缓散去,阴冷的气息透过皮肤渗入骨髓,像是终日不见阳光的森然寂谷,腥臭的水渍从岩上淌下,溅落布满苔藓的朽木残石。
滴……滴……嘀嗒……
一阵涩然幽深的琵琶曲音在远处响起,凄凄切切,哀怨不绝,鹤见川的鼻翼翕动,一缕腥臭的气味混杂在木材潮朽的气息中钻进了她的鼻间,让她不适地皱起了眉头。
半梦半醒之中,她的神智渐渐随着琵琶声回缓了过来,透骨的寒意冻得她打了个寒颤,一个激灵。
琵琶弦音突兀一滞。
楼层交叠,梯台翻转,上下颠覆,东西难辨,和式的房屋结构上下左右四散延伸而去,空旷的天花板在上也在下,铺着榻榻米的地板在左也在右,木制的长楼梯连接着此处的天花板与彼处的墙壁,无数的房间重重叠叠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座孩童用积木毫无章法地搭建出的城池,其名为——
无限城。
“……诶?”
鹤见川睁开了眼。
在她眼前的是一张书桌大小的木制实验台,试管与药剂稀稀落落地摆放在桌面上,一桌之隔,黑发红瞳的青年神色面无表情地对上了她的目光,手中握着的滴管斜斜地悬在试管的上方,一滴殷红的试剂从滴管口漏出,无声地落进了试管中,顺着透明冰冷的玻璃壁缓缓滑下。
空气好像在这一瞬间胶着,凝固得像是稠重的奶油芝士,黏住了鹤见川的手脚。
数道冰冷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向她投来,整座城池里的活物在这一刻都盯住了她。
她好像变成了一只被毒蛇与鬣狗盯上的兔子,仿佛只要动弹一下,那些视线的主人就会猛地一齐扑上来,咬住她的喉管,将毒液注入她的血管里。
鹤见川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咕咚咽了一口唾沫,空气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尽管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不是,应该在侦探社的医务室里吗?
记忆在极短的一个片段变得混乱,她还记得自己才和国木田说出了一句“abandon”,乱步放肆的大笑声似乎还残留在耳畔——但是之后呢?
她缩成一团趴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抓着枕头捂住了脑袋,国木田的脚步声在乱步的大笑声里渐渐靠近了,再然后……
再然后……
视线被枕头和被子捂得漆黑,空调强劲的冷气让被窝里的温度变得刚刚好,视野里的黑好像越发沉甸甸地暗下去,就像是被慢慢地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渊谷,连映在视网膜上最后一点稀薄影绰的光亮也不见了,一并被汲取走的还有残留在皮肤上的些微温度。
她再睁眼,就又进到了梦里。
在她明明没有睡意的时候。
——“哎呀~是见过的小妹妹呢~!”
一道有些耳熟的嗓音从她的背后传来,好像从时稍微偏下些的地方传上来的,但是鹤见川不敢回过头去看那是谁,因为她看见站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年轻男人”目光冰冷地盯着她,眼底带着她并不熟悉的情绪。
像是憎恶与恨意,又好像藏着深深的忌惮,无数复杂的情绪糅杂在一起,难以分辨,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无论是哪种情绪,都决不能说得上是友好。
倒不如说,这个“男人”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时,就像是想要将她活生生地剥皮拆骨、吞吃入腹。即使连一个动作都还没有,他身上的恶意都满的像是要溢出来了。
——逃……要逃走!
——打不过的!
鹤见川的大脑拉响了警报,湖蓝色的瞳孔因为紧张而急剧收缩,她颤动的瞳孔对上那双瑰丽玫红的眼眸,仿佛看见了那双眼眸中倒所映着的,自己那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庞。
像是有粘腻的毒蛇顺着她的小腿,缠过她的脊背,攀上她的肩头,缠住了她的脖颈,储存着毒汁的尖利獠牙就抵在她脖颈那薄薄的肌肤上,随时就要刺进她的血管里。
对面的“男人”肯定是鬼!肯定,至少是上弦的鬼!她已经见过了上弦六和上弦二,可这个“男人”似乎远比它们还要恐怖,只是一道视线就能让她动弹不得,像是千斤重石一般压在了她的头顶。
男人捏碎了手中的试管,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在空荡寂静的无限城内回响,一块碎溅玻璃碴掉落在桌上又反弹跳起,划破了鹤见川裸露在外的小臂。
细细的血珠从伤口里溢出,痛觉的刺激让鹤见川从僵硬的气氛中抢回了对身体的支配,但她只来得及动一下自己的指尖,一桌之隔的“年轻男人”就猛地伸出了手。
那双数秒前还纤细苍白、握着试管药剂的手,转瞬间便布满了狰狞的青筋,尖锐的指甲如同野兽一般伸长,掐住了鹤见川细嫩的脖颈。
“……你的后人竟然也会落到我的手上吗。”
鲜红的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儒雅从容的伪装在这一刻尽数坍塌,鬼舞辻无惨缓缓地收紧了他的手,面孔扭曲不成人形,狞恶的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鹤……见……!”
捏碎试管时沾染在他手中的灰白色药剂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在鹤见川的感知中,那从鬼舞辻无惨身上所散发出的、宛若是腐尸一般浓厚的臭味,将一切的气味都已经掩盖了过去。
她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难闻的味道,甚至比她曾经在命案现场见过的、死了一个多月的死尸还要臭——不,与其说是“臭”,这已经是能够刺激得她生理反胃的气味了,简直就像是什么生化武器。
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利爪毫无预兆地扎进了她的脖颈,突如其来的剧痛让鹤见川疼的近乎抽搐,她费力抬起了双手,死死地抓住了鬼舞辻无惨的手臂。
这个熟悉的动作让鬼舞辻无惨瞳孔一缩,血液之中来自堕姬死前曾反馈回来的记忆和他脑海之中某段久远的回忆重合在了一起,让他在顷刻间就褪去了怨毒暴怒的神色,转变成了惊骇与防备。
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把鹤见川丢出去,但鹤见川却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一口气将小半的灵力从掌心灌进了他的手臂。
像是火焰点燃了燃油,太阳般炽热汹涌的灵力飞速顺着他的手臂燃烧而上!
甚至顾不及将鹤见川甩开,即将要从手臂蔓延至驱赶的灵力让他大惊失色,他硬生生地扯断了自己的这只手臂,甚至不敢去触碰得更久,任凭断臂直接掉落在地,红黑暗沉的血肉飞溅。
失去了被脖颈上的钳制,鹤见川捂住了脖子上的伤口,立刻退出去了数米远才停了下来,被利爪戳破的伤很快就被灵力治愈,她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劲来,鬼舞辻无惨的爪子里有剧毒,但对于身负灵力的她而言,那些毒并不管用,解毒甚至比愈合伤口还简单。
『……好臭。』
她捏着鼻子,细细的眉毛几乎要打成个结。
这里实在是太臭了,好多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而且还有种令她毛骨悚然的不适感,让她手臂上的寒毛直竖。
远处的鬼舞辻无惨盯着脚边的断肢,看着那截手臂迅速地焦黑然后化成了灰烬,连血都没有留下。
灵力是比日轮刀要危险无数倍的武器,甚至已经无限趋近于了太阳的日光,即使是身为鬼王的鬼舞辻无惨,在这样被直接灌进灵力后,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再生肢体。
鬼舞辻无惨在成为鬼之后,曾两度险些死在人类的手中,一次是在四百多年前,一个名叫继国缘一的男人使用日之呼吸,将他重创,逼得他不得不分裂成一千八百多块碎片四散逃走。
但在更早之前,将近千年以前,他曾遇见过一个比继国缘一更加强大的剑士。
九百年前,在日本中部地区,传闻有着一座世外桃源一般的城池。那座城池接纳一切无家可归的流亡之人,百姓富足喜乐,生活平静祥和。为了寻找传说中的青色彼岸花,鬼舞辻无惨隐藏身份,潜入了这座城池。
他“顶替”了一个久病卧床的少年的身份,白天足不出户,每到了夜里才出门四处搜寻青色彼岸花的线索,顺便吃人进食。但他不过才潜入了此处十日,就被城主发现了城中有人失踪的事。
他这才注意到了这座城池的主人似乎来历不凡。
很快,鬼舞辻无惨就有了新的主意。
他准备吃掉这个城主,“顶替”了城主的身份,接管这座城池,这样打探青色彼岸花的消息也能更简单些。
于是在他潜入这座城池的第十五夜,他潜入了城主所在的本丸。
那些令他时隔近千年,也依然恐惧深入脑髓的记忆,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他在这座城池藏了十五日,吃掉了五人,于是在这一夜里,他被“杀死”了五次。
数百年后,他为了从继国缘一的刀下逃走,自我分裂成了一千八百多块碎片。然而在数百年前的这一夜,他四次被千刀万剐碎成千百肉块却无法逃脱。
而第五次,在他终于快要逃出这座城池的时候,那个姓氏为鹤见的城主带着部下追上了他,亲手“杀死”了他一次。
灵力顺着刀刃涌入他的血肉,像是太阳上落下的火炎一般灼烧着他的身躯,剧烈的疼痛让他痛苦地嘶吼嚎叫起来,每一根血管都在膨胀炸裂,仿佛有一把带着烈日盛焰的利刃,在他的身体一寸寸地割着他的血肉,连污黑的血也要全部焚烧成灰烬。
它活了一千年,再没有经历过比那更痛苦的酷刑。
鬼舞辻无惨本以为他将会死在那座城池,但那个叫做鹤见的剑士在他第五次被砍下头颅之后,便将他驱逐出了这座城池。
但即使已经近千年过去了,即使人类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年,那人早就成了一坯黄土,他也再没敢靠近过那座城池。
——然而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不想报复那个人。
“你这虫子……”
就在现在,就在他的面前,如今就有着一个能够报复那个人最好的办法。
“去死吧——!!!”
那就是杀了流淌着和那人一样的血脉、有着和那人相似眼眸、却不过是个废物的鹤见川。
如同荆棘长鞭一般带着毒刺的异形肉.茎从他的手中直直地朝鹤见川袭去,鹤见川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别着的打刀,却未能来得及拔刀出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荆棘在刹那间便已经逼至眼前,将要刺穿她的眉心——
一阵白烟骤然炸裂,掩去了鹤见川的身形,带着剧毒的荆棘穿破了雾气,扑了个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鬼舞辻无惨暴跳如雷,他看向了下方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作的上弦众鬼,脸色阴沉。
“这就是你们作为上弦的表现吗。”
“哎呀呀~”童磨以扇掩面,压低嗓音小声地叫了一声,但在无人敢发一言的无限城内却清晰得众鬼皆闻。
在他的身后数米远的下方,半垂着的幕帘之后,上弦之一黑死牟静静地坐在里鬼舞辻无惨最远的地方。
他腰间别着的一振太刀,微不可察地轻轻晃动了一下,复又立刻归于沉寂。
缩在被子的身躯陡然一颤,鹤见川从梦中惊醒。
她从被褥间抬起了头,呆呆地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才忽然喘出了一大口气,脱力地瘫在了病床上,把脸又砸进了被单里。
后背的衬衫被冷汗浸透,冰冷冷地贴在脊背上,在充斥着冷气的医务室里更显得凉飕飕的。
『差点死掉了……』
鹤见川恹恹地想到,她用脸颊蹭了蹭柔软的被单,觉得手脚好像都有些酸痛,累的像是刚跑完无一郎布置的十趟上下山功课。
要是在半年多以前,这个时候她肯定害怕地大哭起来了,但是好像连着好几回在生死边缘晃荡来晃荡去之后,大脑里的情绪处理器都已经反应麻木了,她只觉得累的连呼吸都不想自己来,精神和身体都疲惫又难受,但却掉不出眼泪。
……太累了,没力气哭了。
鹤见川抱着被单,就像是一条翻身的咸鱼,慢吞吞地翻过身,仰面躺在了病床上,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一样,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唉~~~~~”
这种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梦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嘛。
就算只是梦,动不动就做这种要被鬼追着吃的梦,吓都要被吓得短命了。而且她总觉得自从开始做梦之后,她每天梳头时掉的头发好像多了点……
鹤见川并不想英年早逝,但她也并不想英年早秃。
国木田和乱步不知道都跑到哪去了,鹤见川从被子里爬了出来,整理好乱糟糟的病床,又把乱步躺过的那张床的被子折好,才啪嗒啪嗒地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只有她一个人呆在静悄悄的医务室里,总感觉有点害怕。
“有~人~在~吗~~~?”
鹤见川扒着门沿,小心翼翼地探头朝办公区里瞧。
办公区里也一片空荡荡的,没有人在,晶子他们出门采购了还没回来,但是连国木田也不在,这就很奇怪了。
是去漩涡吃东西了吗?
鹤见川迷茫地挠了挠脑袋,站直了身子,想要去事务员的办公区找事务员小姐姐们,但她才退后了一步,就撞上了人。
“呜哇!”
鹤见川泪眼汪汪地捂着自己的后脑勺蹲了下来。
好痛!!!
就像是撞到了铁墙一样痛!!
福泽·罪魁祸首·铁墙·谕吉立刻后退一步,伸手想要将鹤见川扶起来。
“抱歉,撞痛了吗?”
他只是刚好想出来看看,见到鹤见川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没多想就走了过来。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鹤见川这么站在门口朝里头看了,鹤见川就像是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奶猫,踏进不确定的地方之前总要这样小心翼翼地观察一遍,才会紧张兮兮地伸出一只爪子踏进屋里。
他只是没想到鹤见川会突然后退一步,直接撞到了他的身上。
鹤见川:“呜qaq……”
为什么社长走路都没声音的呀!!
她哭唧唧地伸手被社长扶起来,感觉自己后脑勺上好像肿了好大一个包:“……社长——”
“……抱歉。”福泽谕吉干巴巴地朝她又道了一遍歉,他实在不是很擅长应付小女孩,无论是鹤见川还是与谢野都一样,“你是要去找乱步吗?”
鹤见川想了想,决定放弃去找事务员小姐姐们,“嗯!我睡醒之后乱步和国木田都不见了……”
她不大高兴地瘪着嘴,露出了点委屈的表情。乱步老是这样不管她就自己跑了,说好一起偷懒,结果她只是小小地睡了一会儿,他就又不见了。
鹤见川忍不住嘀嘀咕咕地又开始小声地抱怨起了乱步,注意力一时从后脑勺大包的痛上移开了。
福泽谕吉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还好,鹤见川没继续哭起来,他只面对过两次鹤见川哇哇大哭的情形,但哪怕只有两次,都让他精神交瘁、难以应付。鹤见川和乱步都是要“娇惯”的孩子,但显然他们两人并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娇”。
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乱步就像是只两三岁的猫咪,正处于精力旺盛、过分活泼的时候,颐气指使,任性好动,最好要一切都顺着他的想法来。
然而鹤见川则是只不过两三个月大的猫咪,异常的依赖大猫和同伴,总是要紧紧地黏在猫妈妈的身边,不小心绊了一跤都会喵喵地哭起来,要猫妈妈舔毛。
只不过……
这只“两三个月大”的“小猫”,最近好像稍微也长大了一点点。
福泽谕吉低头看着叽叽咕咕说着乱步坏话的鹤见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最近鹤见川的背好像挺直了些,走路时不再像以前那么畏畏缩缩、脚步软绵了,连胆子似乎都大了不小,还会说乱步坏话了。
——以前她可只会在被乱步欺负了之后,才会偷偷摸摸跑来找他告状的。
福泽谕吉沉吟了片刻,决定把这一切变化归因于神奇的“青春期”。据说青春期的小孩子可能会在短短几个月里蹿高二十几公分的个子,那么只是性格稍微变得沉稳了点,大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衷心希望乱步也能抓住“青春期”的尾巴,稍稍变得更稳重一些。
福泽谕吉这么想着,跟在鹤见川的身后走过了办公区,看着她打开了侦探社的大门。看起来鹤见川是想下楼去咖啡厅找乱步,今天的工作并不多,稍微在咖啡厅坐一会儿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鹤见川才推开侦探社的大门,就停住了脚步。
正对着侦探社的大门,对面茶水室的木门这会儿正半掩着,里头隐约传出了些人声,显然是有人正在里头吃东西。
鹤见川侧着耳朵听了两句,没听清茶水室里的人说了什么,只辨认出了那是国木田和乱步的声音,于是她走上前,抓着门把手,晃悠悠地推开了茶水室的门,将自己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了进去。
于是她看见了——
乱步坐在正对着茶水室门口的桌子上,一口咬掉了左手剩下的最后一口巧克力脆皮雪糕,然后举起了右手的菠萝酸奶冰棒,抬头时对上了探进头来的鹤见川的视线。
乱步的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他立刻三两口咬光了手里菠萝酸奶冰棒,囫囵咽下,末了被冰棒冻得龇牙咧嘴一个哆嗦。
鹤见川:“……”
她哇的一声哭了。
“我的菠萝冰棒呜哇哇啊啊啊啊——!!!”
她前几天好不容易才从小卖铺的冰柜底下找到的最后一根菠萝冰棒,她还没来得及吃到一口,就被乱步给吃掉了。
“呜呜呜呜呜……我的、嗝、我的冰棒……呜哇啊啊啊——”
福泽谕吉站在鹤见川的身后,面色沉重地捂住了脸,从手掌间泄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错了,除非两个人同时成熟起来,不然乱步和鹤见川只要呆在一起,哪怕其中一个稍微长大了点,那也是没有丝毫用处的。
怎么办。
懂得怎么哄鹤见川的与谢野和不动都出门采购去了,现在该让谁来哄鹤见川?
福泽谕吉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就在这束手无策之时
——他听见了茶水室里国木田独步略显无措的嗓音。
一个合格的老师,应该要让弟子来面对各种困难。——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等下,老夫没说过上面那句话。
“总而言之就是你又做梦了,然后在梦里见到了变态化学老师还差点死掉了,但是最后关头醒来过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反坐在椅子上,乱步把下巴靠在椅背沿上,无精打采地总结道。
“唔唔!嗯!”
鹤见川吸溜着手里乱步跑了三条街才买到的菠萝冰棒,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冰棒拿回侦探社的时候已经有点化了,鹤见川努力吸溜了半天才把化了的甜水吃干净,然后才开始慢吞吞地和乱步讲起了那个只有几分钟长的梦。
每次从梦里醒来,她都要巨细无遗地把梦里的事和乱步复述一遍,乱步那么厉害,她觉得乱步总能从她说的东西里发现什么的——虽然说至今为止乱步每次都和听故事一样,听完就把鹤见川丢在了一边。
但是今天,乱步难得一次以兴致缺缺的表情听完了鹤见川的复述,却破天荒的、史无前例的给出了一句推测。
“之后很快你就要忙起来了吧。”
乱步像是随口评价一般,懒洋洋地说道。
“唔?”鹤见川咬着冰棒,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忙什么?学习吗?
她倒是确实快要高三开学了,就在半个月之后,前几天妈妈还和她说,高三之后要她减少一些打工的时间,多花些功夫在学习上,毕竟就算过了全国的统一高考,东大的选拔考试也不是那么好通过的。
对噢,她不在的话,到时候乱步的报告书就要自己写了。
想起这件事,她赶忙开口道:“乱步,我和你说……”
“我说的‘忙’不是指学习。”乱步没等她说完,就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同时伸手打开了边上的抽屉,从塞满零食的抽屉里扒出了一袋薯条,嘶啦一声拆开了包装。
“我是说——”
“再过不久,你就要天天被梦到被那个时透无一郎揍了!”
他咔嚓一声,咬断了一根薯条。
鹤见川:“……诶?”
骗、骗人的吧!天天梦到?!!天天被无一郎揍还不够吗!已经要升级成天天梦到天天被无一郎揍了吗!?
她手里的冰棒啪嗒一声掉在了干净光洁的地砖上。
“哼哼~”掰回一局的乱步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鹤见川呆呆地张了张嘴,看着乱步脸上那可恶的笑,最终慢慢地吐出了一句话。
“乱步,我和你说。”
“下个学期开始,我就只有周末来打工了。”
“——所以、你的报告书要自己写了!”
乱步:“……诶?”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手里的薯条啪嗒一声,掉在了干净光洁的地砖上。
骗人的吧……
名侦探才不要自己写报告书!!!
招人!他要让社长去招新人!现在!立刻!马上!!!
第72章
十三岁的鹤见川,一度以为她的新同桌——那个叫作“江户川乱步”的少年,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巫师。
原因不外乎于自成为同桌的第一天起,这个比她年纪稍大两岁的少年,总是能在随口一的言中精确地预测出事情未来发生的走向。
诸如下节课的国文老师今天一定心情不好,这场足球比赛C组将会以3:2的成绩取得胜利,下个星期的郊游会因为事故而延期,甚至于是期中考时鹤见川会以多少分左右的成绩再次位列班级第一。
他说出的话从未有过错误,那些零散的话语最终都会一一在鹤见川的眼前变成现实,准确得甚至让人背后发凉。
他是有能够看见未来的水晶球吗?
鹤见川这么想到,但是不管她怎么偷偷观察,她也只能在乱步那乱糟糟的抽屉里发现一颗颗色彩斑斓的玻璃弹珠,在课桌晃动时相互碰撞着,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水晶球?”
“我才不需要那种没用的巫师们才需要的道具!”
少年映着透过玻璃窗落在书桌上的日光,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他那心爱的弹珠,脸上带着满不在乎又自负满满的表情。
“——我只要用自己的眼睛,就能看到那些未来了!”
鹤见川了然地点点头,原来他是个比没用的巫师要厉害很多的大巫师啊!
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乱步没有来参加期末考,鹤见川从班主任的手里领过自己那近乎全科满分的成绩单,磨磨蹭蹭了半天,才缩着脑袋细声细气地问班主任,乱步怎么没来学校了。
“江户川?啊,他回去工作了。似乎本来也只是来学校借读一段时间,过渡一下而已。现在他的监护人有时间了,就接他回去工作了……我记得好像还是政府特批的什么单位吧?做的是……侦探?这一类的工作。”
少女鹤见川的童话梦在这一天破碎了。
她那吵闹的、任性的、仿佛除了写作业以外无所不能的同桌,竟然不是大巫师,而只是个世俗的侦探!
虽然说侦探也已经是很不寻常的工作了,可那怎么能和大巫师比呢!
她无精打采地趴在自己的座位上,隔壁的那张椅子上空空荡荡,偶尔有人路过时不小心碰到了那种课桌,抽屉里被主人遗忘的几颗弹珠就会滚着碰到一起,短暂地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鹤见川觉得,她好像也变成了一颗被乱步遗忘了的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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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见川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和式的庭院中。
她眨巴眨巴眼,看着自己面前站在檐下回廊上的产屋敷耀哉和他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又听着背后几步远的地方,一排人轻微的呼吸声,感觉自己好像出现的不是很合时宜。
明天就是高三的开学考试了,因此鹤见川在复习过功课后,早早地就换好了睡衣,爬上床睡觉。
她照旧把不动行光压在了枕头底下,又把山姥切国广藏进了被子底下,觉得安全感满满了,才关掉了明亮的日光灯,只留下一盏昏黄微弱的床头小灯,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里,合上了眼。
然后再一睁眼,前有产屋敷,后有八个柱,称得上是一句万众瞩目。
鹤见川摸摸腰间,发现她的刀,或者说是,山姥切好像也不见了,系在腰间的只剩下了一件鬼杀队的制服外套。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吓人的厉喝。